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医学教育目的论 价值论及其思想渊薮 *
2024-04-14包玉颖王明强
包玉颖 王明强
(1.南京中医药大学医学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南京中医药大学教务处,江苏 南京 210023)
人类任何实践活动都有其目的指向和价值定位,否则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和前进的方向,医学教育亦然。医学教育作为培育医学人才的实践路径,其目的论和价值论赋予教育实践存在的意义,并对教学内容的安排、教学方法的选择等教育实践活动起着决定性的导向作用。
1 古代医学教育目的论及价值论管窥
古代医家对医学教育的目的与价值多有论述,他们在不同时代受不同文化熏陶,从各个视角审视医学和医学教育,不断完善和充实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使我国古代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在多元中逐渐趋于圆融。让我们沿着历史的轨迹选取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献资料加以考察。
1.1 《周礼·天官冢宰》中折射出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周礼》是一部周代官制汇编,其“天官冢宰”部分的“医师”篇记载了当时的医疗卫生管理体制。该书虽未明确表述医学教育的目的与价值,但其医官设置、职责和考核机制都折射出当时医学的目的与价值。如:“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凡邦之有疾病者、疕疡者造焉,则使医分而治之。岁终,则稽其医事,以制其食。十全为上,十失一次之,十失二次之,十失三次之,十失四为下”“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疡医……凡有疡者,受其药焉”[1]。
接受商暴政而亡的教训,周代非常注重施仁政、保万民。这种思想在其医官设置上亦有明确体现。其医疗对象不局限于王室贵族,而是面向“万民”,尽管关于当时医疗服务对象的普及面到底有多大并无过多的文献去查证,但这种救济天下苍生的思想就已经使当时的医疗卫生体制散发出耀眼的光辉。再者,医疗以治病救人为根本宗旨,故把疗效作为考核医生和制定俸禄的惟一依据。
医疗实践如此,势必会影响到医学教育,基本可以判定周代官办医学教育的目的和价值在于治病救人、保养万民。
扁鹊常带徒行医,比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就提到扁鹊指导子阳、子豹诊治患者。在授徒过程中,扁鹊是否言传治病活人的医学目的和价值思想,我们不得而知,但其身教却会使这种思想更加深入人心。
1.3 《黄帝内经》中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黄帝内经》是我国医学宝库中现存成书最早的一部医学典籍,确立了中医学独特的理论体系,成为中国医药学发展的理论基础和源泉。《黄帝内经》虽无医学教育的专论,但不乏散见的有关医学教育的零言散语,且相关言论中也折射出医学教育思想。就医学教育的目的与价值而言,主要有两点。
1.3.1 传承医学古代由于医生地位卑微且遭受迫害、文字载体与出版手段缺乏等因素,医学传承非常困难,因此《黄帝内经》中多次论述了医学传承的重要性和神圣性,将之作为医学教育的首要任务。
《素问·三部九候论》:“黄帝问曰:余闻九针于夫子,众多博大,不可胜数。余愿闻要道,以属子孙,传之后世,着之骨髓,藏之肝肺,歃血而受,不敢妄泄”[3]。
《素问·针解》:“帝曰:余闻九针,上应天地四时阴阳,愿闻其方,令可传于后世,以为常也”[3]。
ANP应首先采取保守治疗,伴发感染或临床症状加重时建议行PCD治疗;发病4周后,坏死组织被充分包裹,应行PCD治疗[4]。临床工作中对于发病9~22 d内影像学提示胰腺周围有液体积聚的患者如有贫血、发热或者伴发腹内压增高、消化道梗阻等症状,常规行PCD治疗[5]。
《素问·天元纪大论》:“帝曰:夫子之言,上终天气,下毕地纪,可谓悉矣。余愿闻而藏之,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昭著,上下和亲,德泽下流,子孙无忧,传之后世,无有终时,可得闻乎”[3]。
1.3.2 造福百姓《黄帝内经》[3]的内容主要形成于周代,其受周代仁政思想影响非常明显,医学教育的要义在于传承医学,而传承医学的目的即在于保养万民、造福百姓。
《素问·气交变大论》云:“帝曰:余闻得其人不教,是谓失道;传非其人,慢泄天宝。余诚菲德,未足以受至道,然而众子哀其不终。愿夫子保于无穷,流于无极,余司其事,则而行之,奈何”[3]。
《素问·刺法论》:“欲济群生,愿闻其说。岐伯稽首再拜曰:悉乎哉问……圣念慈悯,欲济群生,臣乃尽陈斯道,可申洞微”[3]。
《灵枢·九针十二原》:“黄帝问于岐伯曰:余子万民,养百姓而收其租税。余哀其不给而属有疾病。余欲勿使被毒药,无用砭石,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荣其逆顺出入之会。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令终而不灭,久而不绝,易用难忘,为之经纪”[3]。
