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勘《创业史》女性书写的叙事悖谬
2024-04-14刘晓航
刘晓航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自《创业史》诞生之初,评论者在关注核心人物梁生宝之外,就普遍注意到这部作品所描绘的女性如徐改霞、赵素芳等人物塑造的矛盾性问题。李希凡在评价柳青对徐改霞形象的塑造时就言及:徐改霞虽是“作为农村的新女性的形象来创造的”,但是,“改霞并没有写好。其根本原因就是她没有象梁生宝那样,把她的新人的品格扎根在现实生活的土壤里”,徐改霞虽被柳青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新女性的正面形象来描绘,她摆脱了封建婚姻,参加了土改运动,但她又沉醉于爱情之中,“性格游离了那复杂斗争的现实”(1)李希凡:《漫谈〈创业史〉的思想和艺术》,《文艺报》,1960年第17-18期。。而对于赵素芳,“有人认为作者过多地强调了素芳作为生物的人的特点”,反驳这一论点的文章则认为这种生物性的描绘并不过分,“作为一个被压迫、被损害的女性,她的命运又和旧社会一切被压迫的下层妇女在根本上是相通的,所不同的只是素芳受的压迫和摧残更深、更重罢了。正是由于这种命运在根本点上的相通,柳青便有可能通过对素芳的特殊命运的描写,提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历史问题”(2)何文轩:《论〈创业史〉的艺术方法——史诗效果的探求》,《延河》,1962年第2期。。当时评论者所指出的这些女性形象塑造的问题以及不同意见,其实正显示出当时的时代要求与生活日常经验的矛盾。就徐改霞而言,时代要求作品塑造投身现实斗争的新妇女形象,但同时作家对其爱情这一不可避免的日常生活情感的描摹则易逸出这一时代要求;对赵素芳来说,评价者所批评的《创业史》“更多地强调了素芳作为生物的人的特点”,其指向的是赵素芳缺乏反抗与斗争意识的新时代情感,而反驳者则认为赵素芳屈服于富农姚士杰则正体现出底层妇女所遭遇历史压迫的现实质感。
伴随着改革开放后新时期文化的“转轨”,对于这部“十七年”时期的文学经典,研究者有了更多的进入方式。比如,关于徐改霞游离于蛤蟆滩,以及想要考进工厂进城的书写,有论者就从城乡二元的历史结构出发,解读为何城市对于徐改霞而言是一个梦想之所在,正是“优先发展城市”这种稳固的社会“结构性”存在,使作家在处理小说时,不得不遵循人物想要进城的情感要求,而这种进城的现代性需求又与蛤蟆滩也在从事农业合作化建设的现状矛盾,故而,小说中徐改霞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犹豫不决(3)张高领:《“进城”的难题与“颠倒式误读”——从〈创业史〉到〈人生〉》,《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必须指明的是,这种后见之明式的解读,虽然或许难以全息式地“回到历史现场”,从而“重新面对历史当事人难以忘怀和无限复杂的‘个人心理时刻’”(4)程光炜:《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也即对柳青的文化心理、小说中细腻的人物关系、“十七年”读者的情感结构等更为细微的层面进行把握,但却可以用一种穿透性的眼光帮助我们重新打开经典文本。
