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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和贾平凹“相约”跋涉在民间

2024-04-10刘飞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观物商州晚熟

刘飞

回顾当今文坛,那批出名于1980年代的作家中,似乎只有贾平凹和莫言依然新作不断,可谓文坛的常青树。而要追问原因,笔者以为,这可能与他们一开始就扎根民间的写作姿态有关。

1980年代,当一众小说家都沉浸在“改革叙事”和伤痕反思文学的时候,莫言和贾平凹却不约而同地以“民间”作为他们的写作起点。贾平凹以《商州初录》等作品为起点,开始了商州世界的文学之旅;莫言则以《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等作品为开端,开启了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叙事。有意味的是,两人不约而同的民间文化选择,暗合了寻根文学潮流,并被纳入该阵营之中。贺桂梅在研究寻根文学的文本形态时,分别将两人视为写实性文本(贾平凹)和寓言性文本(莫言)的代表。(《“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3月版第253、261页)寻根文学思潮虽然短暂,但它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深远,而2012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是其高潮。2020年代初,莫言和贾平凹这两位寻根文学的代表,再次不约而同地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有意或者无意地回观到各自当初的文学选择,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学道路。在经历了近40年的文学实践之后,莫言和贾平凹对各自当初的民间文化选择有着怎样的发展和认识?这两个文本又是怎样既关乎当下的处境,又关乎过去的历史?

2020年莫言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被视为打破“诺奖魔咒”的新起点。时隔两年,贾平凹出版的《秦岭记》以新笔记体的小说艺术,重新返回“商州三录”的艺术起点。《晚熟的人》虽被视为新起点,却隐含着一种回望的姿态。学界对其“后诺奖时期”和“晚期风格”的称谓,以及杨剑龙、陈希等人对其创作新变的研究,潜藏着先验的分期和打破“诺奖魔咒”的惯性思维。但莫言荣获诺奖后的8年沉默,似乎变相地默认了“突围”的焦虑和该小说集的新起点位置。然而,在考察其“起点”的“新”时,更要先厘清其一贯的“旧”,因为“新”在生产自身的同时也在生产作为其对立面却又内在于其中的“旧”,更不必说《晚熟的人》本身就收录了2012年前后的部分旧作。与其说《晚熟的人》是一部面向未来的“新”作,不如说它是一部“向后看”的“旧”文本。而贾平凹的《秦岭记》则以笔记体和书写秦岭的艺术特征,表现出重返“商州”的互文性。这种重返是对“旧”的重复,还是对“旧”的否定之否定?以“向后看”的姿态来审视,它与莫言的新“起点”,实则有着相似的现实考量和主体内因。

民间和现代的“对话”

《晚熟的人》和《秦岭记》均延续了两人1980年代文学起步时的民间形态。一是原乡视野。王德威指出,莫言与沈从文“在营造原乡视野,化腐朽为神奇的抱负上,倒是有志一同”(《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这话同样适用于贾平凹,“商州”与“高密东北乡”经由两人的笔墨,已经符号化为当代翻版的“湘西世界”。《晚熟的人》以“我”的视角讲述了原乡的故事,而秦岭则是扩大版的商州世界。二是方志体叙事。张丽军等人称莫言的小说为方志体叙事,而张清华等人则称《晚熟的人》为新笔记体小说,作品集中的12篇小说,均不出志人、志怪两途。无独有偶,贾平凹在《秦岭记》的后记中直言它就是笔记体小说。《秦岭记》对秦岭山水及人事的摹写,颇具地方志特色,它也确实重拾了“商州三录”的小说艺术。

