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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

2024-04-14丁帆梅家玲王尧谢有顺

扬子江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文学科技

丁帆?梅家玲?王尧?谢有顺

重新思考我们的坐标和立场

丁 帆

自2016年在武汉演讲以后,因种种原因,我就再不出来演讲了,晓明兄任职期间两次叫我到北大来演讲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怕讲错话,如果今天讲错话说明我已老年痴呆,如果讲对了,算我是一时清醒。昨天看到这个题目以后,我说这个切口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它触发了我思考一个新的课题。今天中午我刚刚看到“澎湃”发了一个新闻稿,是一个在上海召开的古代文学研讨会,他们提出来一个口号,是陈尚君兄在开幕词里面引用了《国际歌》里的一句话:“让思想冲破牢笼”,其结束语是曹旭教授引用了王洛宾的一句歌词“掀起你的盖头来”。我说古典文学很开放嘛,我说他们开放,我也要在这里开放一下。因为我坐在北大中文系讲坛上,就必须寻找一个文化坐标,这个文化坐标必须是要体现北大精神!北大精神是什么?是新文化运动的灵魂,是新文化运动的传统。因为中国文化传统有两个,一个旧的传统,一个新的传统,而“五四”新文化的百年的新传统就在这里发源。找到坐标以后,我就想,观察我们这个新传统,面临着的是一个百年未遇的大变局、新语境,这个语境我把它形容为“四面楚歌”: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不能自已。

所谓“前”,前面是旧传统,是以儒学为中心的古代传统文化。让我深思的是,每到关键的时刻,古代文化和文学都很容易成为显学,这是我这几年思考的一个子课题,我跟许多学者交流过这个问题,但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它为什么会成为显学?是“复兴”呢,还是“复古”?当然,我們古代文化传统是不能丢的,但面对这样的境遇,我们现代知识分子站在哪里?你的现代性在哪里?这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20世纪80年代,古代文学学科曾经反思在治学观念与方法上存在的落后问题:我们为什么没有现代文学那样的汲取与创新的能力?现代文学那样的思维、那样的方法,正是因为大量西方学术观念与方法的涌入之后,让新文化和新文学重新思考他们的坐标和位置,让他们走出“前现代”的治学井蛙的困囿之中。

“后”,那就是以AI为核心的智能文化的绞肉机,不断引领文明走向未来社会的新路径,它作为人类文明的一把双刃剑,既给人类文明和文化带来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知识储备与生存质量,同时在文化领域里搅乱文明发展的合情合理性,于是,“人”与“非人”的战争序幕拉开了。二十年前我在《读书》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南大林德宏教授的著作《人与机器——高科技的本质与人类精神的复兴》的书评文章。因为当时美国在一个黑人的大脑里进行了电脑芯片的植入,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芯片装进去以后,他就可以把大数据储存的很多知识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下子懂几十种语言,十二吨的资料输入他大脑,他能回答很多你不知道的问题。我当时就想,这要省去人类学习的过程,不是可以省略掉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了吗!学习过程的省略为人生节约了多少年的时间成本啊!但我又提出来一个疑问,机器能替代人的思想吗?当时我的题目就是一个问号。而现在我们面临的不正是人机接口时代开启的前夜吗?昨天我看到一条消息,AI出来了一款叫做AI Pin的机器,就戴着这样一个小方块,你的一切日常生活和知识获得都可以由它通过你的口述,立马在手掌心投影指示完成,解决所有问题。它是智能手机的更新迭代,我想这不就是人机接口吗?人机接口时代的序幕,无须用外科手术把芯片植入大脑了,然而这个过渡带来的负面影响又是什么呢?我之所以把它称为人类文明文化的一把双刃剑,是因为它虽然给人类文明进步带来了非常便利的生存与生活捷径,但它有一个问题,它如果代替了人的思考将会产生什么?它出错怎么办?私下与陈晓明聊天时,我说到了前几天的一则报导,A l操作的时候,竟然把一个工人压死了,产生了恐怖事件。此外,ChatGPT是不是能够回答人类所有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它是模式化的、程序化的,没有独特的人脑创新思考能力,所以回答问题都是模式化的,是从大数据里面提取了很多它认为是正确的答案来回答你,但这是人类独立思考的问题吗?所以说我们“四面楚歌”面临的最大的危机就是智能时代的后信息文化对我们的压迫,这是我们要思考的。也许古典文学无须思考这个问题,但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要思考这样的问题,以上“前”“后”两翼,是外部的环境问题。那么,内部的环境问题就是我们“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百年来所遇到的两个问题,那就是一“左”一“右”两种思潮一直纠缠在我们的文学史中。