本文也欲以一种后设的眼光,从《创业史》中女性书写所展现的文本缝隙入手,探查柳青在小说写作中面临的叙事矛盾。细读《创业史》会发现,三位主要的女性形象徐改霞、梁秀兰和赵素芳身上都凝结着悖反式的叙事话语。围绕在“美女”徐改霞身上的问题是:在小说建立的意义世界中,徐改霞的“美貌”并不足以成为一种值得赞扬的价值;但在小说叙事中,徐改霞的“美貌”却具有帮助小说完成人物等级关系设置的重要叙事功能,在此,小说中“美貌”的内容规定与形式功能产生了悖反。围绕在梁秀兰身上的问题是:同样是身为劳动妇女的正面人物,为什么徐改霞能够挣脱包办婚姻,走上反封建之路,而梁秀兰的封建包办婚姻却被塑造成为一段值得赞扬的恋爱故事?在此,小说在处理反封建与军民情这两种时代要求时产生了矛盾。围绕在赵素芳身上的问题是:在大多数的红色经典中,女主被强暴后多走向了阶级斗争之路,而赵素芳却为何奇怪地屈服于富农姚士杰?在此,小说叙事中人物塑造的自主性力量与时代的叙事要求产生了悖论。这些不同维度的叙事悖谬其实十分明显,甚至结构性地展现出了柳青在处理女性人物形象时所面临的诸多矛盾与犹疑。对于这些问题的探讨,或许更有意义的是从这些矛盾性的叙述中(写什么)看出柳青的一些叙事意图(为何写)以及作家在弥合这些矛盾时所呈现出的修辞问题(怎样写)。同时这种无意识的叙事断裂,也透露出彼时彼刻整体的时代情感与妇女解放问题。
一、徐改霞的美貌:意义世界与叙事功用之悖
徐改霞是作为与梁生宝对位的社会主义新女性来塑造的。她通过自身抗争,摆脱封建婚姻,参加土改,是一位被新社会解放了的妇女形象。值得注意的是,柳青也为这一女主人公赋予了传统“才子佳人”故事中老旧的质素——美貌。本节欲以探讨的即是徐改霞以美女身份在小说中最初登场时所显示出的叙事症候。
首先,从小说内在故事发展看,《创业史》对徐改霞“美貌”的描绘,给人以强烈的突兀之感。在第一章,徐改霞初次登场时,小说以梁三老汉的视角评价徐改霞:“啊呀!收拾得这么干净,又想着和什么人勾搭呢?”(5)柳青:《创业史》,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年版,第28页。。这表明徐改霞在拒绝包办婚姻后,其在蛤蟆滩旧伦理秩序的认知中已经背上了负面的道德评价。并且到此,小说也仅限于描绘徐改霞“收拾得干净”,而没有关于她美貌的叙述。此后,小说虽在第二章,写到孙水嘴对徐改霞的多情怜爱,但也没有讲述徐改霞的容貌问题。直到小说第六章,徐改霞突然被塑造为一个“汤河上有名的‘俊女子’”(6)柳青:《创业史》,第93页。,并说汤河附近想要和她结亲的条件优渥的人家众多,以至于“改霞的漂亮和风韵,弄得他们吃饭和睡觉都受了影响”(7)柳青:《创业史》,第93页。。也就是说,在最初构设的故事世界中,徐改霞直到第六章才作为“美女”得以在小说中正面登场。
接下来,小说特别描绘了徐改霞经过下堡村,前往县城的场景:“她一路吸引着妇女们赞赏的眼光,小伙子们爱慕的眼光和姑娘们羡妒的眼光”(8)柳青:《创业史》,第100页。。继而写到徐改霞在路上遇到了富裕中农郭世富的儿子郭永茂、兄弟郭世华的“骚情”,而又借助徐改霞的心理描写表达了对他们求爱的否定性评判——“她知道一点郭世富想要她做儿媳妇的动机。那真叫妄想!”(9)柳青:《创业史》,第102页。而接下来当预备党员、农业互助组组长梁生宝出现时,徐改霞才会动情,“她牙咬着嘴唇,准备着经过一个内心非常紧张的时刻”(10)柳青:《创业史》,第102页。。
