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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满樱桃的土地

2024-04-11陈洪峰

青春 2024年4期
关键词:木桩樱桃树枝丫

在自然中生长的人,是靠着自然而生的。

贵州农村,哺育祖祖辈辈的是自然的土地,那层层或金黄或翠绿或就是它本来面貌的土地散发着神圣而又神秘的气息。土地怎么长出各种各样的植物,对今时今日的我们而言,并非一个难题,但为何单单我们的星球上出现了生命,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解释——巧合。不过我始终认为,没有巧合的事,有的只是命运,是既定的事实。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水土对人的影响,如同父母对孩子的影响一样,是深邃的。我们那儿的水土是这样的。

一道山谷长久地安眠在群山环绕当中,山脚下是一条贯穿南北的小河,大约只有十几米宽,深度也不过几米,甚至有的地方,挽起裤脚就能蹚着水走到对岸。事实上,在连接两边的吊桥和石桥建起来前,人们就是这样过河的,就像我们今天沿着马路去上学一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河的两岸是片片相对规整的农田,有的种玉米,有的种油菜,但更多的是种水稻。顺着农田往上不远便是一个小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但相隔只有几百米的地方就会有别的村庄,相互之间挨得极近,以便更好地管理农田。人——果真是为土地而生长的。

在我们村,鸡是每家每户都要养的。作为早晨的信使,它自然有存在的意义和使命。通常在黎明刚刚显露出来,天边一层淡淡的白光从远方的山头上铺过来时,第一只鸡就开始叫了,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便响彻整个山谷,随之而来的是山谷的回应——一模一样但更深长的鸡鸣。在我很小的时候,回老家是一件夹杂着痛苦的事,尤其是在我睡意沉沉时响起的漫山遍野的鸡鸣,真的太吵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這此起彼伏的吵闹中安睡的。事实证明,就连家中养的猪也不能。但当我开始遵循自然的规律,同我叔叔他们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后,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样生活的夜晚是深深安睡的夜晚,吐纳呼吸似和大地同频,包括门前的小狗阿黄和山野里的树木草地,都深深地沉于一样的频率,忧愁疲累在安睡中悄然流入大地,又由大地蒸腾到空中,飘散在风里雨里。

在一声声鸡鸣中,农人们开启了忙碌的一天,没有什么多余的准备,简单吃过早饭后便拎着镰刀、扛着锄头上山了,至于小孩子,手里抱着装满各种吃食的百宝袋呢。嵌入大地的山谷两边是层层梯田,阳光从泛着乳白色的云晕中缓缓探出,从山脚渐渐铺展到两边的山谷上,自下而上的黄金般的大地亮了起来。这片山谷好似阳光的容器,将盈盈的作物照顾得生机盎然,但也使耕作的农人更加疲惫。横亘在山野间的土路是山谷的血脉,走在路上的农人是这血脉上的细胞,为的只有一个目的——使这山谷更加饱满更加丰盛。偶然在夹道旁相遇,闲聊自是不可避免,农家人关心的无非是今年的气候、庄稼上的经验,至于家长里短的那些事是晚上村民们聚集时的话题,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从不在早晨提及。

山路自是难走,但却十分干净,拿镰刀的人的天然义务便是“顺手”清除路两边惹眼的杂草。我上山的话,通常会主动承担起这项工作,既没有扛锄头那么累,也有点事儿做,不至于太无聊。

早起的好处之一就是阳光温柔,它平等地照耀在每一个上山的人身上,使每个人都发着光,影子在前面跑啊跑啊,人在后面追啊追啊,可这伸手便能够到的距离却怎么也追不上。尽管一个人上坡,料想也是不会孤独的,草间嬉戏的甲虫蟋蟀使路途变得有趣,落叶残枝以诗人的情调诉说死亡的悲凉,或许农人并不大能体会,但内心充盈的某种期盼也使得这一征途变得有意义起来。

田野是农民的舞台,顺着条条交错的大地的血脉,每家人都能准确找到自家土地的位置。置于土地间,抬头是农人的信仰,低头是这信仰的垂怜。农民对土地的照料有时甚至超过对孩子的照料,一会儿怕杂草多了,一会儿怕肥料少了,天气太干或者雨水太多更使他们忧心。这样说来,这片土地倒也娇气了,只是土地不知道罢了。

土地间的活儿没一样是好做的,我家的土地虽然长久地没有直接哺育我们家,但父亲也没少花心思。由于在城里务工,父亲一般只在逢年过节或者土地需要打理时才回老家,为了少打理,家中几乎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果树。这样一来,每当果树需要施肥打药、疏花疏果时,父亲都会腾出几天时间回到老家,回到土地上。我也常跟父亲一道回去。

