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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

2024-04-10范怀智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河川母羊果园

范怀智

女 人

他琢磨星星。

真奇了怪了,这些天,天里凭空冒出一颗星星。

夜黑透,河川静寡寡地静,就在果园西头抵近小河水的上空,冒出了一盏蛋黄样的星星,明崭崭的像盛开的金针花一样,黄灿灿的老冲他笑。

整个午后,他都在果园收拾杂草。按理说喷施些农药,就省得用锄头去一下一下刮草。他是生怕农药伤了青果,殃及果树。反正到了农闲,用不着进城去务工。

说及不务工,不是他要躺平。六十好几的人啦,他进了工地能咋样,搞安检的人来看身份证,还不得清退他。与其这样子,不如窝在河川,侍弄这衰旧的果园。他是这么琢磨,日月平缓,如静水深流,他只要手头有个零钱,不给儿子添累就成。

麦收毕,没多少人家种玉米,田地消停下来。

好些年了,每次收种完毕,他都跟河川里的匠人们一同外出,待到收种时又急慌慌往回赶,慌急得真像个赶麦黄的候鸟。日子如车轮,飞转不停,即便是个机器,也得有个歇缓的时候,他们却是除了阴雨日整天都在忙乱。前几年,果园由女人侍弄,每到开春和收种结束,他就得背起女人浆洗过的被褥进城,真像那赶麦黄的鸟儿。

每到出走前的晚上,女人会问他:“果园咋弄?”

他说:“能咋弄,能拾几个就拾几个。拾不着果子了,不长草也成。”

女人是明知故问,女人知道他顾不上果园,知道他仍旧要那么答复,可女人还是要有所依赖地问问。

女人来侍弄果园,确實有些力不从心,可这能有啥法子!风要把树叶子吹黄,树能有个啥法子。河水要将河槽改道,河槽能有啥法子。再说羊娃子,来到这河滩上,还不是个挨宰的命,可羊娃子能有个啥法子!

村里的好几家果园,都由各家的女人来侍弄。再说果园一般没啥好收成。果子成了时,满河川的果子都成了,哪能卖出个好价钱。要是果子歉收,都歉收了嘛!原本想着多少能卖个好价钱,往往是外地的果子又挤进来。一年劳累,哪年的果园都没能赚到盆满钵满。因此他对果园有期盼没要求,故且随了女人去侍弄。这两年,河川地的承包费每亩七百,两亩地的果园,女人每年能收回一千五也成。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女人只管锄净杂草,到中秋前后,果汁厂的人来收果子时,可依据河川里的行情,不论多少,转手就成。

女人说:“不管咋说,比麦子的收成要好些。一亩麦子除收割、耕地、播种、化肥、农药、种子,还不算人工,撑死了能落下五百块。现今不论咋说,一亩果园,闭着眼都能卖出个三两千元来。”

他说:“这不就成了嘛,管个水电费,够你开销就成。”

女人说:“这开销是个啥,菜自家种,粮食自家地里打,只要不生病,这日月还不是往前红火着过哩!”

他说:“儿子要成婚哩!”

女人说:“这个你管,我不管!”

虽说不管,他外出的日子,女人除了料理果园,还在河川打个零工。

还未入伏,太阳落进河西原畔,通红的晚霞登时熏染川原,天即刻清凉。

跟往常劳作一样,他操持大杈耙,把铺展在地的杂草拢成堆,待它们在风日里干透,再码堆到庵房南侧的草棚子下。大草棚间散养着八只羊,干草留给羊过冬,羊吃剩的草柯子,平日用来烧火和煨炕。

初夏羊群的数目不只是八只。到深秋,到白霜浸染了小河川,到了羊长到胖壮的季节,羊贩子们一上门,他准要挑拣着留下八只羊。其余的羊,清点过数目,让羊贩子统统带走。有人问他养了几只羊。不论啥时候他都说八只羊,他管每只羊都叫八只羊,这称呼合心意,这称呼有些富足的意味。

羊性情绵柔,像坛陈酒,是种灵醒畜类,爱干净,只吃头茬草,只吃挂了露水珠的青草。到冬天,青草没了,羊只顾吃那干草的前半部分,前半部分蓄了草香,可剩下的后半部分,成了草柯,揪撒得满地都是,他只好将散乱的草柯跟黑金似的羊粪蛋子,拢到庵房前的空场上晾晒,掺和了羊粪蛋的草柯煨就的火炕火烫得紧,耐久得很,历时一昼夜,照旧烫烘烘的熨帖。待到白雪落白川原,他就躺在庵房的火炕上,捂进被窝,看门洞外头的厚雪,新棉被一样蓬松的雪。这时的川原臃肿富泰。

