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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现代性批判视域中“人的问题”困境的解答

2024-04-17冯倩倩萧诗美

理论导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私有财产异化劳动人的本质

冯倩倩 萧诗美

摘要:“现实的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马克思的核心问题域也是“人的问题”,他不仅关注“人的问题”,更要解决“人的问题”。现代性中“人的问题”在马克思所生活的资本主义时代着重表现为人的异化境遇。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通过论证“异化劳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这三者的逻辑联系,对“人的问题”的困境给予解答。他首先把异化劳动同私有制联系起来,分析异化劳动的产生和发展及其与私有财产的关系,进而强调要结束人的相互异化必须消灭异化劳动、废除私有财产,而其解决之道正是促进人的本质的复归、实现人的解放的共产主义运动。

关键词:人的问题;异化劳动;私有财产;共产主义;人的本质

中图分类号:A8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4)04-0097-08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完整地提出了“人的问题”。在《手稿》中,马克思从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在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双重视阈下对现代性中“人的问题”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剖析,批判了现代性让人陷入困境,揭露了國民经济学的阶级本性,利用异化概念与劳动的结合来分析工人异化的过程,揭示其所遭遇的现实的苦难根源和解救之道。马克思对“现实的人”的考察是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的,他主要关注的是他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通过对这个“私有制发展的最高阶段”时代中生产活动历史过程的解构,充分理解人的自我实现的本质,进而指出共产主义是扬弃现代性、实现人的本质复归的途径。

一、“人的问题”的出现:“异化劳动”的产生和发展

尽管“异化”作为核心词出现在《手稿》中,但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中就使用了“异化”概念。马克思对异化的认识大体经历了由自然的异化到政治的异化再到经济的异化这一过程。早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在讨论现象和本质的关系时就提到,“只有在伊壁鸠鲁那里,现象才被理解为现象,即被理解为本质的异化,这种异化本身是在它的现实性中作为这种异化表现出来的”[1];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在阐述政治国家、政治制度时强调“政治国家的彼岸存在无非就是要确定它们这些特殊领域的异化”[2];在《论犹太人问题》一文中,马克思谈到了人的本质异化问题,指出“人只有使自己的产品和自己的活动处于异己本质的支配之下,使其具有异己本质——金钱——的作用,才能实际进行活动,才能实际生产出物品”[3]。从《手稿》开始,马克思对“异化”概念的分析聚焦于政治经济学范畴,主要以劳动异化为焦点。

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的成熟发展离不开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异化理论的扬弃。在《手稿》中,马克思重点考察了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的异化概念,他不仅对二者进行了区分,还在将二者“综合”的基础上实现了超越,形成了自己的“劳动异化”思想。黑格尔首先明确使用异化概念并将异化真正提升为一个哲学概念,用异化来描述“绝对精神”或自我意识的外化,认为作为客体的现实世界只是绝对精神外化的表现。在黑格尔看来,异化概念仅是一个纯粹的思辨范畴,不存在主客体的对抗性质,他将劳动与异化结合进而揭示了人的自我生产过程,并将异化看成是自我意识证实自己本质力量、完成自我复归的一个必然环节[4],指出异化是必需的、积极的、永恒的,主体只有不断异化自身才能实现自身。而对马克思来说,异化只是特定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产物,它的积极意义也只是就特定社会历史发展阶段而言的。也就是说,它只是用来描述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历史的暂时性概念,从整个社会发展的未来趋势来看是必然要被消除的。马克思在《手稿》中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考察,指出了黑格尔辩证法存在的问题,辩证超越了黑格尔把“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这一思想,以对人性的基本理解为尺度,系统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异化问题,揭示了异化劳动的具体表现,并把黑格尔对劳动的异化(实质是自我意识的异化)改造成了真正的经济学或实证意义上的异化。费尔巴哈的异化概念则指涉“现实的人”的异化,认为异化是一个双重对象化的过程,即主体将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的同时也沦为自己本质对象化的对象,具有强烈的主客体对立性质。费尔巴哈还以此进一步分析了宗教异化的实质,认为:“人使他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然后,又使自己成为这个对象化了的、转化成为主体、人格的本质的对象。这就是宗教之秘密。”[5]可见,费尔巴哈对异化持完全否定的态度,他用异化来批判宗教神学,认为上帝是人的本质异化而成的,是人和自身本质相分离的产物,并用这种分离来界定宗教异化。而马克思则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从社会现实生活中的劳动的异化出发,不止于思维领域对异化的认知分析,更是以现实世界的改造为己任,从而找到了消除异化回归人的本质的现实路径,即消灭私有制是废除一切现实异化的真正基础。由此,我们可以探寻到异化劳动的根源是私有制(私有财产)①。但是,究竟是私有财产导致了异化劳动,还是异化劳动导致了私有财产?是先有私有财产再有异化劳动,还是先有异化劳动再有私有财产?对两者关系的论证是明晰“人的问题”出现的重要基础。

