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叛逆”:55岁妈妈跳肚皮舞
2024-04-12芒来
芒来
两次离婚后,我妈在非主流的路上越走越远。她混酒吧、跳肚皮舞、只恋爱不结婚。这天,她还和一帮老头打架,进了派出所……
老来“叛逆”,打群架进派出所
那天,派出所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和人斗殴被抓了。我赶紧给舅舅打电话,请他想办法捞我妈出来。等我满头大汗地赶到派出所,舅舅已经到了。他站在过道里,铁青着脸冲我嚷起来:“你看看她那个样!”
我朝里屋看去。我妈头顶着棕黄色的爆炸头,烫的是时兴的羊毛卷,汗从她的脸上流下来,花了的眼影像顶着两个黑眼圈。她和几个老姐妹穿着露脐的红色舞蹈服,和几个穿白色太极服的大爷吵成了一团。两个警察夹在他们一红一白两派人中间,努力维持着秩序,那场景像一锅沸腾的重庆鸳鸯锅。
警察指着我妈,问:“姓名!”
“徐小碧,小名老虎,大名——”我妈昂着头,旁边一女的,是跟着我妈跳舞的陈姨。她抢着说:“她大名叫母老虎——”话音刚落,一屋子人,包括老头们都笑了起来。
我妈微信名叫“老虎”。她说年轻时爱看《动物世界》,还告诉我,在弱肉强食的大自然里,老虎是最强的。她对“老虎”情有独钟,逢人便这样自我介绍一番。这进了派出所,五个高大的警察像羚羊一样围着她,但她气势不减,厉声说道:“我家里还有个90岁的老娘,高血压、心脏病、脂肪肝,几个子女都不管她,只有我照顾她。你们把我关这里,老娘万一出了事,到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警察们都笑了起来。做笔录的说,当警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威胁。见我们来了,警察问我:“你妈说的情况是否属实?”
舅舅在一旁忍不住了,抢着说:“属实个锤子!”
这么多年,我妈三兄妹轮流照顾外婆。前不久,轮到我妈,结果外婆自己摔了一跤,舅舅和小姨对我妈意见很大。我猜测,妈妈说要照顾老娘,是想争取早点出去。
可现在,舅舅横出来这么一杠子,警察对我妈的话就起了疑。问了我一些情况后,警察让先回去等消息。临走时,舅舅还在骂骂咧咧:“该!我早就说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跳舞,迟早出事,不像话!”
年轻的时候,我妈并不像现在这样“不像话”。
怀上我之后,她在床底搜出了我爸写给别人的情书,上面将我妈描述成“上不了台面的老妈子”。再后来,她看到我爸搂着那女人的细腰,在舞厅旋转灯下摇摆……我妈想从楼上跳下去,最后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又笨手笨脚地从楼顶爬下来。
我妈没有揭穿这些,她期待着爸爸悔改。但爸爸变本加厉,最后和那个女人出双入对。终于有一天,妈妈把爸爸和那女人的信件全部收集起来,一股脑儿摊在公婆面前。
“我要离婚。”她跷着二郎腿说。那时候我已经八岁,妈妈觉得硬气了些。爷爷奶奶早就知道我爸的事情,他俩对视了一下,说:“我们不同意!”
“没让你们同意,我是来通知你们的。”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这话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外公外婆知道了,赶来劝她,说娃这么大了,忍一忍,还是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吧。我妈把头一甩:“好好过日子,得先有好日子过,我有吗?”
