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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观世音

2024-04-10王业芬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祖母祖父孩子

王业芬

梦里常常见到观世音,既不巍峨矗于南海天地之间,也不高高端坐庙宇殿堂之上,亦不遥遥飞立祥云之端,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眯眯地望着我。隐约中,还听到她轻声唤我的乳名,抚摸我的头,轻声呢喃。我正要起来跟她说话,观音菩萨不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原是祖母。

仲秋时节,祖母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故土,永远不再离开。

故乡的田野金黄与墨绿交织着,偶有几朵小花迎风挺立,黄的,白的,柔弱又倔强。我们默默地走在上山的路上,送祖母最后一程。故乡的山,熟悉而又陌生,山顶的馒头庵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琉璃闪烁的八角楼,高耸着,与村庄遥遥对望。看上去与村庄之间相隔很远,又似乎很近。丛生的杂草淹没了我们的脚步,淹没了弯弯曲曲的山路,那股子野蛮生长的劲头大有隔断东山与村庄间联系的决心,但野蛮用尽终究还是徒劳。

村庄的先辈们住在八角楼里,遥望村庄,遥望老宅,遥望并护佑他们的子孙。子孙们也遥望这片山顶,祈盼这里冒出青烟。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祖母骨灰的一方小盒子和祖父的安放到一起,封好,磕头。起身时,突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位妇女,拜倒就哭。我们惊愕地定睛一瞅,原来是葵婶。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大大是个好人呐,怎么就这样走了啊!”

在老家称呼伯母为“大大”。祖母与葵婶不是亲戚,只因她的婆婆尊称祖母“老嫂子”,葵婶就一直称呼祖母“大大”,喊得比自己的亲大大还亲。

葵婶的三个孩子都在念书,精明能干的她一年从黄土中抠出的那几张百元大钞,几乎都砸在他们身上,日子紧得跟孩子们身上的衣服一样,捉了襟就露出肘来。葵婶不得不经常借钱,渐渐地,亲戚们见到她就绕着走。贫穷压弯了她的脊梁,葵婶总觉得矮人三分。祖母清楚她的难处,主动伸出援手,一次次解救燃眉之急。其实,祖母也不宽裕,只是祖父拿退休工资,月月有活水儿,祖母又善勤俭持家,这才略有结余。

葵婶“咚咚咚”磕着响头,说:“一直以来总得到大大帮扶,遇到大小困难老人家总替我想在前面,我家老二上大学时,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揣着钱主动上门救急。之前借的錢没还,我哪好意思张口哦,没想到她老人家竟送钱上门,真是菩萨心肠啊!”说着,葵婶又“咚咚咚”磕起响头。我们赶紧扶起葵婶,一边送她,一边说着感谢的话。

葵婶刚走,东头姑奶奶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跪倒在祖母坟前大放悲声,一口一个“我的好嫂子啊!”哭了一阵子,她忽然反过身来责怪我父母不该瞒着她。父母小声赔着不是。姑奶奶长叹一声,说:“当年我们家不晓得麻烦你妈妈多少次哦,只要张口,她总是想办法帮我们解决困难。现在她百老归山了,我怎能不来送送她呢!”

那天,老家的人,但凡遇到的,都向我们念叨起祖母的好。

在娘家,只要提起祖母的名字,岁数大的都亲切地称她“二姐”,岁数小的则亲热地叫“二姑”。大家津津乐道于她出嫁前的奇闻趣事。

“明明是富家小姐,却从别人手中抢活儿干!你说奇不奇?”

的确,祖母年少时,不是抢用人手中的米篮子去淘米,就是夺伙计手中的米升子给别人舀米。她本是富家小姐,这样的活儿哪里轮得到她做呢?可她偏偏抢着做。慢慢地,祖母的父亲看出端倪,发现她淘米回来,一篮子米只剩下半篮,另外半篮子米哪儿去了?自然是去了缺米的人家!见到左邻右舍来借米,她第一个赶到仓库,拿起升子就舀米,总把米堆得高高的,一升米能量出一升半去;别人来还米时,她告诉伙计一定要把升子抹得平平的,要是谁家非要把升子堆得高高地还,她就一定要把堆起来的米抹回去,非抹得平平的不可。房份里的远亲,家里有孩子上学拿不出钱的,她就暗地里塞给人家。至于给点吃的穿的,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家里人对祖母的父亲说,二小姐这样大手大脚,您得管管。老爷子呢,或者当没听见,或者嗯嗯啊啊地不明确回答。实在躲不过去了,他就把手一挥说:“你们不懂,这是她娘叫她这么做的。”