要真正理解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关系问题,确证马克思对其论证是否是循环论证,需要真正理解对象化、外化和异化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笔记本Ⅰ中,马克思详细考察了劳动的对象化、外化和异化。关于对象化,马克思超越了费尔巴哈“纯粹的活动”这一抽象解释,使其更具能动的现实的实践意义。他指出:“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国民经济的实际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6]47这直接点明了对象化的概念,同时也阐述了对象化与异化、外化的内在联系。也就是说,对象化代表符合对象意识的理想性活动,是人的本质的实现和占有;外化是外在于主体的表现形式,是人的本质物化的体现;而异化是对象化的特殊表现,是“消极的对象化”,是人对自己本质的丧失,呈现的是主客体之间的对立关系,是客体奴役、压制主体的存在状态。王贵贤、田毅松在阐述三者关系时认为“对象化是主体本质力量的物化,外化是指主体的本质力量物化后又复归到主体中来的过程。而异化则是指从主体产生出来的客体并不会复归到主体,相反,它还会成为一种与主体相对立的力量”[7]。隽鸿飞借助“私有财产的本质”阐明“对象化是人的本质——对象性实践活动的结果,劳动产品就是对象化的劳动,是劳动者与其产品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而外化是劳动者与其财产的外在的、偶然的联系。当外化的私有财产成为控制和奴役人的手段时则导致异化的私有财产的产生。外化是以对象化为基础的,对象化虽然不会必然导致外化、异化,但却是外化和异化得以产生的前提”[8]。显然,人的劳动的外化和对象化,不一定就是异化。但如果外化的结果——对象化的对象——不再属于劳动者本人为劳动者支配,而是作为外在力量支配和压迫劳动者,那么外化和对象化就变成了异化。马克思认为,对象化是在私有制下发生异化的,对象化劳动本义体现的是劳动的肯定方面,是任何社会物质生产的共同特性,是一切劳动活动(对象活动)的结果;而异化劳动则是劳动的否定方面,因为劳动者生产出异己的、敌对的劳动产品和生产活动,从而造成了劳动者与自己和资本家之间的对立关系。换言之,对象化是人的自我实现,这时对象是属人的、为人所支配的。异化则是人的主体地位的丧失,这时的对象是人的对立面,成为支配人的力量。

