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作家川上弘美作品中的女性异化现象解析
2024-04-14郭燕梅
郭燕梅
(山东政法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引言
川上弘美(1958—)毕业于东京御茶水女子大学理学系生物学专业,酷爱内田百间的小说,大学期间曾以“小川项”和“山田弘美”两个名字在SF杂志上发表《累累》 (1980)、《双翅目》 (1980)等小说。短暂沉寂后,川上弘美于1993年发表小说《神灵》,并获得首届帕斯卡短篇文学新人奖。1996年,川上弘美以《踩蛇》摘得第115届芥川奖桂冠后重获文坛关注并正式步入文坛,斩获伊藤整文学奖、读卖文学奖、泉镜花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以及紫绶褒章。川上弘美的小说在日常现实中融入非日常因素,是“展示出颇具个性的女性幻想世界的独特作家”(1)[日]原善:《现在女性作家読本①川上弘美》,东京:鼎书房,2005年版,第8页。,如《神灵》中的熊、《踩蛇》中的蛇、《故事开始》 (1996)中的偶人、《蜥蜴》 (1996)中的巨大蜥蜴等“异物”的介入营造出奇特的幻想世界,在仅存于幻想和寓言的异度空间中揭示人的异化,尤其是女性的异化。
异化作为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其演变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从霍布斯视国家权力为一种异化,到卢梭从人类不平等起源开始探讨包括人性在内的现代社会各个方面的异化;从费希特所认为的“对象化的非我即自我的异化”,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异化,再到费尔巴哈对异化的人本主义解读,进而发展为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异化作为哲学的核心概念开始流行。异化,即“异己化、非人化”(2)王若水:《“异化”这个译名》,《学术界》,2000年第3期。,意味着分离、分化与对抗。具体而言,指“主体活动及其产物与主体本身相分离,成为一种不以主体意志为转移的异己力量,并与主体构成现实的对抗性关系。从这一内涵来看,它所反映的实质上就是主体与自己的活动及其产物之间的一种对抗性事实关系”(3)王东,林锋:《〈资本论〉异化观新探——与〈1844年手稿〉异化观的比较研究》,《江海学刊》,2007年第3期。。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认为,女性只有参与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才可以被认为是异化的。而以阿莉森·贾格尔(1943—)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们认为,在当代社会中,女性在其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异化了,她认为,“不仅仅参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人才被认为是真正异化的,异化是居于性别之间的体验。不仅没有工资收入的妇女与男人一样经历异化,而且挣工资的妇女所体验到的异化又不同于挣工资的男性工人”(4)[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孟鑫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可见,参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性差是女性异化的两个重要条件。同时,贾格尔认为,“女性在当代社会中的经历就是解释异化现象的完美范本”(5)[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4页。,无论单身还是成为妻子、母亲,女性都难以摆脱被异化的命运。本文借鉴贾格尔的女性异化理论,围绕川上弘美文学中塑造的单身女性、妻子、母亲等不同身份与境遇的女性角色,探讨川上弘美文学如何呈现女性异化的表象与成因,以及女性如何与造成异化的社会现实相对抗。
二、孤独与幻想:单身女性的性异化
