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小说的东北叙事
2024-04-14于恬
于 恬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四十年来,迟子建以其智性、灵性和个性进行了多维度的东北书写。她的小说世界,深入东北的历史与现实,绘制时间与空间的坐标,呈示出对百年历史的时间跨越,以及对当地民族、周边国家的空间辐射。她的作品再现了东北土地上的创伤记忆、世俗人生,折射出对民族、国家,乃至整个人类文化、命运的反思。其间既包含了对大历史的回溯和重审,也内蕴着对小人物悲辛的摹写与关切。迟子建在作品中构建起一个精神价值系统,书写了雄浑开阔、柔情悲悯的百年东北史,及其文化史与心灵史。可以说,迟子建的东北书写具有持久的美学张力,是当代文学中独特的文化存在。
一
无疑,迟子建关于东北的叙事,承载了家族、国族和民族的历史记忆,她的文本对百年以来的东北地域的历史和现实做出深刻观照,沉实而厚重。她的小说背后蕴藏着广阔而复杂的大历史,从各方面“把握中国东北这一资源富饶地域的历史和现实中因民族融合、人口流动以及与周边国家关系所形成的特有的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现象”[1],揭示这一地域独有的“社会发展特征和文化特性”。从记叙东北20世纪上半叶历史的《白雪乌鸦》《伪满洲国》,到故事跨度长达几十年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到描绘当下东北百姓生活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这些作品在历史讲述的时间上几乎贯穿了东北的百年历程。从19世纪末东北作为战略要地向工业化社会转型开始,这片土地经历着沧桑巨变,在迟子建的小说中能够清晰地看到东北动态的历史图示和生命景观。
迟子建的文学世界中始终涌动着对于历史进行开掘与审视的冲动。她以东北的视角,对“内与外”“华与夷”的不断变动进行了深切的考量,在历史的变革中回溯着东北地区的域外风情及沉重的创伤记忆。《黄鸡白酒》中春婆婆眼里,俄国人修筑的中东铁路“就是一条长长的皮鞭,朝着哈尔滨这个肥沃的大牧场,横空打着响鞭,将他们的人,一拨拨羊群似的赶了过来”[2]。这些人里有铁路管理局的职员,有警察、商人、教师、医生、传教士,有打着肮脏领带东倒西歪的酒鬼,有贫穷邋遢却戴着一顶礼帽的流浪汉,也有打家劫舍的匪徒和仪态优雅境遇落魄的下等妓女。他们到达东北之后大多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异族人成为东北生活的一部分。东北铁路扩及全境带来殖民势力与商机,随之而来的是东北历史与东北文明的新变。《喝汤的声音》则通过哈喇泊之口描写过当时的惨状——他们不明白缘由,也来不及携带家当,就被迫永远失去了家园。不愿意离开的人和路上掉队的人都会直接被沙俄士兵杀死。他们没有任何泅渡装备,在江里冻死淹死的人不计其数。不知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家破人亡,再也无法回到故土。哈喇泊的祖父和姑姑都死在这场惨案中,成为家族几代人不可忘却的锥心之痛。作品再现了沙俄越过边境强行占领中国的土地,动用武装力量强行驱逐中国居民的海兰泡惨案,在跨文化的书写和“华与夷”的对照中,迟子建以沉重的笔调呈现了这一时期的东北创伤史。东北的历史深重复杂、曲折多变。《白雪乌鸦》呈示了1910年鼠疫在东北地区的爆发。此次鼠疫前后历时六个多月,范围最大曾扩散到近半个中国,造成共计六万多人死亡。作品将目光聚集在这场鼠疫的中心——哈尔滨傅家甸,仅仅一个小小的傅家甸,在这场鼠疫中就有五千多人死亡。无情的病毒摧毁了无数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当时的百姓对卫生防疫还是愚昧无知的状态,一个接着一个倒在了难熬的病痛之中,迷茫而绝望地离开了人间。迟子建凭借其想象力和对历史、现实的缝合力,既回应了创作的“此刻”的现实,又交叠其历史的光影,追索着哈尔滨乃至东北地区的历史变迁,以及其中向死而生的生命活力。