庵 房

在小河川,村人把盖在果园地头的小瓦房,用来避雨、休憩、放农具的小房子统称庵房。栽种果树时,他期望地东头的缓坡上能有座小庵房。

他说:“有个小庵房好,有个小庵房,闲时可来坐坐。再者,要叫你推赶到屋门外头,也能有个去处。”

女人说:“你是匠人你不会盖?看你说下的话,两口子过日子,咋能不怄个气,怄个气就怄个气嘛,咋舍得赶你到门外。”

话是这么说下了,果树见天疯长,从一棵小树秧子长成大树,长到青果子压弯枝丫,这小庵房呢还没盖成。直到儿子成婚,女人不能下地的日子,她还惦念个小庵房。

“你看你看,多少年了,净是谎话儿,咋还没见你起盖!”

“忙嘛,哪能抽出点空闲。”

“要说忙,净是忙。要说不忙,看似要紧的活儿,说放下也就放下了。我是说,你往后也好有个去处。”

“净瞎想,想得多能顶个啥?往后的事往后了再说!”

女人盈盈地笑,他跟着女人笑。女人笑得疲累得很,女人的笑瘦瘦的,一天比一天瘦。似乎就在女人盈盈的一笑间,一眨眼竟过了两年。总觉着,年少的日月长得望不到头,人活到了一定年岁,日月竟短到没了头绪,稍不留神,一年就白哗哗地淌远了。

照他的话说,一年能有多长,三百六十五日,还不是晃晃悠悠的一场梦境。

上回进城,背着条汗腥腥的被褥换过几个工地,还不是没干几天活就回了河川。这一回呢,紧巴巴的日子忽地开阔,开阔得又旷又远,日子一下子闲散到有些阔绰,有些乏味。他攥着镰刀,掮着锄头去果园,果园不只生满杂草,新生的枝杈和杂草的藤蔓把树冠锈结得不成样子,真像个头发蓬乱毛头毛脸的野人。

锄草的间歇,他有意看过女人说过的起盖庵房的地头,地紧挨原坡,斜缓的坡面长满洋槐高草,地头和原坡衔接的塄坎下女人栽种了一根竹,土是好的,一根竹已经长成一丛竹,竹丛长得青葱歪斜,一副头重脚轻的样子。他明白女人的用意,竹东的坡面,地势高过田地,是起盖庵房合宜的处所。这地头的不远处,有眼砌了井台的机井。前几年有人要承包这片地,承包地前必须通路、通电、通水。路本来就是通的,修葺过机井,农用电拉到井前,承包的事宜反倒没了下文。

很明显的,女人肯定修整过竹东的地头,虽则又长满了杂草。他剔除掉高耸的茅草,在这片空地上,他从傍晚一直圪蹴到夜黑,他静静地守着果园,脚前是他捏碎的一捧土,细若粉面的黄土。

河川飘起暮霭,潮蒙蒙的月亮升上来。恰好,青竹后的这挂缓坡上曾有一座庵观,庵观里有五眼窑,上下两层,底层三眼,顶层两眼。底窑住人,顶窑的窑壁跟窑顶画满彩。在顶窑的顶上还有一方砖砌的平台,平台上建有一座钟楼,飞檐翘角四面透风的钟楼,其实是座简易的能吊起铜钟的亭台。这口古钟每天清晨、傍晚都会撞醒,嗡噌浑阔的声响直贯百里,顺着弯弯绕绕的河水,响彻河川。可惜他没见到过它,他出生以前,一场缠绵两月的阴雨,滑塌了整座庵坡,那座有彩绘和古钟的庵观埋进了土,原本陡峭的拾级而上的庵坡趋于斜缓。有人说,在庵坡的坡面上,夜深人静时,可以看见一只金马驹子在林子和草丛间跑跑停停,它脖颈下缀了红缨子的串铃,叮当叮当地响。

说及起盖庵房,女人问他:“说是到了夜静,能听到那丁零响的铃铛声。”

他说:“说是有口古钟。”

夜静得深了,女人躺在他身侧,静静地听。瘦削的女人还在悄悄地瘦。女人静得比夜深还静……

起盖庵房时,他在地头挖出过锈蚀的铁锅,挖出过破碎的陶罐,还有一架完整的狗骨,轻轻一碰,它就融进了土中。大约此前,此处曾有过院舍。

庵房盖起后,他没想过盘火炕,可他又盘了火炕。火炕干透,傍晚他和了泥巴,糊抹了炕面上的烟缝,窗下的炕洞散出柴烟,他在温热的炕坯上静静睡过一宿,睡得跟瘦削的女人一样静。一根竹子,它没想到过,它会长成竹丛。一粒麦籽,它没想到过,它会长成遍野的麦子。一块地头,它没想到过,它的躯体上还会升起烟火。不知是只啥鸟,它在水井旁的洋槐树上筑巢了。