中国的“左”派文化不得不提到的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化的兴起,更加确切地说,应该是作为组织形式出现的“左联”的成立,是全苏化的文化与文学思潮把持着中国现代文化和现代文学的主流位置,由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旗一直发展到1960年代的极“左”思潮,到今天它仍然活着。我用一个中性词来评价,它仍然是阴魂不散。怎么样对待这个极“左”的思潮,包括现在世界上出现的人类文明价值判断的一个巨大的分歧,包括美国白“左”在内的世界性文化问题,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价值分裂?甚至在我们的文学理论当中,文学的制度和体制当中,这都成为一个无处不在的文化和文明的冲突,早已超出了亨廷顿的理论假想,这个冲击就在我们面前,我们要不要思考这个东西?这是一个如何对待“左”的问题。

同样,“右”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无疑,“右”一直处于一种“孤魂野鬼”的生存状态,它游离于整个主体文化。我就不举例子了,也不举北大的例子了。

我思考这个问题就是从当时2016年那个演讲以后,因为前面是在2011年,我一直在思考知识分子价值判断的问题,我当时在《读书》杂志上连载了四期关于知识分子良知的探讨文章。这个问题源于我在本世纪初提出的中国的二次启蒙应该首先从知识分子内部开始的观点。我思考了很久,后来把那本书起名为《知识分子的幽灵》。今天我个人是站在“知识分子幽灵”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仍然还需要进一步反省,检讨批判自我思想的贫乏与错误。在我们当前的时代中,急需要我们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不管哪个国家,知识分子永远都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思考的中坚力量,失去了这个中坚的平衡,这个民族和国家很可能就失去了正确的价值判断。现在,我坐在北大讲台上,我有点兴奋,我觉得我们应该思考这些问题,虽然对“左”的判断也好,对“右”的判断也好,我们不能分出是非对错,但我是站在新文化传统的北大精神文化坐标上面来说话,虽只是个人的一个价值判断,不代表全体的知识分子的判断,但这是我们每个知识分子无论站在什么样价值立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不在于“左”“右”之争,而在于“左”“右”都放弃思考这个问题,我今天在北大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引发知识界,包括我们文学界的一个思考爆破点,仅此而已。

从大的趋势上来看,人类文明无疑是永远进步的,但它有时候也会回流,所以我一再强调“复古”与“复兴”的问题,比如我刚才有一个没展开的问题就是:倘若你现在是站在学术和学理的立场上来探讨这个问题,你就会发现,现在我们谈的所谓“文艺复兴”,如果用西方文艺复兴的口号来描述当代文明和文化乃至文学的每一个时代动作,我就会打个疑问号了,它究竟是“复兴”还是“复古”?这就是一个问题,我前几天看了一部关于张勋复辟的电视剧,觉得很有意思,很有感触,实际上这个就解释了我们对某个文化传统的看法,如果重新把古代文明作为我们当下的一个标准,来衡量进行时的文明、文化和文学,合不合适呢?还有,面对现在的机器和人,刚才他们三位都讲到这个问题,文学的核心是什么?我以前把作为文学核心的审美、历史、人性这三个元素作为文学的重要的元素,这个次序我现在颠倒过来了,就是人性的元素是文学永远不变的一个核心问题,这也是面对向“后”看的问题所得出的结论,无论科技发展到哪一步,人、人性和人道主义都是不可替代的,除非地球毁灭。因为,人永远是“单数”的,机器和意识形态永远都是“复数”的。所以,我说的瞻“前”顾“后”,向“后”看,现代文明的发展,从工业文明到后工业文明,再到后现代文明,它就是一个“人”与“非人”的文化搏战。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站在人文学者的角度怎么看这个问题?我在20年前的文章里面就回答了:人的思想和思考是不可替代的,不可强制的!文明再进步、机器再发达、智能再先进,它也不可替代人的思想和人的思考。