1931年至1945年,日本大举入侵东北,进行殖民统治。迟子建在其作品中回顾了东北这段动荡岁月和平民生活。小说《伪满洲国》再现了日寇对东北人民施加的种种暴行:他们疯狂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大肆掠夺各种自然资源,对民众进行经济制裁,实行白色恐怖,滥抓滥杀无辜民众,甚至用东北百姓进行残忍的人体实验研制生化武器,将普通百姓强征为劳工……。在其他几部小说中,也都有涉及这段历史。《群山之巅》中,安玉顺家破人亡,他的两位姐姐都因不堪日本鬼子和土匪的凌辱折磨而自杀。《香坊》中,为了躲避日军的侮辱,池家被迫点燃了整个香坊火速搬家。生活在山林之间的少数民族原住民部落也未能幸免。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每个部落的青壮年男性全部被日寇强行征兵,被迫接受严苛的训练和虐待。日本殖民者在东北地区施行的种种暴行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胜利之后。1945年日寇撤退前夕,故意从实验室释放大批老鼠,老鼠糟蹋了附近百姓的粮食并引发了鼠疫,造成了民众大规模的死亡。《黄鸡白酒》中,春婆婆的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儿都死于这场鼠疫,家人突然惨死的巨大打击更令她失去了腹中的胎儿。十四年间整片大地上几乎处处被侵略的阴霾所笼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个体都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默默承受,一天一天地走向不知福祸的未来。在诸多作品中,迟子建交迭出日本侵略下的东北历史,以普通的生活场景展现历史之痛,折射东北人民的坚忍与顽强。同时,她在部分作品中拉开了时间的距离,以平静的心态思索命运对于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意义,实现了在历史中对普遍的人性的审视。
新中国成立后,东北的建设与发展,东北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与交融,如此等等,都在迟子建的小说中被标示了具体的坐标。《暮色中的炊烟》和《七十年代的四季歌》记录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中苏百姓平静而友好的生活。《起舞》中,在苏联派遣援华专家的年代,齐如云在舞厅与一个不知名的苏联人临时起意,怀孕有了齐耶夫。后来两国关系破裂,苏联人陆续撤走,齐耶夫的身世则彻底成了一个谜。《一坛猪油》中的“我”因为难产命在旦夕,丈夫冒险把“我”送到对岸苏联的小村庄生产,虽然没有钱付医药费,还是得到了医院的细心照顾。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苏关系开始恶化,从友好到破裂的转变也对边境的村民生活产生了影响。《换牛记》中的彭大步钻了边防战士的空子,去和对岸的俄国人偷偷交换物资,由于双方语言不通约定错了时间,落单的俄国人被中国的边防战士当场抓获。《额尔古纳河右岸》记叙了鄂伦春族从大兴安岭走出到城市的历史。迟子建通过书写重新审视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关系。一个生产力还停留在原始部落水平的族群,注定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改变其生产和生活方式。对于习惯了游牧和渔猎的他们来说,定居、养殖的生活处处违背了他们的生活经验,使其难以在短时间内适应并进入工业社会的生活。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确实有了很大提升,更加安全稳定,但是精神上却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他们思想观念的形成、精神力量的来源,都还留在山林间。这一代的少数民族大都是痛苦的,他们无法在新的环境中安置下来,也无法回到旧环境中去找寻过去的潇洒自由,由此往往通过酗酒来纾解内心的苦闷。到了现在,少数民族与汉族生活方式已经相差不多,大家都已经习惯现代化生活,少数民族的一些特色习俗和独特语言,或已失传,或濒临灭绝,人们只能在历史记录和旅游景点里看到些许踪迹。