火炕盘起,他没想过要住进庵房,可他住进了庵房。起初一个月住不了几天,到果子收获全倒卖掉的初冬,他白天坐到庵房前的树墩上晒暖暖,晒到迷昏的瞌睡袭漫全身,他歪垂着头扯起了鼾。晚晌炉膛间生了火,看那苗条的火焰拧扭腰身,他索性卧进烧烫的炕头,听那轰吼的青烟钻出烟囱,缭绕上房顶,四散进庵坡和果园。苗条的红火映红庵房,映红农具跟锅碗,映红炕头和窗,映红脸,映出脸上星光样的微笑。

杏 婵

入了冬,杏婵有阵子还往果园送饭。杏婵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孙女,这孙女一点都不亲近他。他说叫爷,孙女畏怯地把头脸窝进杏婵的胸脯上去。

杏婵有了身孕才从西安回到了河川,儿子仍在西安打工。儿子准备在县城租一套房子,等到杏婵生下二胎,孙女开春入学,他们往后的日月都要在县城里磨缠下去。

放落手锯,取下别在裤腰上的剪枝刀,他上了地头。地头的阳光分外旺,明净和暖,独有钻过果园的风,挟裹着飕飕的清冷。

他说:“抱个娃娃,跑这么远做啥!”

他说:“有炉子,有锅灶呢,随便弄个吃食就成。”

杏婵说:“咋成哩。”

跟他一样,杏婵不咋说话。杏婵腼腆,是个通情理的孩子。她笑笑,抱着女儿,笨拙地走进果园,走到一棵两棵的果树后头去。

杏婵的父亲跟他同龄,他俩去务工,楼体外的架板脱落,砸伤了两个人,摔死了杏婵的父亲。她母亲改嫁,走时杏婵不到五岁。杏婵入了学,他每次务工回来都去看她,给些接济。他还让女人给杏婵买过书包,买过衣袄。女人说过,干脆接过来,当咱闺女养。他说看你说下的话,不光要咱愿意,还得杏婵爷跟杏婵婆愿意呢,两个老人咋舍得?!杏婵十七岁时奶奶病故。他愿意供给小闺女上高中,杏婵不想上,要去打工。杏婵二十岁,有人托他去提亲。杏婵说还不急。杏婵二十三岁,正月里回了屋,他给过杏婵压岁钱,还是帮人提亲。

杏婵问:“叔,你家祺正訂了婚?”

他说:“没,到了年岁,他反倒不让催逼。”

杏婵说:“那你给我电话,我给他提个亲!”

他说:“成。”

他愿意,女人愿意。儿子顺从了他,儿子同杏婵订了婚。

他说:“祺正,杏婵比你大一岁,但你可得把她当妹妹。”

女人说:“这话用得着你说!两口子过日子,穷富是个啥,两个人一起开心,一起欢喜才有个好日子。”

没想养羊,却在庵房的南侧起了个大草棚,养了羊。就像井台旁的洋槐树,没想过要长成啥样子,却在风日里偏长成那样。那口隐在深土里的水,也根本没想过它会成为井水。

深冬季,河川空静。风隔会儿撩一段黄尘,穿过果园,嬉闹般地在绿沉沉的大麦田奔跑。高天里的鹞鹰像粒黑豆,在松散的白云下凝滞。每次去打水,他总往槐树下的水洼倒些清水,鸦雀们隔阵子扑棱棱落下来,落进浅浅的水洼,聒噪着汲水。它们每汲一口水,就拧头冲着井南的庵房叫,它们冲着庵房说谢谢你,谢谢你。大晌午,身体笨重的杏婵拖拽着女儿,拎着小半袋面粉钻过果园,要是粉白和粉红的花朵们绽放在枝头该有多好!羊们咩咩叫,像在告知他,闺女来了,闺女来了。

他提拎回一桶水,杏婵和面,孩子坐在庵房前的干草上玩贝壳,是他从果园的沙土里刨出来的贝壳。杏婵饧面。他烧旺了炉火,架上铁锅。

杏婵说:“爸,想问你个事哩。”

他说:“你问。”

杏婵说:“我妈想来认我!”

他说:“你咋想的?”

杏婵沉静地择菜,杏婵说:“我有三个姑姑,就不认了吧!”

他看着孙女,说:“姑是姑,妈是妈,还是认了好!”