她的兄妹也轮流警告她:“离婚以后你打算怎么办?30多岁的女人带个娃,条件稍微好点的男人都不要你。”
“凭什么不要我?这叫镶了金,还带个银!”我妈不服气。她的确言出必行,和我爸离婚后没两年就再婚了。我的后爸是个做小生意的,我妈帮着他跑腿、打点。结婚第三年,他们一起买了140平方米的小洋房。后来,后爸生意失败,很长一段时间,全家就靠我妈四千块的工资生活。
后爸想东山再起,我妈前后找人借了30万给他周转,也砸了。终于有一天,我妈跟他说:“离吧,我不想还债了。”
“这属于夫妻共同债务,离不离你都得还。”后爸说。
“那就离了再还,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我妈拍了桌子。她90万卖掉洋房,连本带利还清欠款,还剩40万。
当月,49岁的妈妈结束了维持17年的第二段婚姻。她翻着写有20万的存折,笑着跟我说:“也不是啥好处都没有。看,摊到一年一万多,算起来,一个月也有八九百!”她没提给这个家做了17年的家务,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离婚后,我妈搬进月租1200元的“老破小”。舅舅帮她介绍了一份茶楼服务员的工作,月薪3000元。结果,才半年我妈就辞职了。因为她在茶楼认识了一位舞蹈老师,迷上了肚皮舞。
我推断,两段失败的婚姻让我妈承受了太多的委屈,以至于在她50岁那年,从身体开始了报复式的蜕变。她去打了瘦脸针和除皱针,三针一共6000块。这肚皮舞,她一跳就是五年。
我去舞蹈室看过她一回。隔着玻璃门,她穿着露脐装,挤在一群20岁小姑娘中间,费力扭动松弛、满是妊娠纹的肚皮。
活出自我,成为队员精神领袖
学了半年,妈妈兴奋地告诉我,老师有个六人的肚皮舞队,成员都是和她差不多年龄的老阿姨。她因为资质好,被老师指定为班长去管理這支队伍。
可那六名队员,对我妈的“空降”颇有意见。尤其是其中一位跳得较好的阿姨,表面上夸我妈跳得好,私底下煽动大家旷课、溜号,跟她对着干。
我妈挨个敲门去游说。她冲那位挑事的阿姨一口一声妹妹地喊,说:“咱年轻的时候,没这样的条件,现在姐妹们在一起,就是图个乐呵。你不去,风头被我占尽了,不更要气死?”连敲了几次门后,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只能作罢。
还有两名队员,为了带孙子,想退出肚皮舞队。我妈上门给她们一顿“洗脑”,“教唆”她们“为自己活”。这俩阿姨听了很受触动,留了下来。但人家的儿女不干了,两个儿媳妇直接“杀”到公园,“啪”地把她们的音响给关了,指着我妈,说她是“自己不正经,还带坏别人的老母亲”。
我妈真正树立威望,是酒吧救人那次。
她在酒吧撞见了队员陈姨。陈姨那天是跟男舞伴去的。妈妈跟陈姨打招呼,发现陈姨直打瞌睡,已经认不得人,就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陈姨的男舞伴显得有几分惊慌。在场还有个男的,他俩一起堵在门口。男舞伴说:“干啥子?我们没耍够。”
我妈见这阵势,怀疑陈姨可能被下药了。她扬着下巴,说:“耍什么耍?这都几点了,起开!”
男舞伴不让步,我妈踢了他小腿一脚:“让不让?”对方躲闪不及,被激怒了,上前就要拉扯。我妈一手搀着陈姨,另一只手操起桌上的啤酒瓶,对着那俩男人比画起来:“信不信我给你开个瓢?”
男舞伴笑起来:“哎呀,你一个女娃儿家家的,真敢给我开瓢?”
我妈猛地把啤酒瓶往地上一砸,可惜铺了地毯,瓶没碎,反而弹起半人高。她不敢动,盯着那俩男人僵持了几秒。对方也不想闹事,最后默默让开。
我妈长吁一口气,赶紧打车扶陈姨回家。熟睡10小时后,陈姨醒来搂着我妈要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老虎”的名号就这样响了起来。她也因此有了几个“追求者”。有个男的,天天去看她跳舞,买花给她示好,说“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我妈便使唤他下载练舞歌曲、帮忙拎音响。
歌单没下载几次,男人不干了,问:“你光使唤我,又不和我谈结婚,是不是把我当备胎?”
我妈反问:“不是你自己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的吗?”
