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大街

2024-04-16王宗仁

辽河 2024年4期
关键词:长山营口鱼儿

王宗仁

拜干爹仪式和拜师仪式是整合在一起举行的。

地点就在芸仙茶园。冯汉山对这个仪式非常重视。几天前,他就安排人在门前贴出了告示,因此这天的仪式人满为患,都快把茶园挤爆了。

冯汉山早年在天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开油坊做买卖,可他骨子里讨厌做生意,却偏偏喜欢听戏。一有空,他就跑到戏园茶馆里,听起来没完。但凡哪儿搭台唱戏了,他也总是第一个到场。把精力都用在了听戏上,生意自然日渐败落。一天,冯汉山去一戏园听戏,唱的是评剧《刘香上坟》,台上扮演刘香的女角叫七彩云,十七八岁的样子,着一身孝服,唱得深情婉转,泪水涟涟。果真是女要俏一身孝,冯汉山一搭眼,他的魂就七彩云勾去了。别看冯汉山经商是个老外,他识人却是个伯乐。后来,冯汉山找到班主谈条件,变卖家财花了上千两银子将七彩云从戏班里赎出来,又花了上百两银子专门为七彩云组建了一个戏班子。再后来,冯汉山就当了冯家班的班主,七彩云就成了冯汉山的老婆。

七彩云是艺名,她的真名叫阮七云。历经十几年的磨练,七彩云早已是红透京津的名伶。小鱼儿这次拜师就是拜冯汉山的老婆阮七云为师,同时她也要拜冯汉山为干爹。绕来绕去,拜的是一家人,亲上加亲。

小鱼儿先给干爹冯汉山磕了头,又给师傅阮七云磕了头。既然入了戏行,就得有艺名。冯汉山倒背着手,来回踱着步。沉思片刻,冯汉山说:“至于艺名嘛,我看,改一个字,就叫水鱼儿。水为万物之源,柔而有骨,清澈透明,也希望小鱼儿日后能如鱼得水,光芒照耀。”小鱼儿很开心,说:“这个名字好,我就喜欢水。”

如同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每一件小事的发生发展其实都蕴含着变化和转折。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小鱼儿就偏偏遇到了识人的伯乐冯汉山。自此,戏曲的江湖也就有了水鱼儿这个传奇。

按照张素娥与冯汉山的约定,第二天,水鱼儿就要正式进入冯家班学戏了。张素娥当然舍不得,但她知道自己这把伞不能为女儿遮挡风雨,她也只好把女儿交出去。

夜是在张素娥重重心事中进入深处的。一轮铁锈红的圆月挂在半空,月亮把清水一样的光亮洒到地上、房屋上、柴垛上,万物透彻如梦。这是四月中旬,牛荷花院里子的杏花和窝瓜妈家门口的桃花一树一树的开,像两个穿了花衣服的女孩子,互相较劲,比着开,你追我赶的。村口土包上的迎春花更不用说了,开得眉毛色舞的,黄灿灿的一片。空气也好闻,到处飘着花香,跟起了大雾似的。香气最浓的还得属丁香,从早到晚,到深夜,它毫不吝啬地吞吐着淫荡的气味。

水鱼儿睡得很香,均匀的呼吸声像窗棂纸上漂染着的月色。张素娥却毫无睡意,她穿上衣服出了屋。大黄狗像个哨兵,警觉地摇着尾巴来来回回巡逻。夜很静很静,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好像隔着茫远的空间,又像经过了千山万水似的。没有风,也没有云,月亮很圆也很亮,满天的繁星也在遥遥闪亮。月亮也是有灵性的,它正默默附视着人世间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正在展开的故事。院子里的芦苇垛上浮着一缕叹息似的幽光,张素娥感到她茫然无助的生活就像这幽光一样飘渺。而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黑魆魆的像蹲了无数个魔鬼,张素娥又惊恐地怕被它生吞活剥。

这晚,张素娥做了个恶梦。她梦见自己被高达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她拼命的挣扎,拼命地喊叫,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怎么也喊不出来,最后硬生生地给憋醒了……

冯汉山从张素娥手里接过了水鱼儿。冯汉山说:“你放心吧,水鱼儿进了冯家班,以后就是冯家班的人了,再说我还是她干爹,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孩子一口吃的。”说这话的时候,冯汉山每个字的语气很重,像用大锤砸钎一样。张素娥心里稍稍有些宽慰。可令她犯嘀咕的是,这天她的眼皮时断时续的在跳,吃饭的时候她就用饭粒粘了一豆粒大的纸片在上面,以去灾免祸。

晚上下班后,张素娥是一个人回家的。她做饭的时候,高达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院子里。张素娥并不知道高达进来,是她家的大黄狗最先发现的。狗是通人性的。或许大黄狗知道高达不是个好东西,它就冲高达吼上了。高达似乎早有准备,他顺手就从靠墙放着的一堆木头里抽出一根,一个力劈华山就冲狗砸了过去,狗感到了危险,“汪汪”的吼了两声跑开了。高达乘胜追击,拎着棍子冲了上去。狗也是欺软怕硬的。它听见后面有追兵,比兔子跑得还快,顺着墙根溜出院门很快就跑远了。高达摆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蔑视地看了狗一眼,把棍子一扔,大步往屋里走。张素娥的心一下提起来,她把手上的烧火棍握了又握。

屋门半开着,高达一脚就踹开了。张素娥打个哆嗦,说:“你要干啥?”高达喝了酒,口吐酒气,冷笑道:“你以为你找了个后台我就不敢来了,我告诉你,我还真不信这个邪!”张素娥惶恐不安地看着高达,嘴像被勒了嚼子,“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达绕着张素娥转了两圈。此刻他就是一条吐着沾满唾液芯子、浑身充满欲望的毒蛇。张素娥在这点上还是比较注意的。以前每次高达来找她时,她总是把水鱼儿支走,她不想让这个从出生就没见到爹的孩子受到伤害。可高达却不管这一套,他似乎水鱼儿在场他越兴奋。一次,高达来找张素娥,张素娥要把水鱼儿打发到院子里玩。高达一下就把屋门给关上了,高达眼一瞪,迫不及待地说:“这么啰嗦呢!”说着就要往张素娥身上扑。张素娥拼了命将高达推开,开门将水鱼儿推了出去。为这事,高达凶着脸抽了张素娥一个嘴巴子。

这次水鱼儿跟戏班子学戏没在家,张素娥不用再顾忌孩子,她反抗的意識在她心里突然像鼓胀的风帆。她把手中的烧火棍冲高达晃了晃,说:“你别过来!”高达瞥一眼烧火棍,呲着牙嘿嘿地就笑了,说:“你想干啥?拿根牙签吓唬我?”高达边说边满不在乎地冲张素娥走过去。

“高达,你想干啥?”一声怒吼像一根电棍戳了高达一下,高达猛的一个激灵。这时,冯汉山手里牵着水鱼儿像一大一小两棵树突然站在了屋门口。也不知他俩什么时候到的,就像是他俩一直躲在天上的一块云彩里,腿一伸,神兵天降般就下来了。

张素娥惊愕地瞪着冯汉山和水鱼儿:“你们咋来了?”

冯汉山说:“我干闺女吵着非要回家看看,我就领她来了。”

不用回头,高达听声音就知道是冯汉山来了。高达的脑子瞬间就开锅了,他在想着怎么对付冯汉山。冯家班在营口也有一号,高达当然认识冯汉山。高达还知道,冯汉山与他的老板立强镖局的总镖师丁立强关系要好,而且丁立强特喜欢听七彩云的戏,是七彩云的铁杆粉丝。对于这几层关系,高达是知道的。人就是这么势力。高达像川剧的变脸一样用两秒钟迅速调整了表情,回过头去的时候,一张凶巴巴的脸立刻就笑意盈盈了。高达笑着说:“冯班主来了——”

之前,冯汉山为把水鱼儿收在门下,曾专门派人了解过水鱼儿的身世,同时也对高达作了了解。冯汉山对高达的为人作派是一百个看不惯,因此他脸上就挂了霜。冯汉山并不接高达的话,反问道:“你来干啥?”

高达说:“小鱼儿不是我干闺女吗?我来跟张素娥说点事——”高达像突然想起什么,拍一下脑袋,自潮说:“哎呀,我差点忘了,也是你干闺女。”

冯汉山冷笑一声,说:“你问问她,她认不认你这个干爹?”

高达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刀条子脸涨得像块红布,说话就变成结巴了:“她才多大,还不懂事呢?我,我给他当干爹可是张素娥找到我的……我,我还有事,先走了……”高达不等冯汉山有所反应,像一阵风一样就消失了。

“什么东西!”冯汉山冲着高达的背影骂了一句。

高达一走,张素娥的围算是解了。她冲冯汉山感激地点了下头,一把拉过水鱼儿就哭了。

冯家班在芸仙茶园演了二十多天,就转战到天龙茶园演出了。这些日子,水鱼儿跟随师傅七彩云从唱念做打基本功学起。冯汉山没有看错,水鱼儿确实是一块唱戏的好料。仅有七岁的她就已经懂得如何把握情绪,每一句唱念,每一个身段,每一个眼神,她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冯汉山很高兴,逢人就夸水鱼儿,说她将来肯定能大红大紫。七彩云也为收了个好徒弟高兴,她把水鱼儿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冯家班在芸仙茶园演出,在茶园干活的张素娥天天能看见女儿在舞台前转来转去的。可自从冯家班转场后,张素娥感觉女儿突然像消失了一样,虽然她知道女儿跟着冯家班要比跟着自己在吃喝住用上哪方面都强,可当母亲的还是无时无刻不想念孩子。       那日,高达在张素娥家与冯汉山狭路相逢灰溜溜逃走后,他就恨上了冯汉山。但他惮于冯汉山的声望不敢对其报复,只好把这怨恨硬生生压下了,可这恨像种子一样已经在他胸腔生根。期间,高达随镖局出了一趟镖,一个多月才回来。这些日子张素娥过得还算消停,她以为高达不会再来纠缠她了,谁知一场更大的暴风雨正等着她。        出镖回来的当天,高达喝了不少酒。酒精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就把他仇恨的种子给催发了。于是,冯汉山蓦然就出现在了他跟前,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他就把冯汉山骂了无数遍。骂完冯汉山,高达就开始骂张素娥。骂她背着自己又给小鱼儿找了个干爹,骂她借冯汉山来压制自己。越骂火越盛,高达觉着心里有火球在燃烧,似乎能听见毕剥的响声。揣着这火球,带着一身酒气,高达凶神恶煞般到了张素娥家。        巧的是,水魚儿也在家。这几天,张素娥想闺女想得近乎魔怔了。这天晚上下班后她就到天龙茶园找到七彩云,含着眼泪给水鱼儿请了假,带闺女回家团聚一下。高达见水鱼儿也在,他眼睛立刻就瞪圆了。张素娥万没想到高达能来,她一把将女儿拉到身后,拿眼也瞪着高达。两只眼睛互相瞪了一会儿,高达冷笑两声,不再理会张素娥,他把目光放到水鱼儿身上,喷出一口酒气,说:“没想到我干闺女也在,你不是跟着七彩云学戏吗,正好,你爹想听戏,你就给唱一段吧!”不及水鱼儿说话,张素娥接话说:“你不能难为孩子,有什么事你冲我来——”高达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以为你找了个靠山我就怕你了,我今天就是冲你来的!”高达身体里的火球把他的脸烧成了酡红色,连眼睛都烧成红的了,他用一双红眼睛紧瞪着张素娥。张素娥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她把女儿护送到屋门口,说:“闺女,你先在院子里待一会儿,我有事跟他说。”说完,张素娥一咬牙咣当一声把水鱼儿关在了门外。

这时的高达早已按捺不住了,他体内的酒精分子像是千军万马已经摆开了冲杀的阵势,他的心脏砰砰的跳着像是战鼓在敲。高达一把就将张素娥按倒了,张素娥挣扎着想推开高达,高达随手就打了张素娥两个耳光。张素娥一声不吭,她把嘴唇都咬破了,任由眼泪无声地往下淌。高达边运动边吼着:“我让你哭,我让你哭!”

水鱼儿站在门口并没走,她把小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之后,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传出高达的暴吼,她就忍不住举起拳头往门上捶,边捶边扯着嗓子喊:“妈,开门,你开门——”大黄狗也嗅到出事了,它从葫芦架下的狗窝冲出来,不停地朝屋内吼着。屋里没有张素娥的回应声,只有高达“我让你哭,我让你哭”狼嚎般的叫着。水鱼儿的手捶得生疼,她知道再捶也捶不开,茫然无措的她靠在门上就哭了,眼泪像金豆子一样往下掉,把她师傅给她新买的外衣都打湿了。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冯汉山和七彩云都不晓得。张素娥也没有勇气在冯汉山和七彩云面前启齿。况且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屈辱,她觉着这就是她的命,这样的穷命只能是逆来顺受。水鱼儿也没有告诉冯干爹和师傅。起初,水鱼儿是想告诉来着,可她怕干爹和师傅生气,以后不让她回家了,她只好憋在心里没说。可她对高达的恨也像高达对冯汉山的恨一样,在心里种下了。

(未完待续)

第三章 爱与恨

时间是一个轮子,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

时间能改变掩盖一切。它是一个魔术老人,可以让石头变成粉末,让种子变成大树,让伟大变成渺小,让快乐变成忧伤。但时间不会宽容一切,不是什么样的人生创痛都像河流宽容沙石泥草一样,反而它会让这种苦痛沉积,越埋越深。

一晃,1903年到了。这年,水鱼儿15岁了。15岁的水鱼儿已经由一棵“高粱苗”长成一棵“小高粱”了,她像见风就长似的,葱茏的往上拔节,拔得颀长而婀娜。在班主冯汉山和师傅七彩云的精心雕琢下,水鱼儿已小荷初露,在冯家班小有名气了。

夏天这种季节像是一个撒娇任性、性格多变的女人,心情好一阵坏一阵的。现在正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因此天空就阴沉沉的。

中午,水鱼儿闲着没事,她听说芸仙茶园从北京新请了一个戏班子,她想去一饱眼福。

小鱼儿脚下生风。没走出多远,就发现前面福丰成门前搭了野台子正在唱戏。戏台前围了一道人墙,和着二胡、板胡的伴奏声。一个婉转舒缓的男声传出来,像冬天辽河的风声一样,紧一阵松一阵的。这时候的西大街,在商贸发展过程中渐渐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商业体:大屋子。今天恰逢大屋子福丰成开业,为营造声势,掌柜特意请了戏班子来此演出集聚人气。

大屋子,是营口港口经济发展繁荣的注脚,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经济发展的产物。从字面上理解大屋子,你马上就会想到很大的房子。不过,只是房子还不确切,它不仅是一个存放货物的仓库和堆放场所,还要有客商的住处,类似今天的仓储运输公司,兼有租车租船、货物发送及交易中介、代管来往客商食宿等。西大街两侧,东永茂、兴记栈、福有长、魁昌涌、和顺气、益盛泰、协盛和、天盛增、信昭永、南元顺、万兴利、永青恒、盛兴魁……大屋子一家挨一家,像接受检阅似的。

水鱼儿只在福丰成门前听了一小会儿,她就在心里拿他们跟师傅七彩云比,一下就将他们打下了擂台。既然没师傅唱得好,再听下去也索然无味。水鱼儿转回身刚要走,一抬头正看见高达一步三晃从对面走过来。

男人属猫,天性爱腥。不光是鱼,什么虾、蟹、乌龟,只要能吃到,就绝不客气。而且男人还喜新厌旧,光吃一种,他会吃够的。高达最近跟在咸春堂药铺做饭的一个叫柳红的女人打得火热。有一次,高达到咸春堂抓药时认识了柳红,两人一来二去就混到了一起。说到咸春堂药铺,它在营口的名气可大着哩。它是西大街成立的第一家药铺。之所以叫咸春堂,一是它于咸丰元年春季开业,二是当时药铺都用人们熟知的“堂”字作后缀。两者叠加,咸春堂这个赫亮的名号就产生了。高达当然不满足于就柳红自己,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偶尔也会找张素娥消遣一下。张素娥早想跟他一刀两断,可只要自己稍不愿意,高达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还拿水鱼儿的人身安全相威胁。为了孩子,张素娥也只好把苦咽进肚子里。对于高达,水鱼儿在张素娥面前曾流露出要和高达拼命的想法,可一个母亲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呢?张素娥只好流着泪劝女儿忍。今天看见高达,水鱼儿的胸腔里立刻就聚拢成了一团气,她去芸仙茶园听戏的心思也瞬间没了踪影。小鱼儿胸腔内集聚的这团气打着滚儿往她头上涌,往她胳膊上涌,她的两个拳头就攥紧了。

高达要去找张素娥。水鱼儿并不知道高达要去找她母亲,但她想知道高达要去干什么,于是就暗中跟踪高达。拐了几个路口,水鱼儿的心就提了起来,这条路正是她回家的路。高达并不知道后面跟了个尾巴,看来他很高兴,嘴里哼起了小曲。相反的是,水鱼儿紧张地快要窒息了,她不知道高达要去她家干什么。一般情况下,母亲白天都在茶园上工,可今天情况不一样,母亲到茶园只干了一会儿活,突然又头痛又恶心,就请假回家休息了。水鱼儿不明白的是,高达怎么会知道母亲今天白天在家呢?