我是亲眼看着家中土地如何一步一步变得成熟的。原先土地上是一片片杂草,由于长时间不过问,都已长到膝盖这么高了。最令人无语也最令人佩服的是茅草堆,一个个能有我腰这么粗的草疙瘩深深吸附在土地上,说它们吸走了土地的精元都不为过,茅草所在之处,其他生物几乎没有生存的空间。头疼的是,这草疙瘩的茎蔓向土地四周、下方吸得太深了,一锄头下去就已经很难,然而有时候收回来比锄下去还要难,一个草疙瘩就已经这么费劲了,抬眼看看遍布土地间的疙瘩大军,谁能不绝望呢?后来,父亲开始用“生化武器”对付它们,猛烈的、残忍的、致命的毒药喷洒在它们身上,它们便再也不嚣张了,偃旗息鼓地停止生长,一片片发黄,从对面山头上看,像一幅绿色的油画上浸染了无数黄色的斑点。

这样的茅草疙瘩只是杂草中的一员罢了,土坎旁边生长出来的青冈树和正在生长的青冈苗同样让人头疼。对付它们,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只有“生化武器”,但它们更顽强,叶子枯黄凋零但就是不会死,来年继续蓬勃地散开。青冈的繁殖能力极强,现在仍然是让农民头疼的一大祸害。

清除完杂草后,这地方才像了点样子,但土地不该这么寂寥,在无数个农民不在的日子里,应当有点其他的什么东西陪伴它。父亲这样想着,后来土地上便种满樱桃树了,小小的,还没有我高,比拇指略粗一点的枝干撑着两三枝丫,大多数枝丫上面一片叶子也没有,真不知道它们怎么活的。土地真神奇啊,在我还不知道光合作用是什么,枝上也没有一片绿叶时,悄无声息地就把营养送来了,就像母亲哺育孩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准备,这是母亲的本能,也是大地的本能。

看着稀稀落落的樱桃树,我不禁纳闷,为啥它们之间相隔如此遥远啊?远得各自的呼吸声都是混沌的状态,至于相互间的招呼声怕是也要搞混。

“为什么不种近点?”我向父亲问道。

“它们终究会长大的啊,像你一样。”

“它们一定会长大吗?”

“是的,因为它们生在了土地上。”

“那万一风把它们吹断了呢,它们的枝干这么细。”

“不会的,土地会保护它们。”父亲深深地看着我,又深深地看着脚下的土地。

是啊,它们是土地的孩子,土地看着它们一寸一寸地生长,饱含着深沉的无奈和祝福。土地永远不会阻止孩子生长,面对孩子的需要永远不会说不,不会喊疼。可土地确实疼了,眼睁睁看着孩子一点点老去,果实一颗颗被摘走,最后的最后,又眼睁睁看着它们死亡、倒下,化作自己曾经的乳液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但这些乳液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夹杂着樱桃的芬芳和对母亲的祝福。沧海桑田,土地看着自己养育的孩子一个个成长又一个个死亡,在生与死的轮回间洞悉了万物的使命,它就是这样教导孩子们的啊。

两三年过后,果然如父亲所说,樱桃树都慢慢长大了,原来的三两枝丫早已今非昔比,变得足有手臂这么粗,樱桃树长出了新的枝丫,枝丫上再长出枝丫,就这样,长到樱桃花那儿。幸好父亲有远见,不然樱桃树们该打架了,为了防止这一点,父亲决定做点什么,修剪枝丫和拉枝的工作便开始了,为了使少数几枝更有前途的枝丫更好地生长,其他看着柔弱的、短的、生长得近的统统都要被修理掉,还有直立的那一杆最粗的树枝主干,也要从中间锯掉。这多残忍呐,实际上是——这多累人呐。拉枝可以改变树枝的生长方向,也使采果子更加方便,这项工作需要先将一端尖锐的木桩锤进土里,再用绳子将树枝吊下来系在木桩的另一头。父亲将头一天晚上用柴刀削好的木桩丢给我,吩咐我比着每一根枝丫的合适位置钉下。这活不轻松,可看到父亲在哼哧哼哧地锯树时,我便只好老老实实地钉木桩了。

先是估量着树枝的承受能力,小树的树枝很容易被拉折,所以我会先拉一拉试一试,拉到合适的地方觉得拉不动了,便比著绳子的长度在最近的一处地方,一手握着木桩,一手拿着锤子,反反复复上下比画,然后猛地发力,坚定地一锤下去,然后——几乎无事发生,木桩没能锤进去多少,甚至一拔就出来了。这还是第一锤啊,这一刻我方才感觉到这土地的分量——尤其是它的硬度,没办法,我只能不停地锤啊锤啊。这天黑得真慢,我的手也抬得越来越慢,到最后,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在挨着路边的高土坎上安然躺着。

锯树干的声音还在哼哧哼哧地响着,不知在哪儿的蟋蟀恰有节奏地应和着,远在天上的云朝着大地慢慢逼近,但它的动作很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仿佛是我在移动,是大地在奔跑,而片片洁白的云不过是大地奔跑时流下的汗水所化。不一会儿,父亲便锯完了所有的樱桃树干,捡起我随手丢在树下的锤子开始我曾经的事业。我侧躺在柔软的草垛上盯着,只见父亲手起锤落,木桩便听话地钻进土里,再补锤几下,它便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了。