“她娘?她娘不是在她出生后就死了吗?!”大家一个个张大嘴巴,脑袋里云山雾罩。

每当此时,祖母的父亲什么也不说,对着张口结舌的人笑笑,就转身走开。这般高深莫测,弄得大家犹如跌入云山雾海。家里人疑惑归疑惑,心中彻底明白:老爷子支持二小姐!

得到一家之主的默许,祖母做得更欢了。渐渐地,某某家二小姐乐善好施的名声便传开了,远亲近邻们有困难的都来找她。受到接济的人,一代一代述说她的故事,他们的下一代至今还记得祖母的名字。祖母去世那天,娘家一位远房侄子扑倒在灵柩前,长跪不起,说他生病时祖母给钱治病,他孩子上大学时祖母又资助学费,这些恩情恐怕只有来生再还。

祖母最不喜听到“还”字,帮助别人只是发自本心。或许祖母天生就有一副菩萨心肠,走到哪里善行就种到哪里。20世纪90年代初,祖母离开了生活近50年的故土,来到县城帮姑姑带孩子。后来闲了,办起面向中专的小食堂。学生们特别喜欢到祖母这里打菜,因为祖母舍得放油,给的分量又足。对于家庭困难的学生,她还额外多加些菜。有个学生在祖母这儿赊账吃了三年,吃饭不付钱不说,还时不时向祖母借学杂费。久了,祖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祖母说,孩子家穷,不容易,就帮帮他吧。在祖母的帮助下,那位学生顺利完成学业,到毕业后第四年,终于还清欠账。

这些学生见着祖母就一口一个“奶奶、奶奶”地叫,叫的那个亲热劲儿,让我这个亲孙女也不由得心生妒忌。有几个学生每年都相约来给祖母拜年,一进门就“奶奶、奶奶”地热闹开了。每逢那天,祖母就会特别高兴,一大早起来摆好茶点,忙活中午的菜品。呵,一大桌子美味佳肴!学生们个个吃得嘴上油光光的,笑嘻嘻地说,还是奶奶做的菜好吃,上学时就喜欢!

祖母没进过书房门,这是她一生的痛。祖母的父亲宠女儿,对她百依百顺,唯独在念书这件事情上不依她。弟弟们在自家学堂读书,祖母就站到窗外偷听。没想到一向慈爱的父亲将她赶走,说女孩子家学好针线才是正事。祖母据理力争,十分委屈地问:“凭什么女孩子不能读书?”老爷子用文明棍捣得木地板咚咚作响,厉声道:“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那些女学生认得几个字就闹腾,把命都闹丢了!”

祖母拗不过父亲,因此终身抱憾。她常说自己是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连记账都不会。这让祖母格外重视读书,特别是家里的女孩子,一律送进书房。姑姑考上中专,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哥哥和我则被带到祖父母身边读书。每当看到孙子辈的作业上画着大红勾,祖母就笑了,笑得脸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迷人的花儿。我跟着祖父母一起读书时,村里有人说,小丫头认得几个字就行了,还上什么中学啊!祖母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管丫头小子,只要愿意念书,都让他们念!”

初三下学期,临近预选(那时候中考之前得先预考,合格了才有中考资格),我们班里一个成绩很好的女同学突然不来上课了,一问方知是她妈妈不给她上学,让她去挣钱。祖母听说后,当晚就要我陪她去面见那位同学的妈妈。祖母患过麻痹症,腿脚不便,我劝她明天再去,她不肯,执意晚上就去。我扶着祖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小道上,巨大的黑幕包裹着我们,只有一点微弱的手电光忽隐忽现。我生怕祖母摔倒,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当,约莫半小时后,终于来到了那位同学家。同学的妈妈问明来意,对祖母十分客气,但堅持说女孩子家念到初中已经足够了,也该为家里出出力、挣些钱。祖母说:“初三已经快念完了,你就让她考考看吧!”接着又以我姑姑为例,以我为例,一遍遍苦劝。

“你家丫头成绩好,眼看就要考试了,现在不读实在可惜了,再等等呢?预选成绩要是不理想,你再决定也不迟啊。”接着,祖母又补充道,“再说了,要是考上中专,你家就有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多好啊!”

