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情感的建构:电影《奥本海默》声音设计研究
2024-04-12张靖博
张靖博 詹 新
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上海 201112
1 引言
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执导的《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打破了《波西米亚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2018)创下的传记电影全球最高票房纪录(全球票房9.108 亿美元),成为全球影史上的传记片票房冠军。这部传记片取材于凯·伯德和马丁·J·舍温的普利策奖获奖传记《美国的普罗米修斯》(American Prometheus)。作为一部传记片,诺兰将观众的视线聚焦在了一位科学家身上,通过理论物理学家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一生,来探讨科技、道德和人性的复杂交织。诺兰表示,奥本海默的故事是他遇到过的最具戏剧性的故事,“他一生中所涉及的戏剧性元素,是我在任何虚构故事或现实生活中都未曾遇到的。”[1]与诺兰以往的影片一样,声音设计在整部影片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密集的对话与富有象征性的内心独白以及声音的信息处理极大地丰富了人物情绪的变化,推进影片故事发展。诺兰将他擅长的非线性叙事与作曲家路德维格·戈兰松(Ludwig Göransson)创作的音乐紧密结合,二者相互引领,并通过各类音响效果带领观众体验物理学世界,大到原子弹爆炸的史诗般的声音,小至量子和波的声音。《奥本海默》对声音进行了创造性的设计,各种声音元素相互交织,呈现出交响乐般的奇观,展现出强大的情感张力。本片中影像与声音精妙配合,成为观众走进奥本海默内心世界的桥梁。
2 音效设计:表象的真实与重构
2.1 客观音响:自然声源采样的真实听感
《奥本海默》中视觉效果的创作大部分使用物理效果,而不是使用计算机生成图像(Computer-Generated Imagery, CGI)技术。诺兰对真实的追求不仅体现在影像上,也体现在声音制作上。他在本片中一如既往地拒绝采用自动对白替换(Automated Dialogue Replacement, ADR)工艺,坚持让百分之百的同期声进入影院呈现给观众。在音效设计方面,声音设计师理查德·金(Richard King)也秉承着同样的创作理念,利用真实的声音元素,追求真实的听觉体验[2]。毫无疑问,“三位一体”(The Trinity)的试爆是整部影片的重头戏,原子弹的爆炸声同样是音效制作的焦点。理查德·金为此采访了1945 年7 月16 日亲临核试验现场的物理学家们,获悉了身处不同距离的听觉感受:有人将声音描述为像榴弹炮在耳边爆炸,有人描述为蒸汽火车咆哮而过或是一种奇怪的雷声。影片中,原子弹爆炸声的低频持续时间很长,宛如闷雷在环绕的山丘中轰鸣。爆炸声富含多种复杂声音元素,理查德·金将其描述为“一扇巨大的宇宙之门突然关上”。并且,通过爆炸冲击波抵达三处不同距离的观测点所产生的效果(尘土飞扬,身体、房屋和仪器的震动),进一步强调了爆炸产生的令人震惊的力量。
相较于科学性的解释和再现功能,声音创作者在音效设计时更多关注的是审美体验。电影声音具有明显的再现性特征,无论是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还是对环境感和空间感的塑造,都要追求细节的相似和真实,这在现实主义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果声音仅仅作为自然主义元素,无疑会影响它在感知上的表现功能。声音制作是对现实世界的改良与重构,爆炸声是凭借其在视听体系的功能中获得自身价值。如果说对爆炸声的再现,是对历史事件真实情况的艺术性描绘,那么这种描绘并不是模仿现实,而是对现实基于艺术家以自己为尺度的真实性发现和想象。例如在《敦刻尔克》(Dunkirk,2017)中,创作者需要在没有现存资料的情况下创造出JU-87轰炸机特有的尖啸声。这类特殊音响效果对于审美对象而言,与其说是对现实进行客观复现,不如说是对现实的表象进行读解。原子弹的爆炸音效不仅仅是“三位一体”的爆炸声,还有表现神秘量子世界的音效,包含了对速度、质量等物理因素,紧张、神秘等情绪因素以及对爆炸后果的心理预期等。在奥本海默向他的学生解释黑洞时的声音,既包含了反向播放的爆炸声,又添加了岩石破碎声来获得紧缩感和压力感[2]。这些都是感性的、最初的听觉体验。可以说,声音设计是用声音的频率、音色、响度对未被规定的事物进行感性描述的过程,创作者设计的是一种感性的情感结构。与被再现的事物相比,再现物的含义更为丰富。