其实高达也不晓得张素娥今天在家。他刚出了一趟镖回来,就突发奇想要到张素娥家看看。水鱼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想着,决定想个法子对付高达。一想到这个近似神圣的想法,水鱼儿就感觉像出征上战场似的,她的每一根毛发都好像在发力。边走边想办法,水鱼儿突然发现旁边的沟坎上长着的蒺藜,她的眼睛就亮了。

对蒺藜这个浑身长满了刺的暗器,她太熟悉了。记着七、八岁的样子,家里养了两只大鹅,她在逗一只大鹅玩时,大鹅发怒了,追着她的屁股咬。水鱼儿满院疯跑,因光着脚,结果被蒺藜扎了。为这,母亲用针给她挑了半天刺,好不容易把这个暗器给挑了出来。

水鱼儿决定用蒺藜这个暗器对付高达。高达夏天总是趿拉着一双布鞋,他脚臭,一到张素娥家就把鞋脱了,放在墙根底下晾晒。她让他偿偿这暗器的滋味。这个季节的蒺藜还是绿的,虽没成熟,但尖尖的刺像一个个的獠牙。水鱼儿摘了20多个蒺藜,小心翼翼攥在手里,继续跟踪高达。

太阳从云团内撕开了一条缝。太阳光像无数根亮晶晶的银针从云缝里射出来,一直射到李家窝棚。

高达进了张素娥家院子后,果真把布鞋脱了。他把鞋子放在墙根下的一块石板上,光着脚进了屋。此时,躲在院门口的水鱼儿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高达,她像一个猎人,手里攥着暗器,瞅准机会就给猎物来一下子。高达进屋后,水鱼儿一猫腰,三蹿两蹦就到了墙跟前,她把蒺藜分成两份,不偏不倚,一个鞋壳内装了一份。放好暗器后,水鱼儿还不解恨,狠狠冲鞋壳内吐了泡口水。吐完口水的水鱼儿刚把头抬起来,就听见屋内传出了“啊”的一声,她的心随着这声“啊”就提到了嗓子眼。

张素娥没想到高达来了。她躺在炕上睡着了,高达进屋她也不知道。高达看见躺着的张素娥就起了邪念,他一只手就不老实了,抬手就在张素娥的腮上捏了一把。张素娥惊叫一声,霍得一下爬起来,目光像一柄小刀子刺着高达。高达看见张素娥的窘态反而乐了,他涎着脸伸出手还想故伎重演。水鱼儿本想躲到窗户底下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母亲的惊叫声不容她多想,像一颗炮弹似的射了进去。

“妈,你咋了?”水鱼儿说话的声音大得就如同炮弹爆炸了一样。

水鱼儿突然从外面进来更是张素娥没想到的。以她对高达的了解,她最担心高达对水鱼儿有不轨之心,忙说:“你咋来了?”

水魚儿眼睛转了转,说:“你不是头痛吗,我回来看看你。”

张素娥焦急地说:“我没啥事,你快回去吧。”

水鱼儿显然不知母亲的用意,说:“我刚回来,你咋就撵我走?”

张素娥有些急了,眼一瞪,说:“你快走——”

高达也没想到闯进来的是水鱼儿。不过,惊讶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钟,他就摆出了一张笑脸给水鱼儿看。

张素娥的担心并非多余,包藏祸心的高达见水鱼儿已出落的光艳照人,他早就打起水鱼儿的主意了。高达当然不愿意水鱼儿走,他呲了张素娥一句,说:“我干闺女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咋让她走呢?”之后,他的眼神就磁在水鱼儿身上,说:“闺女,戏学的咋样了,整几句给干爹听听?”

水鱼儿并没认真听高达说话,他把高达当成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此时,她脑子里全是她给高达准备的暗器,她调动了所有脑细胞在思考着如何让高达尽快中招。她透过窗棂纸巴掌大小的洞,看见外面苇席大小的一片云,主意就有了。

水鱼儿说:“想听我唱戏是吧,在屋里唱我怕把我妈给吵了,我想到外面唱。”

高达眼睛一亮,说:“外面好,外面敞亮。”

两人就到了外面。张素娥也急忙下炕跟了出来。水鱼儿想的是,高达到了外面自然就会穿鞋,只要他穿鞋,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水鱼儿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高达到了院子,光着脚板一站,根本没有穿鞋的意思。

高达两手环抱在胸前,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瞄准一样盯着水鱼儿说:“唱吧!”

水鱼儿心里像装了一锅沸水,她在犹豫着唱还是不唱。当然,她打心眼里不想唱给高达听,她心情矛盾地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些能够用来不唱或者拖延的办法。突然,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打了几个旋儿后落到了院门前不远处水塘内的一丛芦苇上。水鱼儿又陡生出一个想法。她说:“我想唱穆桂英挂帅,可我手里没有兵器,我想用芦苇当兵器,你给我整几根芦苇,我就唱。”

高达不耐烦了,说:“用兵器干啥,空手唱不一样吗?”

水鱼儿说:“当然不一样,没有兵器我唱不好!”

高达脸上就涌上了一片乌云,他嘬了一下牙花子,很不情愿地说:“我这就去给你整兵器,你等着——”说着,他迈开大步就去穿鞋。他是带着气走的,步子迈得很重,像是要把地踩出一个个洞来。

接下来事情发展的结局开始按水鱼儿的设计走了。高达刚把一只脚伸进鞋壳内,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就传了出来。高达一个金鸡独立就跳将起来,他两手埲着被扎的脚,“哎哟哎哟”呲牙咧嘴叫着。

水鱼儿看着高达像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差点笑出声来。不过,她立刻就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给高达看。而张素娥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他看看高达,又看看水鱼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高达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把两只鞋子里的蒺藜倒出来,目光像两把钢叉戳向水鱼儿。

“是不是你干的?”高达两眼冒着凶光。

水鱼儿打了一个冷颤,她牙一咬,说:“我不知道。”

“不是你干的,就是你妈干的。”高达拔着脚掌上扎着的蒺藜刺说。

“你来我家,我妈就没出屋,怎么会是我妈干的。”水鱼儿说。

“那就是你干的。”高达说。

水鱼儿又打了一个冷颤,她嘴里说“不是我”,但声音却轻飘飘的没了份量。

张素娥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她冲水鱼儿嚷道:“你快跑,去找你师傅去。”

水鱼儿看见高达两腮上的肌肉扭曲的像一条条虫子在爬,她确实害怕了, 说:“我跑了,你呢?”

张素娥说:“你不用管我,你快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说着,高达霍得一下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像个跛脚冲向水鱼儿。

张素娥见状从后面拦腰将高达抱住,冲水鱼儿喊:“你快跑!”

水鱼儿犹豫一下,跑出了院子。高达一个老龙抖甲将张素娥摔倒在地,他一歪一歪地追出院子。还要往前追,脚掌却被一块尖石硌了,随后他又传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高达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无奈之下,他只好停止了追击,眼睁睁地看着水鱼儿在视线中从一棵小树变成了一片树叶。

一连几天,高达憋气带窝火。那天水鱼儿逃走后,他就拿张素娥撒气。可事后他还不出气,铁了心要俘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干闺女。本想去冯家班教训水鱼儿一顿,可他又不敢惹冯汉山。高达只好在冯家班跟前蹲坑,一旦发现水鱼儿踪影,他好伺机下手。

而水鱼儿跑回冯家班后,便一头钻进房间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她心跳得像在击鼓。她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总算出了口恶气,可她更担心母亲又要挨高达的欺负了。这件事水鱼儿跟谁都没说,她也知道高达肯定饶不过她。一连几天,水鱼儿不再跟师傅吵着出去散心。她安静的像只熊猫,不光七彩云,就连班主冯汉山也感到奇怪。可到了第五天头上,水鱼儿就憋不住了,她最担心的是母亲。下午练完功后,水鱼儿跟师傅请假要回家看看,七彩云见水鱼儿近些天未曾出去,嘱咐她几句就爽快地答应了。

以备不测,水鱼儿特意找了把短刀揣在身上。从冯家班出来后,水鱼儿怕被高达发现,她没按之前的路走,来了一个舍近求远,往后一拐,穿过一爿货场,走到了一条叫北二道的街上。北二道街在西大街之北,两街相距不足百米。西大街和北二道街是营口最繁华的两条街,它就像是营口商贸发展的两个翅膀,载着营口振翅高飞。

虽然冯家班的位置距北二道街近在咫尺,但水鱼儿却很少到这条街上溜达。水鱼儿像出了笼子的小鸟,她的眼睛就不够用了。殊不知危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太阳已经西斜,西方的天空正由澄明渐变为橘黄,正在为一场更盛大的晚霞作准备。阳光不再那么刺眼了,它暖暖地在水鱼儿身上铺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路边有几棵槐树,这时槐花淡淡的清雅的香味已然不在,在她所有的柔情用尽之后,便是这无声的沉默。但花儿虽谢,根基永固,枝干未殁,待明年春日,又是一树花开。

北二道街的历史比西大街要早。街路两侧,贸易货栈一家挨一家,光是经营水产品的货栈就有十几家。营口依河傍海,海岸线长百余里,鱼虾资源丰饶,每年春夏之交为“渔汛期”,依次分為“黄花鱼讯”、“鲙鱼讯”、“鲅鱼讯”,统称为营口“大海市”。营口之所以有大规模经营水产品的货栈,靠的就是“大海市”。旁边,一家专营水产品的福成兴货栈门口,有伙计不停地吆喝着:“新鲜的黄花鱼,刚下船的,便宜了!”

水鱼儿不知道,每年大海市的立夏前后,正是黄花鱼的回游期,也就是“黄花鱼汛”。

福兴成货栈的规模在营口所有经营水产品货栈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福兴成的北门正对着辽河岸,南门开在北二道街上。如果南北两门同时打开,辽河上吹来的风就会穿堂而过。当年,北二道街上几乎所有货栈的建筑格局都是如此,它们充分运用了地理上的优势,将后辽河岸和北二道街之间的空地作为货场,修建仓库存放货物,好处自然是节省了由船到仓库搬运的费用。

水鱼儿心里一动,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里捏着用手帕包裹的6个铜钱。这6个铜钱是师傅给的。拜师后不久,一天水鱼儿跟师傅一起练功,突然身上来了红,师傅就拿了10个铜线给水鱼儿,嘱她买一些女孩子用的东西。水鱼儿只花了4个,剩下的6个要还师傅,师傅让水鱼儿留着自己花,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水鱼儿精细,一直没舍得用。

水鱼儿瞅了瞅货栈里一篓筐一篓筐的黄花鱼,她突然决定要买几条,拿回家给母亲吃。水鱼儿小心翼翼地走进货栈,一个年轻的伙计正把散放的黄花鱼往篓筐里捡。伙计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显得冷俊刚毅,特别是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像是在一汪清澈的湖水放了两颗黑葡萄,温润清澈。伙计抬头看一眼水鱼儿,又低头忙活起来,说:“你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已经打烊了。”

“天还没黑,咋就打烊了?”水鱼儿说。

“每天都是这个点打烊,你要买鱼?”伙计抬起头盯着水鱼儿,看着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目光就直了硬了,像是在咬水鱼儿。

水鱼儿被伙计的目光咬痛了,她的语气就结了冰,说:“你这么瞅我干啥?”

伙计一点也不恼,陪上笑脸说:“你是不是水鱼儿?”

水鱼儿见伙计并不那么讨厌,语气就不那么生硬了,点头说:“是呀。”

“你记没记着有一回你在一家布料店跟前摔倒了——”伙计提示水鱼儿。

水鱼儿开始用目光咬伙计了。她直直地盯着伙计这双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就生动了,像一束光打在了摇晃的水面上,光彩四射的样子。“你是——”水鱼儿张着嘴想了半天,也没喊出伙计的名字。场面就有些尴尬了。不过,水鱼儿迅速想到了“恩人”这个词,很自然地将这句话接续上了。凡是对自己有过帮助的人都是恩人,水鱼儿为自己找到这个词很高兴。

这不能怪水鱼儿记性不好,因为当时她根本不知道伙计叫什么名字。

记忆像一锅开水,瞬间在她脑海里沸腾了。

应该是八、九年前吧,那会儿她还叫小鱼儿,跟着母亲在茶园打扫卫生。晌午的时候,她趁母亲干活没注意,偷着从茶园跑了出来要去旁边的酒馆看戏。因走得急,当她走到一家布料店跟前时突然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了脚,一下摔了个狗啃屎。这下摔得不轻,两眼冒星星,屁股磕出声,再一看,右胳膊破了皮。鲜血像汗珠子一样往外渗。正痛得她呲牙咧嘴的时候,有一个男孩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男孩说:“都磕出血了,没事,我有办法。”小鱼儿抬着一张眼泪汪汪的脸,发现男孩正用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凝视着她。小鱼儿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薛仁贵的儿子薛震山。原来,牛荷花到一家布料店买布料顺便带了儿子出来溜达,儿子在布料店门口正好看见小鱼儿摔倒了。薛震山比小鱼儿大5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他盯着小鱼儿肘背上的伤口,鲜血一点点渗出来。他转身就跑到旁边的墙角处抓了一把土踅回来,两手研碎了,将上面的抹掉,将底下的土沫随手就按在了小鱼儿的伤口处。薛震山说:“先得把血止住,我以前磕出血了都这么整,好使。”薛震山刚给小鱼儿处理完伤口,就被从布料店出来的牛荷花喊走了。

這一幕,曾在小鱼儿眼前闪现了好几个月。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男孩。这段经历,包括这双黑葡萄眼睛就在她记忆中模糊了。

岁月是一道车辙,深深浅浅印刻着人生路迹。有些印迹看似远去,殊不知那些真正令人难忘的那个人或者那段经历却被挤压在车辙的最深处。即使你多年不曾记起,但它仍然静静地卧在泥土之下。如同一粒种子,当你一旦遇到了这个人或似曾相识的场景,这粒种子便会发芽生长。水鱼儿此刻就是这种感受。她内心深处埋藏的种子迅速疯长起来。

“你叫什么?”水鱼儿迫不及待地说。

“薛震山。”伙计说。

“你叫薛震山?”水鱼儿像被针刺了一下,惊讶着。

水鱼儿记得,母亲曾跟她讲过,她爸活着的时候有一个同在码头干活的好朋友叫薛仁贵,他有个儿子叫薛震山。母亲讲的不多,但水鱼儿还是记住了薛震山这个名字。

薛震山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同样划过一丝惊讶,说:“你知道我?”