男人被怼得说不出话,黯然退场。后来,好几个追求者大约都是这个结局。她风评本来就不好,身边的男人总这样来来去去,亲朋好友没少说三道四。舅舅甚至宣布,以后有我妈在的饭局,他就不去了。小姨也跟我抱怨:“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说她吗?可难听了!”
上个月,外婆在家摔了一跤。第二天,我妈带着熬了一晚上的鸡汤,一大早就去给她喂粥、洗脸。
舅舅大中午才去。进门,他先喝了一碗鸡汤,然后慢条斯理地批评我妈:“一天到晚跳舞,妈摔了都不知道!”
我妈不乐意了,说:“妈摔了,还是我看监控发现的。你们连监控都不看。”舅舅被说中,岔开话题:“就该你照顾!把全家的脸都丢完了。”
我妈低头帮外婆擦嘴,不再说话。
回家后,她气得删光了朋友圈里所有关于跳舞的内容。
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喜欢肚皮舞,她掀起衣服叫我看。那里,从肚脐往下,竖着一条难看的“蜈蚣”——那是我出来的地方。妈妈摸着肚子,说:“以前,这里被当成生娃的工具。现在,它由我做主。我想干吗就干吗。”
我回家等了3小时,警察终于把我妈放出来。我一盘问,才知道我妈打架是为了和老头们争地盘。
跳肚皮舞需要场地,地方太扎眼,有些阿姨放不开,还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我妈每天早上6点就要起床找场地。找到之后,再打电话通知队员来跳舞。后来,我妈找到个好去处——重庆动物园。
清晨六点半的动物园,很寂静,老虎都还在打盹。肚皮舞队只有六个人的时候,她办了年卡,每天招呼着姐妹们进去。那里没人打扰,大家舞艺都精进很多。但日子一长,附近居民楼那些打太极拳、练八段锦、跳广场舞的老年人,也相中了动物园的空旷,都往里面钻。
我妈的肚皮舞队壮大之后,她们的场地就显得小了。动物园里有一个圆形的小广场,场地很大,我妈眼馋了很久,但每天都有打太极拳的老头们在那儿锻炼。
她想着太极拳队一般8点半才到,就在小广场上放起了肚皮舞的音乐。十来个老姐妹穿着红色的舞裙,隔着一层薄纱,隐约看得到赘肉,她们嘻嘻哈哈地站成3排,随着音乐声摇摆、顶胯。
我看过她们跳舞的视频。一群老阿姨顶胯水平参差不齐,有人扭得像波浪,有人像摇摇摆摆的企鹅。我妈站在队伍最前面,穿的是半截子紧身衣,露出肚皮,表情端正得像个舞蹈家。连续跳了一个月后,太极拳队故意提前了锻炼时间,和我妈她们杠上了。
“你们不打太极拳,干吗占我们的地盘。”太极拳的班长是个60岁的男人,精瘦,穿着白衫,像只豹子。
我妈眼皮一翻:“公共场地,凭什么只能你们用?”
打太极的老男人一个个跳了出来:“你們是跳肚皮舞的!天天占我们的场地!穿得不三不四,不正经!”