20世纪70年代,受西方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的影响,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之后,日本的女性主义运动及其相关研究进入高潮,女性的自我意识攀升,开始追求自由与独立。她们拒绝婚姻与生育,试图以此摆脱来自婚姻家庭的束缚,避免沦为异化的对象。但事实上,在两性关系中男性始终操控着性,女性处于从属与被支配的地位,这就使性异化成为单身女性身上最突出的异化表现。贾格尔认为,“性异化”是“男性而非女性控制着女性们在性行为中的表现:女性的性行为是随着男性的喜好而发展的,而非随女性自身的需求而改变”(6)[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5页。。在川上弘美的小说中,因情感压抑、匮乏以及情感与性的矛盾而陷入孤独的都市单身女性屡见不鲜,她们受制于男性的支配沦为被诱惑、被压抑、被压迫的性异化对象,但是她们向往温情的人际关系,渴望灵肉交融的完美爱情,以离经叛道的方式反抗与摒除异化。《故事开始》中的山田雪子、《爱怜记》 (1997)中的友理惠与绿子等皆为此类女性。
《故事开始》描写的单身女性山田雪子正是这样一位陷入情感困顿中的孤独女性,她既无法从现实中的恋人本城身上得到坦诚平等的爱情,也无法将情欲真正释放到幻想中的“偶人”(日文为“雛型”)男子三郎身上。在现实的情感中,雪子与本城的关系显得拘谨而陌生。雪子明明不喜欢打电话,但是还是会主动打电话给本城,并且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询问本城是否方便接听。雪子给本城打电话仅仅是为了确认约会的时间,她与本城固定在每周六约会,因为只有周六的本城才是真正的本城,“除了周六,本城就不是本城的味道了。周五的本城给人感觉是黑红色的,周三的本城是甜腻腻的,周日的本城则多少带有几分鳄鱼的气息”(7)[日]川上弘美:《踩蛇》,杨建琴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1年版,第58-59页。。多面的本城让雪子感到捉摸不定,换句话说,是男性的绝对权威性让女性无法揣测其真实的内心世界,从而造成彼此间的隔阂。雪子与本城之间无论是打电话还是见面交流,常常是“莫名其妙的对话”,“话语里似乎到处充满陷阱”,这让她总觉得“忽然掉进了陷阱之中,脑袋刚能够到他的膝盖”(8)[日]川上弘美:《踩蛇》,第56-57页。。雪子意识到自己与本城之间横亘着难以消弭的隔阂,她“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也许我们根本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走进对方心中,而只是在彼此身边打转,并没有破门而入的愿望”(9)[日]川上弘美:《踩蛇》,第59页。,雪子心中真正的自我似乎并不了解真正的本城。雪子形容自己与本城的关系,“就像一台系统错漏百出的电脑和其使用者的关系”(10)[日]川上弘美:《踩蛇》,第76页。,很显然陷入了令人烦躁的失控状态。因此,当本城向雪子求婚时,雪子选择了拒绝。
雪子拒绝了本城的求婚,将情感与性欲都投射到捡来的“偶人”三郎身上。雪子在附近小公园的沙地上捡到一个有生命的“偶人”,他“身长约一米。脸、手、脚,还有性器官,居然一应俱全。还会说话、读书、写字,甚至有运动天赋”(11)[日]川上弘美:《踩蛇》,第49页。。很快,偶人长成了年轻男人的模样,雪子给他取名“三郎”。雪子在与本城忽近忽远的交往中,逐渐被三郎“单刀直入、直截了当”(12)[日]川上弘美:《踩蛇》,第64页。的告白与行动攻陷。“三郎的一举一动,处处透着无比熟悉的感觉,就像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家里那种特有的味道”(13)[日]川上弘美:《踩蛇》,第65页。。在雪子的幻想中,三郎主动依附自己,渴望了解自己,并且在爱情中不图回报,这种交往模式无疑是以雪子为代表的都市女性心目中恋爱的理想状态。但是,“偶人”男子并非真正的异性,三郎和雪子的关系始终是无性的,三郎的吻和三郎的裸体都无法激起雪子的性欲,这就导致雪子的性欲再度落空。雪子与三郎的亲密拥抱,让雪子体会到的是与灵肉交融截然不同的依恋感。这种依恋感类似于对亲人的依恋,但又不完全相同,是“一种比对亲人的依恋感更原始的记忆”(14)[日]川上弘美:《踩蛇》,第78页。。尽管,有学者将《故事开始》评价为“极其怪异的纯爱故事”(15)[日]川上弘美:《物語が、始まる》,东京:中央公论新社,1999年版,第213页。,但事实上,雪子不仅没有摒除对性的追求,而且强烈地渴望着平等的性,这种“更原始的记忆”,或许正是作为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欲望。由于男性在两性关系中对性的操控,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幻想中,女性均无法实现其对灵肉一致的爱情的追求,进而陷入更深的孤独。在故事的结尾,三郎变成木偶消失了,雪子无奈地道出“也许这就是生活”(16)[日]川上弘美:《踩蛇》,第95页。,开始忘记曾经的幻想。