20世纪90年代以后,经济的飞速发展、科技和工业的变革等,都使农业和畜牧业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直接影响了农民生产生活的方式。东北作为“北大仓”曾为全国输送诸多自然资源,比如开采煤矿供应生产,为了获取木材而砍伐森林,在山里大量采集达子香花送到城市里做装饰,如此等等。《奇寒》中写到大兴安岭火灾之后,林场工人担心林场被取缔,由此可能被“发配”去西藏……刚经历物资匮乏的日子,又将面临着物价飞涨晚景凄凉的窘境。《泥霞池》中描绘了一群从农村和小城镇到大城市打工的农民工形象。他们为了生计不断奔波,大多数在春天播种后便去城市寻找工作,几个月后再回到家乡收割粮食,像候鸟一样春去秋回。《他们的指甲》中,黑脸大汉跟随采沙船定期迁徙做工,秋冬离家,天气转暖再回,不能与妻子团聚。这些勤恳劳作的人们向外面的世界伸出了触角,是他们在为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付出努力,去争取更多的希望。
“百年东北的历史,就仿佛一部流淌的文化变迁史。在这里,这种‘文化’的蕴藉,承载着这幅文学版图之内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伦理和民俗,它呈现着东北的天地万物、人间秩序、道德场域还有人性的褶皱、生命的肌理,让我们看到‘大历史’如何进入一个作家的内心,构成宏阔历史的深度。”[3]东北记忆、东北的经验,构成了东北的大历史。迟子建的东北书写,既在时间的维度上串联起了百年东北的或沉重或自由的脚步,同时在地域上延展了东北书写的范围,将东北地域置于东北亚的大格局之中,表现其震荡与张力,审视其政治、经济、地缘、文化等的冲突和交融、变革和发展。更为重要的是,迟子建东北历史叙事建立在对人性的触摸与探询之上,将大历史放置在人的灵魂深处,在对接东北的历史与现实中回应人性的道德与伦理。
二
在大历史的叙述中,迟子建以鲜活个体的形塑,凝聚起了东北的性情、气质与心理,呈示出东北的心灵史。文学是有情怀、有温度、有伦理的叙事,文学东北的书写是一种“感觉结构”的文化表达。正因有对个体经验和集体记忆的共同表达,东北文学便不仅是一种地域性的概念,更具备了群体性的文化象征意义,从而使东北书写能够进一步深入历史之中,去审视、省思东北的心理与伦理、情绪与情感。
诚然,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没有定论,但是文学作品中确实蕴含着历史因素,有时会包含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那么,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事件是如何激发作者的文学想象的,作者是以什么样的历史视角、文化观点和精神底蕴来书写这段历史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与历史联通的时候,如何在对人物和情节的想象、虚构时反映出真实存在的时代精神?历史一般是按照时间线性排列的,而文学是历史中无数的截面,在时间的节点处向纵深切割,把历史的主体——有着鲜活生命的、可知可感的“人”推到舞台上,从历史中抽象出的集体符号还原为具象的一个个血肉之躯。可以看到,迟子建正是在事件与人物之中,糅合进自身对于历史审视的目光,呈示那些独特的生命经验和历史经验,将其感觉与信仰放置在生命个体的坐标之上,熔铸出东北的历史选择与伦理立场。