“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

梅家玲

“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这个论题至少涉及了三个层面的问题。

首先,是定义:何谓“科技文明”?何谓“传统文学”?其次,是两者的关系:科技是现代的,文学是传统的,“现代”与“传统”、“科技”与“文学”是否必然对立?是否有对话交融的可能?此外,它或许还隐含了提问背后的某种心理焦虑,那就是:在科技文明日新月异的今天,传统文学是否就此被边缘化?文学还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这三个层面重点不同,却是环环相扣。就一般认知而言,科技具有“工具性”的特色,为人类生活带来快捷与便利;文学却是主体心灵与精神的投射,充满情感与温度,能够触动读者的同情共感,启发思考与体悟。而提问背后之所以潜藏焦虑,往往是因为预设了两者的对立关系,并且对于文学将因科技发展而被边缘化的处境深怀隐忧。但我个人以为,面对这些问题时,我们也许应该先破除两者二元对立的预设,转而思考二者相互为用的可能性。且不说,无论是“科技”抑或“文学”,原本都非铁板一块,两者皆会随着时光推移不断自我调整推进,并且相融互涉。即就文学的书写与传播而言,早就与科技文明相辅相成。例如,我们的书写常常脱离手稿,以计算机打字的方式进行;之后的排版印刷作业,以及随之而来的传播方式,无不高度依赖电子技术的操作。再者,在一个已经进入到“后人类”时期的当代,诸如“义肢”“人工水晶体”“心律调整器”等维系个人生活需要或生存机能的科技产物,也纷纷被植入到人体之内,成为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以或有形、或无形的方式,介入了我们的心灵与精神活动,也左右着我们的思考、体验与言语表述模式。因之而生的文学阅读与书写,实在很难说它与科技文明截然对立。而今,ChatGPT大行其道,它吸纳了巨量材料,成为网络大神,不仅能响应人们所提出的各类问题,如百科全书般地提供知识,甚至具备了文学创作的能力。此一发展趋势,意味着现代的科技文明无处不在,狂潮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一切,文学自然也被它吞噬。人文学者们为此忧心忡忡,实为其来有自。

不过,回到前述科技与文学的分别,一个关键问题是,人生在世,除了享受快捷便利的生活、拥有五花八门的知识之外,是否还需要什么其它的、唯独文学才能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以下这个例子,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同的思考面向。

本学期,我在台大开了一门名为“中国经典与现代文明”的通识课程,选修的学生来自全校不同院系。开学第一堂课开宗明义,希望让学生明了“何谓经典”,以及“我们为什么要阅读经典”,我自己准备材料的同时,也上网向ChatGPT提问,得到的回答的确面面俱到。例如,它说:“经典”一词是指具有深远影响力的作品,经典作品通常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包括创作时期的社会、文化、政治等环境,而且在创作之后被广泛运用、流传,具有普遍价值和深刻意义等等。至于为什么要读经典?ChatGPT说:读经典的好处有以下几点。第一,它具有时代文化的重要性,经典之所以历久不衰是因为其反映了所处时代的价值观、信仰,通过阅读经典可以更好的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和社会历史的发展,也可以锻炼我们的批判性思维。许多经典都很复杂,需要仔细分析和解释,阅读它们可以帮助我们发展批判性的思维能力,以及強化对于复杂性的欣赏等等。这些响应,看起来真是四平八稳,而且头头是道。但如果我们的学生只知道这些,他足以成为一个能够应付所有的世局变迁的现代知识分子吗?