2.2 主观音响:主观真实和心理的象征符号
诺兰被问及是否会将《奥本海默》这部电影描述为“纪录片”时,驳斥了这一观点,而是更倾向于强调影片的“叙事与戏剧性”。他认为,这是“关于电影和戏剧性的事情,是关于参与的事情,它试图给观众带来一种体验。”[1]可见,相较于再现客观世界,诺兰更希望再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甚至矛盾的世界,即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诺兰对于如何用声音展现人物心理有着细致入微的把握能力,他将众人脚踏地板的效果声作为一种主观音响来呈现,与奥本海默本人的内心联系在一起,贯穿影片始终,并会在故事发展的关键节点迸发出强大的能量。法国电影理论家让·米特里(Jean Mitry)指出,任何事物一旦承载了某个不是其本义的含义时,就成了象征性符号。跺脚声出现的时机,不仅在奥本海默作为科学家、“曼哈顿计划”负责人的身份时,同样出现在他作为丈夫、情人以及政治人物面向世人时。某些时刻他极为狂躁、邪恶、分裂,某些时刻他极为温和、亲民、友善,某些时刻他又极为傲慢、无礼、冷酷,还有些时刻他谦卑、超凡脱俗。凭借声音的表现力,人物的内心世界得以被感知。这种内心世界可以没有任何形象和概念,然而它是真实存在的,这种真实性是由审美的直观而得到的。由于情感特质先验地存在,观众不必预先有这些体验就可领会这一点。这些复杂多变的情感在诺兰对声音创造性的运用中表现得更加具象化,一次次引导观众更加深入地体验奥本海默复杂的心理状态。
2.3 声音静默:走进主观空间的桥梁
声音静默属于电影声音的一种特殊艺术表现形式。无论是黑泽明的《生之欲》(1952)中渡边勘治确诊胃癌后无声的内心世界,还是戈达尔的《法外之徒》(1964)中经典的“沉默的一分钟”,都表达了主人公主观世界的情绪。让·米特里认为:“在无声电影时期,想象可以赋予人和物在感性现实中应当具有的声音特性,默片时代的静默无声反而没有任何表现力。‘有声’的长处恰恰是抬高了无声的价值。”[3]诺兰在影片中通过两次关键的“沉默”激发观众对眼前无声世界的想象力,成为走进剧中人物主观空间的关键,其产生的停顿、阻滞、沉淀之感不但没有削减电影的魅力,反而成为戏剧性而又特权化的时刻。
2.3.1 “三位一体”引爆瞬间的静默
影片中第一次声音静默出现在“三位一体”的成功试爆时。声音设计师理查德·金指出,许多评论者都认为原子弹爆炸时的静音效果完全是艺术手法的体现,实际上,现场工作人员在看到“三位一体”爆炸所发出的强光和感受到其产生的声音冲击波之间,的确存在着半分钟左右的间隙。诺兰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音速相较光速的滞后,即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击中掩体所需的这半分钟,创造了一个暂停的时刻,声音戏剧化的显现也使视听语言显现出形而上意义的可能性。核试验前紧张情绪的积累,运用了诸如机器里转动的钥匙声、倒计时钟的嗡鸣声、Ground Zero一曲中核辐射检测仪——盖格计数器的滋滋声,这些细节的声音为即将到来的巨大事件作了铺垫。紧绷、挣扎、焦灼、期待和憧憬在Trinity一曲中同时达到顶峰,弦乐在惊慌失措的琴音中起伏不定,高耸的铜管主题间歇性地爆发,音乐在崩溃的边缘突然陷入瞬间的沉默,一切都在此时此刻按下了暂停键。就像库布里克《2001 太空漫游》(1968)中无声的宇宙,死一般的寂静透露出神秘和冷漠。观众对于爆炸声的出现有着充分的预期,先前数次小型试爆在观众潜意识里形成的“爆炸的画面——爆炸的声音”结构在此刻失效了,突如其来的结构性沉默将观众的预期完全粉碎,其设计让观众因为期待没有实现而意识到它的缺失。这种突破的技术手段产生了任何声压级都无法展现的震撼。在原子弹发出的强烈白光中,可以清晰地听到奥本海默的呼吸声、工作人员衣服的摩擦声、机器的运转声等,充分的细节描写突出了场面的寂静。配乐Trinity后半部分舒展的旋律线条淡入,空灵的人声仿佛神性的呼唤。我们听到奥本海默的呼吸并回忆起他为琼·塔特洛克朗读的《薄伽梵歌》中的那句话:“如今我已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这是奥本海默一生的寓言。这句内心独白享受着一个特权环境,具有一个不受其他声音竞争的听觉空间。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降临,震撼着影院中的每一位观众。这神秘而又巨大的能量,既带来胜利,又足以摧毁世界。