在宏观上,民间是莫言和贾平凹文学起点的基石,而它的对立面则是现代化这个“他者”。陈思和在定义民间时,就为它生产了一个“他者”,即公开(政治)的意识形态,而边缘性的民间依赖于“他者”的存在。贺桂梅认为1980年代中国文化的“总体意识形态”是现代化意识形态。而起步于这一时期的莫言与贾平凹,自然内在于这一总体性,因为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晚熟的人》直接描写现代化之怪现状,而《秦岭记》则以现代化为背景,描写秦岭深处人事与自然的和谐。短篇小说集《晚熟的人》有12篇小说,除了《火把与口哨》之外,均展现了当下社会的“现代病”。《晚熟的人》《红唇绿嘴》《诗人金希普》等刻画了人性的虚伪与欺诈,《澡堂与红床》批判了暗娼的道德堕落,《表弟宁赛叶》讽刺了无耻的啃老族,《天下太平》披露了经济发展对环境的污染,《贼指花》在暴露贼性时尽显文人无行的丑态。《左镰》写得相对较早,结尾的一个“敢”字,则延续了敢爱敢恨的“原始生命力”主题。不难看出,莫言对现代化的表现,有着道德评判的倾向。贾平凹在道德主题之外,点染了城市化掠夺乡村的现象。《秦岭记》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总共56篇短篇小说。据不完全统计,这一部分有12篇小说以“打工”“务工”为故事背景,揭露了现代化导致的“空心村”现象。与此相反,有7篇小说表现了留守乡村的主题,其中留守者是痴傻的群相,并将留守行为升华成“大智若愚”的自在哲学。如则子湾寨的史重阳、苟门扇,西后岔里、红崖村、黄沙屿里的痴呆者,五凤山的偏执者等。不仅如此,贾平凹还表现了现代化对农村婚姻、自然生态和风俗人情的冲击。西后岔成了光棍村,漫峪白城子成了隐秘的淫秽场所,青云峡的美景带来了旅游经济的同时,也带来了对生态美和风俗美的破坏。

在两部小说集中,莫言和贾平凹对民间和现代的描写,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莫言用了大量笔墨直接描写现代化进程中的怪现状,表现现代性与民间原始生命力的对立和紧张,呈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写作姿态。而《秦岭记》中对现代化的书写着墨不多,笔法清淡自然,少了一些尖锐和戾气。《晚熟的人》淡化了传奇性色彩,但小说中的魔幻成分依旧是以暴力的面孔出现的,如《左镰》中坟场洞里的菜花蛇,《贼指花》中开花的断指,《太平天下》中闪电般的网影和阴森的老鳖,《火把与口哨》中阴险的狼等。莫言对这些民间资源的利用,不仅没有消解民间与现代之间的紧张,反而加剧了两者之间的对立。与莫言剑拔弩张的姿态不同,《秦岭记》则呈现了一种天地人合一的艺术追求。一方面,《秦岭记》是写秦岭的书,自然山水的描写增添了一种遁世隐居的田园情调。另一方面,文本中的神秘性附着着一种庄禅色彩,体现了一种淡泊超脱的思想境界,如寡欲者长寿,痴傻者离神近等哲思。

《晚熟的人》和《秦岭记》均集结了神秘与纪实、现代性与民间性的元素,然而两者却呈现出迥异的文本风貌,何也?

观物方式与世界观

莫言与贾平凹迥异的观物方式和世界观,是两部小说集文本风貌不同的根本原因。莫言秉持着一种循环的世界观,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故而对地方历史的呈现表现为现代文明压抑主体生命的特征。而贾平凹则走向了循环垂直的世界观,以物观物,故而将现代性内化于传统性之中,追求天地人合一的境界。

自我的感官经验和内在情感是莫言把握世界的方式。王铁仙等人认为,莫言的创作是一种感官主义(《新时期文学二十年》第188页),他的小说世界是一个感官的王国。譬如视觉性的命名,《透明的红萝卜》《金发婴儿》《红高粱》《红蝗》《红耳朵》《红树林》《白棉花》《白狗秋千架》和黑孩、蓝解放等。莫言认为,“作家的创作资源,与其说是他的个人经历,不如说是一种个人的情感能力。你要用自己的情感经验,来同化别人的生活,甚至同化你虚构的生活”(《莫言文学年谱》第109页)。莫言以主体情感经验同化客观世界的方式,是典型的以我观物的方式,也即是雷达所说的“把历史主体化、心灵化”。而这样的观物方式,决定了他的历史叙事呈现出现代文明与主体生命相对抗的特征,而地方史和家族史就是一部人性与压抑因子循环斗争的历史。《晚熟的人》即是莫言感官世界的显示,譬如《红唇绿嘴》《澡堂与红床》、顾双红等感官性命名,又如蛇、鳖精、闪电、口哨、火把和狼等感官性意象。这个“另起”的文本,是莫言固有的观物方式和世界观“象意”的产物。

