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随笔年选》摭忆
2024-04-10朱航满
读中国社会科学院雷颐先生的文章《我与“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其中谈及诸多学人余时译书编书往事,令人神往。由此想起自己也曾业余编过九年的《中国随笔年选》,有很多记忆,虽拉杂和琐碎,却也是颇为难忘的。记得是2012年夏末,我接到好友李静的电话,告知她为花城出版社编选了十年的《中国随笔年选》,已告一个阶段,有意让我接手编选。在我看来,李静编选的《年选》领异标新,格调甚高,乃是诸多文学选本中的一溪清流。作为文选选本,不仅仅遴选和呈现佳作,其实更是一种文学评判。此前花城社的《中国随笔年选》,我不但欣赏,还多次写文章推荐,甚至每年主动向编者推荐自己看到的好文章,也算是志趣相投吧。但她的这个决定,还是令我颇感意外。经李静的热心推荐,我着手编选《2012中国随笔年选》,并按出版社的要求,年末寄了初编的年选目录,很快得到了出版社的认可。这件事就算是定了下来。当时,我刚刚调到京城工作,生活也才算稳定下来,能得到这样一份喜好的业余差事,可谓既惶恐又欣喜。惶恐,乃是自己在文壇毫无声望,恐有负好友重托;欣喜,乃是我关注中国文章写作,已经很多年了。对于当下的文章作手,基本上是了解的,故而也十分乐意一展身手。
虽然“花城年选”作为品牌,在国内已颇具影响,但当时各种年度选本面目繁杂,尤其是散文选本,所选作者多是文坛的熟悉面孔,且以传统的抒情和纪事散文为多。初编花城的《随笔年选》,我的第一想法就是,要尽量遴选文坛外的好文章,且多选具有独到见识和思考的文章佳作,尽可能让读者读而有获。《2012中国随笔年选》交稿之际,恰逢莫言获得此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我在《三联生活周刊》上读到朱伟的《我认识的莫言》,觉得朱伟对于莫言和“莫言现象”的分析非常有深度,立即请编辑增添此篇文章。此举也得到出版社的认可。此年的选本,值得一提的是,我还选了刊发在《时代周报》上的一篇关于捷克剧作家Havel的纪念文章。此文的作者是一位旅居海外的诗人,后来他在收到选本后,非常高兴,来信说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国了,很希望我给他在北京的父亲寄一册书,我自然照办了。半年后,我已忘记此事,诗人又特别请一位回国讲学的朋友为我带来了他的一册诗集和一本关于Havel的文集,这是此前未曾想到的事情。此年的选本,现在看来,我以为所收文章都是甚值一读的,尤其以洪子诚的《与音乐相遇》、狄马的《夺了鸟位又如何?》、王晓渔的《一位持不同意见者的“西行漫记”》为我所喜。
编选《年选》之初,我还有个想法,就是对一些少人关注的旧文佳作予以重刊。在2012年的年选中,我特别选收了文学批评家胡河清的长文《〈灵地的缅想〉序》,其实这本是一篇旧文,但我实在是太喜欢这篇文章了。恰好我的一位朋友正在整理出版《胡河清文集》,故而也成为编选此文的一个契机。我在年选的序言中写道:“旧文重刊,犹如死火重燃。在我看来,它岂止是一篇漂亮的随笔文章,它还是一篇有关文学的挽歌与咏叹。”此年,还在上海《文景》杂志上读到一篇胡兰成的集外文《说南京》,认为写得甚好,但在出版时,最终删去了。第二年,在江西赣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见到了诗人庞培,他也对这篇《说南京》极力称赞,得知我有选文的举动,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不过,由于出版社强调选本的年度时效,这种“旧文重刊”的做法,此后仅在2018年选过汪曾祺的一篇集外文《西山客话》。2012年的选本,还选了旅居加拿大的美术史学者段炼的《故宫观画记》。此文我最初看到原稿,十分喜欢,便推荐给了北京的一家报纸做编辑的朋友。不久,段炼先生回国讲学,约我和编辑见面,那天恰逢文章见报,可谓一件有趣的文章佳事。
从2013年起,我有意识的编选一些话题性的文章,以便引起读者的关注。在2013年的选本中,我选了景凯旋的《看不见的“柏林墙”》、林子明的《亲人》、施京吾的《残酷的辉煌》和杨潇的《另一个国度》。这几篇文章都是对于东欧和原苏联的一些往事的记录和反思,读来很有冲击力。特别是杨潇的《另一个国度》,最初刊发在《南方人物周刊》,读后印象极深。我在序言中称赞其“气象开阔,笔意萧瑟,如纪录片一样地沉静和诗意”。还有个不算话题的专辑,便是对女性写作的关注,选了杨绛的《忆孩时》、蓝蓝的《匹诺曹的作业》、王小妮的《夏的故事》、吴虹飞的《十日谈》和温方伊的《我写〈蒋公的面子〉》。现在看来,这几篇文章温柔而慈悲,都是值得再读的。此后的《年选》,几乎均有专辑。2016年的年选,其中一辑选李大兴的《多少风云逝忘川——我的一九七六》、赵园的《非常年代的阅读》、张郎郎的《监狱里的杨首席》和戈悟觉的《小院旧雨》,都是颇有分量的佳篇。其他的专辑,2019年曾选了孙郁、何怀宏、裘小龙三人怀念八十年代的文章,以及谢冕、陈平原、翟业军三人关于“五四”的纪念文章,都是值得一读的。2020年的年选,又特别选了舒飞廉、李修文和小引三位武汉作家的文章,也很值得体味。