这里有两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徐改霞的美女形象之所以以一种非常突兀的形式出现,正表露出柳青在写作这部长篇时情节叙述上的块面性和情节使用上的功能性。具体而言,限于小说的篇幅长度、连载形式和作者的叙事能力,许多之前提及的情节再次出现时,读者可能已经淡忘,或者说凭借此前的情节讲述不足以完成接下来情节的展开和叙事意图的呈现,所以,柳青常常需要比较突兀的重叙和渲染。除对徐改霞美貌的描摹突兀的问题外,还比如小说在叙述梁秀兰与其参加抗美援朝的未婚夫杨明山的故事时,开始只在第一章对两者的订婚略作交代,而小说的第十九章要展现梁秀兰与杨明山故事的高潮部分时,就必须借助徐改霞这一主要人物和她的爱情观这一主要情节,点出抗美援朝的时代背景以及她对梁秀兰爱情的羡慕,从而帮助读者回到梁秀兰的故事线,完成接下来的叙述;同样,写赵素芳前往姚士杰家做工时,为了给姚士杰的强暴作铺垫,又专门出现荡妇翠娥勾引姚士杰的情节,以将姚士杰作风不正的故事脉络重新拉回读者视线,并为接下来的故事发展进行渲染。这样,阅读这两个情节时,读者很容易会发现这些情节的突兀感和块面感,不能和小说主线融洽地合为一体。而这种叙事上的突兀之感,其实也就表明了小说欲以展开的内容具有强烈的叙事意图性。
小说之所以在第六章突然将徐改霞塑造为“美女”,其实正是试图借助叙述蛤蟆滩上众青年对徐改霞的好感,让小说主要人物悉数登场,同时,还通过徐改霞对这些青年的评价与认知,来迅速完成小说所构设的人物等级关系。徐改霞对富裕中农郭永茂、郭世华以及流氓无赖样的孙水嘴求爱的拒绝和对梁生宝的肯定,就帮助故事划定了人物等级。一定程度上,小说正是以徐改霞的“美”完成对梁生宝“真”与“善”的肯定与印证。这样,爱情上的成功与失败,就能够在读者那里迅速置换为主角与配角,甚至对与错的对位式心理判断。就此而言,徐改霞的“美貌”在小说对整个蛤蟆滩人物的等级关系设置上,扮演了十分重要的叙事功能。
但与这种叙事上对“美貌”的依赖相比,小说却又一再借徐改霞之口,对美作否定性评价:“漂亮对她来说,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与她的聪明、智慧、觉悟和能力,丝毫无关。她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所长,丝毫不因人注意而自满;相反,她讨厌人们贪婪的目光”(11)柳青:《创业史》,第100页。。显然,在小说构设的意义世界里,美貌并不是一个最高的或说独立的价值,它必须让位于聪明、智慧、觉悟、能力等更为“有用”的素质。这样,小说一方面依赖于“美貌”来完成对人物等级关系的设置;另一方面却又认为“美貌”并非理想价值,小说的意义世界与叙事功能产生了明显的悖反。这正展现出柳青在时代要求与生活中的普遍情感之间的第一重矛盾。
二、梁秀兰的婚姻:反封建与军民情之悖
小说围绕梁秀兰讲述的故事,主要是其与军人杨明山的爱情经历。小说借徐改霞的视角,讲述了梁秀兰的爱情故事。梁秀兰是7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杨明山1950年参加志愿军赴朝抗美之时,梁秀兰方才16岁,“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12)柳青:《创业史》,第287页。。这样一个封建的包办婚姻,显然并非强调新社会变革的《创业史》所要肯定的故事。但小说中梁秀兰定亲的对象是参加抗美援朝的军人,于是在小说叙事中,反对包办婚姻的反封建叙事悄悄退场,而军民团结的阶级情就占据上风。可以说,柳青在小说中为梁秀兰安置的就是一个包办的“阶级婚姻”。由此,凝结在梁生宝妹妹梁秀兰身上的最大的叙事问题就是,同样是包办婚姻,为何徐改霞得以成功地摆脱封建桎梏,并在小说中成为社会新女性的形象;而梁秀兰却屈从于封建婚姻,甚至于感到这种包办婚姻“更荣耀”?