2.3.2 庆功会上关键的转折点
第二次声音静默出现在对日本广岛和长崎投放原子弹后的庆功会上,此时也是对脚踏地板声这个主观音响的声源揭示。狂热人群的跺脚声愈发震耳欲聋,而这并非是画面中群众行为动作变化的结果。显然,此时的跺脚声又从客观音响回到人物的内心,奥本海默逐渐无法承受这种声音,越来越无法面对自己的工作所带来的后果。此时的静默无声极具戏剧性,导演并未一刀切似的对所有声音元素按下“静音”(Mute)键,欢呼声突然悄然无息的同时,人群起立等动作效果声在安静的环境声下一览无遗。理查德·金认为,声音设计是对剧中角色生活世界的创造,让观众能够听到他们所听到的声音[4]。
奥本海默混乱的思绪已无法区分人群的欢呼声和受难者的痛哭声。环境声的重新出现预示着奥本海默如梦初醒,他病态地意识到这并非一个欢庆时刻,而是一场葬礼:有人狂欢,有人哭泣甚至有人呕吐。刺目的白光不仅萦绕着奥本海默,也萦绕着所有观众。相较于“三位一体”成功试爆时的克制,这一幕通过创造性的声音设计将影片推向情绪最高峰,同时也成为奥本海默对核武器态度转折的关键。
3 声音叙事:内心情感的视听化表达
3.1 文学剧本阶段的声音构思
导演是电影创作的核心,导演在剧本阶段的声音构思对于影片整体的声音风格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诺兰将他构思电影声音的方法描述为“冒险和创造性的”,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一直喜欢以印象主义的方式对待电影声音,这对主流大片来说是一种不寻常的方法。”[5]回顾有声电影发展历程不难发现,电影中的声音给了银幕世界以生命的活力和无限的空间延伸。有声电影不是仅仅为了满足电影的幻想而加上了对话和音响效果的默片,鲁道夫·爱因汉姆(Rudolf Arnheim)早在1933 年便已指出:有声电影要成为一种艺术,“必须摆脱舞台演出录制模式,深度挖掘电影声音技术的艺术潜力。”[6]从《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中的铜管乐到《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中柔和的钢琴和弦乐,诺兰擅长用音乐的旋律引导观众,通过视听语言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诺兰与汉斯·季默(Hans Zimmer)在蝙蝠侠系列中运用谢泼德音调(Shepard Tone)①这种声音幻觉现象制造出一种整体音调逐渐且似乎无止境上升的错觉,并将其作为塑造人物神秘感的手段。这样无限攀升却永远也无法达到最高点的听觉现象(图1),就像诺兰在《盗梦空间》中引用的著名几何学悖论“彭罗斯阶梯”(Penrose Stairs)一样永无止境。电影《敦刻尔克》中更是将其运用到极致,音乐中加入了音响的元素,与叙事融为一体,引导着叙事节奏。整部影片海陆空三线叙事的结构也参照了谢泼德音调的原理,这也成为《敦刻尔克》声音设计的独特标志。
图1 线性频率刻度上的谢泼德音调谱图
《奥本海默》的音乐创作在电影开拍前四个月就已经开始,戈兰森创作了约三小时的音乐为诺兰提供参考。诺兰会在完善剧本时,甚至拍摄间隙一遍遍聆听,以寻找创作灵感。“小提琴独奏是奥本海默的心跳。”这是诺兰向戈兰森提出的唯一要点。对于《奥本海默》而言,音乐需要真实传达人物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心路历程,不仅是作为叙事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了整部影片的骨架。如果没有音乐在影片整体声音设计与声音叙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即使是演员基里安·墨菲锐利而忧郁的目光也很难对观众产生深远的影响。在诺兰看来,“小提琴有些东西很适合奥本海默。它的音调不稳定,可以在某一刻非常壮丽,但立即变得可怕或令人不快。声音具有一种紧张、神经质的风格,符合奥本海默高度紧张的头脑和情感。”[7]时长三个小时的《奥本海默》拥有95分钟音乐,音乐在影片中几乎总在诺兰的蒙太奇镜头下奔腾、荡漾,通过音乐对影片叙事意图创造性的参与,让观众得以通过视听语言充分感受奥本海默从巅峰到低谷的情感体验。
3.2 音乐构建影片的情感骨架