“大婶,我们家现在日子不好过啊,我这也是没办法!”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儿有,你先拿着。”

祖母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手帕,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20元、10元、5元,一沓一沓纸票子,整整齐齐地码着,总共500元!这钱是祖母办小食堂一锅菜一锅菜地炒、一勺汤一勺汤地舀,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每一分钱都凝结着她老人家的心血与汗水!同学妈妈被感动了,颤抖着握紧祖母的手,一再说:“婶子,你放心,我一定让她继续念书!”

可能是“摸秋”习俗的传承光大吧,那时候在农村偷瓜摸果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儿。特别是小孩子,在田岗上放牛放鹅时,上谁家地里挖一把花生、摘两个菜瓜、刨几颗山芋,满足一下口舌之欲,稀松平常得不值一提 。然而,这样的寻常事,我始终不敢做。因为,祖母一再交代:长在别人家地里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自小学四年级起,我就被带在祖父母身边读书。祖母周到细致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宠爱,同时也能感受到她的威严。在教我做人上,这种威严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祖母曾反复告诫我:“从小摸针,长大偷金,不是你的东西不要拿。”哥哥姐姐偶尔犯戒摘个瓜摸个枣,竟遭到祖母严厉的训斥,甚至是一顿狠揍。哥哥最惨,挖了别人家地里两个芋头,被祖母用柳条抽得手心通红。杀鸡儆猴的效力很大,我果然服服帖帖不敢妄为,并且在心里盘算后果:祖母说小小的一根针也不能摸,这瓜儿果儿可比针大了不知多少倍呢!

说实话,那时乡下物质相当匮乏,苹果、梨子、香蕉一类的水果,瓜子、糖果、饼干一类的零食,都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至于什么牛奶啊、巧克力啊,更是听也没听说过。所以我和小伙伴们几乎没有水果、零食吃。菜畦里结的黄瓜、西红柿就是水果;田地中长的山芋、花生就是零食。可惜我没口福,小伙伴们喊我一起动手,我远远躲开,让我放风,我佯装没听见。他们便不再理我,脱兔似的行动起来,很快摘得一堆堆“战利品”。小伙伴们不计前嫌,围拢过来热情招呼我一起分享。我呢,倒像茅坑里的一块石头,臭硬到底!嗐,说不想吃一定是假的!那会儿,我多想伸手拿一个啊!要知道,可恶的口水在喉咙里上蹿下跳,才吞下去又冒上来,刚冒上来又吞下去,要是有一根黄瓜或者一个西红柿,一定能把这可恶的家伙赶回去!无奈,祖母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把刚刚冒出的可怜念头又摁了回去。伙伴们瞅见我馋汪汪的眼神,忍不住一番嘲笑,嘻嘻哈哈地说,这家伙简直是个“三呆子”啊!

有一次祖母差使我打酱油,故意给一张整钱,悄悄观察我怎么处理找回的零钱。“三呆子”果然呆,一分钱没有截留,全部放在窗台的小盒子里。祖母赞许地点点头,还不忘在家人面前广而告之:“我家三子就是直,买东西剩的钱,她一分也不拿。”我和兄弟姐妹们经常得到类似的“广而告之”。这样的“广而告之”很管用,像一束光指引着我们,不让脚步踩歪。

小时候,看到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有伯伯、叔叔,我觉着好奇,常常问祖母我为什么没有伯伯和叔叔。奇怪得很,我一问这话,祖母的目光便黯淡无华,背过脸默默走开,仿佛在回避什么。我不依不饶:“奶奶,奶奶,告诉我嘛,为什么我没有伯伯、叔叔呀?”此时如若遇到父亲,他就会一把拉过我,说:“别捣乱,没有就是没有,哪来这么多话?”

等我长大些,父亲才告诉我他原本有一个弟弟,四岁时饿死了。父亲说他弟弟本不该饿死,但祖母要养活另一个孩子,实在没办法,只能让自己的孩子受饿。

“另一个孩子?那时姑姑还没出生,不就您和叔叔两个吗?”