因此,下面我要举出另外一则对于“何谓经典”此一问题的响应。那是一位禅师的话,他是这么说的:“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

请想想,这位禅师的回应跟前面的ChatGPT比起来,有何不同?它的不同恰恰可以让我们反思现代科技与传统文学、文化或者是道德伦理关怀之间的关系。ChatGPT的回应,是典型的灌输、填鸭式的告知,它让我们习得知识,却无法得到智能与体悟。禅师的话,则让我们意识到:文学或文化经典的特质,正在于它能触动读者与内在自我的对话。它的重点不在于要求读者被动地接受,而在于召唤感悟、型塑自我。这个自我,既有来自于我对于文学或经典的理解与诠释,也融合了在当前生存处境中的个人体悟。

因此,再回到我们的主题:在一切已经走到了科技文明无所不在的现代,所谓的传统文学能够做什么?我以为,能够做的,正是让我们在这样的时代里,不只拥有知识,更拥有情感和智慧。正是这些情感与智慧,导引我们善用科技文明,让我们成为一个能够贯通古今,立足于当下的现代人。

在智能时代寻找自己的思想和美学形式

王 尧

陈晓明教授出了一个很好的题目,“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这是新文学研究者也就是现当代文学研究者需要回答的问题。如果拓宽范围,这也是人文学者需要回答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文学也是科技文明的产物,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也分出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路径。现代科技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段时间很多同行热议ChatGPT,便是试图应对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个问题。我个人也在关注,还没有特别的见解。

昨天晚上看到这个对话的题目时,我想起差不多十年前在北京郊区召开的一个网络文学会议,这是我参加的唯一一次网络文学研讨会议。在那次网络文学会议上,一位网络文学作家跟我说,王老师,你们研究的文学,已经是旧文学,我们的网络文学才是新文学。这个新旧的划分对不对?我们不必纠缠。网络文学的出现,至少在写作方式和传播方式上出现了与“新文学”不一样的东西。但我们很难用旧的定义新的,也很难用新的定义旧的。我跟这位朋友说,我们不用互相定义。今天我们文学研究里面很多问题就是用新的定义旧的或者用旧的定义新的,这就会互相排斥。那次会议发言的具体内容我记不清楚了,但这么多年来,我的基本态度是不以“新文学”看待网络文学。当年在我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时,谢冕教授从北京来做答辩委员会主席,在答辩结束后的聊天中,谢老师以他当年有关朦胧诗的论争为例,告诫我对新事物要保持宽容的态度。

如果我们把“新文学”暂且归为“传统文学”,那就意味着有一种更新的文学形态出现了,或者说之于文学的新的文化形态出现了。我个人觉得,到目前为止,新的文学或文化形态仍然在形成和发展中,还不足以让文学秩序发生颠覆性的变化,也就是说,还没有进入“新”与“旧”的循环中。但新因素的持续冲击,可能会让传统的“新文学”和新的文学-文化形态产生巨大的差异。在一般意义上,只有当我们研究的“新文学”和这一新的文化形态产生相当程度断裂时,“新文学”才会最终成为“传统文学”,如同现代语境中的“旧体诗词”一样。即便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也延续了“旧文学”和“旧传统”。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复杂且长期的过程,现在还不能说已然断裂,但确实有了新因素和新参照系,而且文学本身也在蜕变。我们因此有了新的分析框架,“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便是一个新的分析论题。

“科技文明”其实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所谓科技,是科学技术的简称。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可能更多侧重的是“技术”对“文学”的影响。关于科学,我们很少去涉及它与文学的关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民主与科学精神,当然也是新文学的标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都受到科学的决定性影响,如果离开科学,我们很难讨论现代中国的问题。科学有不同层次,我无力展开讨论。我这里所说的是,与科学相关的“科学主义”对文学研究的影响是深远的,现在讨论学院批评的问题,其实问题不在学院,而在科学主义成为我们研究的哲学基础了。“学科”这个概念统领不同的研究领域,当我们说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时,实际上是要让我们的研究成为科学。人文学科的学者当然知道本专业的特点,不希望我们的评估体系和自然科学一样,但一旦当作学科,所谓量化的评估体系就无法回避。所以我们的学术研究一直处在一个充满悖论的学术体制中,不得不强调人文学科的独特性。“科学”的压力太大了,人文学者为了呈现自己研究的“科学性”,越来越把自己的论著写成社会科学甚至是部分自然科学的面貌。以文学而言,所谓研究和培养,往往成为一种知识训练,思想和审美的操练越来越少。最近我读到一本书——《时髦的空话——后现代知识分子对科学的滥用》。其实,不仅是后现代知识分子,我们对科学的滥用是普遍的。该书的作者之一艾伦·索卡尔提醒和嘲弄了对科学概念、术语的滥用,他让我们思考的问题是,如此就能让自己的文字变成“科学”了吗?我所说的“悖论”,用本书《审订序》中的说法是:“当代人文社会学者,对于科学似乎有一种暧昧的心理:一方面批判着科学已变成霸权;另一方面又极力为自己的研究争取‘科学的资格。但是,如果回到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的文学研究,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答案肯定不是。这是一个困境。”但我意识到的更大困境是科学家施一公的一个说法:量子纠缠被实验室证实,颠覆了人类90%的认知。如果是这样,我们怎么办?