杏婵的饭做得细致,可他吃不出他想吃的味儿。

腊月,天上堆起阴云,祺正回来了。

夜,烧红炉火,挤在庵房里吃过一顿饱饭,是杏婵和祺正做的揪面片子,汤火里煮进烩炒过的洋芋疙瘩。他一日两餐,果园里的早饭在十点左右,晚饭要吃到饱胀才能安睡。

夜静,拖着哨音的风扑过果园,扑上斜缓的坡面,摇晃风中的枝梢,掀起呜呜的林涛,如沙的细雪打上窗户,趁雪还未下旺,趁风还未冷硬,他要祺正搂抱了孩子和杏婵回屋院去。儿子不回,杏婵笑眯眯地上火炕,他烧到烫烘烘的火炕。八只羊躲在大草棚下藏进干草垛后咩咩唤叫,它们在欣喜地唤雪。冷风卷裹着不急不缓的雪,零星的雪粒随意飘洒,慵懒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雪像白纸样弥漫了河川。

雪忽尔又停了,风还摇着树梢和门窗,门环咣当地拍响木门。挪了新窝的孩子,在温煦的红火中,在绵软的炕头上蹦跳。在红灿灿的火光中,一家人拥上炕头。此夜当然说到了房子,西安的房子太贵,祺正想都不敢想,现今若想买房,最好的选择在县城,若交首付,手头还没有那么多的积蓄。眼下杏婵还得生孩子,光是奶粉钱,几年下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只可惜,这两年的收入,他贴补了家用,前两年的收入还了债。再者即便有一身纯熟的手艺,可没了能使唤手艺的地方。

“这个,你得听听杏婵的主意!”他说。

他拢抱孩子,绵软的孩子从他怀里爬出,爬往窗台,去摸窗台上的油灯。杏婵拉拽孩子,孩子钻进被窝。杏婵能有啥主意,她从不催逼祺正,过日子嘛,能过成个啥样就过成个啥样,啥是好日子,平安就是好日子,一家人和气就是好光景。

“只要尽了力,都说那个人本事大哩,人能有多大本事,他能叫日头直端端地停在头顶上,一直是白天,一直不让天黑?”杏婵说这话时,满脸噙着笑,她双眼弯弯,弯成两枚新月牙儿,“有房子也好,没房子也好,在城里有房子,大冬天有暖气,没房子,咱住到咱爸修成的屋院里来,咱还有咱的大火炉子哩!”

祺正说:“到县城里得有房子,孩娃们好上学!”

杏婵说:“幼儿园,紫蓝镇上有两所。镇上有小学,有初中,校车每天来接送,孩娃咋就上不了学了。”

“我是说,县城的教学质量高!”

“看你说下的话,只要孩娃们都不亏孝、不邪淫、爱惜物命,他长大了干啥都成!”

祺正看着手机,房子他还是决定要买。吃了顿饱饭,坐进烫烘烘的炕头,眼睛涩涩的,脑子昏沉到挤满了瞌睡。

杏婵问他:“爸,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对、对!”

他听见杏婵说:“每天一睁眼,还能看到窗外头的天,看到院里的光影一寸一寸地往窑窗跟前移,心里就有莫大的幸福感,我还能深深地吸口气,还能匀匀地吐出去。”

杏婵说到这儿,深深地吸气,祺正跟着吸气。杏婵匀匀地吐出去,祺正跟着匀匀地吐出去。他在不经意间,也跟着吸气吐气。好似这一辈子,他才体味到他鼻子前头原来就布满空气,没颜色没味道却能尝出香甜的空气。

杏婵说:“我三十一,我爸到我这年岁就没了,这世上,跟我爸同样年岁就没了的人有多少?再有就是跟我在西安的电子厂打工的玲萍,她比我大两岁,大前年,身体不适,还以为怀了孕,到医院一检查,是白血病,一年后玲萍没了,我给她打电话,先是关机,后来欠费,再后来成了空号,她的微信还在,微信的名字叫温馨之馨,可微信里没了声息。这世上如玲萍的人又不知有多少。爸,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眨巴眨巴眼,紧忙说:“对,对的哩!”