电影自诞生之日起,就与音乐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音乐评论家埃米尔·维尔莫兹早在1919 年就曾对电影与音乐这两门艺术进行了比较:“毋庸置疑,电影的编写服从于作曲的秘密法则。一部影片的写作和执导与一部交响乐一样。光影的句子也有它们的节奏。”[8]影片初期通过孤独和忧郁的小提琴书写奥本海默的成长和求学之路,用声音描绘混沌的量子世界。小提琴与弦乐合奏成为音乐的情感核心,更是作为奥本海默的旋律象征,戈兰森仿照影片叙事视角,以奥本海默为核心发散而出,通过小提琴与其他乐器的互动交融展现配角们的气质和人物关系。例如Meeting Kitty、Kitty Comes to Testify等乐曲中,象征奥本海默的小提琴与代表着凯蒂的钢琴,共同演奏出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这种互动在Groves一曲中则表现为小提琴与竖琴的融合,演绎着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将军的关系,以及他们在阿拉莫斯计划中所起到的一锤定音的作用。
正如梅洛·庞蒂所言:“电影的音乐不是补充,不是解说,也不是模仿,而是凭借其特殊性——节奏、音色、配器——充分参与到了导演的创作意图之中。”[9]用声音引领情节的发展与转折,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更具感染力。例如,在“三位一体”试爆之后,他们制造的投向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被装载到卡车上。当小提琴奏出莫扎特《D 小调安魂曲》中《落泪之日》(Lacrimosa,第二乐章第六小节)的起始旋律时,影片的叙事就已经发生了转向,在整体气氛中埋下了忧虑与阴沉的伏笔,通过对情绪与节奏的把控,开始了奥本海默从巅峰跌落的过程。声音设计在这一幕呈现出一种反常的低调,仿佛只有木箱的吱嘎声和沉重的铁链声。戈兰森对这一幕的配乐What have we done描述道:我们必须在音乐中捕捉到这种孤独和忧郁。第一次听到配乐主题时,它只是小提琴独奏,通过小提琴的旋律我们得以真正与奥本海默的性格核心联系在一起[7]。“三位一体”测试的成功与科学家们不再被需要,二者的并置变得具有象征意义,改变世界的力量一旦释放就无法收回,观众可以清楚地意识到卡车离开后将要发生的一切。“链式反应”发生在奥本海默身上,也发生在他给世界格局带来的影响上,而这些仅仅通过木箱、卡车与金属链叮当声这种生活中常见的声音就得以囊括。“声音的节奏运动和主体情感运动之所以一致,是因为声音所表现和打动的是情感,是一种单纯的内心活动。”[10]总而言之,诺兰体现出了对声音、影像和叙事之间关系的精准把握,每一句对白的语气、每一处音响效果质感上的细微差别、每首音乐所体现出的故事发展和人物性格,诸多元素间巧妙融合,极大地丰富了影片的叙事模式。
4 结语
当代电影技术的发展为声音设计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制作技术与艺术理念的良好结合始终是电影艺术发展的重要基础。一直以来,导演诺兰都致力于通过影像和声音关系,以一种层次分明的方式来实现故事和情感的清晰表达[11]。《奥本海默》为电影声音创作树立了良好的范式,其声音设计在影片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引领观众回顾了奥本海默从20世纪2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的精彩人生。显然,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再现和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深入挖掘是本片声音设计的关键所在,不仅体现了极高的制作水准,也深化了电影的艺术表现魅力,这无疑对当今电影创作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与导向作用。声音设计作为影片整体创作中的重要一环,如何充分发掘电影声音的潜力,让声音主动参与到故事的建构中,更好地表达影片的创作意图与艺术构思,将始终是电影声音创作者不断探索与追求的目标。❖
注释
①谢泼徳音调(Shepard Tone)由几个间隔八度的音阶谱复合而成。随着音阶攀升,高音区的音强会渐弱,中音区攀升趋势不变,低音区的音强会渐显,因此我们至少听到两条攀升趋势,大脑则会误以为这是一条持续攀升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