相对而言,我们对文学与技术关系的研究似乎很充实,比如印刷技术、媒介对文学的影响等。但现在技术的问题越来越复杂和艰深,技术不仅是工具、是形式,也是内容本身。刚才梅家玲、丁帆、许子东三位老师都讲得很好,我很受启发。包括他们三位和谢有顺在内,我们的思路基本上是现代的古典。关于为什么读经典,梅家玲老师举了ChatGPT的回答,我仔细听了,远远不及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面讲的那十几条精彩,但我很快意识到我这个感觉未必是对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ChatGPT提供我们满意的答案,或者是我们期待的答案?恰恰是这种思路,让我们处于一种恐惧中,担心我们的研究和写作会不会被人工智能代替。我现在的安慰是,创造性的、充满个人气息的研究和写作,至少暂时不会被替代,总有在大数据库之外的思想和感情生活。我注意到,许多人士更担忧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人工智能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也不可控,它们可能会对人类带来非常大的危害。最近好像在英國举办了一个人工智能的会议,很多政府首脑、科学家出席了,他们都认为要对人工智能的发展加以干预,要立法。当这样一把双刃剑高悬在我们头顶上时,我们关注的,首先是技术对人类生活甚至是命运的影响,其次才可能是文学和人文社会学科会受到什么冲击。当人的生存方式因为科学技术而改变时,文学或者人文社会学科的内容和方法肯定会发生变化。

在科技文明/传统文学这样的框架中,我们未必要把两者视为对立关系。关系紧张不等于对立,我认为这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之所以有北京大学,有“五四”精神,有现代中国,相当程度上与现代科技文明的发展有非常重大的关系。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我们看世界的视角和方法变化了,从天下体系变成一个广阔的世界体系。大家都讲蔡元培先生的贡献,蔡元培先生的贡献不仅仅是兼容并包加美育,他同时办好自然科学专业,应用新的方法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我们亲历的例子是1980年代系统论、控制论对文学研究产生的影响。今天大数据库、数字人文也给文献整理和文学研究带来了新变。我想,我们需要放松,不必那么焦虑,我们今天看ChatGPT,就有点像晚清的人看照相机和铁路。我们多少熟悉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海德格尔的批判思想和方法在当下仍然是有效的,但我斗胆地认为,面对新的科技文明,海德格尔的思想和方法也不足以应对当下的问题。好在还有哲学家去思考这些,研究文学的人可以先放下。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对文学的理解、对人文学科的研究,都会随着科学技术的变化而变化,但这种变化从来不是以放弃文学的独特性和人文学科的特殊性为代价的。几千年来,中国和世界变化何其大,但一部中国文学史仍然相通,仍然有共同点。我现在想的问题是,我们固然需要忧思科技文明对文学的挑战,但文学内部的危机也许是更为突出的问题,而科学技术又让内部的危机越来越复杂。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文学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与“文学性”危机》,就是讨论文学内部危机的。如果简单说,我以为文学缺少回应现实的能力,缺少叙述历史的能力,也缺少想象世界的能力。如果我们参照“五四”知识分子,可以讲今天的知识分子愧对我们的先贤。在历史经验的参照下,我们可以看到我们这代人的渺小和浅薄。在文学批评界,大家常会讲批评失语,什么时候失语?为什么失语?有些分析只是着重于批评家的人格,说你不敢讲真话,你只会讲假话,这个问题当然有。但另外一种可能是,今天的文學知识分子缺少思想能力,缺少审美能力,也没有足够的知识准备,来建构文学和人文的世界。如果过度从人格、道德角度反思文学写作和研究中的问题,可能会错过对复杂问题的思考。