水鱼儿说:“我妈提过你的名字,说你爸和我爸是好朋友。”

薛震山脸上的肌肉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就有些不自在了。他也清楚记得八、九年前那次刻骨的经历。他帮小鱼儿处理完伤口被母亲喊至跟前后,母亲不由分说就痛骂了他一顿,还用手指头戳了好几下他的额头。从母亲嘴里,薛震山知道了女孩叫小鱼儿,也知道她命硬,是一个丧门星。母亲还在他裤腰上拴了红布条,严令他以后不许再接近小鱼儿。那时,小小的薛震山虽然不满母亲的举动,但他又不敢违背母命。后来有几次也曾在路上看见过小鱼儿,他只好远远的躲开了。但随着长大成人,薛震山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认识。今天他见到了水鱼儿,早把母亲的叮嘱扔到了九霄云外。又听到水鱼儿说自己的父亲和她被淹死的爸是好朋友,薛震山心像被烙铁烙了一下,很不是滋味。薛震山忙转移话题说:“你这是要干啥?买鱼吗?”

水鱼儿说:“我买两条就行,多少钱一条?”

薛震山“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取过一张纸,麻利地包了5条黄花鱼,又用麻绳捆了,递给水鱼儿。

接下来的情形是,水鱼儿没敢接薛震山递过来的鱼。因为她兜里仅有6个铜钱,而她不知道这5条黄花鱼的价钱。当薛震山提出不要钱作为见面礼赠给她时,水鱼儿说什么也不要。薛震山却硬要给,最后水鱼儿实在没招了,她将手帕里包裹的6个铜钱连同手帕扔给了薛震山,拎起鱼就跑了。

当薛震山抓过手帕追出门口的时候,水鱼儿已经跑远了。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追上水鱼儿时,他突然发现水鱼儿身后有个尾巴,一个细高个男人鬼鬼祟祟跟着水鱼儿。此人正是高达。水鱼儿刚从冯家班出来,就被蹲坑的高达发现了。薛震山并不认识高达,他担心水鱼儿出事,便悄悄地跟在了高达后面。

稀薄的暮色,从四周弥漫、聚拢。黑暗中人影影绰绰,仿佛鬼魅一般。水鱼儿是在一片芦苇丛前被高达截住的。高达用手一指水鱼儿,大喝一声:“站住”。水鱼儿像被用了定身法,一下就僵住了。愣怔了有十几秒,水鱼儿才缓过神来。没有风,芦苇不动,天上清瘦的月亮也不动。水鱼儿从这些不动中嗅到了危险,它于黑暗中感受到一只手正向她悄悄伸过来。

“你要干啥?”水鱼儿把声音提了提,给自己打气。

高达哈哈地笑了,说:“闺女,上回可把你干爹吭苦了,现在我脚上还有两根刺没挑出来呢。你说这事咋办吧,闺女要是不孝顺是不是当爹的得管管——”

“谁让你欺负我妈,你活该!再说,我没你这个干爹!”水鱼儿毫不示弱。

高达又笑了,说:“不认好,你要是叫我干爹的话,我这个当干爹的还真不好意思下手。要不这样吧,你只要从了我,你给我鞋壳里放蒺藜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怎么样?”高达说着,奔水鱼儿就过来了。

别看水鱼儿嘴硬,可她紧张的要命。见高达逼过来,她吓退了几步,指着高达吼道:“你别过来,再往前走我可要喊人了——”

“喊人?这黑灯瞎火的哪有人你喊?只要你乖乖地从了我,没你的亏吃。”高达尖利的声音如一柄匕首向水鱼儿刺过来。

有很多事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预料事情发展的最终结局。正当高达视水鱼儿必为掌中之物的时,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

高达身后约二十几米的地方,有人说话了。

“谁说没有人?”声音不大,高达却感觉字字如一只只利箭射在他脊背上,他瞬间觉得脊背像着火了一样痛。高达猛得转身,但见月光下,有一人从苇丛中走出来,来人比自己矮半头却粗半圈。如果说高达像个麻杆,来人刚像一段树桩。高达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也不知道来人的底细,他心里就打了摆子。

来人一张口说话,水鱼儿已经知道是谁了。来人非别,正是薛震山。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薛震山一直跟在高达后面,当高达绕小路超过水鱼儿在前面的芦苇丛里躲起来的时候,薛震山也在高达后面潜伏下来。

水鱼儿声音中透着惊喜:“是你?”

薛震山从高达身边跑过去,站到水鱼儿跟前,说:“你不用怕。”

高达担心是冯汉山的人,他没敢贸然发动攻击,说:你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的事我知道,刚才你们说的话我也听到了,水鱼儿既然不认你这个干爹,你也没必要缠着人家不放,最好你们井水不犯河水。”薛震山说。

说话听音,仅凭这句话,高达已断定了薛震山不是冯汉山的人。他心里举着的千斤闸顿时放下了,火气跟着就来了,说:“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你少管闲事,要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

一个要掠人,一个要救人,两人几句话就谈崩了。急不可耐的高达先动了手。虽然薛震山血气方刚有一身蛮力,但他敌不住会几下武把式的高达。几个回合下来,薛震山就落了下风。在一旁观战的水鱼儿急得冒了汗,情急之中她突然想到怀里揣着的道具刀,对高达切齿的恨让她忘掉了恐惧,她抽刀就绕到了高达身后,对着他的大腿猛的刺了过去。高达眼观六路,已然发现水鱼儿到了他背后,但他大意了,根本没把15岁的水鱼儿当成劲敌。该着高达倒霉,白光一闪,道具刀正扎进他大腿里,高达“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水鱼儿也吓傻了,另只手一直拎著的鱼也掉到地上。事情突然反转,薛震山也没想到,但他心里清楚必须马上逃离。薛震山一把扯过僵住的水鱼儿,两人拼了命往回跑。

吃了亏的高达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一把将留在大腿上的道具刀拔出。幸亏刀并不锋利,也扎的不深,高达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缠在腿上,手握道具刀一瘸一拐拼了命追赶薛震山和水鱼儿。

当水鱼儿和薛震山跑回冯家班的时候,冯汉山和七彩云正在院子里跟几个徒弟说话。冯汉山和七彩云一看水鱼儿的脸色,就知道出事了。问明情况后,冯汉山一时像冰山般沉默。在场的人都看着冯汉山,人人都像泥塑一般。时间突然停止了,水鱼儿觉着像再也呼吸不到空气,有一种窒息了的压抑。

冯汉山突然把大腿一拍,厉声说:“这个高达,就是个畜生。”冯汉山站起身,对薛震山说:“我看这样吧,高达既然不知道你是谁,你赶紧离开这,记住,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薛震山开始不想走,冯汉山给他分析了走与不走的利害关系后,就安排人将他从后门送走了。

接下来的是要等高达上门。可等待的滋味像有人用一根针在慢慢刺入你的皮肤,让人煎熬难耐。冯汉山干巴巴的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等到高达上门。原来,高达虽说腿上有功夫,但他的腿被扎伤了不敢用力跑,早被前面的水鱼儿和薛震山远远的甩在了后面。当高达追至冯家班的时候,水鱼儿和震振山早已没了踪影。高达像一头孤独的狼拖着一条伤腿咬牙切齿在冯家班门前转了好几圈,这期间他设想过多种可能。想到如果自己找冯汉山当面要人,最大的可能是碰一鼻子灰无功而返。权衡利弊后,高达把对冯汉山的恨、对水鱼儿的恼,结结实实打了包,硬生生地咽进肚子里。

又等了很长时间,冯汉山确定高达不会来了。他了解高达的为人,他知道高达不会善罢甘休,心里一时没了底。

高达当然不会罢休,他要报复。对于张素娥,他只要踢她几脚、扇她几个耳光即可,他报复的重点是水鱼儿。他准备将水鱼儿两手反绑吊起来,不,是脱光了吊起来,任其羞辱。高达把自己设想的报复计划在心里实施了无数遍,每在心里实施一次,他就感觉肚子里的恶气出来一口。

谁知,高达的计划还未实施,冯汉山已捷足先登,到立强镖局向总镖头丁立强告了他一状。丁立强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将高达叫到跟前,当着冯汉山的面将高达骂了个狗血喷头。高达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着不再去找张素娥及水鱼儿的麻烦,可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发着狠,发着誓要将冯汉山置于死地而后快。

有一个多月,高达再也没登过张素娥家的门。张素娥并不知道冯班山去找过丁立强,在她眼里,高达这反常的举动令她如芒在背。一天,张素娥干完活刚从茶园出来要回家,没想到正碰到迎面走过来的高达。高达也不说话,他扯起嘴角,冲张素娥似笑非笑地哼哼了两声,张素娥就打了两个冷颤。一路上,张素娥感觉高达的笑像一只乌鸦在她头顶上呱呱地叫着、盘旋着,赶都赶不走。夜里,张素娥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高达呲着牙冲她笑,手持尖刀逼向她。她想跑,脚却像钉在了地上迈不开腿,高达用刀先将她的衣服挑开了,随后又划她的脸。她痛得高声喊着救命,喊声引来了水鱼儿,高达随即笑着冲向水鱼儿。张素娥拼命向水鱼儿发出了逃跑的信号,可水鱼儿没跑出几步就被高达追上了,高达将水鱼儿反绑吊在了树上,又用尖刀一点点挑破了她的衣服。张素娥忍着痛要冲过去与高达拼命,可任凭怎么用力也迈不动步子。张素娥大叫一声,一下从炕上坐起。她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又摸摸自己的脸,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宛若像刚刚发生的一样。张素娥再也睡不着了。她透过鸡蛋大小窗棂纸的洞,看一眼外面幽微的天光,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痛得难受。张素娥担心水鱼儿会出事,天刚冒亮,她连饭都没吃,就急急到了冯家班的住处找水鱼儿。

当水鱼儿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张素娥跟前时,张素娥提着的心还是放不下来。高达越潜伏着不露面,她就越担心水鱼儿的安全。一段时间里,张素娥几乎隔几天就跟水鱼儿叨咕几句,劝她不要出门,劝她要时刻提防高达。好话说三遍,鸡狗不待見。对母亲的这种絮叨,水鱼儿厌烦了,埋怨母亲过于小心谨慎。忽然有一天晚上,张素娥刚吃完饭正收拾碗筷,水鱼儿兴冲冲地跑回家,告诉母亲高达被镖局开除了。原来,高达将柳红的肚子搞大了,柳红跟高达要坠胎钱,高达却反咬一口说柳红在外面又偷了别的男人。这样一来,两人的脸就撕破了,其中的龌龊事自然浮出了水面。柳红的男人先将柳红暴揍了一顿,随后带了一伙人到镖局找高达算账。高达自知理亏,也知道丁总镖头不能容他,他把铺盖一卷,来了个不辞而别。柳红的男人找不到高达,便找到丁立强告状,丁立强派人唤高达对证,才知高达已溜之大吉。但为以正视听,丁立强在镖局门口贴出告示,将高达除名。

水鱼儿是从冯汉山嘴里知道这个消息的。至于除名的具体原因,水鱼儿并不晓的。本以为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像自己一样眉色飞舞,可她发现母亲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脸色反而更沉了。因为张素娥有自己的判断。被除名的高达没有了镖局的约束,或者说离开了丁立强的约束,他就如同一条出离笼子的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伤人。

担心着急带上火,不久,张素娥就病倒了。这一病,张素娥再也没爬起来。临死之前,张素娥再三叮嘱水鱼儿要防着高达,张素娥还告诉水鱼儿不要再唱戏了,赶紧找个好人嫁了,而且嫁的越远越好。张素娥是睁着眼死的,可见她的心到死也没放下。

高达从立强镖局逃离后,他通过熟人介绍到了三井洋行给日本人做事。甲午战争之后,中日签订了《马关条约》,清政府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岛等给日本。沙俄出于自身利益考虑,联合法国、德国出面干涉,由清政府出钱赎回辽东半岛,史称“三国干涉还辽”。沙俄的强硬干涉,引起日本朝野的一致愤慨,发出了“日俄必战”的口号。为了打赢沙俄霸占中国东北,日本开始对中国东北进行了全方位的侦查。三井洋行是日本三井物产会社上海支店设在营口的一个商号,以经营大豆出口为名,实则是日本陆军部的一个谍报站。他们通过收买中国人做眼线,以三井洋行为据点秘密收集沙俄军队的情报。因高达会几下武把式,又很会讨日本人的好,很快赢得了日本人的信任,担任驻营口情报队的小队长。

张素娥的死传到高达耳里的时候,也不能说高达冷酷到一点反映也没有,只是这个反映像烈日下一滴水滴到了石板上,很快就蒸发了。不过,水滴留下的回响却让高达不平静了,始终在他心里蹲着的水鱼儿像春天的野草在他心里疯长起来。高达惦记水鱼儿的程度不亚于张素娥,他发誓要把水鱼儿弄到手。

要想把水鱼儿弄到手,必须要扳倒冯汉山。这时的高达已经不是在立强镖局的高达了,那时他的主子丁立强是一条侠肝义胆的汉子,而现在他的主子是日本人。扳倒冯汉山的招法很简单,只要给他扣上一顶为俄国输送情报的帽子即可。这天,冯汉山带着冯家班在西大庙戏楼演出,有一个伙计将冯汉山骗到一僻静处,在此埋伏好的高达二话不说让人将冯汉山装进麻袋带走了。两天后,大街小巷贴出了告示,说冯汉山秘密为俄国传送情报,随后便以间谍罪被日本人拉到西边的芦苇荡斩首了。

冯家班的人都怀疑是高达捣得鬼。七彩云找到了丁立强,想通过丁立强帮忙找高达问一下是不是他干的,丁立强满口应承下来。两天后,丁立强告诉七彩云,说他找了高达,可高达根本不承认是他干的。可七彩云认定了就是高达所为,但又没有证据。软得不行来硬的。一天,七彩云带人在一餐馆将正在喝酒的高达堵在里面,双方自然是一番唇枪舌战。可又能怎么样呢?现在高达的后台是日本人,他说话时头向上斜着45度角,语调使劲往高里拔,声音像是从棚顶上往下砸。争吵是没有意义的,七彩云长叹一声,只好走了。