柳青对梁秀兰的塑造也陷入了历史真实和叙事意图之间的矛盾。对梁秀兰来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出生在蛤蟆滩的她不可能拥有自由婚姻,这是历史真实决定的。那么,叙述她与革命军人的爱情故事,就必然从包办婚姻开始;而她对象的抗美援朝的军人身份,又决定了这段爱情在小说所建构的意图世界中,必然是一段不会被否定或中断的故事。这样,在徐改霞那里被否定的包办婚姻,在叙事的精心包装之下,就摇身一变成了让梁秀兰感到“荣耀”的正面情节。
柳青的魅力在于,他如实地描绘了梁秀兰和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变化。当梁秀兰接到杨明山从战地寄来的照片时,周围人对革命英雄的美好想象因为杨明山“赖赖巴巴,看上去带点老相”的面容,而变得尴尬起来。同行的同学“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13)柳青:《创业史》,第286页。,徐改霞也想着“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进步要求,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14)柳青:《创业史》,第287页。。应当说,此处作家是在用徐改霞的心声代拿到照片的梁秀兰发言。梁秀兰最初对待杨明山的态度也是抵触的:她“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15)柳青:《创业史》,第287页。。而他的父亲梁三老汉则以旧封建的思想,告诫她“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16)柳青:《创业史》,第290页。。就此而言,柳青在梁秀兰最初拿到杨明山的照片时,依然在用生活中的普遍情感经验讲述故事,即对包办婚姻并不满意的梁秀兰的伤心故事。
不过,柳青接下来则借助一系列叙事策略,来扭转整个故事走向。首先,作家借徐改霞之口,制造了一个婚约不可解除的理由,即“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17)柳青:《创业史》,第287页。。这个法令条文如果属实,确可帮助柳青弥合反封建叙事与阶级叙事之间的悖反。但根据1950年的《婚姻法》,第一条即反对包办婚姻(18)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1950),http://www.npc.gov.cn/zgrdw/npc/lfzt/rlys/2014-10/24/content_18827 23.htm,2023.12.28。,杨明山和梁秀兰的婚约在根本上即是违法的,何况两人并未结婚,只是口头的约定而已。所以,这样的情节显然不能给予两人婚姻以足够的合法性。
接下来,小说对梁秀兰情感转变的处理,很明显地展现出私人话语向公共话语的转移。在处理梁秀兰的情感变化时,作家首先铺垫的是她对于未婚夫杨明山的思念,甚至于描述为“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19)柳青:《创业史》,第288页。。要知道,杨明山此前并未与梁秀兰见面,甚至连通信都没有,如此可见小说在处理梁秀兰情感转变时的突兀感。其次,是对参与抗美援朝战争的英雄杨明山荣誉的渲染,以及对梁秀兰个人内心境界的拔高。在描摹梁秀兰的爱情之前,小说对梁秀兰着墨甚少,而在此时,甚至不惜将梁秀兰作高于女主人公徐改霞的对比:“她不象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20)柳青:《创业史》,第287页。。此处对梁秀兰内心境界评价的拔高,其意正在于将她的私人世界与公共世界作流畅的嫁接。正因她拥有高尚的内心世界,所以才觉得被汽油弹烧伤的“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21)柳青:《创业史》,第291页。。