从对迟子建小说的梳理可以看出,时代的阵痛在文学中必然以民众的生活疾苦来投射,或是战争中的颠沛流离,或是政治运动中的无辜牺牲,或是工业变革下的背井离乡,等等,无数个看似渺小的个体在历史和命运的重压之下迸发出了雄壮的生命力,这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面对苦难的忍耐和承受,是不可忽视的伟大力量。历史学家在整理史料和编写史书时需要秉承着客观而理性的专业态度,保持平等的视角。但文学创作不同,作家的态度取决于他走入历史的方式和创作目的,甚至为了某些目的而设置特殊的视角。正如迟子建的小说中,孩童的视角、动物的视角、包括精怪和神灵等,都会让叙事产生不一样的精神气韵,也会影响读者对于这段历史的评判。迟子建用自己的文字记录东北百年的沧海桑田,用一以贯之的历史叙事回应这个时代的众声喧哗,用真实祛除偏见和遮蔽,还原这片辽阔土地的山川河流和生生不息的生命,写出一个有着历史厚度和人文关怀的“文学东北”。
迟子建专注于书写东北故事,小说中塑造了一群鲜活的东北人形象,勾勒出一幅东北风土人情的画卷,形成属于东北的文学世界。东北是她的文学地标,就像苏童的“枫杨树乡”和“香椿树街”,莫言的“山东高密东北乡”,阿来的四川阿坝藏区,贾平凹笔下的陕西,迟子建所描绘的一方水土的风土人情,扩大了文学作品中的文化疆土,开拓出读者的多元化期待和视野,为中国当代文学增添了一份特殊的苍凉之美。迟子建在小说里写过的地方——村庄、城镇,山峰、河流、森林——多半都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照映。还有她笔下刻画的人物,有的是根据她生活中所见之人改编,有的是根据历史的记载,在保留了原本人物形象的基础上进行虚构的。这些地方、这些人物,是东北这片土地在文学世界中的投影,迟子建从真实的历史和现实生活出发,怀着对生命的敬畏,穿越了小说与现实世界的界限,在虚构和真实之间架起浮桥,构建出属于她的文学故乡。
“主宰这个时代的,或者能够构成这个时代的主体的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应该既是社会生活中的基础,也应该是文学作品中的主人。”[4]历史的真相往往隐藏在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命运的变迁之中,他们是社会生活的基础,是时代的主体,也是创造历史的参与者,他们身上人性的光亮和黑暗是历史中最浓重的色彩。在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中,对于宏大的历史阶段和重要事件,并没有采取宏观视角关注社会的重大变革、具有标志性的重要事件,或是聚焦推动历史发展的中心人物,而是常常以小人物为切入点,从生命个体的真实体验出发,细密梳理着芸芸众生的生活百态,呈现出喧闹却不驳杂的“小写的历史”,对每一个个体的经历和记忆的关注,在细微之处填补了大历史的缝隙,为尘封的历史增添来自当下的关怀和共情,让一个个时代尘埃中的小人物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史诗。
《伪满洲国》和《白雪乌鸦》这两部小说都是取材于东北沦陷和鼠疫暴发这类足以震撼整个社会的重大事件。然而,迟子建对大历史的叙述却是从平民生活进入的。她在小说中细致地描写了小人物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许许多多小人物的生活组成了社会的一个个剖面,共同组成了一段全景的大历史。《伪满洲国》中开当铺的王家、盛京的杨家、平顶山的杨家、教书先生王家、和尚、杂货店家的孤儿寡母、土匪和紫环……《白雪乌鸦》中的三铺炕客栈、二道街粮栈、田家烧锅、傅家烧锅等,他们各自的故事往往散落在小说的各个章节里,没有被刻板地按照时间安排出场,仿佛这些人物在没有被作者写到的时候都藏在小说章节的背后,静悄悄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随着小说中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变换,他们又展开了属于自己的故事,许许多多的小人物构成了一幅详尽的社会图谱。