冯班主死了,如一间房屋撤去了立柱,冯家班树倒猢狲散。这天晚上,七彩云又收到了威胁的字条。本来,无依无靠的水鱼儿要跟着七彩去回天津避难,可字条中声称要是带走水鱼儿,整个冯家班就会跟冯汉山一样的后果。七彩云不敢拿整个冯家班的性命冒险,只好将水鱼儿留在了营口。

正值隆冬,风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水鱼儿最近经常到西边的入海口游荡。一是她借此躲避高达,生怕高达找到她;二是她喜欢看河海交汇的气势。要是夏天,你会看到,草灰色的辽河水像一支骑兵撒着欢儿冲进蓝灰色的海里,不过,任凭河水怎么折腾,可海水就是不侵犯河水,两者泾渭分明。水鱼儿喜欢坐在岸堤上,看海水慢慢褪去,那时候海水会吐出一大片泥滩,露出赤红色的碱蓬草,如同师傅七彩云演出时披着的大红战袍。而在海的远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数银光在空气中浮动。水鱼儿觉着这银光就是母亲的目光,时时刻刻在看着自己哩。而在这个季节,滔滔辽河早已被严寒囚禁,冰封三尺,近海处也结了冰,白花花的一片。不过,潮涨潮落之间,海水像一支强有力的大手,把冰盖一层层地推向岸边,堆积成一个个小冰山。有时,水鱼儿会站在冰山上唱一段《秦香莲》,唱着唱着她就把自己的命跟秦香莲比,眼泪便像落潮的海水。

太阳从芦苇荡这边落下,又从芦苇荡那边升起。新的一天在北风的呼叫声、公鸡的打鸣声、商贩的叫卖声中苏醒了。日子就这么往前走着,不管你过得好不好,痛不痛,它自行其是地行进着,从不理会生命的卑微。

这天,水鱼儿又到海边溜达,天竟下起了雪。雪片像芍药花瓣一样大,地上很快就铺了厚厚一层。所有的丑陋不堪都被白色俘虏,没有一处逃离它的覆盖。整个世界看上去洁净而和谐。

回来的路上,水鱼儿突发其想要去福兴成货栈找薛震山。找薛震山的目的是想通过他跟他家掌柜说说,希望自己也能到货栈帮着卖鱼挣工钱。快两个月了,自己东躲西藏躲避高达,什么也没干,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几十块铜钱眼见着一块块减少,再干耗下去只能坐吃山空。

小鱼儿哼着《穆桂英挂帅》,握一根树枝当马鞭,策马往西大街狂奔。雪没有停的意思,不疾不徐,飘飘洒洒。西大街的陋巷楼群,天地灰白,俱已淡入苍茫。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各家商铺门前都挑起了花灯。街上有不少人,不时有黄包车夫猫着腰拉着车吆喝着像条鱿鱼一样从人群中间麻利地穿过。

有锣鼓钹的声音从天后宫对面的戏楼传出来。操办这场热闹的是世兴金店,戏班子是掌柜的花了大价钱从北京请来的。听到唱戏,水鱼儿来了精神,她就将去找薛震山的事放到了脑后。水鱼儿脚下生风,真像骑了马一样,撒一个欢儿,就到了戏台前。

唱的是京剧诸葛亮借东风。水鱼儿正听的入神,突然高达举着一张刀条子脸递到她跟前。水鱼儿万没想到高达会出现,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高达冷笑两声,将自己的手掌在水鱼儿眼前晃了两晃,说:“就凭你,还能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水鱼儿也不说话,两只眼珠子像挤丸子似的瞪着高达。想跑是不可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水鱼儿使劲咽了口唾沫,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又咽回去。她脑细胞急速运转,想着逃脱的办法。要想让高达中计,必须先麻痹他。于是,水鱼儿努力挤出一张笑脸给高达看,连说话的声音也软了,说:“我还去三井洋行找你了,你不在。”高达一惊:“你找我了,找我干吗?”水鱼儿说:“我妈死了,冯汉山死了,师傅也走了,我不靠干爹还能靠谁?”高达像不认识水鱼儿一样,用刷漆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琢磨着她的话。

原来,这期间日俄战争爆发,高达受命去了辽阳搜集情报,近一个月没在营口。他从辽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水鱼儿。他刚去过李家窝棚水鱼儿的家,扑了个空,没想到在這正碰上了她。

水鱼儿见高达不相信,将了高达一军,说:“你不相信?我现在反正是想开了,跟着干爹没我的亏吃。再说,我一个女孩子家,现在无依无靠,只能靠干爹了。”

软刀子果然奏效。高达点点头,很得意,说:“这就对了嘛,跟了我,没你的亏吃。”水鱼儿见高达放松了警惕,趁机说:“干爹,我跟我师傅新学了一出戏,等她唱完,我想去台上给你唱两句你听听。”此时,台上的周瑜正咿咿呀呀地唱着,高达往台上瞟一眼,说:“你唱吧,我还真想听听。”说着,高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镯子,递到水鱼儿跟前,指着镯子上刻着的“世兴”二字,说:“看见没,这是世兴金店打的,唱好了,干爹奖励你。”

世兴金店以打造金银首饰为主,其打制的银镯、银船等堪称一绝,尤以簪花工艺见长。当时营口街面的富贾阔商、名媛贵妇、达官名人均以拥有一款刻有“世兴”二字的金银饰品而身价倍增。

水鱼儿的心思根本没在镯子上,她脑子里全是逃跑的念头。但她怕高达看出破绽,佯装对镯子表现出了强烈占有欲,伸手要抓,结果高达一躲,将镯子收回了。高达淫笑着:“唱完了,就给你。”水鱼儿哼了一声,故意弄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给高达看,说:“你等着,我这就去唱。”

或许是水鱼儿走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刚走出两步,就被高达喊住了。高达冷笑着,说:“我可告诉你,你最好别跟我耍心眼。”水鱼儿回过头,一副很委曲的样子,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敢耍心眼。”高达说:“你明白就好。”

高达还是怕水鱼儿逃跑,目光像蛛丝一般粘在她身上,盯着她的去向。水鱼儿脚下加紧,她刚到戏台下手,回头看一眼高达,见高达正伸长了脖子盯着自己,水鱼儿一猫腰就躲到了戏台后面。高达已然发觉上当,恶狠狠骂了一句“敢耍老子”,就冲戏台下手追了过去。

雪还在下着。雪没有阻止观众看戏的热情,人越聚越多。水鱼儿绕过戏台,躲到了人群后面。戏台上,有两名穿了红、白战袍的演员刀枪并举,正在演杀戏,鼓声响如曝豆。水鱼儿的心跳得也如曝豆一般。这时高达狰狞着脸从戏台后面转出来,他的目光像戏台上红袍将手中的大刀,在人群中劈来劈去。水鱼儿能感觉到他的愤怒,若是被他抓住,不说下油锅,至少得扒层皮。水鱼儿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一横,拔腿就跑。

水鱼儿拼了命往福兴成货栈跑,她要去找薛震山。那晚回家,高达半路打劫,多亏薛震山出手相助,从那时起,她就把薛震山当依靠了。还未跑至一半,水鱼儿偷眼回头一看,不远处,高达已然追了上来。看来去找福兴成是来不及了,前面一家商铺门前系了一个“人疙瘩”,伙计们在挂花灯,一辆黑色的乌龟壳轿车不停地鸣笛。水鱼儿挤过人群,见商铺门大开着,不由分说一溜烟就冲了进去。

水鱼儿并不知道,她冲进去的这家商铺叫兴茂福。

兴茂福在西大街很有名气,早在1872年便已开业,主要经营棉纱、布、茶叶、杂货、粮油等,属元老级商号。掌柜的叫宋福山,他有个儿子叫宋之河。

宋之河正由商铺出来,他脸色晦暗,像这下着雪的天空。昨晚他一夜未眠,只因为他爹宋福山一手包办了他与东盛和银号老板叶文光的女儿叶玉萱的婚事。宋之河肤色白皙,五官清秀,英俊洒脱,有人称他“小宋玉”。就因他长相好,又是豪门望族,成为众多千斤小姐追逐的目标。叶玉萱便是其中之一,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宋之河。叶文光很为难,一直打怵去宋家提亲,原因是叶玉萱长相很一般,又有大小姐脾气,担心宋家不同意,撅了面子。但架不住女儿天天软磨硬泡,叶文光只好硬头皮找到宋福山商量,提出宋家如果同意这门婚事,愿赔送一份丰厚的嫁妆。

说到叶文光,在营口绝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营口开埠后,在大批外商涌入的同时,内地巨商富贾也云集营口淘金。1885年,叶文光携带白银1.8万两首登营口,创办了东盛和商号。20年间,他步步为营,不断扩大再生产,相继开设了船舶运输、银号、油坊、木局等联号经营,买卖越做越大。

宋福山没想到叶文光为女儿亲事能亲自登门,他想到叶家的势力,当场答应下这门亲事,并为宋之河和叶玉萱定了终身。消息传到宋之河耳里,宋之河当即炸了锅。他找到父亲,要求解除婚约,可父亲有父亲的考虑,父子俩各说各的理,最后不欢而散。

郁闷之极的宋之河今天约了朋友喝酒,他到商铺跟伙计交待完事情刚要出来,却被冲进来的水鱼儿撞了个满怀。宋之河一个趔趄,险险跌倒。水鱼儿也一个踉跄,她自知惹了祸,连声赔着不是。宋之河本来心情就不好,又无故被撞了一下,心里一直憋着的火气腾的一下着了。宋之河刚要发火,见是一个杏脸桃腮、玉软花柔的姑娘。再细细端看,心头的火气像被刺破的气球,一下子就泄了,目光由灼冷到温和再到惊讶,说:“你是水鱼儿?”水鱼儿慌乱地蹦出一个字:“是。”宋之河一下变得兴奋了,脸上仿佛涂了油彩熠熠照人,说:“你的戏我听过,你师傅的我也听过,这个份的。唉,可惜呀,可惜,响当当地冯家班……”水鱼儿根本没心思听宋之河再说下去,打断说:“后面有人追我,救救我。”

宋之河又惊讶了。这时商铺门前传出高达的声音:“你们看没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刚才跑到这一眨眼不见了。”有伙计搭腔说:“我们都在干活,没注意呀?”

水鱼儿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用乞求的目光盯着宋之河,宋之河说:“跟我来吧。”

日子,只不过是随手拧亮的一盏灯,明明灭灭之间,水鱼儿在宋家已经躲了一个多月。

对于高达,宋之河还是知道一些的,包括他被起立强局开除,包括他借日本人的势力为虎作倡。那天,高达非要进到兴茂福搜查,伙计们当然不让,双方争吵起来。气急败坏的高达搬出了日本人说事,威胁商铺内藏有俄国间谍。宋之河也怕高达将日本人领来惹出乱子,况且他已将水鱼儿藏了严实,便斥退了伙计。高达搜了一圈后毫无收获,他知道宋家在营口颇有实力,也不敢过于造次,只好赔着笑说了些客套话,赌着气走了。

水鱼儿又躲过一劫。在阴冷昏暗的库房里,宋之河听水鱼儿讲了自己父亲落水溺亡、高达图谋不轨、母亲受屈病死、自己拜师学艺、冯汉山被定罪斩首等系列遭遇,這几乎是一个比这个冬天还要透骨奇寒的故事。宋之河静静地听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和同情袭击了他的每一处神经每一个毛孔,他决定要帮帮水鱼儿。

当日晚间,宋之河将水鱼儿偷偷带到自己住处,将她安置在了书房。宋之河也怕被高达知晓自己将小鱼儿雪藏,因此他倍加小心,故意放风宣称自己出了远门谈生意,包括叶玉萱十几次登门都被手下给挡在了门外。而宋之河,则整日与水鱼儿腻在书房,甚至吃饭都由手下给端过来。宋之河不像很多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生性风流、举止轻佻,他平时不苟言笑,可一旦笑起来,他的眼角微微上扬着,脸上的肌肉像有微风吹过水面,不夸张也不紧致,灿烂到恰到好外。宋之河也喜欢听戏,他是七彩云的戏迷。这段时间,水鱼儿每天总会给宋之河唱上几段,唱到激昂处,声音似乎要把书房给撑破了,每当这时,宋之河就要水鱼儿把声音往下压,免得让外人听见。宋之河听戏时喜欢眯着眼,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表情。水鱼儿喜欢看他这种特专注的样子,这让他想起了干爹冯汉山。冯汉山听戏也喜欢半眯着眼。想到冯汉山,高达的影子总会不合适宜的挤进她脑海,这时水鱼儿就会极力将高达从她心幕上抹去。可高达却像被用了定身法一样赶也赶不走,还冲他嘿嘿地笑。水鱼儿跟宋之河说:“他们都说我是丧门星转世,谁要沾上我就没有好下场,你不怕?”宋之河鄙夷道:“哪来的丧门星,你还信这个?”水鱼儿想把牛荷花骂她的话都说给宋之河听,既然宋之河不信,水鱼儿张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故事发生。一天半夜,水鱼儿从恶梦中惊醒。她的惊叫声像唱戏一样拖着长腔。宋之河也被惊醒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过去问情况。水鱼儿还处在梦境之中,她怔怔地坐着,木雕泥塑一般。看见宋之河,水鱼儿一下就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泪雨滂沱泣不成声。梦跟宋之河有关。小鱼儿梦见宋之河被高达以通俄罪抓了起来,要拉到芦苇荡斩首。小鱼儿断断续续地叨咕着她的梦,宋之河笑了,打断说:“梦都是反的。再说,我怎么会通俄呢,他们凭什么抓我?”