在《手稿》中,马克思把私有财产的根源又归结为外化劳动。“私有财产是外化劳动即工人对自然界和对自身的外在关系的产物、结果和必然后果。”[6]57马克思又从工资和私有财产的统一性得出“工资是异化劳动的直接结果,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6]58。由外化和异化的区别可知,劳动外化的对象——劳动产品在没有私有财产阻断的情况下可以回归到劳动者自身,而在异化劳动的产生中,却是由于私有财产的出现,阻断了劳动产品与劳动者之间直接的、必然的联系,从而使劳动外化的对象——劳动产品不可能回归到劳动者,甚至成为支配统治劳动者的外在力量。因此,可以说异化劳动正是由私有财产的出现与发展而导致的,没有私有财产存在,就不可能出现劳动的异化。那么,是否马克思对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关系陷入了“循环论证”呢?私有财产又是如何产生的呢?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对外化劳动和异化劳动的区分。私有财产的根本原因在于一般的外化劳动,劳动的外化可异化亦可非异化[9]。非异化则导致一般的劳动者私有财产,这种私有财产进一步发展导致异化劳动的出现,最终异化劳动的发展使得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得以确立[10]。而在后一阶段,异化劳动和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之间没有明确的单向的因果逻辑关系,毋宁说是一种相互作用、互为因果的复杂关系[11]。因此,马克思并没有陷入“循环论证”。在这一问题上,不能仅仅从逻辑上分析,还要引入历史维度,通过马克思对地租的考察进行分析,马克思认为:“私有财产的统治一般是从土地占有开始的;土地占有是私有财产的基础。”[6]41土地占有始于封建社会,因而私有财产出现于封建社会,而异化劳动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产物,从时间上看,私有财产似乎是先于异化劳动出现的。但封建社会的私有财产与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是有区别的,在封建的土地占有制下,土地作为某种异己力量统治人们,存在着异化,但并不是劳动形式上的异化,因为农奴只是土地的附属物归属于领主(土地所有者),自身并没有独立性,同时地产的统治也并未直接表现为资本的统治。异化劳动只能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雇佣劳动的本性,因而并不能以此论证私有财产的先在性。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马克思所讨论的不是一般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而是资产阶级所特有的那种最高形式的私有财产的起源和确立问题[12]。因此,正是工人的异化劳动催生了非劳动者即资本家对劳动和劳动产品的占有和支配关系,而这种占有和支配关系呈现的正是资本主义私有财产,故忽视异化劳动,必然难以理解劳动产品以及劳动本身的异化,最终对私有财产的认识只能流于表面。此外,还可以从马克思晚期的文本中进行验证,马克思在谈论劳动价值论时,把劳动看成是创造价值的唯一源泉,认为工人的劳动创造了一切,而这一切本应由工人来占有,可结果往往并非如此。这是从劳动的异化开始的,结果是私有财产的确立。私有财产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现象,劳动的异化才是本质性问题。无论从哪个层面讲,马克思所要确认的,都是异化劳动之于私有财产的“优先性”。因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异化劳动导致了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的形成和确立,从而引起现代性的“人的问题”。

二、“人的问题”产生的根源:“私有财产”

通过对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之间关系的辨析,可知异化劳动导致了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又进一步加剧了劳动异化的发展,劳动的异化就是人的异化。因此,私有财产导致的 “人的问题”表现为人的异化。而马克思对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二者关系的揭示,向我们说明了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进而解蔽了被私有财产关系所掩盖的人与人的关系。

从笔记本Ⅱ和笔记本Ⅲ的对比中可以发现,马克思逐渐跳出经济学语境,运用哲学的批判话语从资本主义的社会历史中剖析私有财产。从封建社会的有产和无产的抽象对立转换到新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资本和劳动的对立中,以商品、货币、资本等为代表的动产即劳动创造的社会财富取代了以土地等为代表的不动产的自然财富,农耕生产与工业生产之间的差别在资本的驱动下日益凸显,奴隶转化为工人,地主转化为工厂主和资本家,阶级主体发生了历史性变化。随着地产的资本化,封建社会的“没有无领主的土地”被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没有主人”所代替,人完全为物所统治。正如马克思所说:“地产是私有财产的第一个形式……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了的客观形式一样。——我们看到,只有这时私有财产才能完成它对人的统治,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力量。”[6]74资本的统治在覆盖地产的同时将劳动者作为商品纳入其私有财产体系之中。资本这一“物”占有了人(工人和资本家)的主体性因而对“人”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这一实质在于异化劳动对人的统治、资本对无产阶级的统治,由此马克思展开了现代性批判,他通过对私有财产的历史性分析洞见了产生这种世界历史性力量的一般经济规律,并借此寻求人类的解放之路。