在一定意义上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和现实互为参照,过去只有和当下的视域重合才具有意义,历史必须被现实赋予生命才能成为我们精神活动的一部分。叙事时间在迟子建的小说中一直延续至当下,现实中的种种症结在大历史的观照下更加发人深省。《烟火漫卷》将哈尔滨这座百年冰城作为舞台,讲述俗世人间的种种悲欢离合。小说以刘建国寻找多年前丢失的孩子这一线索为故事的主轴,通过叙述刘建国的生活串联起刘光复、刘骄华、于大卫、谢楚薇、黄娥与榆樱院以及翁子安等众多人物的故事。刘建国寻找孩子的脚步从未停歇,于是读者跟随刘建国的脚步,一点一点勾勒出了一副以哈尔滨为中心的东北图景。在叙述当下时空的基础上,小说又沿着时间向前追溯,引出了主人公上一辈人的往事,讲述了于大卫母亲谢普莲娜的颠沛流离、刘建国父亲刘鼎初的坎坷一生,以及刘建国的离奇身世,等等。每一个人物身上的故事都是哈尔滨历史的一个切片,他们身处的不同时间和空间便是这些切片的组合方式。这一幅幅画面错落穿插在哈尔滨的百年历史之中,最终共同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小说世界。
《群山之巅》聚焦于龙盏镇的历史。故事中发生的很多事件都取材于当下的社会热点,比如大学校园里的投毒案、官场和部队腐败粉饰太平的乱象、抗战老兵晚景凄凉无人关注、执法过程中程序正义的缺失等。小小的龙盏镇是整个社会的一块切片,读者可以从龙盏镇上发生的故事看到社会的变化和人性的沉浮。《候鸟的勇敢》也是一幅繁杂的众生相,镇上有像候鸟一样随着气候迁徙的候鸟人,有为了赚钱和送礼选择违法犯罪残害野生动物的偷猎者,包括偷猎链条上的帮凶——获取利益的餐馆老板和部门领导,尼姑庵里的尼姑纷纷思凡,不孝的女儿嫌弃父亲痴傻却又贪图钱财,百姓闲谈时传谣言生出事端牵连餐馆,……他们都是社会的一角,尽管丑陋却无比真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描写的“寡妇村”乌塘,可以说是同时期无数个东北小城的缩影,许多城市以矿业资源为经济支柱,乌塘女人们的丈夫生前都是矿工,在煤矿里靠体力劳动养家糊口,但或是天灾或是人祸,一次次的矿难带走了许许多多的矿工,可以说这些人命就是开采煤矿的代价,是“经济”的代价,是“发展”的代价。当我们持宏观的视角看待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时,这一条条人命很容易被简化成遥远的、抽象的数字,被遮蔽在宏大历史的光辉之下,只有当我们用眼睛去观察当地人的具体生活,用心灵去体会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时,那种无法改变的苦难才更会给我们的心灵带来深切的震动和冲击。众生皆苦,这副众生百态的画卷正是通过“我”到乌塘旅游的脚步牵引到读者面前的,是用“我”的眼睛带领读者看到的,乌塘的寡妇们浓缩了千千万万个破碎家庭的血泪,蒋百嫂的艰难将世间种种荒谬的丑恶、残酷的现实展现在了读者眼前。
迟子建通过现实与想象的缀合,完成了对大历史褶皱的触摸,她以个体的温情与深情、平静与从容,清晰地呈示着历史的线条和细微的绒毛。在事件中透射人性的沟壑,对东北大地精神多样性进行深入的挖掘和全面的展示,东北个体命运的颠沛与波荡,个人经验的疼痛或焦灼。同时,还有建诸此种经历之上的,普通东北人在变幻不定的历史时空之中所生发出来的共同的情感经验,即隐忍、抗争和坚定。从而,迟子建对于东北的书写,对于在外部历史的层面宏阔把握之上,又融入了心灵历史的细部修辞。
三
在完成了对东北大历史的书写与东北心灵史的熔铸之后,迟子建的文学东北已经具有其独特的叙事张力和美学意蕴。在此背景之下,以迟子建为代表的东北作家更负载了一种基于历史,又立足于当下的责任。王德威曾提出:“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我们如何从文学研究的角度谈‘振兴’东北?”[5]“振兴东北”一直是国家的重要战略,也是东北人几十年来的期盼,王德威说或许我们现在不必像傅斯年当年一样焦虑,“持东北事以问国人,每多不知其蕴”[6],“我们必须借助叙事的力量为这一地区的过去与当下重新定位,也为未来打造愿景”[5]。