接吻是从宋之河给水鱼儿擦眼泪开始的。水鱼儿讲完她的梦后,依旧嘤嘤啜啜的哭着。哭声是一把软刀子,带着致命的诱惑。宋之河看着可怜的水鱼儿,叹口气,抓过一条毛巾坐到床边,轻轻撩开她的发际,给她擦眼泪。水鱼儿低着头,眼睛闭着,但她能感受到宋之河身体发出的温热的气息。这是她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一个男人的气息。这气息像是一张网,将她一点点收紧,让她一点点窒息。水鱼儿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话,让她尽快找一个好人嫁了。通过短短的接触,水鱼儿感到宋之河有正义感,心地又良善,绝对够得上是一个托付终生的好人。但水鱼儿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宋之河的菜。水鱼儿又进而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处女身,可这个处女之身为谁而留呢?高达一直对自己蓄谋已久,一旦被他抓到必受其害,与其给高达还不如给眼前这个男人。她又想起大平康里酒楼里的陪酒女,她们一个个坦胸露乳,脸上涂着厚厚的粉脂,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为了一口饭,为了能穿绸裹缎,甚至不惜出卖身体。水鱼儿忽然有了一种彻悟。就拿最私密的东西来说吧,看重了,要多金贵有多金贵,看轻了,其实什么也不是。无非如此。小鱼儿决定把自己一直视为最珍贵的东西送给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头想着,她身子一软,顺势倒在了宋之河怀里。

对于宋之河,水鱼儿的身世引发了他深深地同情,水鱼儿的容貌让他为之惊艳。他用手轻轻地揽着水鱼儿,颌首端详着她。他想,上帝为什么就把这样一副秀雅脱俗的容颜给了她,她是这么地与众不同。水鱼儿一直闭着眼,她不想睁开眼看宋之河,她怕给宋之河压力。她在默默地等待着故事的进展。此时的宋之河感觉怀里抱着的不是水鱼儿,更像是一个火炉。他很快就被烤热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冒花,“砰砰砰砰”的敲门声就将躺在被窝里的宋之河唤醒。宋之河一个激灵,呼地一下坐起来。水鱼儿也醒了,她紧跟着坐了起来,慌乱地说:“谁在敲门?”宋之河看见水鱼儿两手扯着被子盖住了自己上身,但她的半个肩頭露着,像削了皮的藕。宋之河脑子里就闪了一下,想起昨晚将她搂在怀里的感觉,她的皮肤光滑得真象一条鱼,但这种感觉迅速就被再次响起的敲门声给消杀了。宋之河说:“是山药蛋,我去看看——”

山药蛋是宋之河的跟班。他个头矮小,脸圆脖子短,加之他爱吃山药豆,有时抓一把,咔哧咔哧就生嚼了,因此宋之河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山药蛋。宋之河曾与山药蛋约定,送饭敲两下,小事敲三下,大事敲四下。宋之河不知道山药蛋一大早就来敲门所谓何事,他预感到有大事发生,因此在穿裤子的时候都穿反了。

宋之河把门打开一条缝,只把脑袋挤出去,见山药蛋满脸地焦急,看样子是有大事。宋之河脸上的五官拧到了一起,呲了山药蛋一句,说:“一大早就敲门,啥事这么急?”山药蛋晃着像篮球一样的圆脑袋,哭丧着脸说:“大少爷,你和水鱼儿的事儿,估计是有人告诉叶小姐了,她一大早就来了,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吵着闹着非要见你。我实在没着了,才来敲门的。”宋之河有些急了,追问道:“她人在哪?”山药蛋说:“在堂屋呢。”宋之河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说:“你去告诉她,说我一会儿过去。”山药蛋答应一声,迈着小短腿跑开了。

这时候水鱼儿已穿好衣服,宋之河与山药蛋的对话她都尽收耳底。水鱼儿惨白着脸看着宋之河,她不知道下一步宋之河怎样安置她。宋之河从水鱼儿的目光中读出了她的担心,安慰说:“你放心,你在这好好待着,我不会不管你的。”宋之河重新穿好裤子,刚要出门,回头说:“我把门从外面锁上,这样安全。”

宋之河心事重重走进堂屋的时候,叶玉萱坐在方椅上,正在训斥山药蛋。山药蛋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似的,低着头,垂手站在一边。叶玉萱一见宋之河进来,着了火似的跳起来,冲宋之河就吼上了:“好你个宋之河,你敢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出去谈生意。我问你,你把水鱼儿藏哪儿了?”宋之河盯着叶玉萱,但他的目光是散的,他在想是谁向叶玉萱告的密。见宋之河不说话,叶玉萱断定宋之河理亏,她就更飞扬跋扈了,一句紧似一句的质问宋之河。宋之河没料到叶玉萱火气这么大,没等自己说什么就直接开了火,而且还步步紧逼。他的火气也瞬间窜到了顶梁,以牙还牙说:“我出去谈生意,还不兴我半道回来呀。是谁说的我把水鱼儿藏了起来,你把他叫过来,我问问他。水鱼儿到过商铺不假,可她早走了。”

两人各说一套,不在同一个轨道,这样的争吵注重没有结果。最后,叶玉萱点指着宋之河,“你你你”了半天,一跺脚,恨不得把地跺出一洞来,扭头就走了。宋之河望着叶玉萱的背影,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像火车头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最后他长叹一声,一屁股瘫在了方椅上。

毕竟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叶文萱与宋之河吵架以及宋之河与水鱼儿的事很快就在宋叶两家传开了。叶文光找到了宋福山交涉,提出尽快让叶玉萱与宋之河完婚。宋福山为此大动肝火,狠狠地将宋之河骂了一顿,并让宋之河立即将水鱼儿逐出家门。面对各方压力,宋之河陷入深深地痛苦中。

立春像一道门槛,迈过去后就变天了。刮了一个冬天的西北风开始减弱下来,东南风也时不时露头了。阳光渐渐扩大着地盘,将屋后的阴影一点点往外赶。再有两天就是小年,街上的行人蓦地多了起来,人们都在采购年货为过年作准备。今天也是兴泰绸缎庄开业两周年庆典,老板在绸缎庄门前搭起戏台请了戏班子唱大戏,吸引了半条街的人在此驻足。

水鱼儿也听说了绸锻庄的这个举动,她是听早上给他送饭的山药蛋说的。之前,宋福山给宋之河下了将水鱼儿驱逐出门的最后通牒,宋之河父命难违,但他又舍不得水鱼儿。为此,他瞒着父亲及叶家为水鱼儿在一偏僻之地租了新的住处。下午,宋之河在商铺忙活完刚到水鱼儿住处,水鱼儿就拉着宋之河陪她去听戏。宋之河拗不过,只好陪着她去了。没想到的是,宋之河和水鱼儿在去西大街的路上就被高达带人将他俩拦下了。原来,叶玉萱早已暗中派手下盯住了宋之河,当手下将宋之河与水鱼儿的行踪报告给叶玉萱后,正在往脸上涂脂抹粉的叶玉萱气得一下将手中的胭脂盒摔到地上。她先骂了一通宋之河,又大骂水鱼儿,发誓非要把这个戏子千刀万剐。下人出主意说:“听说水鱼儿的干爹高达和水鱼儿闹僵了,高达正四处寻她,现在高达给日本人做事,不妨借助高达将水鱼儿抓起来。”叶玉萱听后眼睛一下就亮了,气也消了一半,她大度地赏了下人一块大洋。

高达以干爹之名要带走水鱼儿,宋之河当然不让,便与高达辩理。高达冷笑一声,说:“你要跟我讲理?我告诉你,老子就是理。有人告发你私下给长毛子送情报,我没治你罪算是便宜你了。”之后,高达冲手下递一个眼色,说:“带走——”三个手下嘻皮笑脸地就冲躲在宋之河身后的水鱼儿扑了过去。宋之河妄图阻拦,腰上就挨了一脚,一个屁蹲跌倒在地。结果是,在宋之河的一句句叫喊声中,水鱼儿被带走了。

第四章 1904年的记忆

新年一天天临近。可这个年底的营口却让人过得提心吊胆。大街上,不时就会跑过一队队士兵,有穿着深蓝色服装、绑着白色帆布长护腿、背着30式步枪的日本大兵,也有戴着高筒的“满洲式”皮帽子、背着莫辛·纳甘式步枪的俄国大兵,只要听见他们把哨子吹得嘟嘟响,说明他们在抓人了。隔不了几天街头巷尾便有传言,说谁谁给日本人当间谍,被俄军判绞刑给吊死了;又说谁谁给俄国人当间谍,被日本人拉到芦苇荡砍了头。

一连几天,宋之河吃不下睡不香,他担心水鱼儿被高达扣上间谍罪的帽子,也担心高达构陷他宋家。思来想去,他决定向父亲摊牌。这天一大早,宋之河找到父亲,让父亲托人将水鱼儿从高达手里救出来。父亲一听就火了,骂水鱼儿自找倒霉,并告诉宋之河以后不许再联系她。宋之河有备而来,他已猜到父亲对水鱼儿的态度,于是他便使出了下三滥的招数,告诉父亲要是不帮忙,他就离家出去,再也不会回家。宋福山一共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阁,他要靠宋之河延续宋家香火,当然不想失去儿子,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要想从高达手中救出水鱼儿,必须要日本人出面。宋福山想到了在东永茂油坊当经理的金存山。金存山为人豪爽,与自己关系致密。最为关键的是,东永茂的幕后老板赵天明在营口政商两界很吃得开。说起东永茂,在营口可谓是无人不晓。它由广东籍商人赵天明、喻景石等人集资80万两白银筹建,赵天明为股东代表。在西大街,每一个商号的名字都有其寓意。东永茂中的东字,意为“广东”。“永茂”二字,寓含生意兴隆、永远茂盛之意。东永茂主营榨油和制作豆饼,还兼营银炉、大屋子等生意。这么大的产业,赵天明当然忙不过来,他便聘请山东商人金存山担任东永茂油坊经理一职。

这天,宋福山怀揣重金找到了金存山。向其说明来意,金存山满口应承下来。钱能通鬼神,也能动世人。金存山辗转找到了高达的顶头上司日本武官江木,并送上了重礼。那日,高达将水鱼儿俘获后,便将水鱼儿带到了住处。高达让手下准备了一桌酒席,要水鱼儿陪他吃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不想死,只能任人宰割。高达端着酒杯与水鱼儿碰了一下,一仰脖就喝掉了。水鱼儿看着眼前这个绞尽脑汁想要得到自己的干爹,知道接下来干爹要做什么。她冲高达冷笑了两声,脑子里就闪出了宋之河,她庆幸已将自己视为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他。高达在占有水鱼儿后,怕她逃跑,就将水鱼儿关在了屋里,并派了一个手下看管。放不放水鱼儿,自是江木一句话的事。高达心里头虽一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表面上愣是把一张不情愿的脸调和成一块一张笑脸向江木贴过去,诺诺连声的照办了。

世上的事从来都处在矛盾之中,有人高兴自会有人恼怒。宋福山托人从高达手中救出水鱼儿后,宋之河高兴了,可叶玉萱却愤怒了。叶文光带着女儿叶玉萱到宋家交涉。面对准亲家叶文光的质问,宋福山自知理亏,再三说好话。叶文光当面提出年前要为宋之河和叶玉萱举办婚礼,同时要将水鱼儿驱离营口。宋福山逼着宋之河表态。宋之河看着父亲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本想一口回绝的他竟像一块石头扔进钢炉里,瞬间就化了。父亲已经舍下老脸费了很大气力将水鱼儿从高达手中救出来,他不想再让父亲作难。今世的姻缘前世定。这大千世界,凑合着过日子的又不只是自己。于是,宋之河一咬牙答应了叶家提出的年前结婚的要求。对于如何对待水鱼儿,宋之河坚决不同意将她驱离营口,但他向叶家下了保证,自此与水鱼儿断绝联系。

这是1904年的年底。年关一天天临近,西大街的街面上也一天比一天热闹。

水鱼儿被救出后,她就回到了宋之河为她租赁的住处。她知道自己能够虎口脱身是宋之河的功劳,她内心涌动着对宋之河的无比感激,但她又不知怎么用什么报答。一天一大早,水鱼儿准备到宋之河家感谢一下他,刚要出门,山药蛋来了。山药蛋先塞给水鱼儿一笔钱,随后将宋之河的话转告给水鱼儿,让她用这笔钱买些嫁妆,找个好人嫁了。山药蛋还传话说,宋之河与叶玉萱五天后就要成亲了,希望水鱼儿不要再去打扰宋之河。

水鱼儿听山药蛋说完,她一时怔住了。山药蛋的话像一把把的刀子在割她的肉,又像一支支的箭往她的身上钉。

宋之河和叶玉萱的婚事举办的很仓促,又很隆重。毕竟宋、叶两家在营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结婚前两天,宋家便从北京、天津请了戏班子在西大庙戏台接连唱了三天大戏。水鱼儿当然知道这个消息,要是平日她一听说搭台唱戏,挤破脑袋也要去。但这三天大戏是庆祝宋之河结婚的专场戏,水鱼儿心里就滋生出了一种无望和嫉妒。而且,山药蛋曾传话,宋之河不希望自己去打扰他。她知道这不是宋之河的心里话,她相信宋之河心里是有她的。水鱼儿的住处离西大街有五六里地远,唱戏的锣鼓声根本听不见,但她好像听见了,铿锵铿锵的竟震得她耳膜疼。这锣鼓声是突兀的,也是喧嚣的;是嫉恨的,也是憋闷的。水鱼儿就在家里待不住了。

街上已有了过年的气氛,不时有几声鞭炮声传来,空气中漂着淡淡的火药味。水鱼儿不喜欢过年,在她眼里,年是富人的年,富人可以穿新衣服,可以放鞭炮,可以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而穷人却只有为生计发愁的份。更何况,父母都没了,靠山冯汉山也死了,师傅七彩云带着冯家班也走了,宋之河也成为她人之夫,这个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人。虽说自己现在已虎口脱险,但不知道高达下一步还会使出怎样的损招。这样的年又有什么过头呢?

也没其它地方去,水鱼儿又到了辽河入海口处。天阴着,风也大,天空像被风刮起的床单,忽高忽低的。有一群麻雀掠过水鱼儿头顶,向远处飞去。水鱼儿的目光紧追着麻雀。灰白的天幕上,麻雀很快就变成了两个隐隐的黑点。世间万物都有其自然的生存法则,比如麻雀。在时间洪流中每一个生命都如同一粒小小的草芥微不足道,但他们却艰难又坚强地活着。麻雀们活着的意义或许仅仅是本能性的争抢食物、交配繁衍,而人類不是。谁也不是为了承受苦难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但痛苦、哀伤、不幸总是像个魔鬼一样缠绕着你,让你深陷其中,倍受煎熬。难道这就是命吗?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恢胎旷荡,无遮无拦,北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呼啸接着一声,仿佛是悲枪的长呼。水鱼儿不由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衣服。水鱼儿忽的想到了在戏台上唱戏的戏班子,这么大的风,能不能把戏台给刮倒了?这么想着,水鱼儿就觉着宋之河一下就从自己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水鱼儿不由打了个冷颤,不知道这个真正让自己变成女人的男人此时在想什么。

当水鱼儿肚子饿的敲起扁鼓的时候,她才往回走。路上,有一片飘零的叶子,一阵旋风吹来,叶子先是折了个跟头,而后时而翻滚,时而腾空。叶子听从风的安排,命运如风不可捉摸。她觉得这片叶子就是她自己,在风的裹挟下,有时身不由已又无能为力。

即将成为新郎官的宋之河,这几天日子并不好过。对于叶玉萱,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完全是迫于压力、遵从父命。这样毫无意义的婚姻他当然没什么激情,因此他对婚前的筹备事宜也不闻不问。一连几天,他都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要么睡大觉,要么喝茶水。外面有什么信息,也都是山药蛋报给他。这天,宋之河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山药蛋气喘吁吁地脸跑进来,惨白脸着说:“外面风太大,戏没法再唱了,老爷已经让戏班子把戏停了。”山药蛋以为,宋之河听到这个消息后反映会很强烈,至少会从藤椅上做起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宋之河根本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把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看一眼山药蛋,又合上了。山药蛋以为宋之河没睡醒,怕他没听清楚,又补充说:“听他们说,风刮的人在戏台上都眼不开,也站不住脚,大风把鼓架子都刮倒了。”这次,宋之河眼皮都没抬,只是鼻子哼了一下:“把戏台子刮倒才好呢!”山药蛋有些不明白了,他莫名其妙地盯着闭目养神的宋之河,好半天才明白过味了,他随即附合着说:“对,刮倒好,刮倒好。”

这几年,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着水鱼儿。他就是薛震山。包括冯汉山被日本人斩首,七彩云撤回天津,薛震山都已知晓。特别是他听说水鱼儿被高达抓走后,他设想了几种方案想把水鱼儿从高达哪里救出来,可最后他把方案又一一否了。他一个小小的卖鱼的伙计,无权无势,实在是没有能力办这么大的事。无奈之下,他曾向母亲牛荷花和父亲薛仁贵求助。牛荷花一年前患了胸口痛的病,一痛起来,她牙床都快被咬翻了,大汗淋漓的样子。她一听儿子要救水鱼儿,当时就火了。她把炕沿拍得啪啪响,劈头盖脸的开始训斥儿子。因过于生气,一下将她的胸口痛引发了,她脸涨得通红,一句一句骂儿子不听话。薛仁贵也劝儿子勿要管水鱼儿的事,李走落水溺亡后,他对张素娥是抱有同情心的,但随着张素娥的死,这份仅有同情心也化为了乌有,更何况高达与水鱼儿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薛仁贵毕竟不是权倾朝野的“两辽王”薛仁贵,他怕高达报复,所以他力阻儿子趟这浑水。

父母竭力劝阻,自己又没能耐,薛震山只好将救水鱼儿的想法扼杀在脑子里。这就是命,一个穷人的命。想到了命,薛震山就觉得命运仿佛正在冲他冷笑。命运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就拿他薛、李两家来说,祖辈世代交好,没想到因水鱼儿的出生、李走的死,将两家的交情顷刻间瓦解了。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薛震山喜欢水鱼儿,但只能远远地欣赏,终也无法走过。他不知道,如果命运无法违抗,自己会不会再次见到水鱼儿亦或与她同行?