马克思在《手稿》中重点揭示了私有财产的本质问題,着重考察了工人、劳动及其产品间的关系,揭示了被国民经济学掩盖的劳动异化问题,并从中透视了私有财产关系,得出私有财产关系实质是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指出私有财产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异化,是异化劳动物化的结果,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异化了的主体本质。在马克思看来,当斯密将劳动视为国民经济学的本质时,他正是把物性的私有财产本质从外在的对象变成了“从主体出发”的人的主体本质[13]。这意味着马克思在对国民经济学的考察中逐渐转变了对私有财产本质的研究,即从“对象性的本质”转向了“主体本质”。在此问题上,马克思采用了“倒转”的方式,即从回归人的本质视角和私有财产的内在人性规定来考察私有财产的本质,这就必须从反映直接的现实的经济活动的异化劳动这一逻辑起点入手,从中找到异化的主体性根源——“自我异化”,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说明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对私有财产本质的揭示,就成为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基本前提。从私有财产的主体出发,在真正的人的和社会的财产关系中进一步揭示了私有财产的普遍本质。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解放在经济上体现为社会财产取代私有财产,只有社会财产才是真正的人的财产。人复归于他的真正的财产就是复归于他的社会本质[14]。

在笔记本Ⅱ中,马克思在阐述私有财产关系时,用“资本是完全失去自身的人”来表明工人的存在状态,即工人的资本就是工人本身;用“劳动是失去自身的人”来表明资本的存在状态,即工人的资本表现为劳动。由此从工人方面来论述私有财产的内在矛盾——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关系。正如马克思所言,“工人生产资本,资本生产工人,因而工人生产自身,而且作为工人、作为商品的人就是这整个运动的产物”[6]61,“工人只有当他对自己作为资本存在的时候,才作为工人存在;而只有当某种资本对他存在的时候,他才作为资本存在”[6]61-62。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劳动者)并不是作为人而存在的,而是作为工人而存在。但工人只为资本而存在,只为资本而活。因此可以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者是作为资本而存在的。劳动是工人存在的唯一特性。因而,工资也就成为了使工人生命存在和延续的必需品,且是把工人的需要降为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人也就沦为了“既在精神上也在肉体上呈现为非人化的存在物”,甚至“每天都可能由他的充实的无沦为绝对的无,沦为他的社会的从而也是现实的非存在”,这种非人化、非存在的实质是人的自由的真正丧失。这种丧失的直接表现就是劳动和资本的矛盾关系,而这一矛盾的解决只能是消灭私有财产。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劳动和资本的对立是私有财产内在矛盾发展的顶点。“劳动和资本的这种对立一达到极端,就必然是整个关系的顶点、最高阶段和灭亡。”[6]63这里的“整个关系”也就是“全部私有财产关系”,这种对立达到顶点则是共产主义革命。因而,社会的矛盾必然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暴露出来,这种矛盾被激化到顶点,必然以整个制度的衰落而告终。