如果说莫言呈现了现代与民间的对立,那么贾平凹则将人事纳入天地自然,消解了现代与民间的冲突。在《秦岭记》中,贾平凹把现代化进程视为天地间的一出戏曲,如蓝先生贩卖银杏树的闹剧,青云峡旅游业的兴衰等。《秦岭记》中书写的空心村、光棍村等“现代病症”,或是神性的衬托,或是和谐自然的镜子。而豆在田制造的老虎照片的欺诈事件,也是《老生》的故事原型,它与《老生》等文本形成互文,并通過时代的兴衰更替演绎了一种循环垂直的世界观:“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而这种世界观的复写在《秦腔》《古炉》《老生》《山本》《暂坐》等文本中,早已得到了极其显豁的实践。贾平凹以物观物,把自己当作“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蚂蚁”,也“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这种“秦岭和秦岭里的我”的艺术实践,把现代性内化于民间性或传统性之中,而中国乡土的现代化不过是天地间的一次人事巡演。由此,贾平凹克服和超越了难以把握现代的个人困境。

难以把握现实的困境

贾平凹和莫言的观物方式和世界观的确立,与个人的艺术起点和艺术道路有着深刻的联系。1983年以来,贾平凹对商州的书写呈现出从纪实到虚构的演变,而莫言恰好与他相反。“商州三录”是纪实性作品,“1983年冬天,发表了《商州初录》……断断续续地写了《商州又录》《商州再录》……这一组笔法大致归之于纪实性的”。2005年,贾平凹以《秦腔》为故乡竖起了一块碑,并宣称故乡“越来越成为一种概念”(《关于小说》第154页),“以后农村发展了……与我都没有关系”(《关于访谈》第245页)。这不仅是对故乡“无可奈何的‘告别”(《关于访谈》第243页),也是贾平凹难以把握现实的无奈。对现实的无能为力,直接把他推向了历史小说,井喷式地创作了《古炉》《老生》《山本》等作品。而贾平凹通过《秦腔》《古炉》《老生》《山本》《暂坐》《秦岭记》等作品不断地复写了“时代兴衰与更替”的哲思,建立起了以物观物的观物方式和循环垂直的世界观。从“商州三录”到《秦腔》再到《山本》《秦岭记》的过程,是现实的乡愁变为想象的乡愁的过程,也是贾平凹建立独特的观物方式和世界观的过程。在这种观物方式和世界观中,人事就像天地间巡演的戏曲,而现代不过是过去的经验和未来的希望在当下的呈现。

与贾平凹相类似,莫言也存在难以把握现实的个人困境。《晚熟的人》中传奇性淡化,写实性增强,这种此消彼长的特征,是莫言面对现代化进程时个人观物方式和世界观失效的文本症候。莫言的小说是书写地方与家族的方志体叙事,从“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到《丰乳肥臀》《蛙》,再到《生死疲劳》《四十一炮》《晚熟的人》等,它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中国乡土百年发展的隐喻性结构,即“荒原—村庄—乡镇—都市”,同时也预示了高密东北乡在城市化进程中超出个人生命经验和私人情感的必然性(宋学清《论莫言“高密东北乡”的方志体叙事策略》)。莫言不得不以“撤退”的姿态,甘做时代的“书记官”。也正如王德领所说,他缺乏处理资本时代的能力,而呈现出简单化和道德化的倾向。

如果以贾平凹为参照,莫言的创作道路呈现出从虚构到写实的变化。莫言的小说被称为新历史主义,他对故事的讲述也被称为起源式书写。他以《秋水》《红高粱》等为起点,通过“我爷爷”“我奶奶”讲述家族和地方的起源,再到《晚熟的人》中的“我”来讲述故乡的当下。当起源和历史讲述完毕,面对难以把握当下的现代困境,如何接续讲述必将成为“莫言难题”。故而,《晚熟的人》中淡化了以往的狂欢化和传奇性,取而代之以简单的纪实性。