历史的走向从来以它特有的方式行进,有时如脚印般清晰,有时如落英般无序。

1904年2月,日俄战争突然爆发。

这是一场鬣狗和北极熊在中国土地上为争夺利益而进行的战争。这场持续了两年的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无尽灾难,同时也让生意人付出了惨痛代价。最先倒闭的是“天字号”商号。“天字号”老号最初设于吉林,后陆续在沈阳、营口、辽阳等地已开设了20余处分号。营口共有天合锦、天合益、天合瀛、天合深、天合达等5家,其中天合益、天合瀛为银炉,其余则经营大屋子、货栈等。商号老板囤积居奇,妄图大发一笔战争财,结果事得其反,存货亏折甚巨,在营口经营的5家商号一夜之间宣告倒闭。

一家倒,家家倒。倒闭风波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染给其它商号。随后,西大街一连又发生了近十起倒闭案。一年后,倒闭的噩运落到了“东字号”头上。

东盛和商号倒闭前一天,天忽然电闪雷鸣,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闪电像一条条蟒蛇,不时从乌云中窜出,随即雷声大作。那雷声一次比一次响,能使人想到震天动地四个字。雨大得出奇,雨线都连着,风也大,刮断的树枝落了一地。叶文光家门前埋了根电线杆子,被风刮倒后正砸在了他家门楼上,琉璃瓦碎了一地。或许在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年份,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天气来呼应。

“东盛和”在营口举足轻重,它的倒闭牵连甚广,累及的商铺和人数众多。走投无路的叶文光因还不起债务服毒自杀了。人都有很强的伸缩性,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低不下的头。叶文光死后,叶玉萱的大小姐光环顷刻间黯淡了,她的大小姐脾气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改掉了。之前她每次见到山药蛋,从不拿正眼瞅他,现在竟然主动搭讪了;原本从不下厨的她,破天荒的下起了厨房,为宋之河烧饭煲汤。很明显,她是在讨好宋之河,怕宋之河休了她。其实,宋之河与叶玉萱的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两人早就分室而居了。对于叶玉萱的举动,宋之河当然明白她的意图,不过,他已冰彻心髓,凉透了。

岁月从不因某个家族,某个人的伤悲而止步不前。辽河两岸,沉睡了一冬的芦根,已经生发出许多青箭一样的嫩茎,拔节长出一扎多高了。昨晚落了一场小雨,早上太阳一出来像是洗过了澡,格外鲜艳。有几只喜鹊,在两棵柳树上来回雀跃,蹬得枝条像在甩鞭子。地上有一群争食的小鸟,叽叽喳喳的,鸟声便密密缝在空气里。沟沟坎坎、墙根墙角,植物们被雨水滋润得浑身是劲,现在受到了阳光召唤,它们就拼命往上长。桃花开得像焰火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阴阳交合的气息。两只狗正在阳光下做着快乐的事。这就是春天,每一个细节和每一种语言都是明媚葱绿和欢喜蓬勃的。

这时候的水鱼儿已经投奔了李义生义和班。说到李义生义和班,它算得上是东北第一个评剧班社。班主李义生是河北省灤县人,从小便喜欢“莲花落”,而且能唱能演。1876年,他出关到营口,先在永茂德货栈学经商,后自己经营祥顺栈虾米店。经商之余,他经常出入戏园,广交艺友。19世纪末,“莲花落”也由冀东传入营口。演员大多是冀东一带的流散艺人,演出节目短小、曲调单一,因为没有班社组织,所以只能在街头巷尾演唱。1906年,李义生自筹资金置办了全套的行头,将流散的“莲花落”艺人组织起来,广聘关内莲花落名角,在营口洼坑甸戏棚创办了莲花落戏曲班社,命名为“李义生义和班”。

李义生听过水鱼儿的戏,知道她是七彩云的徒弟、冯汉山的干闺女。对于冯家班的遭遇,李义生也略知一二。当水鱼儿来投奔他那天,李义生愣怔了好半天。经水鱼儿介绍,李义生才知道了事情原委。李义生拍着胸脯说:“我对冯班主非常敬佩,也非常喜欢你师傅七彩云的戏。你放心,你来了义和班,我一定要让你大红大紫。”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义生的语速很慢,他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水鱼儿很激动,她从李义生的话语中听到了听到了希望,她知道要想改变命运,要想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要想不被人欺辱,必须要出人头地,要大红大紫。

当日,“义和班”在西大街的鸿利茶馆有演出,李义生安排了名角金凤枝和白白宝搭台唱《霸王别姬》,谁知还未上场,白白宝突然闹起了肚子,最要命的是又无人能代替白白宝。别无他途,李义生只好临阵换戏《谭记儿》。眼看开唱时间就到了,而唱《谭记儿》的几个角还在化妆,这下把李义生急坏了。茶客中有人开始起哄,场面如林中惊鸟。情急之下,需要有人补台垫场。这时,水鱼儿走到李义生跟前,说:“我唱吧。”李义生本想让尚一红上台垫一会儿场,可他见水鱼儿主动请缨,又见她目光灼灼,也想品品水鱼儿这几年戏上的功夫,于是就答应了。

水鱼儿唱得是《王二姐思夫》。人未出场,乐器先响了。板胡,咿咿呀呀,笛子,嘤嘤咻咻,琵琶也嘈嘈切切地响起。为报答李义生对自己的收留之恩,水鱼儿唱的特卖力。水鱼儿不愧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子,手眼身法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丈夫张廷秀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杳无音讯。王二姐日夜思念、魂牵梦萦。人间的思念和爱,委屈难处,俱化作了腔调。水鱼儿嗓音一会儿低一会儿高,低下来时如微风吹水面,月影摇动;高上去时,如穿云裂石,暴风骤雨。这与其是说王二姐孤独寂寞的心声,不如说是水鱼儿对宋之河深深的思念。

只是一出应急的垫场戏,却歪打正着。台下的茶客们不停地鼓掌,有人竟嚷嚷着要包水鱼儿的专场。水鱼儿说红就红了。

这天,水鱼儿正在往脚踝上敷药,李义生找到她说:“李长山的二少爷结婚,要大唱三天,指名点姓要听你唱《杨排风挂帅》,我跟他说,你唱戏时把脚扭了,可他非让你唱。”水鱼儿是知道李长山的。李长山是西义顺商号的财东,主要经营银炉。李长山脑子活泛,营口开埠后,中外客商云集,经济空间繁荣,他瞅准时机,以其雄厚的财力一口气先后开设了义顺魁、义顺盛、义顺来等20余家义字联号。李义生很为难,他得罪不起李长山,可是不能眼见水鱼儿的脚扭了,硬要她登台。于是,他用征求的目光研究着水鱼儿,只好又说:“要不,我再去跟李长山说说,等你脚好了再唱?”李义生话头刚落,水鱼儿一笑,说:“我脚好的差不多了,我唱。”李义生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了,马上陪上笑说:“我这就去跟李长山回复,另外,我给你两倍的钱。”其实,水鱼儿之所以满口应承下来,她有其私心。自从离开宋家后,宋之河一次也没有找过她,而她也没有登过宋家的门。她有几次想去找宋之河,可她一想到山药蛋的传话,又想到宋之河身在富贵家,而自己只是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念头就打消了。可水鱼儿内心那种见到宋之河的渴望,须臾不曾离开。她想到李家操办这样的大戏,保不齐宋之河能去看戏,她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宋之河。

三天的大戏落下帷幕。

一連三天,水鱼儿连宋之河的影子也没看见。不过,她看见了山药蛋,一问才知道,宋之河得了痨病,喘得厉害,最近一直在喝中药。

水鱼儿的心就提了起来。她在琢磨着找时间应该去看看宋之河,可她又听山药蛋说叶玉萱天天在身边伺候他时,水鱼儿就打了退堂鼓。

在唱大戏的第二天,水鱼儿还见到了一个人,就是薛震山。这天上午没有水鱼儿的戏,水鱼儿从后台出来要去厕所,薛震山从后面喊着“水鱼儿”追上来。水鱼儿站定,一时竞没认出是薛震山,她用一又愕然的眼睛盯着这个一溜小跑过来的小伙子。

薛震山先递上一张笑脸,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薛震山。”

水鱼儿恍然大悟。数年不见,发现薛震山比之前高出一大截,整个人也粗了一圈,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水鱼儿尴尬地嘴角扯了扯,随后也向薛震山递上一个笑,说:“你都这么高了,真没认出来。”又说:“你还在福兴成卖鱼?”薛震山说:“我去宝和堂药铺了,帮着扎药煎药。”水鱼儿说:“那你是半个中医了。”薛震山说:“我哪会看病?不过,我们药铺有个老中医看病老厉害了,平常排号都排不上,你以后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我求他先给你看。”

薛震山说得一点儿也不假。宝和堂在营口声名赫赫,所聘请的坐堂先生都是医术超众的老中医。他们自已炮制的丸、丹、散、膏均为上乘,药效独特。特别是有一剂叫理气顺气丸的药,专制消化不良。不管是大人小孩,只要有这样的毛病,一个药丸子下去,放几个响屁,立刻上下气顺,百病全消。

薛震山的目光始终粘着水鱼儿,也不管水鱼儿愿不愿意听,他像个话唠一样说不停。急着去厕所的水鱼儿忍不住了,打断说:“我去茅厕,先不说了。”说完,水鱼儿扭头跑开了。薛震山已是弱冠之年,可他一直没结婚,为这事薛仁贵和牛荷花都快急疯了,薛震山就是不着急,他在等水鱼儿。不过,这个秘密只他自己知道。薛震山眼巴巴地看着水鱼儿跑远了,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像被掏空了,生生的痛。

或许世间有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水鱼儿。

三天内,水鱼儿唱了两场戏,一场是《杜十娘》,一场是《庵堂认母》。唱《杜十娘》这场戏时,李长山去了。他发现水鱼儿将一个出身低贱却不屈服于命运的杜十娘演绎的漓漓尽致,特别是水鱼儿的一颦一笑一回眸,将李长山的魂都快勾去了。三天的大戏刚结束,李长山就派了自己在管家大黄牙带了重礼找到李义生,提出要纳水鱼儿为妾。李义生吃惊非小,暗想,李长山已有两个老婆,而且他本人已近花甲,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兴致,关键是水鱼儿一旦被李长山纳为小妾,“义和班”就少了一个台柱子。李义生知道李长山在营口商界举足轻重,不敢得罪他,陪上笑说:“水鱼儿虽然是我戏班子里的人,但像这种事我也不好插嘴,如果她本人同意,我没意见。”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大黄牙本想让李义生从中给说和说和,但他捕捉到了李义生话里的弦外之音,就有些不高兴了,说:“师徒如父子,你说句话,她敢不听?”李义生连忙说:“话是这么说,可水鱼儿脾气犟,她不想做的事,谁劝都不好使。”大黄牙眉毛一挑,说:“我就喜欢她这股犟劲。我看这样,你今天给他透个信,过两天我再来。”说完,李长山抬腿就走。李义生赶紧把礼单要还给大黄牙,大黄牙脸就沉了,说:“你啥意思?不想给我过话?”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李义生不能不要了。

把大黄牙送走,李义生犯了难,他犹豫着要不要给水鱼儿过话。他蹙着眉头坐了半晌,忽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不由笑出声来。水鱼儿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很清楚。既然不敢得罪李长山,索性就跟水鱼儿直说,反正她绝对不会同意给李长山当小妾,自己又何必如此纠结呢?