如何借助叙事的力量,就迟子建而言,她更多地通过东北的故事的叙述传递属于东北的柔情与豪情,将对历史的情感熔铸与美学的精致追求交织于一体,形成强大的叙述张力和艺术感染力。迟子建的东北叙事是充满疮痍又漫溢着烟火气的,是在黑暗中寻找真正的光明。“黑暗在这个不眠的世界上,被人为的光明撕裂得丢了魂魄……上帝给了我们黑暗,不就是送给了我们梦想的温床吗?”[7]迟子建对于“黑暗的柔情”,就是撕裂人为虚伪的光明而建构梦想世界。《纽约时报》的记者采访的时候问她,为什么要用小人物的视角来讲述历史,她反复强调一个词:人性。她觉得只有小人物身上才会溢着更多的人性的光,而人性的光是照耀世界黑暗处永远的明灯[8]。或许就是这些耀眼的人性光芒,一直让人们忘记了东北曾经于黑暗中,这片土地早已发出了真实声音,那是来自一个家族、民族灵魂深处的怒吼和呜咽。《喝汤的声音》以哈喇泊的家族故事为起点,抚摸着记忆的伤口,走向民族的历史,走向人性和命运的深处。海兰泡惨案后,祖母的牙齿也许是因为愤怒和仇恨而咬碎了,也许是因为江水中求生的艰难而咬碎了。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巨大创伤被祖母那一口咬碎的牙齿永远铭记。哈喇泊出生后,祖母用海兰泡的蒙古语叫法来称呼这个从未到过海兰泡的孩子,来纪念她在大黑河屯的幸福生活,纪念在那场劫难中逝去的亲人。哈喇泊继承了祖母故乡的名字,也继承了祖母和父亲讲过千百遍的故事,和幸存的亲人一样在愤怒和仇恨中咬碎了自己的满口牙齿。哈喇泊一家三代人不能咀嚼只能喝汤,用满嘴残垣断壁的牙齿牢记家族的创伤,在家族记忆的深处铭刻着的,是属于海兰泡、属于整个族群的精神创伤。喝汤的声音是一个引子,背后传递出的雄浑声音来自历史那沉重的脚步,和人面对苦难时的不屈尊严。
哈喇泊从小到大把家族的伤痛记忆听了无数次,后来他执着地向所有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在他心里,唯有守护好边境、维护国家领土主权,才能保护好生活在这里的无数百姓,才能避免如同自己家族那样的悲剧发生。他坚持着自己的执念,把家族的创伤记忆转化成更多人的集体记忆。经历了一百多年、四代人,哈喇泊的家族记忆在无数次重述的过程中,将历史与当下、族群与个人联系起来。风声、水流声、喘息声、呜咽声、喝汤声,种种繁杂的声响互相交织,谱成了历史的声音。“我”听到的那阵“像穿越幽谷的强风”的喝汤的声音,穿越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来到“我”的耳边,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深的烙印。无数个“哈喇泊”家族的故事共同堆砌成这个国家、民族的大历史,宏大的历史又化作了喝汤的声音传递到了“我”的耳边,“我”作为渺小的个体,成为声音的倾听者、历史的铭记者。小说中哈喇泊把自己的故事讲了千百遍,在不同的地方对不同的人不厌其烦地重复,当哈喇泊后继无人时,又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摆渡人,把这个故事传递给“我”。在小说之外,迟子建就是那个讲述故事、传承声音的“摆渡人”,她如同哈喇泊一样,执着地讲述着历史,让更多的人知道东北的故事;也如同那个讲故事的乌苏里江摆渡人一样,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行,连通过去和现在,向未来引渡着人们的记忆。哈喇泊喝汤的声音伴随着风声和江水声,在“我”的耳边回响,那声音来自一个生命个体、家族乃至民族难以弥合的裂痕,是无数碎裂灵魂的震荡之声。
在《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迟子建带领读者向历史的更远处追溯。读者借由主人公徘徊于生死线的神奇一夜,沉浸在窑工与女人讲述的往事之中,思绪乘着河水逆流而上回到八百多年前的哈尔滨,在二人的故事里去窥见宋徽宗与窑工祖上、舒氏女的人生经历和恩怨纠葛。面对历史的长河,即使如宋徽宗般身份特殊也只能成为短暂的一个片段,他被金人掳走这一事件更多地作为划分历史阶段的分割点。