川上弘美的另一部小说《爱怜记》同样表现了性异化对女性的支配,描写了几位在爱情中得不到回应的女性。《爱怜记》透过妹妹真理惠的视角,讲述了发生在母女三人身上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真理惠大学毕业后在一所私立女子高中当老师,任教班级中有一位行为怪异的少女,名叫绿子。后来,真理惠与绿子的哥哥红郎相恋。姐姐友里惠大学毕业后则选择继续深造,并与研究室的助手音彦相恋。神秘少年铃木铃郎爱慕绿子,但绿子却是千田先生的秘密情人。小说中看似成功独立的女性,却因各种情感困扰陷入混乱的生活中。真理惠的母亲加奈子热衷于机械设计,但是婚姻生活十分不幸。两个女儿相继出生后第一任丈夫就去世了。从真理惠的描述中得知,第一任丈夫也就是其父亲给人阴沉和不易接近的感觉。后来,加奈子再婚,其第二任丈夫是一位贫穷的春宫图画师。数年后,继父因车祸身亡,母亲消沉落寞甚至行为怪异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操旧业,开始从事机械设计。继父的弟子千田先生频繁来访,为母亲画手像,工作之余,还会为母女三人烹制饭菜。不久后,母亲和千田先生坠入爱河,但他们却总是发生争吵,最终,这段情感无疾而终。小说中描写这位母亲时,并未将其作为母亲来写,而是将其作为女性,单纯描写她的情感生活。加奈子在与男性交往时,保持被动与沉默,如同故事的底色。
姐妹俩喜欢幻想,热衷于模仿游戏。继父会给姐妹俩看自己画的春宫图,并介绍画中的内容,姐妹俩甚至模仿春宫图中的动作。或许因为成长于如此特殊的家庭,姐妹俩对爱情与性都表现出极大的渴望,却又得不到回应。千田先生为姐姐画了背部之后,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姐姐对千田先生暗生情愫,甚至难以抑制疯狂的念头,想与千田先生发生性关系,被千田先生冷漠回绝。大学毕业之后,姐姐与研究室的助手音彦相恋,两人都喜欢讲荒诞故事。但是,他们的爱情进展并不顺利,姐姐热烈地爱着音彦,渴望获得更多的爱,却只换来恋人的逃避。音彦将自己束缚在半透明的膜中开始休眠,最后身上竟然长出新的生物。妹妹真理惠也执着地爱着红郎,却也得不到红郎的回应。
我感觉红郎就像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外人,这种感觉不包含痛恨、妒忌和厌恶之类的感情色彩。只是觉得他离我越来越遥远。也许一年一度七夕相会的牛郎织女也是这种感觉。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又怎能忍受一年就见一次面。红郎离我的世界真的越来越远了,就像被巨浪卷走一样,一去不回,越来越远。(17)[日]川上弘美:《爱怜记》,杨建琴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页。
少女绿子则以一种类似“卖春”的行为揭示女性的性本身发生异化的事实。绿子曾做过千田先生的手部模特,因“偶然”的契机与千田先生发生了性关系。神奇的是,她与千田先生发生性关系后身体出现了“反拧”现象,先是无名指,接着是耳朵,再后来臼齿、脚趾、舌头等也都出现了“反拧”现象。这种异常现象显然表明了绿子在与千田先生的异性爱关系中受到的强烈压制,而她反抗的方式是要求千田先生每次支付两万日元,并将这些钱捐给红十字会。“女性在当代社会中只是被无情地当作一个发泄性欲的对象而已,不管她们有没有享受到性爱的乐趣,她们都要遭受无尽的性侵害与折磨”(18)[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4页。,在绿子的性体验中,显然性本身发生了异化。还是高中生的绿子在与千田先生不对等的两性关系中成为性异化的对象。
川上弘美的这两部小说,看似荒诞,实则传递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处于被动境遇的事实。在现代社会中,女性未被看作是情感与多重欲念的主体,因而遭到误解与忽视,陷入情感的匮乏之中,这是导致女性异化的直接原因。
三、迷失与出走:妻子的性异化