果然像李义生预料的那样,李义生话音未落,就被水鱼儿打断了,水鱼儿断然说:“你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见水鱼儿态度如此决绝,李义生很高兴,他趁机说:“我没看错你,以后你会更红。”

两天后,大黄牙二次找到李义生,李义生也不隐瞒,将水鱼儿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表明了。大黄牙嘴角隐着笑,目光像一把钢叉往李义生身上戳。李义生怕大黄牙跟李长山说坏话,再三解释。大黄牙冷笑一声:“我就是个跑腿的,你跟我说没用。”

事分两面,有人高兴就有人生气。当大黄牙添油加醋地跟李长山说了自己二进李义生家的冷遇后,正在喝茶的李长山气得一下将茶碗摔了个粉碎。他粗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等着李义生,我会让你主动把水鱼儿送上门来。”

水鱼儿拒绝了李长山之后,李义生断定李长山不会轻易放过水鱼儿,因此他的心一直悬着,生怕李长山再找上门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多月过去了,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正如李义生所料,李长山是不会罢休的。

这天,李义生正在吃晚饭。他自斟自饮,想喝点酒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要早起与戏班子去三十里地外的一个寺庙唱戏。李义生抓过酒盅喝一口,瞬间他的口腔和喉咙就像着了火。李义生吧嗒吧嗒嘴,伸过筷子刚要夹菜,一伙计慌慌张张进屋,告诉李义生说大黄牙来了。李义生闻听,筷子蓦然就停在了空气里,他眼睛直直的盯着伙计,伙计被李义生的举动吓坏了,连喊了三声,李义生才反应过来。

李义生菜都没吃一口,急忙出了屋。大黄牙正斜睨着他,李义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里有蔑视,有不屑,还有居高临下。李义生紧走两步,笑着打招呼说:“黄总管大驾,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大黄牙哼了一声,说:“我家财东有请,走吧!”李义生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想到了水鱼儿,但他同时又希望与水鱼儿无关,因此小心翼翼地问:“黄总管,你们财东找我有事吗?”大黄牙不耐烦,说:“瞧你这话说的,没事能找你吗?”李义生就像被呛了一口水,本想再深问几句,只好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李义生被大黄牙领进书房。一进屋,他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他发现李长山正跟三个全副武装的捕快喝茶。李长山瞅一眼进来的李义生,坐着没动,而是用一种志在必得的口气,说:“李班主,今天把你请来,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李義生当然明白李长山的意思,但他仍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懵懂地样子,说:“义生愚拙,是不是三位差官要听戏?这事好办,我回去马上安排。”李长山哈哈地笑了,说:“李班长不愧是跑江湖的,油盐不进。我就直说吧,这三名差官都是我的朋友,我听他们说你李义生勾结日本人背地里做一些不耻的勾当,他们要把你和你戏班子里的人抓起来,多亏我知道了,特意把你叫来告诉你这事。”李长山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李义生感到字字重如千斤。李义生马上意识到这是李长山在陷害他,他眼睛都红了,据理力争地辩解着,并不停地打着手势。李长山也不跟李义生争,待他说完,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你把戏班子拉起来不容易,要是散了就太可惜了。要想保住戏班子也不难,就看你的态度了,我给你三天时间——”其中一名捕快将嘴里嚼着的一片茶叶吐到地上,说:“要不是我大哥替你求情,今天就把你戏班子里的人全都抓进牢房。我大哥给你三天时间,你看着办吧。”

李义生脑子里翻江倒海,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戏班子的。他把自己关进屋里,沉思良久,反复权衡利弊后决定还是劝水鱼儿从了李长山,不仅仅为自己,也为了挽救整个戏班子。李义生亲自找到了水鱼儿,未曾说话,先是长叹了一声。水鱼儿从李义生的面部表情上已经看出了端倪,水鱼儿说:“是不是李长山又找你了?”李义生大惊,他没想到水鱼儿猜的这么准。李义生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令李义生万没想到的是,水鱼儿表现的特平静,她似乎连想都没想,说:“你不用为难,我同意。”李义生更惊讶了,说:“你——”水鱼儿苦笑一声:“跟了李长山有什么不好,穿绸裹缎使奴换辈的,比风来雨去的跑江湖不强多了?”李义生莫名地看着水鱼儿,说:“那你之前咋——”李义生话未说完就被水鱼儿打断了,水鱼儿说:“之前我没想开,现在想开了,就这么简单。不过——”水鱼儿话锋一转,说:“我有一个条件,麻烦李班主转告李长山。”“什么条件?”李义生追问。“把高达抓住交给我。”水鱼儿说。

水鱼儿之所以同意做李长山的小妾,借李长山之手抓住高达是她重要的砝码。她心里很清楚,要靠她自己报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决定归决定,水鱼儿是不甘心的。

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宋之河,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宋之河。薛震山也曾闯到她的脑子里,不过只是驻留了一会儿就被她排挤掉了。水鱼儿他对薛震山说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感觉。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门楼下挂了一只马灯,风一吹,摇摇晃晃的,那昏黄的光就给人一种跛脚的感觉。有小虫子在叫,声音很微弱,仿佛是一声声的叹息。月亮又大又圆,整个西大街沦陷在一派明净中,白白的一个世界,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五章 戏曲人生

这一年,十八岁的水鱼儿做了李长山的小妾。

办喜事这天,李府装扮一新,院子里的树上、屋檐下挂了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李长山笑嘻嘻地,脸上有着灯笼一样的颜色,他不时用欣赏的色情的目光看一眼水鱼儿。水鱼儿穿了一件大红旗袍,如同一朵移动的芍药花,她站哪儿哪儿就有一团红艳艳的光。

之前,李义生将水鱼儿提出的条件转达给李长山后,李长山当即就打了包票。如其说是一桩婚姻,不如说是一次交易。虽然李长山另外两位夫人一再阻挠,但李长山定了的事,她们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喜新厌旧似乎是男人的本性。娶了新欢,李长山就把旧情忘了。为了讨得水鱼儿欢心,李长山连续三天在西大庙戏楼为水鱼儿举办了专场演出,这样一来,惹的两位夫人一见到水鱼儿就瞪眼睛,拿话呲她。要不是有李长山宠着,她俩早就朝水鱼儿下手了。

富人和穷人就是不一样。水鱼儿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外,再就是吊吊嗓子。人就是发贱,闲的蛋疼不是一件好事,日子一长,无聊透顶的很。特别是晚上还要陪着李长山睡觉,李长山有脚气,又没有洗脚的习惯,脚臭得如烂鱼味,对水鱼儿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是孤独永恒的瞬间,又是遥遥无期的叹息。日子在一天天流逝,水鱼儿感觉无所事事的日子是这样的空洞和漫长。

好在,李长山出门谈生意去了,临走时说要半个月后才会回来。水鱼儿心里一阵高兴,她巴不得他永远不回来才好呢。自从与李长山睡到一铺炕上后,水鱼儿每天就像做恶梦一样。别看李长山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可一到晚上,已经失去了基本功能的李长山就变成了一条吐着沾满唾液芯子、浑身充满欲望的巨蜥。这一点令水鱼儿倍感厌恶。还有,水鱼儿至少不用再闻他臭脚的味了。臭脚味是闻不着了,可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冷潮热讽比臭脚味还难闻。李长山在还好,有他护着,至少两位夫人不敢太造次。李长山前脚刚走,两位夫人就炸了锅,两人轮番到水鱼儿的住处挑衅,什么难听的话说什么。恶语伤人六月寒,虽不见血却刀刀诛心,这种滋味比闻臭脚还难受。有时,水鱼儿真想出去跟她俩对骂一场,但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妾,就像是裁衣服剩下的边脚余料,只能作个陪衬。这么一想,底气就没了。

不想吵,就只好忍了。就这样,水鱼儿一忍忍了十来天。这天,天出奇的好。日头正高,把云晒得薄薄的,让人很想躺上去。水鱼儿从屋里出来,见大夫人和二夫人没在,她稍稍放松下来。抻抻胳膊蹬蹬腿,又定了几个架式,她开始咿咿呀呀的吊了吊嗓子。水鱼儿回屋倒了一碗水,刚要喝,就见李长山笑呵呵地带了两个伙计押着一个人到了门前。水鱼儿手一抖,水撒了一身,碗差点掉到地上。此人被五花大绑,低着头,披头散发,脸上沾满了血,衣服也破烂不堪。他站的有些异样,是金鸡独立的姿势,另一条腿软软的,只是用腿尖撑着。要不是被两个伙计架着,恐怕站都站不住。水鱼儿急忙出屋,定睛细看,愣是没认出是谁。李长山看一眼目光惊疑的水鱼儿,说:“我李长山说话是算话的,我把你师傅和你的仇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

水鱼儿这才认出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竟是高达。水鱼儿觉着像有人把自己的心猛得扯了一下,一股积蓄已久的委曲、仇恨顷刻间就爆发了。水鱼儿指着高达的鼻子,说:“好啊高达,你也有今天——”水鱼儿跳过去,照着高达就揣了一脚,高达身子一颤一软,一下就跪在了水鱼儿脚下。高达以头触地,哀求说:“干闺女,不不,大小姐,我以前确实是对不起你师傅,也对不起你,可我现在啥都没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抬抬手,饶了我吧。”“你——你——”水鱼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张着大嘴,恨不得冲上去咬她两口。

高达现在确实是惨透了。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驻营口领事馆因战事关闭,高达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因之前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仇家纷纷寻上门来,吓得他如之前的水鱼儿一样,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一天晚上,他在茶园喝完茶刚走出门口,有几个蒙面人使出了像他对付冯汉山一样的伎俩,不由分说就将他装进了麻袋,一阵乱棍之后扬长而去。第二天,有人将麻袋解开后高达才得以逃生,可惜他的一条腿被打残了。高达怕有人再度找他寻仇,只好悄悄溜回了老家沟帮子避祸。谁知到家后,发现人去屋空,打听后才知道老婆带着儿子为躲避战事出了关不知去向。一年后,高达听说日本驻营口领事馆再度开馆,他拖着一条瘸腿回到营口到领事馆妄求再干老本行,结果被拒之门外。迫于生计,高达想重回立强镖局找老镖头丁立强谋个差事,谁知立强镖局也已改换门庭。1900年营口至沟帮子段铁路开通后,镖业一蹶不振,加之丁立强年迈体衰,立强镖局难以为继被迫停业,他大儿子草上飞丁大发便开起了大发茶园。丁大发深知高达的为人,也将他婉拒了。走投无路的高達只好隐性埋名,到了一家澡堂靠搓澡挣钱。自李长山承诺要替水鱼儿寻找仇家后,他便安排伙计暗中四处查找高达的踪迹,结果一个伙计到澡堂洗澡时发现了高达,于是李长山刚出门回来,就安排人将高达擒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高达跪在水鱼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水鱼儿放过他。水鱼儿上去又狠狠踹了高达一脚,高达身子一晃险险倒地。李长山乐呵呵地看着跪着的高达,说:“要我看,把他装进麻袋,扔进辽河里喂鱼算了。”水鱼儿就见高达猛得打了个哆嗦,拖着一条残腿爬到李长山跟前,带着哭腔说:“我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了,你们就饶了我吧!”李长山说:“怎么处理你,水鱼儿说了算,要是我,你早就见阎王了。”高达又爬到水鱼儿跟前,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都渗出了血。看着高达撅着屁股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地上的惨相,水鱼儿竟有些不忍心了,有一种叫同情心的东西让她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每一个人的生命是这样微不足道,有时又要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痛苦,可对于本人来说,即使再难再苦,也要承受全部生命之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然高达已经落魄成这样,自己何必还要将他置于死地呢?这么想着,埋藏在她心底的刻骨的仇恨竟一点一点地逃出了她的身体。水鱼儿说:“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高达身子又一颤,他举着他满脸是血的刀条子脸,眼睛透着惊喜,说:“你真把我饶了?”水鱼儿说:“要走你赶紧走,等我改变主意,你再想走就晚了。”高达不再说话,他又冲水鱼儿和李长山磕了个头,踉跄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日的天空,是一寸寸抬高的,它的明达与通透,别的季节没有。在这样一个天高地阔的季节,人的心情也是天高地阔的。

这天,水鱼儿在家实在是腻了,自从跟了李长山,李长山就不再让她登台唱戏、抛头露面了。不让她唱戏,就如同把她打入了冷宫,整个人像丢了魂,病恹恹的。负责侍候水鱼儿的下人叫孙刘氏,五十多了,长得瘦小枯干,水鱼儿管她叫孙妈。一大早,水鱼儿跟孙妈说好了,两人要到小红楼听戏。

说起小红楼,在营口大名鼎鼎。它绝对算得上是营口戏剧界标志性的建筑,因其舞台、门窗、支柱等皆涂成朱红色,老百姓都管它叫“小红楼”。小红楼由营口富绅王焕瀛于1905年出资仿照北京广和楼戏园的样式建设而成。说起建设小红楼的经历,里面还埋了一段故事。有一次,王焕瀛与家人到北京办事,吃完晚饭后闲逛,走至北京广和楼戏园。王焕瀛突发其想,要进去看戏。守门人见他穿着打扮太土气硬是没让进,王焕瀛说:“我有钱。”守门人说:“有钱也不让进。”王焕瀛又窝火又生气,对家人说:“走,不看了,回营口我也建一个同广和楼一样的戏楼,咱们随便听戏。”王焕瀛并不是戏言,回营后他立即派专人到北京按照广和楼的样式画了图纸,在营口当时最繁华的地段建了小红楼戏园。小红楼共两层,上盖起脊尖顶,看上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的翅膀。内部面积约2000平方米,可容纳1200多人同时看戏,这样的规模远非其它戏楼可比。特别提及的是,技术人员在舞台下埋置了16口大水缸,以此增强共鸣效果。小红楼作为东北最豪华最著名的戏园,成为当时名角闯关东的首站之地,他们到营口后,都把首场戏放在了小红楼,如果第一场戏一炮打响,以后自会天天爆棚,反之,则门庭冷落,只有无功而返的份了。因此,就有了“营口码头戏难唱”一说。

水鱼儿路过客厅,突然听见里面传出大少爷李宏扬的说话声,而且与兴福茂有关。她心里一震,停下脚步,透过门缝向里看去,但见李家父子正与一个穿了警服的男人说话。水鱼儿认识,穿警服的这人叫瑞平,是瑞昌成商号老板瑞金山的二公子,在营盖场公署当一名警官,与李宏扬是拜把子哥们。

水鱼儿曾听李长山说过,他这个警官是通过关系花钱买来的。营口盛产海盐,清初营口地区海盐生产已达到鼎盛,是中国北方三大盐场之一。营口生产的海盐不苦、不涩、味好,被清廷列为贡盐。加之营口商贸发达、交通便利、人口密集,1913年春,民国政府将盐运使公署由省城奉天迁移到了营口,改名为东三省盐运使公署,主管东三省盐业的经营、缉私及盐税等。盐运使公署下辖八大公署和九个缉私局,其中瑞昌成商号老板瑞金山的二公子瑞平在八大公署之一的营盖场公署当警官。

提及瑞昌成,也有必要说几句。瑞昌成的总部设在上海,营口是分号,是一家以经营染料为主,兼营布匹、绸缎的杂货的“大屋子”。瑞昌成的建設很有特点,从上面往下看,平面呈“回”字型。整座建筑共有三层,窗户一律设在内侧,外山墙只在楼上开设很窄的通风窗。上有两处瞭望台,一处在楼顶的东南处,另一处在楼房顶的西北,从外观上看如同一座军事堡垒。四面封闭的楼房围起一个露天的空地,也就是天井。天井呈四方形,透过黑色的小布瓦檐,可以看见天空上流淌的白云。瑞昌成是当时营口最高层楼房,站在楼顶可极目远望,纵览营口城区全貌。

水鱼儿正听得仔细,孙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水鱼儿身后,她喊一声:“三太太——”水鱼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孙妈,她赶紧示意孙妈不要说话。多亏孙妈说话向来声音小。不仅说话声音小,孙妈走路时脚步比猫还轻。这或许是她当下人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的。水鱼儿赶紧领着孙妈走开了。孙妈是李长山安排到水鱼儿身边监视她的,这一点,水鱼儿早就知道了。走至一僻静处,水鱼儿说:“孙妈,今天不去听戏了,我突然头有些痛,我想自己转转。另外,刚才的事,我希望你就当没看见,这对你对我都好。”说完,水鱼儿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递给了孙妈。孙妈脸上惊慌失色的,连忙用手挡住了水鱼儿递过来的大洋,说:“三太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上回你把高达饶了,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放心,这事我不会跟老爷说的。”水鱼儿说:“我相信你。”随后,硬是把大洋塞到了孙妈手中。

水鱼儿心里乱糟糟的哄哄一片,如同一群蜜蜂在头顶上盘旋。她走得很快,跟小跑也差不多,她额角的头发在风中一飘一飘的。前面就是兴福茂,她身子一晃就进去了。有一个伙计认识水鱼儿,他递上笑脸说:“三太太,今天咋有空到这儿来了?”水鱼儿说:“我要找宋之河。”伙计说:“他身体不好,最近很少来,你还是去他家找吧。”水鱼儿也不再搭理伙计,拔腿就走。

水鱼儿又急三火四到了宋之河家。刚进门,就见山药蛋在浇花,山药蛋眼睛就亮了,说:“三太太来了。”水鱼儿说:“你家少爷在不?我有急事找他。”山药蛋说:“在,我去喊他。”