也就是说,小说通过梁秀兰从爱情思考到政治思考的内心变化,与一种公共话语(战争荣誉)、阶级情感进行了缝合。当梁秀兰丢掉了最初的悲伤情绪,前往婆家时,小说特别描绘到:“秀兰站在开阔的土场上,巍峨的秦岭啊,广阔的平原啊,弯曲的汤河啊,伟大祖国的山河,唤起秀兰崇高的思想。钟南山的老爷岭,就是上甘岭!亲爱的明山哥哥,就在那里反击美国侵略者,保卫山脚下平原上的一片和平景象哩!”(22)柳青:《创业史》,第295页。到此,梁秀兰就完成了从爱情主体到政治主体的转变。原本应是反封建的徐改霞式爱情,就最终化身为充满荣耀的阶级爱情。
我们尚需追问的是,为什么柳青要特别为梁秀兰的爱情设置一个屏障,即杨明山被烧伤的情节。假如,杨明山并未被烧伤,那么寄回来的相片或许不会像村中人“在画报上看到的、胸前挂满胸章的英雄”(23)柳青:《创业史》,第286页。一般伟岸,但至少不会让梁秀兰与杨明山的爱情遇到如此大的考验。而柳青之所以要加入杨明山被汽油弹烧伤的情节,很可能的原因是作家想借此进行一种阶级团结的情感教育,也即小说中所说的“人们精神上庸俗的那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24)柳青:《创业史》,第289页。,从而使读者意识到荣誉比容貌更为重要。换言之,只有一个不完美的爱情,才能够更加凸显梁秀兰的精神境界,才使这段爱情更为崇高。因而,在这种意义上,“包办”的封建婚姻在作家的意识里,并没有在反封建的层面上,成为阶级叙事的冲突和阻碍,反而成为一段爱情忠诚度的“反证”。但以后见之明的眼光看,柳青在此遭遇的正是反封建与军民情两个时代叙事要求之间的掣肘,在强调军民情感和梁秀兰内心境界之时,反封建这一内在的时代要求,则容易被作家淡忘,也因此使梁秀兰的婚恋故事带上了一些时代的灰暗底色。
三、赵素芳的屈服:文学自主性与叙事规定性之悖
在强调阶级斗争的小说中,强暴戏码往往是塑造阶级仇恨,调动读者情绪的重要手段。比如,《白毛女》中黄世仁霸占喜儿,《红旗谱》中冯老兰对春兰的觊觎,朱老忠姐姐被仇人强暴等都意在达成这样的效果。在《上海的早晨》中雇农汤阿英被地主朱暮堂强暴,从此逃往上海进入工厂,帮助小说勾连起了地主/农民与资本家/工人的两种革命斗争的线索。在这些借由强暴这种崩溃的伦理秩序讲述革命仇恨的故事中,女性的最终结局往往是死亡、退隐,或者走上抗争之路,而《创业史》中的赵素芳在被富农姚士杰强暴之后,并没有走向阶级对抗之路,反而屈从于姚士杰。由此,柳青在小说中提供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让人觉得奇怪而扭曲的女性结局。这种奇怪的人物塑造其实正反映出小说人物成长的自主性与时代要求的叙事规定性之间的悖论。
故事中,柳青为赵素芳倒向姚士杰作了细致的铺垫。小说追溯了赵素芳的人生历程:其父因抽大烟挥霍家产,以致家中穷困,母亲因此与别人偷情。16岁时,又被人诱奸,丢失清白之身,也失去了嫁到一个好人家去的资本。最终,只能嫁给贫穷又有些痴呆的栓栓,被满脑子旧封建思想的公公王二瞎子殴打,丧失了女性的尊严。其后她想效法母亲,和梁生宝偷情,但被梁生宝拒绝,并被公开批评,以至于她向村中说自己还没有解放,想要出来参加妇女解放工作时,梁生宝也以她和栓栓情感不稳定为由予以拒绝。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青几乎就将赵素芳在当时社会中的正当出路全部封死。当赵素芳来到姚士杰家做工时,她受到阶级与封建双重因素的压迫,既因姚士杰的富农身份,缘于贫富差距而自感卑下;又因姚士杰一家之主的男性身份,缘于常被男人打而心生胆怯。当姚士杰看透赵素芳的性格诱奸她时,赵素芳既因畏惧丧失反抗的能力,又半推半就,最终屈从于姚士杰这个“阶级敌人”。
柳青对赵素芳成长经验的细描,正是在反封建的路径上讲述故事,他借此想要凸显的正是妇女在自我解放时面临的复杂历史难题;但小说设置的意义图景又必须要求柳青对屈服于富农的赵素芳加以否定。不过,小说中仅有两处对赵素芳的错误行为进行了简单的否定。其一是“女人啊!女人啊!当不能正确理解人生的时候,她们是多么糊涂的人啊!”(25)柳青:《创业史》,第334页。其二是“当一个女人还没有阶级觉悟,还没有自觉到劳动最崇高的时候,她还能从什么旁的角度看人生呢?”(26)柳青:《创业史》,第340页。显然,这样的否定显得仓促而拙劣。从赵素芳的性格特点和人生发展来说,第一条评判并不具有很强的合法性;而第二条对于赵素芳没有自觉劳动最崇高的负面评价则更类无稽之谈,因为赵素芳前往姚士杰家做工劳动,正是她自己的提议。柳青对赵素芳这一形象塑造的悖论在于,对于贫农赵素芳而言,将其描写为屈服富农的形象,无疑需要极具说服力的故事情节来加以铺垫。在这种意义上,柳青必须对赵素芳的艰难处境作出细腻描绘。但同时,赵素芳屈服于富农这一事件,在小说构建的意义世界中,又是必须被否定的。那么,柳青在否定这一结果之时,又必然在叙事上,与之前着重建立的使赵素芳屈服于富农的叙事合理性发生冲突。于是,本应该在反封建的叙事层面上,对赵素芳经历加以同情的柳青,却相当艰涩、拙劣地对赵素芳进行了否定性评价。