孩子从他怀里爬出,爬向祺正,祺正狠狠地亲一口,再亲一口,孩子笑出声,笑声分外脆,跟咬进口里的冰糖一样脆。

他突然想问杏婵一句话,眯着眼打过一个哈欠,却忘了要问啥。

炉火疲软了些,映在庵房里的影子不再厚实,忽而有些虚飘。祺正下炕去,挑拣了结实的槐木疙瘩塞进炉膛,萎缩的红火焕发了神气,犹似一列高铁窜出山洞。涌腾的青烟飞驰过铁皮的烟囱,并从烟囱口喷涌出去,隐有轰吼。冷硬的夜风愈发冰冷,干草垛后的八只羊咩咩地叫唤,云团压上果园,压上低矮的庵房顶。若窗里没光亮,红润润的光亮,夜比禁锢在铅锭里还黑。

静 听

祺正坐到炉火前看手机,浏览房价。孩子偎趴到杏婵的胸前,打过一个小巧的哈欠,瞌睡說来就来。孩子偎蹭杏婵,瞑了眼,杏婵轻轻地拍抚她,孩子睡着了。

杏婵问他:“爸,我爷说庵房这地方有两口古钟。”

他迷迷昏昏地说:“对,有一口。”

“是两口。一口是先前铸下的,一口是第二回铸下的。先前的那口埋进了坡地,后一回的那口挂上了钟亭,就是每天早晚都敲响的那口。”

“是一口,都说是一口。”

“是两口,都是从山东来的铸钟匠铸下的钟,铸钟匠还是个瘸子呢,拄了根油光溜溜的手杖,住进了庵坡窑。他住下来到各村各户去化铜,红铜、黄铜、青铜都化呢。”

真的困倦了,眼皮子轻轻弹动,眼睛似睁似瞑,是杏婵给他讲述,是他给身侧悄悄消瘦的女人讲述。夜那么静,灯昏黄着。

预期两年。两年里铸钟匠能化多少铜,就铸多大的钟。化到第二年开春,铸钟匠走进河川的一户人家。女人晌午刚跟男人吵过架,坐在院场的杏树下奶孩娃呢,女人还在气头上,他就上了院场。他刚给女人恭敬地打过躬,女人就随口抛给他一句话,要铜没有,若非要化,就把我家娃娃化了嘛,还能顶不了几两废铜?气恨恨的,女人的头别到一边去了嘛!他哀叹一声,走了。到冬天女人家吃奶的娃娃得病,没了嘛!

到年底,熔铜铸钟。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一口背篓大的铜钟铸成,几十人抬着厚墩墩的铜钟挂上起先修好的钟亭。他说不忙敲,等过了二月二再敲。他拄着油光溜溜的拐杖走了。过了二月二,村人想敲,有人阻拦,还怕等不到三月三吗?

过了三月三,草长莺飞的日子,浸润过了雨水,满河川的绿,清净的小河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晃眼哩!钟亭里的铜钟撞响了,没曾想到的事嘛!轰嗡的钟声里咋有孩娃惊诧诧的哭声?就是这口钟,敲过几天后,孩娃的哭声愈发地紧,就像天里压了厚厚的云。这往后嘛没人敢敲。钟悬在钟亭,自然废弃。

过了麦收,村人往秋田里培肥的时节,拄着拐的铸钟匠回来了,夜里还住到庵坡窑。村人去看他。他说坐马车快到北京了,听到钟敲响了,钟声里咋有孩娃的哭声,就回来了嘛!唉——!

犹如夜幕降临,弥漫的瞌睡浓雾样塞实他的脑海。他的嘴里含混地说:“对,对就一口钟。”

祺正没听杏婵说啥,他攥着手机,往炉膛里塞了块槐木疙瘩。

杏婵说:“爸,你说的那口钟,该不是他回来后,铸下的第二口钟,就是挂进钟楼,后来早晚敲响的那钟?”

风撩抛雪,雪扑洒上窑窗。雪在玻璃上沙沙响,就是庵房里的这个铁炉,他曾在窑垴间焖着一汪红火,徐徐散着温热,窑门顶的烟筒口,浮散出丝缕的煤烟。

女人悄悄问:“铸钟匠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女人静静地听,窑窗外的雪花也在听。

白天忙农活,夜黑了,一伙子人借着一盏油灯光,问铸钟匠咋办。他说还能咋办,吊在钟亭里的钟,很明显是废掉了嘛,还能咋办,挖个深坑埋了,赶明日再化两年铁,再铸一口。

天一明,他拄了油光溜溜的拐杖,到各村各户去化铜,破旧的铜锅、铜壶、铜勺、铜盏子都化取,包括地底下挖出的破烂的朽脆的锈铜也化取。能化多少铜就铸多大的钟吧。两年后的冬天,一堆破铜堆在庵坡窑的院子里。

冬至前,沸铜滤去残渣,熔成了铜锭。冬至后重新制模,到开春的正月十五日,铸成的第二口钟挂上了钟亭。正月十六,是个吉祥圆满的好日子,他要走了,他还是叮嘱,等过了二月二再敲,最好是过了三月三敲。他背个背篓就走了。