宋之河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水鱼儿一下就被他惊住了。他发现宋之河瘦的已经脱了相,跟一个骷髅差不多。水鱼儿心里一阵酸楚,像给呛了一口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水鱼儿组织了半天语言,愣是没说出来。宋之河掩饰地干笑了几声,可突然而来的一阵咳嗽将他的干笑瞬间就扼杀了。咳嗽的时候,宋之河整个身子佝偻下去,脸也憋得通红,像是一部马上要熄火的老爷车。山药蛋见状忙着给捶背。好不容易咳嗽停止了,水鱼儿就一股脑将她偷听来的消息都告诉了他。

原来,自瑞昌成开业后生意一直不太好,财东瑞金山便决定将最大的竞争对手兴福茂挤挎,他就让瑞平通过李宏扬找到李长山,商量着两家要强强联手共同对付兴福茂。宋之河听后,或许是过于震惊,又是一阵咳嗽袭来,水鱼儿就学了山药蛋急忙给宋之河捶背。水鱼儿说:“用不用喝口水压一压?”山药蛋说了声“我去端水”,一溜烟跑了。宋之河咳嗽得胸膛一跳一跳的,水鱼儿怕他摔倒,就腾出一只手挎了他的胳膊。

此时,旁边的一棵槐树下,叶玉萱的眼睛瞪得像灯泡,正恨恨的盯着水鱼儿。她去裁缝铺取缝制的旗袍去了,刚回来就看到了这一幕。她早就知道水鱼儿已经做了李长山的小妾,没想到今天在家里见到了她。之前她对水鱼儿的恨又被勾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了,先是将手中的旗袍当武器猛得砸向水鱼儿,紧接着抬手就一个耳光。水鱼儿被打愣了,她下意识地捂住脸,拿眼瞪着叶玉萱,表达着她的愤怒。因事发突然,宋之河也愣了,咳嗽竟莫名其妙地停了。好半天,宋之河才反应过来,宋之河的手在空中一挥,像举起一把刀劈向叶玉萱,吼道:“好你个叶玉萱,你敢打人——”说着,宋之河来了个以牙还牙,没等叶玉萱辩解,她脸上就留下了五个指印。叶玉萱没想到宋之河能对她下狠手,她脸上的肌肉抖了两抖,扯开嗓了喊:“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一跺脚,地上的旗袍都没拿,一摇一扭的哭着跑开了。

仇恨已经让叶玉萱不顾一切了。她觉着胸腔内立刻聚了一团火。火在慢慢燃烧,火往她的头上涌。叶玉萱从宋之河家出来后,径直坐上黄包车到了义顺魁商号找李长山。不巧,伙计说李长山去汇海楼饭店吃饭去了。叶玉萱马上又赶到了汇海楼。

老爷阁作为营埠中心区域的分界点,西行称西大街,东行为东大街,南行二三里路便是营口最繁华、最热闹的太平康里。饭店、酒楼、戏园、妓院,在这里应有尽有。著名的汇海楼饭店就在此地。营口作为东北地区第一个对外开埠的港口城市,随着码头运输业的兴旺,带动了沿岸商埠贸易活跃。中外各地商人汇聚营口,他们大都独身在此,经常在外吃饭,于是营口餐饮业日益繁盛起来,也形成了营口独特的饮食文化。汇海楼始建于1908年,内设中、西两个餐厅,备有礼堂,可唱“堂会”,能同时摆40桌酒席,是营口当时最大的饭店,生意也最兴旺。汇海楼不仅菜品奢侈豪华,而且餐具也极为讲究,有特制的银质餐具,象牙筷子及景德镇的碗碟,凡到这里用餐的,都是营口很有名气的官绅、富商、洋人买办等社会上流人物。

今天,兴泰绸缎庄的老板请营口政商两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吃饭,其中就有李长山。他们每人身边都有一名擦胭涂粉的女人嘻笑着给斟酒,这些陪酒女是从旁边妓院找来的。叶玉萱冲进包间的时候,并没人注意到她,说笑声、打情骂俏声、女人的尖叫声,包间内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这时的李长山正端着酒要喂给他身边的一名陪酒女,陪酒女嗲声嗲气地劝李长山陪她一起喝。“李老板——李老板——”叶玉萱连喊了两声。沉醉其间的李长山没听到,被坐在他身边的绸缎庄的老板听到了,老板捅了一下李长山,李长山才发现叶玉萱正用一双要钉钉子的目光盯着他。李长山心里打了鼓,说:“你找我?”李长山认识叶玉萱,他曾喝过叶玉萱与宋之河的喜酒。“我找你,有急事,你出来一下。”

在李长山惊疑的目光中,叶玉萱先是讲了水鱼儿去找宋之河告密一事,又凭空臆造说水鱼儿如何勾引宋之河。叶玉萱还未说完,李长山脸上就阴云密布了,紧接着雷声就来了:“好你个婊子,我管你吃管你穿,没想到你还背着我干这种事。”叶玉萱还想再给李长山添把火,李长山已经走远了。

接下来水鱼儿的遭遇你可以想像的到,李长山劈头盖脸将水鱼儿大骂了一顿,之后派人将水鱼儿软禁起来,严令她不许出门。

冲冠一怒为红颜。因宋之河牵扯到了水鱼儿,李长山对兴福茂陡添了愤怒,他与瑞平又暗中召集了同兴茂等五家商号开始变着法一起挤对兴福茂。叶玉萱告密一事最终还是被宋之河知道了,宋之河盛怒之下,一纸休书与叶玉萱解除了婚约。

这样的结局,叶玉萱早已预料到了。她把自己的应用之物装进箱子,开始坐在梳妆镜前开始打扮化妆,笑一痛哭一痛,哭一痛又笑一痛,之后他一头扎进了太平康里的妓院,當了一名妓女。

一晃又是几个月,金色的秋天很快凋零了,北风成了冬天的主人。北风是长手的,她把槐树、柳树、白杨树、苹果树、桃树的树叶全都给脱光了。在这样一个万物萧条的季节,似乎万物也是黑暗的。

这时候的兴福茂已经宣告破产,宋福山也因一场急病过世了。李长山去关内谈生意,谁知在回营途中搭乘一轿车,结果轿车跌落山涧,车毁人亡。李长山死了,他大儿子李宏扬顺理成章成为当家人。李宠扬喜欢听戏,水鱼儿再次登上了她生生死死的舞台。

这天,水鱼儿嗓子痛去宝和堂药店抓药,正好碰见了也在抓药的宋之河。宋之河的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像失血过多的样子。他更瘦了,走几步就喘,像背了一个风箱。经过询问,水鱼儿知道山药蛋已经离开了他,知道他已于叶玉萱决裂,知道宋福山也已经过世。宋之河现在地地道道成了孤家寡人。水鱼儿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的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经历,流云一样又飘至眼前。对痛苦的咀嚼,是属于个人的。而对爱情的回味,是属于两个人的。与宋之河的缠绵悱恻,是水鱼儿永远不可忘却的记忆。

水鱼儿决定留下来照顾宋之河,在他余生不多的日子里,尽己之力让他安然离开这个世界。当水鱼儿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李宏扬时,李宏扬当时就笑了,不过他的笑是用鼻子笑的,笑完之后他指着水鱼儿说:“先声明一点,不是我李宏扬容不下你,这是你自己要走的,既然你铁定了要走,以后你就别回来了。”而当水鱼儿带了行李卷走进宋之河家的时候,正在熬药的宋之河手一抖,差点将药罐碰到地上。当水鱼儿一板一眼说了自己的决定后,宋之河坚决不受,原因是他不想让水鱼儿看到自己的不堪和窘态,也不想连累水鱼儿。水鱼儿也不作辩解,她默默地将行李卷往炕上一扔,帮着宋之河熬药。药罐子里的药沸腾着,唱起了欢乐的歌,宋之河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烫,眼泪很快流了下来。

虽然有水鱼儿的精心照顾,但宋之河的病情还是越来越重。一个月后,宋之河病死在水鱼儿的怀里。

处理完宋之河的丧事,水鱼儿病倒了。她开始发烧。她躺在炕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她曾想试着爬起来吃点东西,可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使不上力气。

白天瞬息成黑夜,老天收走了最后一丝光,天黑了下来。水鱼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一会儿。她已放弃了去做什么,她这样死去也挺好,就能见到宋之河了。

水鱼儿正迷迷糊糊的时候,院内“水鱼儿、水鱼儿”一声声的呼叫将她唤醒。有重重的脚步声走进屋内,紧接着火镰一响,煤油灯被点着了。灯光瞬间将黑暗驱赶。水鱼儿像举起了一百斤重的东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眼睁开,她模模糊糊发现一个人像一尊黑塔站在跟前。再定眼细看,只见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正焦急地盯着自己,此人正是薛震山。

“水鱼儿——”薛震山声音大的像砸夯。

“你咋来了?”水鱼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宋少爷没了后,我一直想过来看看你。你等着,我去请大夫——”薛震山说完,黑影一闪,就出去了。

薛震山从宝和堂请来了坐堂的老中医,给水鱼儿开了方子。有了薛震山的照顾,水鱼儿的病很快好起来。薛震山对水鱼儿的感情如同大地拥抱雨滴的绝决,而水鱼儿却始终放不下对宋之河的思念。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得有点像风和云的纠缠。

这时,有宋之河的亲属寻上门来了,要求水鱼儿搬离宋家。水鱼儿早就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她把自己的行李卷一背,到五大门安了家。五大门是一个大杂院,因一字排开有五个朱漆大门,被称为五大门。这里住的都是最低层的老百姓,有瓦匠、铁匠、商贩、还有养驴养马赶大马车的。每天这里都闹泱泱、乱哄哄的。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爱恨情仇,在此一一上演。

薛震山终于如愿以偿,与水鱼儿住在了一起。此时的薛仁贵已病魔缠身,牛荷花已经故去了。对于薛震山娶了牛荷花口口声声称为丧门星的水鱼儿,薛仁贵懒得管这些了。如果牛荷花还活着,想必她肯定会大加阻拦。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

戏台就是水鱼儿的生命。在沉静了几个月后,水鱼儿又回到了“义和班”。戏曲的江湖浩浩荡荡,有着焰火耀眼的喧嚣,也有着含垢忍辱的泪水。在这个戏台上,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笑声和哭声、苦痛和快乐、自私和慷慨,卑微和高尚都是其中一幕剧情。

重返戏台的水鱼儿,又开始了她如露亦如电的戏曲人生。

尾声 命运的光

命运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我们或许不相信命运,然而我们却无法去否认。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明白命运为何这样对你。它就像它就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的在我们身边徘徊和飘荡。我们谦卑而倔强地活着,等待着命运之神有一天能够幸运的降临到我们头上。

冬去了,春来了,日子就这样循环。水鱼儿老了,头发也白了。因用嗓过度,她声带撕裂了,戏也无法再唱下去。但她离不开戏台,她像她妈一样,找了份到戏园打杂的营生,这样可以天天听戏。

这时候,日军已经占领营口。整座城市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一天,在营口从事地下活动的共产党员周民川被日本鬼子追杀误入五大门,恰巧被水鱼儿发现,水鱼儿将周民川藏在一个衣柜里救了他。再后来,在周民川的介绍下,薛震山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一次,薛震山在搜集情报时被日本便衣队跟踪,他刚回到家就被便衣队堵在屋里,将他抓走了,同时也把水鱼儿一并抓了。这时的高达通过之前在日本驻营口领事馆的关系,正好在便衣队食堂负责打扫卫生。听说水鱼儿被抓,他良心发现,与周民川通过各种关系硬是把水鱼儿给救了出来。当然,薛震山一口咬定搜集情报跟水鱼儿毫无干系。一周后,薛震山被日本人杀害。

1952年,64岁的水鱼儿被政府请出到新成立的营口市评剧团担任顾问。在这儿,垂垂老矣的她仿佛一下重生了。虽然她嗓子坏了,但她眼睛还是好的,身子也能动弹。她像一把折扇,合上,你看不出有什么光彩,可只要一打开,立马就熠熠四射、光彩照人了。特别是她那双眸子,依旧那么夺目。

这段时间,水鱼儿把全部心思都投在了对评剧团演员的授业解惑上,忙碌其间,乐此不疲。可惜命运又冲水鱼儿伸出魔手,一年后,她嗓子里长了一个瘤子。而且见风就长似的,她觉着瘤子要把嗓子给挤满了,再后来说话都有些困难了。

自从不唱戏后,水鱼儿就不再化妆了。可在这天晚上,水鱼儿破天荒的化上了戏妆。她想,她该走了。

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后,水鱼儿抓过梨木拐杖,出了门。

夜色浓墨重彩。没有风,也没有云,天幕在淡黑色中透出幽幽的蓝,月亮看上去特别圆也特别亮。沿着月光铺展的银色小路,水鱼儿忍着痛一步步往前挪。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小虫子在叫。可水鱼儿一点儿都不觉着孤独和恐惧,她觉得这世界是她一个人的,包括路边草丛里的蛇、草蝇、蜗牛以及众多不知名的小虫子,都是。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辽河终于出现在面前。

折腾了一个白天的辽河似乎也累了,水流无声,静穆庄严。河面上帆船宛若屋宇,参差起伏。水鱼儿走至河边,冲脚下的河水蔑视地笑了笑。从水里来,自然要回到水里去。水体漾漾,逝者如斯。它悄无声息的吞没和抹杀着一切,包括你成功的荣耀、奋斗的苦痛,及所有的苦难和委曲,最后都归于虚无。水鱼儿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但她知道自己的归宿。有时候,一个人即使再努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种超然的力量有时真让人感到了生命挣扎的徒劳无益。

水鱼儿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算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诀别。她眼睛一闭,一头扎进了辽河。水面激起了宛如白莲一般的浪花,不过瞬间就消失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一会儿,水面上浮起一根拐杖,被水挟裹着,随流入海。

  • 评剧团的人到水鱼儿家送药,发现了水鱼儿留在桌面上的纸条。上面写着:“命运对我不薄,在我晚年又让我走上了戏台。不过,我实在是唱不动了,想好好休息了。”来人拿着纸条迅速报告了评剧团领导,又向公安局报了案,之后上上下下撒下人马四处寻找,結果毫无踪迹。

下午,有船家将梨木拐杖送到了评剧团,说是他在出船时,在水面上发现的,见这根拐杖不一般就捞了上来。船家还说,有码头工人认出了这是水鱼儿用的拐杖,他就送了过来。

人们已然明白,水鱼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人们一顿唏嘘,感慨和感叹着水鱼儿凄惨的身世。有人说,水鱼儿命太苦了,这刚刚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病。也有人说,水鱼儿是水里生的,回归于水便是最好的命。

我想说得是,人来到世上走一遭不易,命运再黑暗,总会有一道光照在你身上。努力过,奋斗过,然后,寂然而逝。

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猜你喜欢

长山营口鱼儿
Plasma activation towards oxidized nanocarbons for efficient electrochemical synthesis of hydrogen peroxide
“鱼儿游走了”不一定是减法
鱼儿飞起来
鱼儿乐
漫画
《营口古代文明展》的内容设计与特色
营口高校学生年体质健康测试结果的研究分析
营口机场建设对生态环境的影响研究
长山列岛国家地质公园
人生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