除两性关系中的单身女性之外,性异化的另一个重要对象是婚姻中的女性。婚姻是与每个人密切相关的人际关系,任何一个女性都无法将自己排除于婚姻与家庭之外,女性与婚姻的天然纽带关系甚至反映在人们关于独身女人的定义上,“独身女人的定义由婚姻而来,不论她是受挫折的、反抗过的,甚或对这种制度毫不在乎”(19)[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页。,婚姻成为社会赋予女人的命运。在水田宗子看来,婚姻以性为基础,“所谓的婚姻,是由性关系缔结的家庭,支配人们的梦想与愿望,以及无法实现的怨念等深层意识的人际关系”(20)[日]水田宗子編:《女性と家族の変容》,东京:学阳书房,1990年版,第2页。。但是,“女人从来不构成一个与男性在平等基础上进行交换和订立契约的等级”(21)[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200页。,因此,已婚女性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男性的性压榨。然而,“对绝大多数女性而言,确保经济上安全的最佳办法就是在婚姻中实现这种性交易”(22)[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5页。,已婚女性的性异化是女性为了生存主动选择的结果。这一点,在川上弘美的长篇小说《风花》 (2006)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风花》描写了女主人公野百合从得知丈夫出轨时的迷茫无助到最终决心离婚的心路历程。故事以野百合一脸茫然地出现在东京车站的画面拉开序幕。野百合与舅舅真人相约去旅行,途中,野百合向舅舅真人讲述了丈夫出轨的事。一通匿名电话将丈夫卓哉出轨的事情暴露,丈夫对此并不否认,甚至想离婚,野百合则因不愿放弃婚姻而烦恼不堪。半年后,卓哉的情人里美告诉野百合自己堕了胎,并决定与卓哉分手。即便如此,卓哉还是正式提出离婚并前往异地的分公司。野百合依旧渴望挽留丈夫,决定追随丈夫前往新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不料无声电话追随而至,丈夫的另一位情人浮出水面。野百合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愚蠢,决定自立,先到一家诊所打工,并很快搬了出去。但婚姻会就此结束吗?对于女性而言,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婚姻中的女性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失去婚姻对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不仅盘亘在野百合的脑海中,也是川上弘美思考的问题。
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野百合大学毕业后,在东京都内的一所私立大学当了三年秘书。合约将满时,因结婚而辞职。婚后的七年,野百合几乎困于家中,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丧失了独立的社会行动能力。小说的开头,野百合站在自己生活的城市茫然不知所措,“哪儿是东北线,哪儿是东海道线,哪儿是长野线,完全搞不清楚”(23)[日]川上弘美:《风花》,李萍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丈夫是系统工程师,工作不规律,难有完整假期,因此,婚后的野百合很少有外出机会。偶而的外出让野百合感到“好可怕”,这种感觉就像“手里拿的小镜子‘啪’的一声没有任何预兆地碎掉一样”(24)[日]川上弘美:《风花》,第6页。。婚姻中的野百合犹如笼中雀,“在一个正规的工作场所,置身于一群正规的同事之中,自己好好工作。这幅场景,野百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25)[日]川上弘美:《风花》,第186页。。一成不变的婚姻生活瓦解了受困于家中的女性谋求自主独立的意志,被社会抛弃与自我矮化后的野百合只是丈夫卓哉的妻子,而非完整的独立个体。
婚姻不是坚若磐石的存在,男性操控着性,因此也主导着婚姻的走向。野百合的丈夫出轨后,从承认出轨并透露离婚想法,到对妻子日渐冷漠,再到情人怀孕,向妻子正式提出离婚,在这一过程中完全没有愧疚之感,也毫不在乎妻子的感受。小说中描写了一个细节,卓哉为了向妻子正式提出离婚,约妻子外出吃饭。两人原定的见面地点是“和光”,却在“不二家”门前意外相遇,这令丈夫十分不快,小说中写道:
卓哉无言地在野百合前面走着,一直走到原定见面地点和光为止,他都没有回过头来。来到和光那闪闪发亮的橱窗前,他才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追来的野百合,仿佛就像是在不二家门前碰到的是假的野百合,现在眼前的才是真的野百合。(26)[日]川上弘美:《风花》,第91-92页。
透过上述引文,足见卓哉对妻子的冷漠与自私。在这次所谓的约会中,卓哉在野百合的面前大谈自己与里美相处的诸多细节,全然不顾自己并未离婚,甚至面对妻子的挽留,说出“野百合,你没有自尊吗”(27)[日]川上弘美:《风花》,第159页。这样冷酷的话。与丈夫卓哉的无情与冷漠相比,野百合则是极尽所能挽留丈夫。刚得知丈夫出轨时,野百合感到茫然无措,却从未责备丈夫。她将婚姻的不幸归因于没有孩子或自己的宿命。野百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期,母亲因父亲出轨而怨恨、痛苦,因此,她认为“丈夫另结新欢,这大概是我们家女人的遗传吧”(28)[日]川上弘美:《风花》,第26页。。
婚姻中遭到背叛的野百合被丈夫控制甚至剥夺了性,野百合身心也发生了异化。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丈夫的心思,极尽所能取悦丈夫,仅仅“表达自己‘生理上的贡献’的能力或(魅力)”(29)[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5页。。与丈夫见面时,野百合精心打扮自己,“服饰、妆容,不是为求好看,而是要不露破绽。野百合就是以这样的一种心态去选择内衣、口红颜色的。……刘海缓缓垂下,选了能露出锁骨的低胸衣服。犹豫再三后,野百合放下裤子,换上裙装”(30)[日]川上弘美:《风花》,第89页。。“内衣”“口红”“锁骨”“低胸”等细节,都充满了性的诱惑,野百合希望通过性取悦丈夫,却也只是徒劳,反而将自己陷入更深的异化之中。面对不忠且无性的婚姻,野百合的精神几近崩溃,不仅开始自言自语,甚至还曾经想象过丈夫与情人里美做爱的情景。
野百合第一次想象里美和卓哉做爱时的情景。……野百合心跳得比刚才还要快,不只是胸口,像是脑子里也有一个心脏在悸动,腹部两侧也有,足尖也有,耳根处也有。野百合体内的无数个心脏一齐剧烈跳动着,比昨夜听到的三弦的弦音还要纠结万分。野百合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睛,悸动变得越发清晰。野百合把眼睛紧紧闭起,忍受着涌上心头的悸动之情。(31)[日]川上弘美:《风花》,第131页。
丈夫的冷漠言行导致野百合内心扭曲。卓哉出轨还造成了两位情人与妻子之间的竞争。女性之间的竞争也是女性性异化的一种表现形式,贾格尔认为这是女性性异化的最后表现形式,即“男人们仅仅将她们视为能够在性爱上获得愉悦的对象,而这种观点将女性分化成了为博得男人的性关注而相互竞争的个体”(32)[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7页。。一开始,野百合只是为丈夫出轨里美的事情烦恼,直到故事的最后才得知,原来告知野百合丈夫出轨的匿名电话是一位叫栗原富美的女性打来的。之所以揭露卓哉出轨的事,是因为原本已经与自己有过性关系的卓哉,竟然又和另一位女性里美谈恋爱,为了报复卓哉,栗原才将卓哉出轨的事情告诉了野百合。栗原见卓哉和里美分手,但没有和妻子离婚,为了夺得卓哉,遂又打电话给野百合,要求野百合与卓哉离婚。野百合、栗原与里美三位女性为争夺卓哉而竞争,她们不仅失去了自我,也因互相排斥而对同为女性受害者的共同之处视而不见。
栗原的一通电话揭开了真相,野百合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处境。上大学时的前辈唐泽知子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总结出自己的婚姻哲学,她认为,丈夫即便是花心,但只要给钱、依旧殷勤做爱、给自己自由的话,可以“由着他”,原谅其不忠,但一旦对某个女人动了真心,就只能离婚。或许是受这位前辈的启发,野百合意识到丈夫对里美的真情,最终决定先分居,尝试开启自己的人生。经过一段时间独居的生活,野百合开始重新思考丈夫对于自己的意义,“卓哉的存在,野百合快要忘记了,她脑海里不再有卓哉。而曾经,无论卓哉在与不在,他的身影却仿佛总是在自己身边晃动,而现在却能将之完全忘却”(33)[日]川上弘美:《风花》,第241页。。野百合过去过分在意丈夫,迷失了自我,借卓哉出差之机前往福岛旅行之后,野百合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从而提出离婚。