铸钟的人走就走了嘛,只是这口钟,等过正月十七,等过正月十八,正月十九日的傍晚,飞掠在河川里的鸽子们,成群的鸽子们回了庵窑,扑棱棱落上钟,落上钟亭的飞檐翘角,落上青瓦,轰嗡的钟声敲响了,河西的原畔上亮起金灿灿的祥光,漫天的红霞在悠扬的钟声中褪尽。三天的焦急等待,村人终于确信,铸钟匠没骗他们。他们没在轰嗡的钟声间听到异样的声音,叫整个河川不安的声音。

正月二十二傍晚,鸽群落上钟亭,西原畔上灼烧起祥瑞的金光,晚霞们急骤地被收拢进金光。铸钟匠回来了,在噌吰的钟声中,他一脸愠怒道:“亲口叮嘱过的嘛,等过了二月二,最好是过了三月三敲,咋刚过三天,就敲响了。”村人说:“心切得紧,只怕这钟声里还有不祥的声音,你却走远了,走得没了踪影。”

铸钟匠往窑院里重重地顿一下拐子,长长地哀叹一声:“这钟声,我走多远就能传多远,三天我走过了百里路,这钟声也只能在百里的路途上传鸣!”有人说,要么重铸。铸钟匠说:“是个代天地发声的器物,怎会有三回铸造的理,也罢吧!”夜静静地墨黑,天里挂着亏残了一半的月影。

天未明,钟未响时,铸钟人踩着浅浅的白霜,顺着那弯折的小河走去。

他没再含混地回应,杏婵轻声喊爸。他睡着了,扯着微弱又匀称的鼾。趴在杏婵胸脯上的孩子睡熟了。坐在红火曛曛的铁炉前,祺正还在拨弄手机,他在手机里看汽车、看奶粉。慌急的风揪扯枝梢,疯癫的风在旷远的麦田,在庵房后的坡面上扯长了呼啸。隐在草棚、隐在干草垛后的八只羊一波一波喚叫,下雪啦下雪啦!厚重的阴云咚地砸了地,白雪纷扬地抛撒下来!坚硬的雪粒敲响蒙着苫布的窗户,雪打在皮实的塑料纸上嚓嚓响。

原野若那水草丰茂时的绵羊,一夜间长得肥胖,长到油光水亮,雪捂肥了果园、原坡和麦田。烟囱里扑散着青烟,河川憨睡在厚重的白棉花底下,还有庵房、草棚和水井。他醒转时,一窝麻雀和两只斑鸠在窗外吵闹得紧。

拉开门,扫开门前一方白雪,撒落一碗玉米,眼尖的麻雀们迅速飞来,像疾风卷了纷扰的叶片,覆盖了白雪间的金黄。八只羊渴了,他拎了铁桶,踩着深及膝头的雪去打水。井口冒着白汽,一团氤氲的白汽,白汽吞没铁桶,麻绳猛地一松,井底回响起水面被打破的扑通声。

雪还在飘飞,酣畅的青烟钻出烟囱。吃过早饭,祺正搂抱着孩子,把她包裹在衣袄里,身后跟着愈显笨拙的杏婵。俩人走进白雪,走进果园,偶或还能听见走远了的说话声,散淡的说话声,这天地间唯一的小两口的说话声。他也想跟守过果园的那人说说话,天地茫茫,徒有鸟鸣。

香 云

腊月底,祺正在县城租了房子,两室一厅,在紫韵小区,跟杏婵的三姑家隔了幢楼。农历二月初五新孩出生。看来到紫韵小区租房肯定是杏婵的主意,要么杏婵同三姑商量好了,往后不单是让三姑照顾她,还要三姑帮她照看孩子。三姑家的孙子已经长成,最小的上了初中,跟了表哥表嫂去宝鸡,三姑成了天天挤到超市门口买低价菜的闲人。有了杏婵,她也有了个说体己话的人。

杏婵出了月子,祺正就去打工了,他是车工,离开工厂没事可做。祺正走前回到河川,拉走了磨好的新面粉和新榨的菜籽油。他特意给杏婵三姑家备妥了一桶油。家中添新人,添进了鲜活气。他心中滋起安稳的欢喜。没想到花白若雪海的日子,香云来找他。

他坐在白雪拥堆的果树下劈干柴,循着空空的斧斫声,白酥酥的花树下钻出香云。他着实吓了一惊,在白晃晃的花树间,在亮汪汪的太阳下,站着的怎会是香云。斧头哐地落上柴禾,断折的柴梗蹦一下,落下去。

“你咋来了?!”

“咋不能来,看我闺女杏婵!”

去年收罢麦子,有人专门来到果园,向他提说香云。

他问:“不知人家香云咋想、咋盘算?”