“除了你叔叔,还有一个孩子,是我的堂弟弟。”父亲慢悠悠地说,开启了对往事的回忆。原来父亲的叔叔,也就是祖母的小叔子,英年早逝,弟媳又离开了家,丢下一个五岁的男孩。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祖父紧握祖母的手,喃喃道:“一定要保住二房的香火!”祖母反握住祖父的手说:“放心吧!”

极端困难时期,祖母瘦弱的肩膀毅然担起长嫂的责任。那时父亲7岁,叔叔不足4岁,祖父在偏远的山村学校教书,一年只能回来三两趟。祖母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日子何等艰难!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饥荒是人们生存的最大障碍,要养活三个孩子对祖母来说是巨大的考验!祖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难,也不能让二房的孩子饿着。”祖母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耳畔时时响起祖父的嘱托:“一定要保住二房的香火!”

祖母咬紧牙关,坚持着,自己少餐缺顿,把粮食省下来给孩子们吃,可还是远远不够!她又克扣自己孩子的口粮,调剂给二房的孩子。父亲体质好些,可他的弟弟原本就体弱,加上没有吃的,面黄肌瘦,看上去就跟一棵豆芽菜似的。一天,“豆芽菜”跟随哥哥捡拾遗落在田里的稻穗时,淋了雨,高烧不退,从此一病不起,没几天就夭折了。父亲说他当时吓坏了,眼见祖母盯着躺在床上的那个枯瘦的小小身体,竟然不会哭,只呆呆地看,一句话不说,一滴泪不流,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我想,祖母那会儿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忽地,心头的悔恨一浪一浪涌来,真不该一次次挑动祖母心口的伤疤啊!此后,在祖母面前,我闭口不提“伯伯”“叔叔”之类的话。

那几年,艰难就像绵延的山脉,爬过一个山头,迎面又来一个山头。祖母带着孩子,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攀爬,好不容易挨过最困难的三年,实在支撑不住,病倒了。她瘫在床上,腿脚不能行走。那年,父亲11岁,既要照顾母亲,又要照看堂弟。就在这时,祖母的弟媳回来了。祖母别提多高兴了,想着有个大人在家,两个孩子总算有了依靠。万万没料到,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却是恶言冷语和无休止的争吵。弟媳指责哥哥嫂子没有照顾好她的孩子,对躺在床上的祖母说:“看看吧,我家孩子面黄肌瘦的,个子这么小,衣服这么旧,还要服侍你这个瘫子!”父亲的堂弟小父亲两岁,之前祖母从不要他干家务活,病倒后,不得已才叫他帮着扫扫地、洗洗碗。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弟媳妇的说辞,一回来就吵着要分家,说她和孩子不能整天伺候一个瘫子。分家,分什么呢?家里太穷,实在没东西可分,她毫不犹豫地把祖母的房门拆掉,床上的被子也抱走了。

那一夜,父亲用棉袄盖在祖母身上,将祖母的双腿抱在怀里焐,和衣坐了一宿。多亏隔壁的四大妈,否则祖母和父亲非冻坏了不可。四大妈一大早来看祖母,发现母子俩居然没盖被子,呆坐了一夜,赶紧把家里的被子抱过来,又差她丈夫去学校叫我祖父回来。祖父晓得家里暂时不能待了,用竹篓子挑着祖母四处寻医问药。有幸遇到苏湾的一位老中医,诊断祖母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得的是麻痹症。好在老中医医术高超,服药半个月,祖母便能走动,只可惜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还是落下了残疾。祖父看着祖母走路一瘸一拐的,心里十分难过,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祖母的病是怎么得的。

而我的那位堂叔呢,在他母亲的“教育”下,把我祖父母当作了仇人,当着祖父的面愤恨地说:“十件褂子比不过一件袄子,十个叔子不如一个老子。”祖父气得脸色铁青,觉得对不住祖母。祖母反过来安慰祖父:“我们对得起老二就够了,不要在意他们讲什么。”

几十年后,堂叔生了重病。临终前,他攥住我父亲的手说:“大哥,我对不起伯伯和大大,没有他们我活不成,可——可我却把恩当仇来报啊,别说孝敬,就连一句好话也没说过……”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