相比男性的冷漠与决绝,女性则表现出更多的优柔寡断。关于女性的反抗,波伏瓦敏锐地指出其模糊性,“女人所憎恨的,她并没有真心想离开。她假装决裂,但最终仍然待在让她痛苦的男人身边;她假装离开使她厌烦的生活,可是她自杀相对要少。她没有作最终决断的兴趣:她对男人、生活、自己的状况表示抗议,但她并不逃避”(34)[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454-455页。。对于女性异化的反抗也是如此,野百合面对丈夫的出轨与冷漠,几经忍耐,历经痛苦挣扎终于决定离婚,但小说的结尾处,野百合在马路对面看到站在人行道上望着自己的卓哉,竟宛如初见。女性反抗意识之模糊、态度之暧昧可见一斑。
四、虚幻与消解:母性的异化
女性不仅面临性异化,作为母亲的角色也同样面临着异化。具体而言,母性异化即女性“作为母亲却不能控制自己的处境”(35)[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7页。,进而导致女性的生存状态与其意识、本性、本质相背离。具体表现为:以母亲身份存在的女性,无法决定或者控制生育的意愿与数量,无法控制生育与养育孩子的过程,无法从抚育孩子的重压中解放,以及无法控制自己作为母亲与他人的关系。波伏瓦将成为母亲看作女性发展的最高阶段,她在《第二性》中写道:“正是通过生儿育女,女人完整实现她的生理命运;这就是她的‘自然’使命,因为她的整个机体是朝着延续种族的方向发展的”(36)[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303页。。但是,这种将女性与母性天然联系在一起的传统看法,也为女性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伤害,“生育被看作是成熟女性的标志,而母性则成为女性所必须具有的内在情感,甚至被提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严重束缚了女性的身心自由”(37)肖霞:《日本现代女性文学的主题表达与价值取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页。。女性作为母亲担负着生命的生产与劳动力的再生产这一极其重要的社会职能,但是,生育、育儿、家务等女性承担的劳动被排除在有偿劳动之外,被称作“阴影劳动”(38)[日]水田宗子編:《女性と家族の変容》,第7页。而无法得到合理的价值衡量与相应的报酬。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异化概念主要解释参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有偿工人的生活境况,对于大多数女性的此类“阴影劳动”并未作解释。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们极力修正传统马克思主义异化概念的主要特征,并试图表明:在当代社会,女性在其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异化了。川上弘美文学呈现出的母性异化,一方面是孤独育儿的重压与烦琐家务对女性的摧残,使得女性产生沉浸于自我创造的假想中;另一方面则是现代社会中母亲与成年子女之间紧张、矛盾的情绪进而导致双方关系的疏离与母性的消解。
《蜥蜴》中的母亲们承受着繁重的家务与养育出色子女的巨大压力。“我”即龟甲斐夫人与真锅夫人、平内夫人是三位家庭主妇,平日的交流大多围绕家务、育儿等。其中,真锅夫人是一位32岁的主妇,育有两女一子。她与“我”聊天时会突然想起还未晾晒的衣物,“一手背着孩子,一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扭着双腿就上楼了”(39)[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01页。。平内夫人据说以前是市立重点女子高中的日文老师,举手投足端庄得体,“只有训斥十一岁的大儿子没有礼貌时,或是大女儿连续玩电子游戏超过一小时,需要母亲喝令禁止时,或是埋怨丈夫是个工作狂时,才会流露出别样的表情: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40)[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03-104页。。而“我”也不例外,小说中一段心理描写,将“我”渴望获得短暂的休憩与解脱的心情描写得淋漓尽致。