马克思还从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和劳动活动本身的关系出发来阐释“人的问题”,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阶级对立的本质,批判了资本现代性对人的奴役,即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所生产出来的作为人彼此间的敌对关系,这也正是现代性的“人的问题”的本质体现。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为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掩盖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对立,宣称私有财产是社会的必然基础,人是天生的私有者,生产的目的是作为人类关系基础的商品交换,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平等的商品所有者之间的交换。但是,工人的普遍贫困和畸形发展与资本家的生活富足和贪婪享受却形成了鲜明对照,生产异化昭然若揭。平等只是形式上的,资本主义的生产目的并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是为了追求利润。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和劳动活动之间的自然联系转变为相互对立,导致人的生命的贬值和丧失,日益受资本这个异己力量的奴役。“劳动对它的产品的直接关系,是工人对他的生产的对象的关系……当我们问劳动的本质关系是什么的时候,我们问的是工人对生产的关系。”[6]49马克思还从工人和生产的关系中得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6]58。生产异化导致了无产阶级的普遍贫穷,而贫穷催生了人们对金钱的渴望,从而诱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道德问题,比如“公妻制”——卖淫问题,人们为了金钱、为了生存,可以不顾社会道德和法律制度的约束,更罔顾社会公德和美德。由此,马克思揭示出这样一个现象,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产是靠牺牲人的本质进行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人成为了物,并为物统治,人的独立性和个性被人格化的资本所占有;“人的问题”直接的表现就是人的主体性逐渐被剥蚀,以及人的全面发展和精神追求的丧失。人的内在本质在普遍的物化之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成为不断为了外在目的(财富)而牺牲的存在。而也正是对财富的顶礼膜拜催生了商品拜物教,使交换中物与物的关系遮蔽了生产中人与人的关系。

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经济关系的现实考察,马克思分析了人的发展状况与现实处境,揭示了现代社会存在的阶级分化及其对抗关系,而这种对抗的实质在于私有财产制度之完成形态的“资本统治”。这种统治所导致的“人的问题”的实质就是使人以一种“非存在”的方式被统治,即在形式平等下,将人的本质资本化,表现在社会交往上就是人的物化。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本质上也正是资本批判,而要破除现代性中人的异化境遇,则必须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制度,扬弃资本主義生产下的私有财产,实现“异化劳动的解放”,如此现代性的“人的问题”的解决才能成为可能。

三、“人的问题”的出路:共产主义运动

马克思在《手稿》中将资产阶级日益公开的尖锐地暴露出来的经济矛盾理解为“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经济矛盾”,并对这一矛盾进行了科学分析,指出这一矛盾的社会表现在于劳动和资本的内在矛盾、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矛盾。“作为对财产的排除的劳动,即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和作为对劳动的排除的资本,即客体化的劳动,——这就是作为发展了的矛盾关系、因而也就是作为促使矛盾得到解决的能动关系的私有财产。”[6]74-75这就是说,只有私有财产具有了普遍性质,并且以异化劳动为自己的唯一源泉的时候,就使处于私有财产初始阶段的“无产和有产的对立”变成了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和资本的对立”,也就变成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现实斗争。正如马克思所言:“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6]75换句话说,这个制度本身就为消灭它的社会革命创造了条件,因为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不断发展,少数人日益积累到生产资料,必然导致无产阶级的日益强大,而这个阶级为了解放自身和整个人类社会,必须消灭私有财产,实现共产主义。

第一,马克思通过考察发现扬弃私有制的途径在于共产主义运动,并对现有的共产主义思想进行了细致分析。他首先批判了粗陋的共产主义,指出这种共产主义不过是“私有财产的普遍化和完成”,它并不是要真正废除私有财产,而是想要均分私有财产,使所有人都变成私有者,这就仅从外在客体方面把私有财产理解成物的集合,并没有认识到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因而,粗陋的共产主义不仅没有消除人的异化,反而还扩大了异化的范围,从而使物的世界的统治普遍化。它“到处否定人性”,用最简单的直接物质占有这一尺度来衡量人,在它看来,“物质的直接占有是生活和存在的唯一目的”,只看到物对人的统治,却无法真正理解物能统治人的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作为物存在的财产只不过是这种生产方式的结果罢了。马克思还批判了“民主的共产主义”和“专政的共产主义”。这两种共产主义都认识到要从人本身出发来理解私有财产,但并没有弄清楚私有财产内部所具有的人性;虽然宣布废除私有财产,但是还“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没有理解私有财产同产生它的基础的异化劳动的内在联系,所以它“还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不能提出根本改造异化劳动这一基础任务。它只是从个别的历史形态、从整体运动的某个片面环节来理解历史,因而也就不能理解人类现实的发展规律。这种从过去吸取的论据是同历史运动的绝大部分相矛盾的,并不能科学地、本质地反映未来社会及其实现,仅是“对本质的奢求”,也就不能完全扬弃人的自我异化。