“说谁不正经呢?”我妈对这三个字很敏感。她那些队员也不示弱,帮着我妈和老头们争辩起来。
我妈心再大,闻着“硝烟味”,也觉察到一丝担责的味道。她担心闹下去真打起来,责任全算在她这个班长身上。她示意“算了”,招呼大家去另外的场地。
就在这时,有个老头飘出一声“荡妇”。我妈毛了,上去朝对方的脸就是一个耳刮子。一群阿姨就像听到枪响后的运动员,蜂拥而上,跟太极拳队扭打在一起。最后,我妈的姐妹有一个被推倒摔了,太极队有两个老头的脸被抓花了,不知是谁打了110,叫来警察。
抵抗偏见,肚皮舞队上台表演
这件事情,警察教育我妈“先动手就是不对”。几个被抓花脸的老头也急着回家吃饭,说“不和女人一般见识”。调解后,双方握手言和。
在派出所走了一遭后,我妈并没有收敛。她把这事当成勋章,加油添醋讲给别人听。她还网购了一套迷彩警服风格的衣服,穿着它,和队友们拍照,放在朋友圈做封面。
舅舅看见后打来电话,要我妈把照片撤了。他说:“老头骂得没错,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吗?”被外人议论,我妈不在乎。但每次被亲人这么说,她就受不了。她把照片撤了又加、加了又撤,反反复复好几次,眼睛肿了起来。
和老头们干架之后,我妈反思,之所以不好找场地,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肚皮舞在大众的认识里上不得台面。队员们不好意思在广场上跳,她只能去偏僻隐秘的地方找。
我妈觉得肚皮舞很健康,老年人不仅可以跳出名堂,还能创收。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封自己为经纪人,拉着队伍里跳得最好的三个,一起参加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出。
演出在一家新开业的鞋店门口。店老板觉得位置比较偏,想请一些“博眼球”的表演来吸引顾客,就在门口搭了个简易舞台,请跳肚皮舞和鬼步舞的老年人来表演。他们本来想请钢管舞,因为150块钱一个人的出场费,放弃了。请我妈这样的老年人,只需30元出场费,管一顿饭。
我抵达时,天已经半黑。我媽正在店里面帮姐妹化妆、整理衣服,忙前忙后。台下只有一个抱着孙女的阿婆,在冷风里等表演开场。
我在台下站着,等了一会儿,阿婆也走了,只剩我一个观众。天开始飘雨,雨点越来越重。我心想:老板连天气情况都没确认,选了这么个日子,估摸表演不成了。
正想着,音乐奏了起来。我妈和三个阿姨拎着薄纱裙摆,挺着腰杆,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伴着节拍开始顶胯。我妈站在最前面,雨点直直打在她脸上。她昂着头,顶胯的时候,肚皮上的赘肉像波浪一样翻涌。我赶紧举起手机录像拍摄。
她前额的头发被淋湿,黏在脸上。廉价化妆品很快被雨水冲花,黑色的眼影像两条黑河流下来,很是狼狈,但她还是卖力挤出笑容。
这场景总算吸引到几个路人,打着伞逗留了几分钟。下台后,她的队员免不了朝她抱怨,说:“下次这样的通告不接了,掉档次。”
我妈赶紧安慰她们:“怎么说也算走红毯了,下一次,舞台更大,我保证。”
我帮她把演出视频剪辑好,上传到短视频平台,收获了83个赞。这给了她灵感,追问我:“哪里有专业舞台可以演出?”
我也不知道。她就到处跟人打听,花了几天时间,听说一家酒店的大堂刚刚举办完企业年会,舞台都没拆,如果想表演,400块可以借用一下。我妈当天就把钱付了。
别人跳舞收出场费,我妈跳舞倒给别人钱。我问她图什么。她笑着说:“四百就能上台,我这回是捡了个大便宜。”我说她是真的魔怔了。
她又跑去游说队员,没想到跟着她的阿姨们,没有一个掉链子,一人十五块钱,支付了场地费和化妆费。
表演那天是个大晴天,我妈特意早早就到酒店,拿着手机到处拍摄。酒店舞台上摆着各种假花:白色的大牡丹、红色的大玫瑰、蓝色的风信子,但拍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她组织了三十个队员,一人带两套服装,表演一支肚皮舞和一支模特步。为了确保演出万无一失,她反复调试灯光、音响和话筒,检查所有队员的服装。
那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但演员们严阵以待,就像走在《星光大道》上,专注、认真。我妈这段视频发到网上后,收获了两百多个赞,在她的朋友圈也算小火了一把。
她拿着手机凑过来,对我说:“你看,有个正经舞台就是不一样。这几个都评论说我们专业,还有人喊我‘老师。”
“你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吗?”我好奇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她非要跳出名堂。
我妈穿着红色舞蹈服,拍了拍肚子,说:“我是不在乎,但要让队员和她们的家属知道,我们是专业的,不是街上的老妖婆。”
说罢,她回过头朝我一笑。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仿佛看见一只有点疲惫的老虎,正走向丛林。目光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沐浴在一种神性的光芒里。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