真锅夫人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周身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我被这甜美的气息包裹的一瞬间,忽然忘却了一切凡尘琐事,感觉就像徜徉在海水中,周身被柔软的海洋生物温柔地包裹着。忘记了清理冰箱,忘记了给壁橱扫灰,忘记了煮丹波产的黑豆,忘记了去银行换十四张千元新钞和三张五千元新钞当压岁钱,忘记了设定录像程序好录制除夕夜三小时的特别节目,忘记了去处理那件母亲留给我的每年只穿一次的旧和服,忘记了去中林家门前的集市取名家制造的无漂白鱼糕,也忘记了要在腊月二十九之前买回伊达画卷装饰房间——这活儿一晚上可干不完。一切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了,只想沉溺于这个甜美温暖的昏暗空间。(41)[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11页。
“就像激进女权主义者所强调的一样,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永远不可能完全控制养育孩子的过程”(42)[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59页。,在现代社会,如何养育孩子是一门科学。《蜥蜴》中的母亲们则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伪科学”,她们幻想以更加轻松的方式养育出优秀的子女,并治愈繁重家务造成的身心伤害,她们将希望寄托在两只能够带来幸运的座敷蜥蜴身上。日本有“座敷童子”的传说,认为其是住在家宅和仓库里,能够给人带来好运的妖精。《蜥蜴》中的座敷蜥蜴也是如此,不仅能带来幸运,还可以治愈病痛。关于这两只蜥蜴的来历,真锅夫人送给“我”时,说是偶遇一位推销员强卖给她两只蜥蜴,并说这是能给人带来幸运的蜥蜴,分享这份幸运则能带来更多的幸运。但是,真锅夫人面对平内夫人却又换了一套说辞,抱怨死脑筋的推销员不肯卖给她三只。真锅夫人在人际交往过程中表现出的言不由衷与前后矛盾,恰恰印证了日本学者关于川上弘美小说中女性人物的总结,即“精神尚未成熟的四十岁前后的女性”(43)[日]島内景二:《現代文学の輪郭―川上弘美『溺レる』》,《電気通信大学紀要》,2003年第15期。。生育子女只是从生理上证明了女性的成熟,但是繁重的育儿与家务压力并没有给予女性精神成长的空间。
小说中几乎没有提到父亲,繁重的家务和养育出色的孩子成为母亲们日常生活的核心要义和唯一的精神寄托。她们坚信这两只黄色的座敷蜥蜴能够带来幸运,并且长得越大,就越能召来更多的幸运。平内夫人借走了“我”的蜥蜴,精心饲养,将蜥蜴养得很大,希望能保佑长子顺利升学。真锅夫人向平内夫人讨教饲养蜥蜴的方法,平内夫人说:“抚养生灵的诀窍只有一个,就是爱心。真的,这是唯一的窍门。充满爱心地给它喂食,充满爱心地守护着它,献出自己所有的爱”,并且认为饲养蜥蜴跟养孩子一样,“只要你真心疼它,它自然就会不负期望,茁壮成长,跟养孩子是一个道理”(44)[日]川上弘美:《踩蛇》,第118页。。这三位母亲也正践行着这种观点,将全部的精力与爱都投入到育儿中,视此为自己生活的全部。
给予孩子所有的爱既可能导致孩子过分依赖母亲,也有可能导致母子关系走向另一个极端,母子之间易产生紧张、矛盾情绪,母子关系发生疏离与异化。川上弘美的《踩蛇》 《老师的提包》等小说中关于母子关系的探讨,更多地表现了成年子女与母亲的疏离以及母亲形象的消解。
《踩蛇》的主人公真田比和子是一位独居的单身女性,在去“香奈堂”念珠店打工的路上,不慎踩到一条蛇。之后,蛇化身为50岁左右的女性住在了比和子的家中。比和子与家人及母亲的关系十分疏远。小说中比和子的母亲一共出现过两次,并且每次出现时其形象都十分模糊。一次是小说的开头,当蛇女自称是比和子的妈妈时,比和子想起自己平日与家人的联系很少,对母亲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回忆中的母亲长相并无特别之处,就像是电视上常常出演母亲角色的演员。第二次也是在比和子受到蛇女的诱惑而快要变成蛇时,母亲及时出现并制止了比和子的变身。但是,比和子听到母亲的劝告,却“忽然失去了和蛇对抗到底的心力,恨不得马上变成蛇”(45)[日]川上弘美:《踩蛇》,第35页。。反观突然闯入的蛇妈妈,既懂得照顾“我”的日常起居,还像慈母般询问我的生活处境,比真正的母亲更具有母性。这种对照恰好说明了现实中母性的消解。