回到本文开头围绕赵素芳的那个争论。《创业史》出版伊始,有论者认为柳青过多地强调了赵素芳作为生物的人的特点。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1959年第8期《延河》上的初刊本,在1960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创业史》中,柳青对赵素芳的形象进行了较大的修改。其中,主要是将一个被强暴后主动靠拢富农姚士杰的“生物的人”的形象,修改得更加具有人格独立性。举例而言,该章最后部分写姚士杰蛊惑赵素芳,想让她敦促公公王二瞎子退出互助组,以和梁生宝作对,待赵素芳回到家中,公公王二瞎子也正想退组,并差遣赵素芳前去梁生禄家打听。《延河》初刊本将赵素芳此时的心理状态描绘为欣悦的:“素芳很气恨的脸上立刻换了笑容。她正煎熬把她堂姑父的希望说不出口,白跑一趟……”,“素芳高兴极了……在四合院的路上,她决心和堂姑父好下去……她觉得她没有什么对不起常训她的瞎眼公公和曾经打得她下不来炕的鲁笨男人”(27)柳青:《创业史》,《延河》,1959年第8期。。而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版本中则修改为:“素芳很气恨的脸上,立刻换了惊慌的面容。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和她堂姑父一块搭犋,想不到这个瞎眼公公自己说出来了”,“素芳作难极了。公公惊人的死牛脑筋,是不是往人生的绝路上推她呢?在回四合院的路上,她很骇怕她和堂姑父超出男女私通的关系,引起不堪收拾的恶果……她开始后悔到四合院来做活。堂姑父可怕!太可怕了!”(28)柳青:《创业史》,第341页。
很明显,在修改后,赵素芳就从一个决绝地倒向富农的“生物的人”的形象,变得更有尊严感,也更符合阶级立场和小说所欲描绘的意图世界。其实这也表明了柳青从文学话语和阶级话语两个层面描刻赵素芳时的尴尬。为了让赵素芳倒向富农显得合理,就必须以深入的生活质感对赵素芳的人生困境进行细腻描写,这样就容易强调她“作为生物的人的特点”。而将赵素芳向符合阶级立场的方面修改,也会产生另一种叙事后果,即读者对赵素芳倒向姚士杰的屈从不再有强烈的抵触态度,而对赵素芳有了更多的同情。从情感逻辑上看,这表现出在反封建立场上同情赵素芳,与在阶级立场上否定赵素芳的对立。而从叙事上看,小说人物的性格发展有其自主的文学逻辑,为实现文学叙事的真实感,赵素芳的艰难处境必须加以描写;而同样,对倒向富农的赵素芳加以否定,则是时代要求的叙事规定。柳青对赵素芳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遭遇的也是文学内部自主性与叙事规定性之间的矛盾。
四、结语:作为叙事与历史症候的悖论
《创业史》中潜隐的女性塑造的悖论,其实显示出柳青的叙事艺术与当时社会历史的双重问题。从叙事艺术来看,首先,这些叙事悖谬当然显示出柳青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的艺术问题,在一些更重要的叙事意图的影响下,其女性人物塑造脱离了合理的情感逻辑,但这些隐含于女性形象中的悖论也正显示出柳青在人物塑造时对生活质地的强调。正是对生活经验和普遍情感的尊重,才使小说无意中产生了与社会环境相悖的叙事矛盾。也即有论者所说的:“《创业史》中存在着深刻的价值矛盾,即单一的政治视角对人物塑造的制约和感性的生活体验对作品人物的生动性的强化之间的矛盾。”(29)宋炳辉:《“柳青现象”的启示——重评长篇小说〈创业史〉》,《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其次,这种叙事悖论也涉及作家对女性人物描写的功用性问题。柳青曾说:“不是为了写恋爱而写改霞,是为了写梁生宝而写改霞。既然要写,又不愿意写得很概念,自然就占了不少篇幅。我并不偏爱改霞,否则我不写秀兰和她映照。”