总以为祖母具有伟丈夫的博大胸怀,没承想,许多年后,她心里仍容不下堂叔的母亲。祖母一提起她就咬牙切齿,多次嘱咐我们不要与她来往,估计是一朝被蛇咬终身怕井绳吧。看来,当年祖母虽安慰了祖父,却没能安抚得了自己受伤的心。有一回,堂叔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二奶奶,带着孙女从老家来找我。我热情接待,并想给她一些钱。她一个劲摆手不要钱,说只想见我祖母一面。祖母愤怒,大声责怪我不该搭理她,严令我以后不准提起她,不准再与她来往。祖母说话时,气得呼哧呼哧的。我赶紧用手拍她的前心后背。待稍稍和缓些,我劝祖母别以老眼光看人,毕竟过去几十年,人都会变的。祖母不以为然,头一昂,脖子一扭,脸朝向窗外,气愤地说:“今生最恨讲白话的人,一讲白话就把良心给丢了,人在世上不能昧良心!”说实在的,長到30多岁,我还从没见到她老人家这么倔过,便不敢再劝。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我傻了眼,面前是怎样的一幕啊——祖母和二奶奶手拉手坐在沙发上,相谈甚欢。那个融洽劲儿,绝对是几十年未见的老姐妹!祖母见我傻愣愣站着,便说:“傻站着干啥,还不赶紧去老张家定一桌。”我这才回过神来,脆嘣嘣地答应道:“好!我这就去!”

二奶奶前脚刚走,我就迫不及待地问祖母:“您老人家今天这是咋了,怎么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啊?”

祖母用手点着我的额头笑道:“咋啦,你不是说人都会变的嘛!”

“可是您也变得太快啦!”

“不快!不快!佛家说立地成佛,我还早着呐!”祖母一只手摸着胸口,接着说,“观音菩萨告诉我,千错万错来者不错,过去的事就放下吧。”

我乐了,故意吐着舌头问:“奶奶,观音菩萨还告诉您什么啦?”

祖母嗔怪道:“菩萨还说,有一个臭丫头出卖了她奶奶的地址!”

“嘿嘿,我出卖地址,您不接见她也成啊!”

“干吗不接见,她又不是妖魔鬼怪!这么多年,我信观音菩萨,心有善念,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祖母说着,手中的拐棍把地板捣得咯噔噔响。

“是呢,是呢,您老人家心有善念,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应和着,扶祖母坐到门口的老藤椅上。

童年时期,我记得祖母是拜观音的。每年春天的一个特定日子,她都要去参加观音会。祖母似乎是观音会里的一个负责人,每隔两年,她就要出面组织一次拜观音活动。

我们村庄南面的湖冲里有一座观音庙,初一、十五祖母都去上香。年三十,祖母忙年夜饭,就遣我去上香。观音庙偏远得很,在临近河湾的几字形小洲洲头上,形单影只。每次去,我都很害怕,把香往香炉里胡乱一插,转身就跑。祖母安慰我说:“不用怕,菩萨会保佑你的”。后来再去敬香,我斗胆朝庙里瞅了一眼,那观音通体乳白,圣光照人,衣袂飘飘,欲舞欲飞。模样煞是好看:乌发粉面,修眉细眼,眉间一点殷红,手持白玉净瓶,斜插一枝翠柳。天呐,观音菩萨原来这么美!还慈爱地垂目含笑,似乎一直在笑——难怪祖母信观音!

眼前的观音,忽然让我想起祖母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祖母的母亲。祖母的母亲是大家闺秀,面目姣好,身材窈窕,皮肤白皙,恬静雍容,为人和善,像极了玉面观音。那年正月十五,镇上闹花灯,祖母的母亲也去看热闹。

“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小媳妇好漂亮哟。”忽然,不知谁一声惊呼,引得众人不看花灯,都转头来看祖母的母亲。

可惜祖母出生不久,她的母亲就不幸得产后风去世了。从家里老辈人的嘴中,祖母有了关于自己母亲的点滴认识,在她的脑海里,母亲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玉面观音。这可能是祖母一直拜观音的潜在原因吧。或许因此,祖母心里打小就埋下了一颗善的种子,这颗种子与祖母终生相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如今,在儿孙们的心中,祖母就是慈悲为怀的观世音!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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