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我觉得文学也好,文化也好,依然需要从这样一种紧张的关系当中找到自己的思想形式和美学形式。科技的冲击,并不一一对应到文学的所有问题上来,科技变化了,文学随即变化、思想随即变化,有许多变化从显形到隐形有相当长的过程。文学创作的独特性之一是需要将历史与现实进行审美转换,这个过程太复杂了。比如有些作家很有思想,为什么没有写出好作品出来?他没有找到对应的故事。有一些作家很有故事,但故事是苍白的,如果小说只是讲故事而没有思想文化的内涵,没有民族文化的脉络,它能称为好的文学吗?当然不能。我们要承认我们处于一种思想危机的状态,我们的内心处于矛盾甚至是冲突之中。我们需要真诚地面对社会,同样也真诚地面对我们内心的复杂性。这是我们写作和研究的思想来源之一。科技文明的发展,让专业主义的倾向越来越强,但如果强到让我们失去人文关怀,那么我们的文学教育是残缺的。人文学科需要有思想、有关怀,也需要有温度,用我们温暖的内心来面对我们的现实。

想象力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

谢有顺

讨论“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这个话题,我的观点是,首先要肯定科学和技术的意义。科技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全面更新了现代世界的面貌(尤其是物质世界),它对于文学也有巨大的启示意义。科技极大地拓展了人类想象的空间。文学对宇宙的想象,如果没有现代物理学等科技知识的助力,作家所写的“天上”到现在可能还是《西游记》式的,天上也有一个皇帝(玉皇大帝),皇帝也有个老婆(王母娘娘),他们也要吃饭、睡觉,也会互相嫉妒什么的——这样的想象逻辑,不过是对现实的简单复制。但科技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更广阔、真实的宇宙,那些科幻小说、科幻电影所讲的黑洞、外星球、轨道飞行、星际穿越,属于硬科幻部分,都有物理学基础,无论星辰大海、“星际迷航”,还是“流浪地球”,打开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没有科技为文学插上翅膀,文学会偏于向内探索,追求内心的超越,物理空间的广度是不够的。即便是书写现实,科技也让我们对疾病、梦、潜意识、死亡的理解更为深切了,现实的展开方式不同,对人类故事的讲述方式也会不同,这些想象边界的拓展,都有科技的启示。这个观察角度不可忽视。

在此之前,文学的核心价值中,一直保持着对现实的批判、对技术的警觉,以捍卫精神世界的完整性和超越性,反抗物质和技术对灵魂的奴役,这是好事。但这种批判与警觉不能演变为对科技的敌视。

文学的进步,同样需要尊崇科学精神。

事实上,造成世界观念大变化的核心正是科技大爆炸。我想起不久前读的亚当·罗伯茨的《科幻小说史》一书,他将科幻小说的决定性时刻定于“布鲁诺被烧死”,这一事件标志着科技代表的理性和信仰,自新柏拉图主义后开始分道扬镳,技术一路高歌猛进,最终使我们来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技术统治的时代”。技术本身不断对人类的生存带来冲击,动摇其稳定性,传统的认识装置日益显得狭隘与局促。

随着技术的进步,现代社会对人的想象出现了不同的路径。一种是新的路径,就是沿着技术和物质的角度,想象人的社会构成正日益机器化、数字化,尤其人工智能的发展为我们描画出了这种乌托邦图景——人类以后有能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任何人,更有科学家认为,人类的一切运转规则都可以通过数字计算出来,数学法则有机会统治人类的一切;另一种是传统的路径,就是从观念和精神的角度继续思考人类的存在困境和灵魂救赎的问题。后者显然正在遭遇前者的挑战。以文学为例,文学是人学的现代性模式,其在网络文学、科幻小说等类型写作中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原有的关于人的想象,尤其是那种历史悠久的人文传统所建构的精神秩序,正在被一点点颠覆,新一代作家习惯将人放置到更复杂的时空和更迷幻的世界里来重新审视,他们所创造的“新人”或“新世界”更像是人的想象和机器人想象的合体,亦真亦幻成了这类写作的基本准则,它甚至改写了“现实”二字——现实不再是由事实所构成,也包括虚拟的部分。但文学毕竟不同于那些技术性应用的领域,文学的世界如果只有单一的技术性的理解,而没有社会想象的主体建构,它所创造出来的就是机械的世界、观念的世界,而丧失了这个世界应有的人的情绪、血肉、肌理,那些审美的情愫,那些恍惚和暧昧的精神遐想,也将无处安放。查尔斯·泰勒说,“社会想象并非是一系列的理念,相反,它是使社会的实践通过被人理解而得以落实的”,这也很好地解释了文学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往返的秘诀,那就是要将一切理念都“落实”了,写作才是可靠的、有说服力的。