文学起点与世界观

莫言与贾平凹的文学起点,一定程度决定了两人文学道路的走向,以及该道路所通往的世界观。

考察两人的过往,会发现莫言与贾平凹的人生经历惊人相似。在成长经历上,出生农家,经历辍学,兴修水利,逃离故乡,重返校园,在1980年代跻身文坛……在文学创作上,集农、士、官为一体的文化身份,被纳入寻根文学,以故乡和民间建立文学世界,旺盛的创作活力……但两人的文学开端不是起源的同一性,而是合力下的差异,这也是两人世界观走向不同的根源之一。

相对于贾平凹,莫言的创作起点和民间选择缺乏一种自觉意识。贾平凹1983年创作《商州初录》等作品时,表现出民间的选择策略。究其原因,有陈思和所说的因素:西方文学的影响,以民族文化代替政治、政策的功利主义诉求,以及部分知识分子寻求自身价值的要求。但贾平凹更有个人的特殊性,民间选择策略也是他对文坛批判的反应,而这一反应经过了一个反思过程,并由此萌生了一种文学的自觉意识。贾平凹在1982年已基本完成了创作风格的初期试验,形成了颇具个性化的文学观,“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贾平凹文集》第12卷第21页)。而1982—1983年贾平凹持续遭受的文坛批评,构成了他文学反思的现实动因。事实也证明,贾平凹经过一年的沉默和反思后,有了出人意料的文学成果,而这种文学“劫难”只是推迟了他走向民间的文学周期。此外,贾平凹的转型实际上有着摆脱历史负累的诉求。截止到1983年,贾平凹已经有了十年的写作经历,他也亟须摆脱革命书写的历史惯性,这也是他反思自我、确立风格的内因。

以贾平凹为参照,莫言文学创作的发轫期、试验期与寻根文学潮流的耦合,缺乏“文学劫难”和历史负累的磨砺,都决定了他的民间选择策略缺少了反思和自觉的维度。从创作时间、创作量和文坛环境来讲,莫言不存在文学创作的历史惯性,也不存在“劫难”和漫长的试验期。西学涌入时,他正好返回校园,回炉重铸,并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他的文学试验期刚好耦合了民族文化意识的觉醒和与之对应的寻根文学思潮。这使他能够快速地汇入时代潮流的合唱,无暇回顾和反思自己的文学选择。换句话说,莫言的民间文化选择更符合陈思和所说的功利主义诉求。故而,当个人的落后意识与民族的落后意识相耦合,一种虚构的莫言式的寓言性文本就此诞生了,这也即是詹明信所说的落后的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文学。莫言说,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让他明白了,人物和故事可以虚构,地理也可以虚构,一种虚构的“高密东北乡”的“时间文学”也由此诞生了,也即莫言式的新历史主义小说诞生了(《莫言文学年谱》第16页)。简单地认定莫言一直缺乏自觉意识,则有违文学事实,他“作为老百姓写作”的立场宣言即是反证,只不过这种自觉意识的获得已是后发的事情了,而此时一个导向某种“果”的“因”已经种下、萌芽。诚如贾平凹所说,“如果一件事的因已经开始,它不可避免地制造出一个果,被特定的文化或文明局限及牵制的整个过程,这可以称之为命运”(《古炉》后记)。而莫言的“果”也一定程度上导源于这粒种子。

这个“因”一直制约着莫言与贾平凹的文学道路:莫言的小说沿着时间展开,这种时间的文学实践,让他建立起了循环的世界观;贾平凹的小说沿着空间展开,这种空间的文学实践,让他建立起了循环垂直的世界观。与莫言的新历史主义小说相比,贾平凹历史小说的稀缺和城乡二元结构的空间艺术,反而让他更容易达到天地人合一的境界,从而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逃遁现代性的“福乐之地”。

如果说贾平凹以民间为起点的文学实践和道路,为他建构了一个逃避现代性的空间,那么莫言以民间为起点的文学实践和道路,则决定了他对现代性无处逃遁的尴尬处境。贾平凹的重返起点,如果不是“否定之否定”的话,那么它最起码描摹了一个虚无主义的心灵乌托邦;而莫言的新起点,如果不是突围的话,则隐含着倒退和枯竭的危险。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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