第二,马克思在对以往各种共产主义学说进行批判的基础上详细论述了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他指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6]77-78在这里,马克思在强调扬弃私有财产的同时更强调了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要废除私有财产,最主要的是要铲除产生私有财产的“根”,即消灭异化劳动,实现对作为主体的人本身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人同物的世界的异化,根源于人自身的异化,而共产主义使人自己的本质得到重建,使人真正占有自己的本质。在马克思看来,人是社会的人,人的本质是社会生产出来的,人的一切关系都是他生活在内的社会所赋予的,人脱离了社会,就失去了全部的外部世界,从而也就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向人的本质、向社会的人的复归,是在对资本主义现代成就辩证扬弃基础上的复归,并不是全盘否定资本主义基础上的复归。同时,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论述的重要内容,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生活的基本要素,为真正的人的存在和发展提供必备条件。劳动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交互活动,人通过劳动改造自然以使自己的本质得到确证。人改造自然的活动,就是人自身实现的过程。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只有在扬弃了私有财产和消除了人的自我异化的共产主义社会,人才恢复了為人的意义,自然界才不再对人来说是异己的,人的自然机体的器官不再作为劳动机器来对待,而作为真正人的身体来对待,人和自然界才获得了统一,实现人化自然和自然化的人的统一,完成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积极融合,使人的本质得到真正的复归。

第三,马克思通过对共产主义的经济学和哲学的双重论证,认为私有财产的内在矛盾必然导致共产主义运动的发生,促成“人的问题”的真正解决,这也就是私有财产的积极方面。他指出:“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6]78共产主义的实现过程就是人的本质的实现过程,而且这种实现过程是以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为基础的。通过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人成为真正的社会存在物,人的本质以最适当的形式展现,人的能力、本质力量得到全面发展,真正使人“人化”。在笔记本Ⅲ中,马克思批判吸收了黑格尔否定的辩证法,把对人的自我实现与劳动概念联系起来作为扬弃私有财产、复归人的本质的落脚点。他说:“黑格尔是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的。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他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6]98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改造对象世界的活动与人的自我对象化、自我创造活动的统一,它表征了人的存在方式,是“生命活动本身,生产生活本身”[6]52。如果人为了能够真正成为人作为人、符合人的本性的人,并且能按其本质在它之内并通过它,那么只有通过这样一种活动,即在劳动中能够决定自己“是什么”,同时为了自己有目的生成和有价值的存在,最终以此为前提能够决定自己“成为什么”,这便是人通过对自身本性的“直观”认识和“理性”对待以达成人的“自为的生成”。因为劳动作为人的“本质肯定”,是人的自我表现,也是人的体力和智力的充分发挥;在这一真正的活动中,人是一种“对象化了的”存在物,真正人的存在在这一“关于存在的”特殊的人的“确证”的活动中得到了实现和“证实”。因而,人的劳动就作为一种“全面的”和“自由的”生产活动实现并真正占有自己的本质。生产活动发展出了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够最终得到实现的力量,而且在共产主义社会只存在这种活动,即“自我活动”。也就是说,实现了真正的人的力量的活动构成了这一时期的“自我”[15]。生产活动占有了“人作为人”的所有力量,并为自我实现创造了更多机会,体现了对人性的充分肯定。人通过生产活动重塑着自然界,促进人与自然的统一,并使自己的本质力量得到实现和发展。