“科幻现实主义”一说,就是对这一写作实践极好的诠释。年青的科幻小说作家陈楸帆曾说:“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但科幻如何“现实”呢?如果只说科幻的想象是表现现实,或者是对现实的讽喻,这与《搜神记》《聊斋志异》《子不语》等文人志怪故事何异?陈楸帆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一文中强调:“‘科幻现实主义所追求的应该不仅仅是对时事的简单呼应和摹写,否则便丧失了这种开放文类自身的优势和可能性。我更愿意将‘科幻现实主义理解成一种话语策略……去寻找并击打受众的痛点,唤起更多人对科幻文学的关注,踏入门槛,并进而发现更加广阔的世界。”从“科幻”能发现“更加广阔”的现实角度、去运用“科幻现实主义”这一概念,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科幻”具有怎样的魔力,使得它能看见传统现实主义不能看见的部分?

要探寻这个问题,应该先厘清“现实主义”与“现实”之区别。“现实”指的是人此在的生活,而“现实主义”是一种认识“现实”的装置,这种装置既可以是儒家“仁义论”的,也可以是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式的,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规定人在“此岸”的伦理。这种认识装置,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为人的生存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大地,而文学就充当了雅斯贝尔斯所说的“伦理的守护神”的角色。但这是以遮蔽其他的生存意义为代价的,故当韦伯所说的“祛魅”时代到来,这块“坚实的大地”,在西方随着天国的陷落而变得晦暗不明,在中国,则随着儒释道伦理饱受冲击而变得动荡不安。

把现实理解为只有“此岸”,这不过是“五四”以后才有的观念。中国千百年来,多数人相信魂灵、神鬼、命运,在经验世界之外,认定还有一个超验世界,天、地、人、神、鬼并存,才是中国人完整的价值世界。但这一个多世纪来,很多人把神、鬼、魂灵世界贬斥为迷信,文学多写看得见的日常现实,这其实是对生命世界的简化。太现实了,文学就没有想象力了。正是科技的发达,才把人再一次从单一的现实尺度里解放了出来,重新思考在一个更宽广的生存空间里人存在的位置,以及人类往何处去等重大命题,尤其是科幻小说所带来的宇宙意识的建立,极大地扩展了文学想象的版图。所以,首先要充分肯定科技的意义。

第二点,科技和文学是有冲突的。简单一点讲,就是理性和非理性、确定和不确定、规范和自由之间的冲突。技术要求确定,文学和想象更多是不确定的;技术要求理性,但文学总是有很多感觉主义、经验主义的东西。这种冲突并不是今天才有。而文学存在的意义,就是要不断反抗那些确定、规范、秩序化的事物,确定性难以产生审美,不确定的、暧昧的、沉默的部分更具审美价值。

这让我想起十八世纪学者章学诚的观点,他认为自战国以后,礼乐之教的力量在衰落,六经中最有活力、对人影响最大的反而是诗、诗教。这表明礼教、乐教所代表的确定性知识,和诗、诗教所代表的不确定的、审美的知识,二者之间是有冲突的,至少是此消彼长的,照林语堂的看法,诗歌在中国甚至代替了宗教的作用。可见,当一个时代的美学和观念开始固化,最早预知并发起变革的总是文学,尤其是诗。关键时刻,是那些不确定的、个体的、审美的、想象的事物在重塑这个世界。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人类进入了一个越来越迷信确切知识、迷信技术和智能的时代,但技术或许可以决断很多东西,惟独对审美和想象力还无法替代。那些确定的知识,那些秩序化、工具化、技术化的东西,总是想告诉我们,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未来也一定是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文学和想象许多时候就在不断地反抗这种不容置疑,不断地强调这个世界也许并非如此,世界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样子,不断地重申想象力并不是多余的,审美和不确定的事物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那些想象性的、虚构的经验,仍在有力的改变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用准确的虚构命中复杂的现实》)我们在肯定科技的进步意义的同时,也需重申想象力的意义。在这个技术时代,想象力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