1.4 张仲景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张仲景,名机,东汉末年著名医学家,被后世尊为“医圣”。他在《伤寒论·序》中提出了明确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4]。
张仲景融合儒道二家思想,进一步充实完善了医学教育的目的和价值思想。“上以疗君亲之疾”是基于儒家忠孝思想,“下以救贫贱之厄”是出于儒家“兼善天下”的情怀,而“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则是道教的养生保身思想。张仲景这种医学教育思想的形成有其时代背景:一是东汉末年社会动荡,战事频繁,疾病流行。张仲景的宗族“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4]。二是道教的兴起。据史料分析,出生于河南南阳的张仲景深受武当山道教医药的影响,在撰写《伤寒杂病论》时引用了武当道教医药文献的宝贵资料《阴阳大论》和《胎胪药录》。
1.5 葛洪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晋丹阳郡句容(今江苏句容县)人,东晋道教学者、著名炼丹家、医药学家。如果说张仲景受道教影响开始注意医学教育对个人自身的价值,那么葛洪则立足于个体赋予医学教育以新的目的与价值。
1.5.1 救己病痛葛洪精晓医学和药物学,主张道士兼修医术,认为修道者如不兼习医术,一旦“病痛及己”,便“无以攻疗”,不仅不能长生成仙,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住。对此,他多有论述。
《抱朴子·极言》:“神农曰:百病不愈,安得长生?信哉斯言也”[5]。
《抱朴子·杂应》:“或问曰:为道者可以不病乎?抱朴子曰:养生之尽理者,既将服神药,又行气不懈,朝夕导引,以宣动荣卫,使无辍阂,加之以房中之术,节量饮食,不犯风湿,不患所不能,如此可以不病。但患居人閒者,志不得专,所修无恒,又苦懈怠不勤,故不得不有疹疾耳……是故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救近祸焉。凡庸道士,不识此理,恃其所闻者,大至不关治病之方。又不能绝俗幽居,专行内事,以却病痛,病痛及己,无以攻疗,乃更不如凡人之专汤药者。所谓进不得邯郸之步,退又失寿陵之义者也”[5]。
1.5.2 救护他人在葛洪看来,医学用于救护他人,是既利他又利己的事,其根本目的是为个人立功。
《抱朴子·对俗》:“或问曰:为道者当先立功德,审然否?抱朴子答曰:有之……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5]。
1.6 孙思邈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孙思邈,唐代著名道士,医药学家,被誉为“药王”。京兆华原(今陕西耀县)人。与道教学者葛洪不同,孙思邈深受佛家思想影响,具有舍身救世的情怀。其医学教育目的是“普救含灵之苦”,而不得有一己之私,否则就是“含灵巨贼”。他在《备急千金要方·大医精诚》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行迹之心,如此可做苍生大医,反之则是含灵巨贼”[6]。
1.7 范仲淹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北宋范仲淹是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但对医学很有见地。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名言及施政实践大大提高了医家的地位。范仲淹不是以医家身份,而是从施政者的角度看待医学教育。他针对当时世俗之医多不经医授、医术不精的状况,大力倡导医学教育,目的在于培养合格的医学人才以救济世人。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 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上奏皇帝云:“今京师生人百万,医者千数,率多道听,不经师授,其误伤人命者日日有之”“臣观《周礼》有医师掌医之政令,岁终考其医事,以制其禄。是先王以医事为大,著于典册”“选能讲说医书三五人为医师,于武成王庙讲说《素问》《难经》等文字,召京师习医生徒听学,并教脉候及修合药饵,其针灸亦别立科教授。经三年后,方可选试。高等者入翰林院,充学生祗应……所贵天下医道各有原流,不致枉人性命,所济甚广,为圣人美利之一也”[7]。(《范文正公奏议·奏乞在京并诸道医学教授生徒》)
1.8 李杲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李杲,字明之,真定(今河北省正定)人,晚年自号东垣老人,他是中国医学史上“金元四大家”之一,是中医“脾胃学说”的创始人。李杲的医学教育目的为“传道”,而力斥“觅钱”,是为天下苍生计,而非为个人一己之私计。《医史·东垣老人传》载罗天益前往拜师,李杲见面即问:“汝来学觅钱医人乎?学传道医人乎?”确定罗天益求学为传道后,不但供其日用饮食,甚至资助银两贴补其家用,以使罗天益潜心学习[2]。李杲传授医道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令人敬仰。