修剪枝丫和拉枝也只算是简单的工作,每当要给树木施肥时,才是真正的苦难来临。从家里将肥料运到土地上,二十来斤的肥料躺在背篓里,再经由背篓压在我的肩膀上。它躺得是那样的安稳,而大颗大颗的汗珠却顺着我两边脸颊滴在衣服上、滴在裤腿上、滴在山路上,有时候运气不好,汗水会从额头滴进眼睛里。都知道汗水是咸的,可眼睛却觉得它是酸的,它能瞬间使你的眼睛疲累,甚至是罢工。我只好用原本拉着背篓肩带的手去擦,直到手心手背全是汗,再用衣服去蹭,最后衣服也湿透了。父亲挑着两袋肥料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迷迷蒙蒙地一半凭着感觉一半凭着残存的视力走到土里,施肥的活儿就算完成了一半。

没太多工夫休息,又得在离树根大概两米的位置沿着树干锄出一个圆圈。这土地有多硬我已经说过了,如果再碰上连续的雨天,土地更是瓷实得让我觉得是在挖石头,还是能粘在锄头上的石头,慢慢地,锄头上的泥土越来越厚,每锄几下就要用脚清理,到最后,双脚也变得沉重了。艰难得画好无数个圆后这工作才算完成大半,但也不是值得高兴的时刻,紧接着就是拖着装肥料的塑料袋在土地上来回移动,边移动边丢肥。工作虽然相对轻巧,但得看是什么肥,若是有机肥,也就是动物粪便什么制成的,这反倒成了最令人头疼和难受的工作。沾染了有机肥的双手,味道是洗也洗不干净的,只能等时间起作用,一想到用那样的手端着饭,少时的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现在想来我真矫情啊,明明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在他们眼中,有机肥也不过是生命的一个环节吧。

一般到了三四月的时候,天气渐渐温暖,万物便开始竞相生长,是那种无忧无虑、肆意妄为地生长。雪白的如浩瀚繁星般深邃密集的樱桃花印满山腰,麻雀、蜜蜂畅游在这一方天地间,或衔着枝条,或满腹芬芳,精灵般地出没着。过往的辛勤劳累终于有了点盼头,虽然工作仍然没有做完。一瓣瓣风儿轻轻一吹便舞动在空中的樱桃花是这样柔弱,但我竟生不出想要保护的想法,任凭这风儿吹着,尊重花儿作为舞者的命运。事实上,不仅用不着保护这些娇嫩的花儿,花开太多农人们还会主动去疏,一条枝丫上往往只留一些大的分叉,剩下的就会被折断、堆好,在空旷的地方烧掉。往往是一边疏花一边烧,山谷间的这幅油画上又出现了些以金黄色为源头的黑灰的弯弯绕绕的河流。

疏花后还要再疏一遍果,这是最后对于樱桃树的“照料”了。这时花儿早已谢了,留下一颗颗青青的小圆果,如果一根枝上果儿太多的话,等它们生长起来,往往不会很甜。因为之前拉过枝的缘故,疏果倒也简单了,一簇果子上只留三四颗饱满的果子,中间的那颗往往也需要摘掉。这是我的强项,之前父亲锯过的树干桩子便是我的舞台,因为人长得小,站在上面正好合适,疏起果来也得心应手,累了的时候,就伸直腰杆,张开双手给这蓝蓝的天空一个大大的拥抱,站在树上看天、看云、看太阳,明明没比树下高出多少,但世界确实更真切了。

到此,能对樱桃树做的所有工作都做完了,只能在家中静静等着每一颗果实慢慢生长,慢慢红透。我向来喜欢红透的甜甜的樱桃,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它略微泛红时便好奇地摘下几颗尝尝,那酸味,简直比泡了多年的酸菜还酸。

到了真正收获的季节,我便提着篮子带着剪刀回到土地间。这是我最喜欢的环节,相比我的父亲,我确是一个喜欢直接收获结果而懒得操心过程的人,就像大家都会在丰收时关注樱桃而不是这片它生长的土地一样。看着一颗颗硕大的、红润的樱桃,谁能不喜爱呢?进入樱桃园的第一件事不是摘樱桃,而是放下篮子和剪刀,找一处樱桃红得最多、生得最好的地方,一手拉着枝,一手扯着果,然后非常不讲究地直接塞进嘴里。吃完这一片的好果后,再去寻另一处,直到吃不下了才拾起篮子和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樱桃顺着把子剪进篮子里。我家樱桃不是种来卖的,所以我曾带着深深的疑惑问父亲:“既然不卖,为何要费这么大力气种呢?”

“农民怎么能让土里空无一物呢?”父亲总是这样说。

后来,在每一个收获的季节,在家中亲戚来来往往摘樱桃的时候,也在我可爱的同学们来见识我劳动成果的时候,曾经的付出才有了直接的现实意义,至于这片土地嘛,它没想那么多。

被踏过千遍万遍的坚实的土地是农民最好的传承,是历史的传承,也是生命的传承。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陈洪峰,1998年生,贵州贵阳人,山东大学2023级法律硕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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