这就来到了我想讲的第三点,文学有任何事物都不可替代的意义。说实话,如果都用技术主义的眼光来讨论问题和观察世界,生活是很无趣的。刚才许子东老师有个设问,回到200年前的中国你们愿意不愿意?假若我从科学的态度进一步追问,这个问题就会无限衍生下去,比如,为什么是回到200年前,而不是201年或210年前?即便回到200年前,也还要设想,是回到哪个地方?是扬州城还是我的故乡长汀乡下?是回到大户人家还是穷困家庭?这个设问可以通过技术不断细化,细化到后面就会颠覆这个问题本身。但谁都知道,许子东老师的这个问题只是一种修辞,一种文学性的描述,是让我们假想一种场景,以对照讨论现实问题。如果我们生活中没有了这些假想,把这些想象性的事物和方案都删除,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单调;看起来是规范了,秩序化了,但也可能是死气沉沉了。文学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激活生活中不整齐的、旁逸斜出的东西,以定格人类智慧、思想、人性中的闪光时刻。福柯在《权力的眼睛》一书中,即便论及批评,这种貌似理性的文体,他也说:“批评不是要指出事物没有按原来正确的方向发展。它的职责是要指明,我们的行为实践是在怎样的假设、怎样随便和不加思考的思维模式上建立起来的………批评可以把思想进一步擦亮,并努力改变它:表明事物不是如人们所相信的那样不言而喻的,使人看到不言而喻的东西将不再以这种方式为人们所接受。批评的实践就是使得自然的行为变得复杂化。”福柯还说,他喜欢批评迸发出的想象的火花,“它应该挟着风暴和闪电”,而风暴和闪电都是不确定和突发的。很多文学作品之所以灿烂辉煌,其实都在于作家遇见了那些闪光的时刻,捕捉到了闪电般的句子,很多句子、细节、想法一定是天外来物般地出现在作家脑袋里。

审美总是涉及意外状态,意外越多,文学性往往越饱满。

刚才几位老师都说到了ChatGPT,我也专门测试过,相信它很快能写出不错的小说,也能写诗,尤其能写很好的旧体诗,因为旧体诗有格律,容易被模仿,凡是规律和秩序的东西都是最容易模仿的,但文学性也是最弱的。所以不要迷信ChatGPT,如果用ChatGPT写作,肯定不会有鲁迅笔下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句子,这明显不符合语言规范;也不会有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因为诗中有两个“明月”,重复了;也不会有汪曾祺悼念沈从文的文章中说的“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机器是不会这样写东西的。按汉语的法则,这些重复的话语都是多余的,啰嗦的。可是,好的文学不都是语言的意外状态、人性的意外状态吗?正是这种想象力的异想天开,使那些不能被整饬、被规范、被删削的部分开始野蛮生长,这是文学最有意义的地方。

我们不能简单地把生活和未来交给科技。尽管我对技术的进步一直抱以乐观的态度,甚至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觉得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技术真正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至于挑战和威胁文学写作,更是言之过早。我当然知道,技术的迭代很快,在它的影响下,人类生活正在发生巨变,但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能应对各种巨变;何况,在人类进程中,文学的变化可能是最小的。人的内心和灵魂变化极其有限,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柴米油盐,古人和今人所面对的并无太大差异。因此,文学还有时间从容应对一切科技文明的挑战。确实有挑战,但也没必要恐慌,有些人夸大了技术对创造性工作的威胁,而忽略了科技和文学之间可能达致的和解。在应对日益复杂的生存状况这个问题上,人类所依凭的文学的力量,或许是微弱的,但也可能是最柔韧、最永恒的。

作者简介※丁帆,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

梅家玲,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

王尧,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文根據2023年11月11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举办的同题讲座录音整理、修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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