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这之后的生活也许是不为人所知的,幸而有窑工和女人作为传承者把故事讲给后世,让曾经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通过记忆的传承再度鲜活。主人公在生死未卜时的这场奇遇,超越了真实与虚幻的分界,他并没有物质上的证据能够证明窑工与女人的存在,但他在那晚听过的故事、吃到的鱼,那些从历史远处传来的声音已然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碾过甲骨的车轮》中再次经由“讲故事的人”的转述,带领读者向历史回望。“我”曾在丈夫李贵口中听到的家族故事和李贵的旅行成为推进情节的两条脉络。祖先的故事把这个带着神秘气息的车轮推到读者面前,马车轮自从碾碎了甲骨之后仿佛被附着了超脱自然的能量,甲骨上书写的文字好像变成了一个个怨灵,绑缚在这个毁灭了自己的车轮上,并在往后的百年中不断给它的拥有者带来厄运。在这两篇小说中,迟子建以白釉黑花罐和马车轮这两件古物为线索,它们既是传承过往的象征,又是影响当下人物生活的关键。那些人物对它们的执念也将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自身的命运,于是文物与人物之间形成了如同命运共同体一般的紧密连接。小说以过去的故事和当下的现实作为两条脉络展开叙述,每一个故事的倾听者都站在中央的结点之上,连接起了历史与现在这两条通路。在文本之内,故事的讲述者往往带有神秘色彩,他们带着种种执念从过去走来,希望让更多的人听到、记住他们的故事;在文本之外,迟子建就是那执着的讲述者,她从历史深处唤起过往的灵魂,在叙述中把来自远方的力量传递给文本内外的每一个倾听者,于是虚幻与真实、历史与现在以小说为联结,构成了穿越时空的奇妙呼应。
从今天向前回望,东北作家群的萧军、萧红、端木蕻良、舒群等人,他们都抱有救亡图存的志向,在作品中透过对东北地方风韵的展现,构建起联系着整个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新中国建立之初,文学创作主要以工人为主题,内容多为工业题材,东北作为“共和国的长子”,不仅在重工业领域打下了稳固的基础,也为新时期的文学贡献了一批优秀的作品。那么,我们如何要在这样的叙事的基础上重新定位?我们又该打造什么样的愿景?近年来涌现的“新东北作家群”,班宇、郑执、双雪涛等,他们的作品以改革开放以来东北,尤其是以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为代表的众多老工业基地、国有工厂的凋敝衰落为背景,表达子一代对于身份认同、个人生活、未来的迷惘。与这两个新旧东北作家群体相比,迟子建作为一代重要的东北作家,她对东北的书写是更为广博的,以历史为基底,用悲悯的胸怀去体味无数生命个体的人生沉浮,用温情的目光审视多面的人性,结合东北的社会变革、民间风俗的体现,让那些即将消失在历史洪流之中的少数民族文化和习俗以文学的方式留下永恒的印记,让更多读者领略到他们的风采,为读者展开了东北土地上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面,使文学世界中的东北故事得到更加完整地呈现。可以说,一代代东北作家,在东北流动的文化、族群和政治经济等脉络中,论证和演绎着东北的时空标点。面对当下的东北,更需要作家肩负起其历史的责任与使命,生成一种叙事来适配新的地域生活,将东北精神与情感的链接,东北伤痛与记忆的重构,接续东北的历史记忆,在新的时代讲好东北故事。
迟子建以其温暖深邃的笔触,镌刻了来自东北黑土地凛冽的寒风,也爬梳出历史苦难之中东北民众负隅抵挡的顽强,亦存留住了心灵之间最为温厚庄重的情谊。可以说,迟子建的东北叙事在东北学范畴中占据着内蕴化的影响面。同时,她独特的人生经历,观察、考察民族和现实社会的视角,丰沛博大的情感,又使其叙事生发出独特的美学意义,从而成为东北文学史和美学史中的一个重要篇章。迟子建对于东北的“强势”书写,就是对东北的一种重新定位,是让中国乃至世界看见更加真实的东北,这应该是迟子建东北书写的现在,也会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