来人说:“还能咋盘算嘛!是香云托了话来。”

来人留下香云的电话,顺便带走了杏婵的号码。

赶过秋收,种齐麦子,一转眼节令从秋分淌入小寒。香云来了屋院看他,她为杏婵的小闺女买了衣袄。正午的太阳真像铜镜,从铜镜里折下的光稍稍浸着些暖意。他淘洗菜籽,准备春节时榨取些清油。一年到头屋院没几个人影,过年时偏是个吃油最旺的节日,他盼望祺正、杏婵和那绵软的小闺女回来,她要孩子们啥都不干,只要他们吃好睡好,既是拖了身疲累回来,那就一身轻松再走!

她说她是香云,她若不说,他真不认识她。

大晌午的阳光稠密了些,和暖温煦。她帮他淘洗,他沥干了油菜籽,往宽展的彩条布上晾晒。

杏云说:“以前对杏婵有亏欠,现今你是杏婵爸,我是杏婵妈,以前是有家室,现今是有了自由,只想搭帮过个日月,给杏婵一个浑全的日子,一个有妈的日子。”

他问:“那你儿子咋办?”

“儿子在北京,结了婚,有了小孩娃!”

“那小孩娃咋办?”

“孩娃有外婆,有外公。外婆、外公是北京人,儿媳是独生女。”

他一下子明白了。

她笑得轻拢了一把鬓角的发丝。

他说:“你看咱河川,独生子女的屋院也有几十家,旁的不说,你看我只有祺正。就你好,有儿有女,真是个浑全日子,赛神仙嘛!”

她笑出声:“年轻时没当成个神仙,近六十岁的人了,还真成了神仙!这个神仙我不要。”

近一年的光景,他没跟香云通话,也没她消息。到初冬,果树们落尽了叶子,懒洋洋的果园睡进轻薄的阳光里,杏婵来送饭时说起过她。

他请香云进庵房,她这一次来,是给新孩缝了身新棉袄,绣了对虎头枕头和小憨猪的鞋子。

他说:“劳烦你了!”

她说:“有啥劳烦不劳烦,是自家亲外孙。一人守个屋院,光景满是清闲,坐在窑门口就个铜灿灿的太阳,缝缝剪剪倒也安宁,只是好些年不动针线了,针脚粗疏,手生!”

他说:“人巧了,手也巧嘛,针脚也粗疏不到哪儿去!”

大晌午。他挑水,她择菜,他烧火,她揉面。太阳端正到果园上空,他和她坐到庵房前的木墩旁静静地吃饭。吃饱肚子喝饱水,散步到庵房前的八只羊卧在他俩旁侧,睇了眼反刍,瞑了眼养神。不知倦怠的小羔子们,不是顶撞、跪乳,就是绕在母羊周遭跳蹦子。

隔过月余,赶足雨水的大麦田扬花孕育,果树枝头坐实了果子,熟知农事的香云帮他疏果。麦收毕,他耧耙过果园的杂草。杂草极其顽固,一经朝露润泽又泛新绿。庄稼要跟杂草一样易生易长该多好。他知晓,月余后入伏,到果树浇水、套袋的时节香云又会来。夜影罩满河川,一浪一浪地把河川淹进了黑。

沏碗茶,他背依房檐圪蹴到檐台,看将满的月亮。东起的月亮,把庵房的影子投上木墩,檐头的影子一痕痕缩短,一痕痕朝他逼近,仰脖喝尽浓茶,他拨通了杏婵的电话。

他问杏婵的近况。

杏婵说:“一天三顿都是三姑在做,晚上有三姑来照看,爸你不用操心。”

他问小闺女,问新孩。

杏婵说:“小闺女还爱去学校,每天一大早醒来,就惦记着去学校。早上是我三姑送去,后晌是我三姑接回来,就是老爱看手机,老爱看动画片。新孩呢,吃了净是个睡,晚上也起不了几回夜,十二点多喝一回奶,就一觉睡到大天明,前两天,刚吃过糖丸,刚打过防疫针。爸,你在果园要按时吃饭,到暑假,我跟孩娃们回来几天,你给咱抱新孩、带小闺女,我给青果套袋子,给咱锄草。”

他说:“果园的活络闲散,二亩园子不用你搭手。你管好孩娃,管好自己就成。”

话到口边,他还是冒昧地说起了香云,说香云送来了新衣袄,送来了老虎枕头,还有绣了憨猪的小棉鞋。

他问:“你妈跟你通话了没?”

