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树

王虎

牛成龙用半天时间，统计好西北村的房屋受损情况。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作为驻村干部，牛成龙还得组织村民在网上再申报一次，便于镇里拨付救助款。

村子受损情况不算严重，除了三户人家的三间老屋倒塌之外，其余的都是院墙开裂等小问题。

牛成龙不明白，住在村口最古老房子的秦达儒，拒绝申报房屋受损情况。他可是老屋倒塌的户主之一呀，他不要救助款。

秦达儒家门口有一棵一百几十年的红棉树。走来的牛成龙看见他没有清理倒塌砖瓦和泥土，而是在捡拾地上的红棉花，捡得非常认真，一朵一朵，放在铺平的塑料布上。

“是想晒干后做枕芯是吗？老年人说红棉花是上等枕芯材料。”

“不是。”秦达儒眼皮都不抬一下，这跟以往见了熟人，主动握手打招呼的状况完全不同。

牛成龙不再说话，帮秦达儒把树下的红棉花全部晾晒好，才跟着走进那间在村里略显得跟不上时代的老屋。共有四间房屋，塌了一间，还有三间。这间塌了屋子平常很少开过门，牛成龙还是第一次进入。

屋子里有一套古香古色的樟木茶几和雕花精致的太师椅，再也别无他物，但足够让人对这个家庭的过去产生联想。

“祖上是当大官的？”牛成龙好奇地问。

“没有当什么大官。”

“但这套家具应该有些来历，至少应该过百年了吧。”

“是的，我今天可以讲给你听了。”秦达儒说。

那是先祖秦山的时候，他在参加林则徐领导的鸦片战争前，用庄前的一棵大樟树做了一套樟木家具。那时候的人，做家具建造房子都有规制。比方家里没有出个举人、进士之类的人才，修建房屋不但大小高低有限制，连屋顶所用的一片片瓦，也必须是普普通通的青瓦，更别提使用太师椅这样高级别的家具。

当初，为了动员百姓当兵打仗，朝廷给了另一种形式的赏赐，但凡当兵打仗的家庭，算有功之家，可以按照进士级别修建祖祠房舍。而普通百姓家，修建宗祠，或者翻新房舍，需要一大筆银子。祖上请木匠打了这套家具，让出征前的秦山在太师椅子上坐着，接受送行。这可是莫大的荣光。

村口这棵红棉树，就是家人专门为出征前的秦山种的。本想着打仗，十年八年或者一辈子都回不来，想不到的是，几年后，秦山顺利回来了，并且立了功做了把总。村人在红棉树下摆宴庆祝，从此把它当作英雄树。

再后来到了八国联军侵华时，家人秦红棉再次踊跃参军。北京城的枪炮声还在响着，去了不到五个月的秦红棉却做了逃兵，趁着黑夜回到家里。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跪在红棉树下，向已经去世了的爷爷秦山祈求宽恕。

做了逃兵的秦红棉，红棉树和家中这副太师椅，煎熬了他的后半生。秦红棉是家族中唯一一个没有坐过太师椅的人。即便在他儿子结婚，孙子出生，他也没有在这棵红棉树下举办喜宴。

讲到这时，秦达儒摇着头，一脸无奈。然后，他又接着讲。

装家谱的樟木盒子里，放着一封泛黄的纸张，楷体毛笔字工整有力。这是秦山为子孙留下的劝慰之言，红棉树和太师椅，是家族规制，有功名的后人，办喜事或者庆贺活动，长辈才能坐太师椅，在红棉树下办喜宴。

牛成龙听了，知道这是他家的祖训，当牛成龙来这里，是登记村民受损村的房屋。他问：“你还是登记一下受损的房屋吧，领取救助，这是受灾家庭应该领的，是国家的好政策。”

秦达儒摆摆手说：“感谢政府。不过，我子女都在城里安家了，倒塌的房子也不准备重建。我这么多年留守在村里，只为做一件事，就是每年将捡拾的红棉花晒干后，作为拜山的祭品，撒在祖宗坟前。先祖秦红棉去世前，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朵红棉花。他是在忏悔，给红棉花沾上了污点。”

这么有历史人文价值的房屋，眼睁睁看着倒塌，实在太可惜。鸦片战争的英雄，那可是全民族的英雄。牛成龙建议由村委掏钱修缮老屋。秦达儒一点儿兴趣没有。还说大不了等全部倒塌了，种上红棉树更好。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为翻修老屋的事闹个不欢而散。

春天说来就来，又到了红棉花开的时节。牛成龙完成驻村任务，将回到镇里复职，临走的时候，秦达儒紧紧握着他的手，额头渗着汗滴，请求他在做一件事。

原来，秦达儒谋划好了老屋的用途，决定用多年来孩子们给他的钱将老屋修葺一番，再连同太师椅、木棉树全部捐赠给村里，打造乡村文化小院。今后村里有大小喜庆之事，完全可以放在这里举办，充分发挥好红棉、老屋和太师椅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