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瓷

凉月满天

在景德镇陶博馆一路看下来，看到的是陶瓷的历史，看到的是千年瓷都的风光故事。

最开始的最珍贵，最珍贵的最不好看，粗糙而形状不美的破陶片摆在那里，灯光打着，越发衬得土里土气。但是，它身上披挂的是人类的历史和先民的智慧。

越往后颜色越美，形制越繁复美丽。

我对一套各色十八罗汉瓷器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它们举止各异，表情各异，但是面目实在是太类人了，太拟人化了，太生活化了，像是从生活中拓出来的人脸安到了佛像的脸上——发怒的，生气的，嘻笑的，恬静的，脑袋放空的，思虑事情的，各各不一。

一尊罗汉盘膝而坐，倒持一柄荷花，张嘴而啸，嘴巴咧到耳朵根；一尊罗汉双腿下垂，自然坐在禅凳上，一手扶膝，一手托起一只小狗，侧耳仿佛正跟这只小狗亲昵，神情是若有所思；一尊罗汉扬眉瞬目，戟指前方，不知道是在教訓何人；一尊罗汉白面脸圆，耷拉着两只长长的八字眉，眼睛分得很开，慈眉善目的同时又愁眉苦脸，手里托着一只小乌龟，龟背圆得像小锅盖；有一尊罗汉瘦骨嶙峋，手扶拐杖，身子斜倚，有一点弱不胜衣，白须白眉；有一尊罗汉白白胖胖，敞胸露怀，僧衣上都绣着精致花朵，慈眉善目，大耳垂肩；有一尊罗汉瘦得肩胛骨顶起老高，颧骨也顶起老高，嘴巴包不住牙齿，有两颗白白地露在外面；有一尊罗汉粉面桃腮，柳眉檀口，面目矜持，手秉如意，似是对于尘世间事不萦怀抱……

烧制这套佛像的瓷工必定是以现世人物为原形，每一个都像香炉里冒香气一样，不可自制地散发着浓浓的烟火气。我这么多年里看过这么多佛像，这一套最入人眼人心。

看到这里的青瓷白瓷，脑子里就一直回旋一句话：“青瓷像玉像冰，白瓷似银似雪。”这大概是当年读书的时候，在历史书上读过的一句话，一句顶过一万句。如今我看在眼里，当真是青瓷如玉如冰，而玉和冰又如同瓷器上颜色青青；真的是白瓷似银似雪，而银与雪，又是白瓷散发出来的光泽，美，而贵。

有一只青花折枝花果纹盖坛，坛口和坛底都是收得小而圆，坛底较坛口要大两圈，而坛底极矮，坛口上顶着一个小小的盖，盖上有一个小小的指肚大的圆瓷钮。周身绘青花折枝花果纹样，坛口似是一个一个的美女云肩连成一圈，而盖子上又是一小圈的青花花纹，坛底也沿了一圈青花花纹——一个小小的器皿，烧得这么不显眼的繁复与精致。

我极爱青花的缠枝花纹，缠缠绕绕，缠缠绵绵，找不到头，看不见尾，不知何处起笔，不知何处收尾，似乎就可以一直这样缠缠绕绕下去，铺满整个世界。

我也见过稀奇的，豆青釉上烧制的是绿色图案。比如乾隆年间的斗彩云龙纹盖罐，就是烧制了一条张牙舞爪、踏云而飞的绿色巨龙，五爪刚劲，龙须那么老长，高高扬起，顶端像豆苗那样卷起来。

清人郑凤仪《浮梁竹枝词》云：“碓厂和云舂绿野，贾船带雨泊乌篷。夜阑惊起还乡梦，窑火通明两岸红。”窑火通红细瓷生，历朝历代的瓷器都在这里开会。看着它们，像是看着中国的历史，都被工笔细描，一笔一笔，描在了这些器物上面，觉得美，觉得有光，觉得件件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