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规矩必须遵守
2024-04-10姬霄
姬霄
“砧板你有的吧?太小的不行,我要搟面条。”电话里,是我妈。
“盆?能和面那种。还有,蒸屉得带吧?上次去你那儿只看到一把平底锅。”“都有。”
“平时灶都不开,家伙倒挺全的。”“有有有。”
“有什么?你别不耐烦,我得准备周全,照顾好你吃饭就是我这趟的唯一使命。”
“你不是来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的吗?”
她愣了几秒,没想到我的逻辑如此清晰,突然一声怒喝:“你管我!”
我呻吟一声,想象着她在灶台前炒小油菜的情形,味觉泛起苦涩的记忆。在我妈的意识里,食材没有主次之分,但凡可以下锅的,绝不浪费,所以经常能在同一道菜里吃到昨晚的西红柿和前日的豆腐。一菜八吃,绝对忆苦思甜。
一
想起几日前对她的盛情邀请,此时的我追悔不已——真是纵虎归山啊。
“你要再这么折腾,就别来了!”我最终还是没冷静下来。
“凭什么?我偏来,我还要带最大的锅!”
我妈如火似雷的性子,来自她两个当兵的哥。我外公年轻时在林业局工作,经常个把月不能回家。我妈就在哥哥们的军事化管理中长大,干什么都有从事革命工作的那种轰轰烈烈。据她描述,她小时候饭前都要唱军歌。
我爸私下唤我妈“元霸”,不光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俩字与“李元霸”谐音,还暗指她一碰就炸的脾气。他们是同学,读书时我爸和同学去女生宿舍串门,我妈正在隔壁午睡,被他们的笑声闹醒,气得咣咣捶墙,连天花板的墙皮都被震了下来。
经此一役,她就得了这个响亮的绰号。
我爸爱说笑,常言年轻那会儿我妈一言不合就会使出奔雷手,杀名响彻校内外,但我没见过我妈动粗,顶多只是领一顿臭骂,想必因为她武学修为太高,不屑于对我这小孩出手。以暴制暴的通常都是我爹,他使的是内家功夫,柔劲,一脚踹在我屁股上,会感受到急刹车式的二段伤害,得停顿半秒我才会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等我挣扎着爬回来,他就开始威胁:“换了你妈出手,你还能爬起来?”
所以,我妈虽没揍过我,但我从小就惧怕她。每当我做错事,她的眼神都让我明确感受到周围温度逐渐下降到冰点。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代宗师的境界。成年后,这种畏惧感依然深埋在我心中。三十岁的人,春节在家睡个懒觉,听见我妈的脚步声仍然会打一个激灵。当然,倒不至于还天真到相信她身怀武艺,而是我明白,我爹尚有概率被说服,但和我妈对抗就是适得其反,越努力越向着反方向发展。
她是个非常注重“规矩”的人,她的规矩没有商量余地。她认为努力就应该有漂亮的分数,恋爱只是为了结婚,二流子才穿喇叭裤,还有,狗必须吃剩饭,喂它火腿肠简直是造孽。
“狗是宠物,不是你的奴隶!”我冲她喊。
“我倒想把它当奴隶,它能给我刷碗还是拖地?”
“但你养了它,就要对它负责。”
“我对它不好吗?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哪顿饿着它了?”
长期的霸权统治之下,我的青春期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叛逆行为,会把喇叭裤折起来塞进校服裤子里,使用一次性的染发剂,还曾伙同别人偷挖红薯和花生。十三四岁的我,趴在河边的石墙上晒太阳的时候,时常会陷入一种哲思:假如没有我妈的压迫,我还会不会这么叛逆呢?大概率不会吧。就像通常情况下,人注意不到氧气的存在,只有深深憋住一口气之后才会发现,氧气是多么重要啊。
二
工作以后我去了外地,我妈经常梦见我突然失业,买不起回家车票流落街头。在她心目中只有两种工作,不会失业的事业单位和随时挂牌失业的私营企业。针对私企,在她心目中依然只有两个工种,一个是坐在办公室里的文职,另一个是保安。
我上班时偷闲打电话给她,她问我在干啥,我说:“在盯活动现场。”她正色道:“好好保护你们公司的财产,甭跟我闲聊。”我发小在超市工作,我妈一直声称人家是超市保安,后来才知道,人家是销售主管。
我弟毕业后做了程序员,我妈将他划到坐办公室的上等人那拨,跟我通电话时经常会用痛惜的语气说:“你什么时候能像弟弟那样,不用风吹日晒呀!”仿佛寒窗十载找份工作就是为了能够在室内吹空调。
“他工资还没我高呢!”我反驳她。
“那当然了,你赚的可是血汗钱。”她如此回应道。
每当此时,我都觉得我是一个靠卖血谋生的人。
我在外工作十年,我妈怕花钱总共来看过我三次,每次来,我们都要经历一次山崩地裂的争吵。
有一次,她刚进门就开始大扫除,连灯罩也不放过。用钢丝球刷锅的时候,不知使了多大劲,把不粘锅的纳米涂层剔得一干二净。我劝她:“妈,没必要,你是来玩,不是给我做清洁的。”她忽然受了委屈似的大哭,怪自己没用:“锅也不会刷。”我劝了半天,她缓过劲来,又开始数落我:“你买的东西太金贵,以后我还是带自己的锅来。”
我久居城市,习惯了邻居间的冷漠,在同一栋楼住三年,也不知对门住着几口人。我妈一到,第二天就和邻居认识了,擀了面条让我送去。我不去,说:“你这是给人家添麻烦。”我妈纳闷:“好心好意,怎么成麻烦了?”
“人家不缺你这点面条,但收了你的东西,就得应酬你。以后碰上了总得热情点吧?万一你有困难了,还得帮衬吧?你送得轻巧,但人家的心理负担可大了去了。”
“面条又不值钱,我也不图什么呀?”
“那不没事找事吗?在大城市里生活,自个儿都难顾周全,哪有精力再应酬别人?哪有资格接受别人的好?”
“你真冷漠!”
“这是规矩!”
在家里,我妈凭借她的规矩横行无阻,但到了我这儿,她发现一切都行不通了:大老远跑到菜市场买的菜,没有我叫跑腿送上门的新鲜;陪我在咖啡馆坐,图便宜点了矿泉水,结果比咖啡还贵。
没几天她就闹着要回去。
“还是家里最舒服啊!”回到家,她躺在客厅的破沙发上用iPad 跟我视频,发出这样的感慨,好像刚从战场上回来,一切又回归到了她的掌控之中。但过了不久,她跟我爸吵了一架,又悄悄问我:“我觉着你家里还缺一口锅,过几天我去给你捎上吧?”
来就来吧,现在我已经不怕她了,她的规矩不再成为我的,不晓得这算是她放弃了我,还是我已离开了她。
(小小摘自《抵错》,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德德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