1.9 徐大椿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思想徐大椿,原名大业,字灵胎,晚号洄溪老人,江苏吴江松陵镇人,清代的一位名医。徐大椿医学教育目的在于传承“生人之术”,他在《医学源流论·自序》中云:“而窃慨唐宋以来,无儒者为之振兴,视为下业,逡巡失传,至理已失,良法并亡,惄然伤怀,恐自今以往,不复有生人之术。不揣庸妄,用敷厥言,倘有所补所全者,或不仅一人一世已乎”[8],其对医学失传的忧患之情溢于言表。
纵览古代医学文献,诸多医家在论及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时处处散发着心系生民、慈济天下的光辉,让人景仰。综合古代相关论述,我们可从不同的视角对医学教育的目的与价值做一归纳:从医学传授者的视角:医学传承与济世利民相结合;从学医者的视角:“保身长全”的利己思想与“慈济苍生”的利他思想相结合,而且绝大多数医家将“慈济苍生”置于首位,甚至不顾己利,一心赴救,更彰显出医学教育的光辉;从治国者的视角:医学教育与仁政思想相结合。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古代医学及医学教育一向反对以医“谋利”。孙思邈《大医精诚》中指出:“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6]。费伯雄在《医方论·序》中更是明确提出:“欲救人而学医则可,欲谋利而学医则不可。我若有疾,望医之救我者何如?我之父母妻子有疾,望医之相救者何如?易地以观,则利心自澹矣!利心澹则良心现,良心现斯畏心生”[9]。
2 对中国古代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论产生影响的思想渊源
文化背景是实践理念产生的根源,古代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论是在中国古代文化的基础上生发和完善的。概而论之,对中国古代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论产生影响的思想渊源主要有以下四点。
2.1 生命神圣思想医学的产生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中国古代医学和医学教育的发达正是基于人为贵、人命至重的思想。对此,历代多有论述,如。
《素问·宝命全形论》:“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3]。
萧纲《劝医论》:“天地之中,惟人最灵。人之所重,莫过于命”[10]。
《备急千金要方·论治病略例》:“二仪之内,阴阳之中,唯人最贵”[6]。
2.2 儒家仁爱思想“医乃仁术”是中国古代医学本身的必有之义。《本草纲目·序》[11]中说:“夫医之为道,君子用之于卫生,而推之以济世,故称仁术”。明代医家龚廷贤《万病回春·医家十要》[12]云:“一存仁心,乃是良箴,博施济众,惠泽斯深。二通儒道,儒医世宝,道理贵明,群书当考”。正是这种“仁”的思想使古代医学焕发出无穷的魅力和勃勃生机,引领众多聪慧、仁爱之士投身其中,使医学在仁爱的光辉下延绵不绝。许多读书人转而习医的心理动机和人生追求正是“医乃仁术”。朱丹溪早年“从乡先生治经,为举子业”,后来之所以“悉焚弃向所习举子业,一于医致力焉”,正是认识到“士苟精一艺,以推及物之仁,虽不仕于时,犹仕也”[2]。
医家以“仁”学医、行医、传医。而治国者则从施仁政的角度发展医学和医学教育,“保养万民”“济世救民”的治国理念使得中国古代的医学和医学教育一直走在世界前列。
2.3 道家重生思想儒家虽亦倡导“独善其身”,但是此乃在“兼济天下”不可得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因此,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医家多以“济世救民”为首,甚至主张“舍生取义”。而道家却为医学寻找到个人目的和价值。《庄子·养生主》中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13]。
道家思想弥补了儒家利他思想的缺陷,赋予医学以利己价值和意义,完善了医学的目的和价值论。
2.4 佛家悲悯情怀佛教于东汉末年自印度传入,补充了中国本土文化,在儒家入世思想、道家玩世思想之外添加出世思想,使得中国文化得以实现圆融。佛教传入中国后,努力与中国本土文化相融合,很快得以广泛传播。佛教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众生平等思想给医学带来很大影响。尤其要指出的是,古代医学深受儒家“仁爱”思想影响,但是儒家之“仁爱”是建立在“亲亲”基础上的,强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是有差别的。佛家众生平等的思想弥补了儒家思想的此种缺陷,在佛家思想影响下,医家之“仁爱”超越儒家的“亲亲”原则,而“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即不论何等人前来求医,都要“如至亲之想”。
不少古代医家深受佛家思想影响,比如孙思邈。甚至一些僧人本身就身兼医工,比如唐代的鉴真和尚。他们以悲悯的情怀看待世人,以医学为普救世人的手段,赋予了医学悲天悯人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