《老师的提包》中的大町月子与母亲虽同住一个城市,也极少见面,甚至认为在过年的时候回到母亲与兄嫂的家里是“一大失策”,与母亲的交谈也会突然陷入沉默,“也许是有话要说,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理当是亲近的,却因为距离过近反而不可企及。如果勉强说些什么,仿佛会从脚底下的断崖旁一个倒栽葱,笔直地摔落下去”(46)[日]川上弘美:《老师的提包》,施小炜,张乐风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页。。这段话很好地反映了现代社会成年子女与母亲关系的现状。母亲在孩子年幼时付出大量精力,在子女身上倾注了几乎全部感情,但当家庭的理想与生命活动相悖时,“母爱往往消失在要保持家庭整洁而发出的责骂和愤怒中”(47)[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第358页。。成年后的子女不再依赖母亲,而母亲却不能正视成年子女独立、自由的需求,由此产生的矛盾导致母子关系的疏离与异化。贾格尔认为:
在20世纪,子女与母亲相异化的现象不断增长。一方面,年轻人的现代发明使得他们形成了一种独属于青年的亚文化。另外,家庭与工作场所的分离以及成为带薪工人的女性数量的大量增加都意味着所有的儿子与绝大多数的女儿都要从家里走出来,进入一个没有母亲照顾的世界。最终,不断加速的技术与社会变化步伐形成了代沟,而这种代沟对那些常常对家庭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母亲们来说,是十分难以跨越的。(48)[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68页。
成为母亲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异化的过程。川上弘美在《蜥蜴》中描写了一个画面:三位主妇骑着长大的座敷蜥蜴,运用分娩时所学的拉马兹无痛分娩呼吸法治疗身体的疼痛。这种怪异的画面与科学的生育方法相结合,正是对生育行为的一种讽刺。女性对生育子女的时间、数量、方式等的不可控是母性异化的表现,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更是要依照社会、家族等的标准与期待,更非母亲可控。她们对于如何培养孩子是不自信的,因此需要外力甚至神力来协助自己。等孩子成年之后,孩子心目中的母亲形象则渐渐消退。“母亲们有关她们子女的矛盾情绪源于一种对比,这种对比就是她们生育孩子时所作出的巨大牺牲与当代社会针对她们的付出所判定的微小价值之间的巨大反差”(49)[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66页。,子女成年后的母性异化,更多地表现为母亲与其子女之间关系的异化。
五、结语
概言之,川上弘美的作品关注社会对女性异化的多种表现形式,以天马行空的虚构叙事,以文学化表达呈现了女性异化这一社会现象。其中,性异化是女性异化的主要形式。在现代社会中,女性被客体化,她们的情感需求与身体欲望往往被忽视或误解,从而陷入难以言说的孤独与焦躁中,仅以荒诞的幻想来对抗来自社会与男性的压制。在婚姻关系中的女性,面临着比单身女性更深刻的性异化,她们更容易因丈夫的背叛而自身发生异化,甚至企图通过性来取悦丈夫从而夺回婚姻,并同其他女性形成激烈的竞争关系。除性异化外,母性异化是川上弘美作品关注的另一焦点。川上弘美小说中的母亲或是被繁重的育儿与家务摧残,或是因无法正视子女的成长造成母子关系的疏离与母性消解。然而,社会对女性的异化已然延伸至女性成长的每个阶段与女性生活的每个角落,是全面的异化。即便女性抛弃情感、走出家庭,也无法摆脱其知识能力与存在价值被贬低或矮化的命运。例如,在川上弘美的小说中的女性所从事的职业大多是私立学校的教师、私人诊所的接待员、商店店员等短期或者临时性的工作,皆为临时性的“边缘劳动者”(50)[日]柴山恵美子など編:《各国企業の働く女性たち》,ミネルヴァ書房,2000年版,第17页。。至于如何消除女性异化,实现女性的彻底解放,贾格尔认为,“女性的彻底解放需要一种社会生产的全新组织模式和女性柔弱特质的最终消灭”(51)[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71页。。对此,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提出了包括生殖与性的自由、女性有偿劳动以及建立独立的女性等几种改变性与生育模式的策略。不过,在此之前,更为重要的是看见女性异化的现实。川上弘美以文学手段揭示女性异化的现状及其成因,亦是消除女性异化的积极探索,是对男女性差以及女性异化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与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