第四,生产活动是人的历史活动的本质,生产着人的社会生活的其他活动。所以,扬弃人类整体社会生活异化的关键就在于对生产活动领域异化的扬弃。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和资本家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因此,人的存在不是先天性的,人要占有自己的本质成为人,就必须注重客观上对特定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的改变来促使人成为人[16]。马克思在指证现代私有财产本质上是以异化劳动为基础的同时,极力要求揭示现代私有财产运动过程中所特有的各种基本矛盾,并以这种观点来说明这些矛盾。在马克思看来,精神劳动的异化根源于物质生产领域中的异化。也就是说,引起一切思想异化的物质根源正是生产领域的异化。马克思指出:“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迄今为止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人的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6]78因此,人要达到对自己本身的真正占有,就必须实际地占有自己的现实,即物质生产活动。马克思发现一切形式的异化的根源在于经济关系,物质生产在社会生活中起着决定一切的作用。将生产资料转变为公有财产是可能通过生产者的联合力量从根本上克服异化并消除异化在其他生活领域内借以表现的物质基础。理论上对私有财产的批判和扬弃,并不代表现实中扬弃了私有财产,而只有通过立足人的存在和“人的现实”的整体的和彻底的革命实践,现实中的经济异化才能得到真正克服。正如马克思所说:“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6]126

通过共产主义,异化了的人得到了解放,人的本性得到了恢复,人本身得到了全面发展,人的丰富性也得到了充分展示。总之,正是共产主义使人成为了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构想符合人类现实的发展规律,也符合人类现实历史发展的方向;是人类以往历史运动的结果,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形成的矛盾运动的结果。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自我异化达到了顶点,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尖锐化,就为人类的解放和向自身的复归创造了条件,从而就达到了扬弃人的自身异化的阶段。因此,马克思认为这种共产主义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

结语

在《手稿》中,马克思强调他所说的共产主义是“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这种完成了的人道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7]78。在这种完成了的人道主义中,个体是社会存在物[6]80。即使一個人不参与社会活动,作为孤立的个人存在(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会活动),他也是具有社会性的,这正是人的普遍意识的体现。正如马克思所说:“我的普遍意识的活动——作为一种活动——也是我作为社会存在物的理论存在”[6]80,马克思在《手稿》中用了大量篇幅来说明私有制对人的意识的制约作用。他强调,现代工业“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6]85。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从私有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一个人的感性能力才能从被束缚状态中解放出来[17],人才能摆脱私有的观念,人的内在的社会性才能得到激发,从而恢复人的普遍意识,使人具有一种内在的社会意识。也正是因为这种内在的社会意识,人才能自觉自愿地与他人结合在一起,人才能结合成为真正的共同体。而马克思所要实现的共产主义,就是要使人与人之间建立真正的社会性联系,即“自由人联合体”,让所有的人共同拥有生产资料,使联合起来的个人共同占有财产。当下,经济全球化加速推进的同时伴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趋势的加深,现代性的“人的问题”愈加突出。但是,资本主义的基本逻辑仍未跳出马克思主义对其所作出的探索分析。因此,围绕“人的问题”的马克思异化理论始终能给予现实以极大的观照和指导,对于实现人民至上的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注释:

① 在德文和英文中,私有制和私有财产是一个词,德文是Privateigentum,英文是private property.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到的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基于生产领域进行论述的,如:马克思明确指出“地产是私有财产的第一个形式”,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完成了的客观形式”;另一方面,马克思指的是“有产阶级”即资本家的财产,由于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能雇用没有财产的个人为他劳动,而且是在被迫接受的条件下为他劳动。可见,马克思讲的私有财产始终是指资本主义阶级社会内部的私有财产,因而它是一个社会的和历史的范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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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2018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作为哲学史家的马克思研究及其当代价值研究”(18BZX020);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项目“马克思的社会个人所有制思想研究”(23HSMY004)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冯倩倩(1993—),女,河南淇县人,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萧诗美(1956—),男,湖北浠水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马克思哲学原著和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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