电话那端,杏婵不再说话。他喂喂几声,还是没听到杏婵的回应。

星 星

电话挂断,他吃饱了饭,肚子鼓胀、脑壳昏沉着松散地倒上炕头。只是接连几晚都无睡意。似睡似醒,迷瞪瞪地听风撩拨竹叶,听露珠从新叶上滑跌,从花蕊中滚出。新叶一扭,青果一歪,含了叶香果香的露水滴进月影,滴入阒寂。眼睛干涩得厉害,看见阳光和白粉粉的花树,眼瞳灼刺得生痛。

随后几天,他到果树下刨挖浇水的渠道。晚饭后,就着月影,他要刨挖到月夜的静深处,他要以疲累召唤瞌睡莅临。这一夜,月亮升上果园,月亮钻进一朵云,他睡着了,他做了梦。

梦在屋院的背景上铺展,梦里的窑门上别着一盘金灿灿的葵花。梦里还有大草棚,和大草棚下的公羊。公羊的犄角长长的,走来走去,它在这只和那只母羊的尾巴下嗅闻,闻来闻去。独独是那卧在水桶跟前的母羊,黑蹄子的母羊。母羊额心里长了撮黑绒,它扑娑娑摇着尾巴站起。它从容又松弛地走到弯斜的竹丛下,公羊跟了过去。温和的母羊祥和地守在那里,强悍的公羊跳一下蹶子,趴上母羊的脊背,母羊战粟,公羊战栗,他也战栗。他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马彦龙、马彦龙地叫他。

他惊醒过来,睁亮眼睛静静听。是青竹那边,是公羊母羊在叫,是羊在爬羔。眼睛的干涩缓和了些,他睁亮眼睛静听。醒转了的八只羊静听,风撩拨竹叶,竹叶一如水浪样沙沙地响。

战栗结束,咩叫结束,母羊跪到地上,跪到颀长的莎草上,公羊跳下母羊的脊背,它殷勤地咬噬母羊的脖颈,舔舐母羊的耳朵、脸畔、鼻头和潮汪汪的眼睛。母亲说过:“夜半听见唤叫你的名字,你千万别应声。”曾在果园里疏花、疏果、浇水、施肥的女人这么说过。杏婵这么说过,像是香云也这么说过的。“就你一人在果园,到夜静,听到唤你的声音,可别回应!”

透过窗,他看到了冲他微笑的星星,灿若金针花的星星。眨眨眼,他静静地看它。叶子不知风要把它带到哪里,不论落到哪里,都是注定要落到那里。月亮不知,它为何绕住地球奔跑,一经绕上去,注定再也无法偏离。

叮咚叮咚,一串清悦的铃铛声,是那经年的金马驹走在青草馥郁的坡地上。它走走停停揪食新生的槐叶儿。叮咚叮咚,铃铛声比春竹还青翠。凡它揪食过的槐树,会绽出繁硕的槐花来。

天近破晓,黎明将至。挤拥在风里的青果香来敲窗棂。风携了结实的青果香来叩木门。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创作谈

像树一样生长

他很普通,普通如树,在哪里发芽,就在哪里变老。他的真名叫锁成,小说里他叫马彦龍,文字未破坏他沉静寂寥的性情。

妻子患大病走了,他家成了突发困难户,帮扶干部去下户,一连几次院门紧锁,以为他去打零工了。我得去看看他。一是他60多岁了,建筑工地不会要他;二是他极不愿拖累家人,即便家庭和睦。他家是河湾有果园的人家之一。

夜黑我有意照看锁成的院场,灯火没越过院墙。抽了空,我骑摩托车去了果园,土刚刚翻过,绵软松散。我从地这头走往地那头,看到了地头坡坎上的绵羊,看到了一簇青竹后的小庵房,放置农具和休憩用的小庵房。他在炉火上做饭。我问他,啥时候盖起了小庵房?他说,大半年了。我问他,晚上也睡在这里?他说一个人嘛,回去弄啥!他那么静,我不免担心他。

晚上,我分几次把帮扶干部带来的米面油送给他。我坐到庵房中的炉火旁跟他聊聊天。他向我说起他妻子,还有他给妻子讲述过的两口古钟的往事。妻子在古钟的啼哭和回响中没再醒来。他向我说起香云,就是儿媳的生母乃燕。她想回来,把爱带回女儿身边,不知女儿愿不愿意。大约儿媳愿意,不知父亲允不允许!

夜来,书写锁成的现状时,我不想附加现实外的因素。他们的普通本来就很大众,本来就是民间生态的事实。只要写出本真,又何必让锁成负载起作者的意愿,承担不该有的重负。让善终有回报,让爱终有润泽。让他们像一棵旷野中的树那样生长,这是文字该有的样貌。人间有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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