(30)蒙万夫等:《柳青写作生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79页。如此,可以看出,柳青在塑造徐改霞形象时的功能性,他不是将其作为小说脉络中的一个人物来组织,而是试图借此完成对主要人物梁生宝的塑造,所以用她的美貌来帮助小说完成叙事意图的展露也就顺理成章了。同样,用梁秀兰与徐改霞对比,见出阶级情和梁秀兰的崇高人格,以赵素芳屈从姚士杰,帮助完成对富农负面形象的构建,并促成小说主线——姚士杰与梁生宝互助组矛盾的激化。正是缘于意图性而非主体性地去描绘这些女性角色,才容易让作家忽略其间隐含的叙事问题而产生话语悖论。再次,从叙事的角度看待这些悖论,能够归结出一些叙事上的普遍性规律。相比于叙事内容而言,叙事形式和叙事功能更容易显示出作家和时代生活的内在真实,如前文所述,小说世界中美貌并不具有重要意义,但在叙事功能上扮演的重要位置则显示出当时对美貌的真实情感。在此意义上,这些叙事悖论也带有强烈的时代症候性,以艺术裂缝的形式展现出时代的历史信息。因为文本的分裂背后潜藏的往往是一整个意识形态的裂痕,正如伊格尔顿所言:“给我们的事实陈述提供原则和基础的那个在很大程度上是隐藏着的价值观念结构是所谓‘意识形态’的一部分”(31)[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页。。
这背后关涉的是当时妇女解放中的深层历史悖论。在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看来,“妇女解放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参加社会生产劳动,发动妇女参与革命和生产是革命利益和妇女利益的结合点”,“妇女反对双重压迫的斗争实质就是阶级斗争,其根源在于私有制,因而妇女解放运动的要义就是反对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32)王蕾:《媒介·权力·性别:新中国女性媒介形象变迁与性别平等》,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4页。。也就是说,“十七年”时期妇女解放的哲学逻辑是,参与社会劳动,意味着走出传统的家庭生活,进而获得与男性一致的社会地位,以劳动尊严的方式获得性别解放;参与阶级反抗,意味着对私有制的抵抗,进而摆脱私有制基础上男性对女性的占有,以获得性别解放。也因此,柳青在《创业史》中将徐改霞塑造为一个积极参与新中国社会运动,继而获得解放的妇女形象。同样从深层意识上说,柳青在小说中对赵素芳不理解“劳动”意义的批评也与此相关。由此,柳青其实是用当时共有的历史逻辑来讲妇女翻身问题。但历史的悖论在于:身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私有制不可能完全被消灭,陈旧的封建意识也不可能被断然涤除。这就意味着社会参与和家庭解放、阶级斗争与摆脱封建压迫并非完全对位的关系。换言之,参与社会劳动,并不意味着可以摆脱家庭约束;参与阶级斗争,也不意味着可以摆脱封建压迫。历史现实是:妇女参与社会劳动,被建构为一种“男性化”的劳动者,于是在家庭劳动之外,又有了社会劳动;参与阶级斗争之后,并未破除阶级内部的封建压迫,而更多的是受到阶级与封建的双重压迫。《创业史》中对徐改霞“美貌”的忽视,其实正显露出“十七年”时期社会意识形态对女性固有性别特征的遮蔽,以及妇女男子化的审视逻辑,所以徐改霞可以参与社会劳动,从而一定程度上脱离家庭束缚,却难以摆脱男女一体化的性别压迫。小说中梁三老汉对女儿梁秀兰择婿的掌控、王二瞎子对儿媳赵素芳的打骂,正是阶级内部固有封建束缚的展现,所以梁秀兰与杨明山结合虽符合阶级立场,但却在反封建意义上让读者感到不适;赵素芳倒向阶级敌人必然要被否定,但阶级内部的封建压迫却容易使读者对赵素芳的命运感到同情。显然,柳青很难在阶级意识与反封建意识、历史逻辑与日常感受之间进行调和,因为这种意识冲突,其实根源于当时妇女解放整体性的深层历史悖论。也因此,文学其实能够以细节性的生活叙述再现宏大历史之下人物的情感真实,而《创业史》女性塑造的悖论与裂隙也正透露出社会历史的思想裂痕所在,因为文学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