这次翻览九册年度选本,有一些特别的记忆,又重新浮上心头。2013年的年选中,选了一篇刘新园的文章《我和我的老师范祥雍先生》,这次发现,我曾在这篇文章旁写有一段批注:“ 《南方周末》2013年11月19日发表北大考古系教授林梅村的《忆刘新园》,记刘先生往事。《随笔年选》编成,刘先生已逝,惜我当时尚不知此事,询问《文汇报》编辑,无音信。刘先生2013年11月4日晚病逝于上海瑞金医院,原为江西景德镇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此前,我并不知晓刘先生的身份,只是认为他的这篇怀念恩师的文章写得深情又深刻,于是编选了。此文很可能是刘先生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这种文章背后的掌故,还有不少。此前,我读过香港学者熊景明的一册回忆录《家在云之南》,后来在编选2012年年选时,选了一篇她的随笔《千山我独行》;2019年的年选,又选了一篇她刊发在《南方周末》上的短文《松仔园行山记》。这是一篇与香港有关的文章,虽然只写了一段关于访学游山的旧事,但我能感受到写作者对于香港的热爱,以及其背后的深情。后来,我收到熊景明女士来信,她对我说,“这篇随笔是1998年女儿去美国上大学后,给她写的‘中文读物之一。将近10万字,早该好好整理。你的鼓励像是鞭策。”
在2015年的随笔年选中,選了一篇贵州作家戴明贤先生的文章《客从下江来——我的抗战记忆》。我很喜欢这种个人化的民间记忆,在序言中便有这样的推荐:“戴明贤先生的随笔《客从下江来》,回忆了一个普通百姓家庭在战争中的互相扶持与呵护,他以亲身的经历、民间的视角,记录了战争苦难中的温暖与情义。”与戴明贤先生取得联系,转送文稿等事宜都是他的公子戴冰来做,而戴冰也是一位作家,可谓一门皆为妙手。戴明贤先生告诉我,此文原题为《客从南京来》,后来刊发时改为《客从下江来》,选本刊用,两个题目均可,我斟酌后,还是觉得刊发时所用题目更为切合。也是与戴先生有所交往后,才得知戴先生文学创作丰厚,亦为颇有成就的书法家,由此又写了一篇随笔《苍苍横翠微》,谈戴先生的博雅。选刊躲斋的《记忆深处》,也是比较有趣的。此文原刊2013年的《文汇报》,我似乎读过,但印象并不深刻。后来偶然在2014年第7期的《开卷》杂志“开卷闲话”中,读到躲斋先生的一封信,其中写到他的这篇文章在刊发时,被编辑删去一节内容,此部分为“遗物”。我读后觉得感情沉郁而克制,删去后,滋味顿失。于是便将这一部分内容补上,在2014年的年选中,得以完璧。两篇不同的文章,可谓两个不同的故事。
这样的文章因缘,还有一些。在2020年的随笔年选中,我选了上海沈建中先生的一篇《八十年代的阅读生活忆往》。事后与沈先生联系,他给我回信:“有关鄙作‘文人照片书《创造者》,选了我拍摄的300位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前辈,上半部分,上海图书馆印过100本。葛兆光先生作序,弟‘代跋二万二千字,拙文《八十年代阅读生活忆往》是其中四分之一内容。”我知道沈先生拍摄过很多文人学者的照片,故而联系选本文稿之余,也说说闲话,不料才得知此文的前世今生。沈先生亦是研究施蛰存的学者,曾出版有《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恰好那段时间写了一篇短文《施蛰存寻书一瞥》,于是想发给沈先生过目,很快亦得到他的回信:“大作《施蛰存寻书一瞥》,不劳赐下,谢谢。弟早已拜读,是友人转来。足下读书细密,写来得心应手,甚佳之书话,弟很是佩服。”此信虽对我有所鼓励,但沈先生对于施蛰存相关资料的密切关注,才是令我最为佩服的。
我编随笔年选,还持续关注过一些话题。诸如木心,因为享有“文坛之外的鲁滨逊”而颇为敬重。编选2012年选之时,恰逢木心病逝,我选了上海画家夏葆元刊发在《上海文学》上的《木心的远行与归来》。2013年的年选中,选了作为弟子的陈丹青的《木心的文学课 ——〈文学回忆录〉后记》。2014年,又选了陈丹青怀念木心的文章《孤露与晚晴》。夏葆元和陈丹青都是在美国曾与木心有交往的忘年交,也都是画家,但他们均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忘记是2013年还是2014年的夏季的一个傍晚,我接到丹青先生的电话,对编选木心的文章表示特别的感谢,令我当时颇有些意外。这种意外,来自一个前辈特有的礼仪。此番感受,还在于我于2014年的年选中,选了沈致远谈围棋和科普的随笔各一篇,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后来我了解到沈致远先生是著名的物理学家,现定居美国,但笔耕不辍,常有佳作刊发,他的文章《说数》亦被列入高中语文教材。这些都是我没有想到的,更未想到的是,有天深夜,我忽然接到沈先生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对选刊其作品表示感谢,同时又回忆了他早年在江苏沭阳读书时,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对他写作爱好的激发与培养。沈先生的深情回忆,令我感到,写好文章是积淀,更是阅历和视野。
另一个我曾关注的话题,便是青年学者张晖的去世。在2013年的年选中,我从《南方都市报》上选了维舟的《平生风义兼师友——怀念张晖》。2014年的年选,又从《中堂闲话》上选了一篇张霖女史的《君子永逝,我怀如何》。学者张晖的离世,曾在小范围引起波澜,但大众未必会知晓一位极有才华青年学者的离世。他的友人及家人的思考和追问,在我看来就颇有价值。在2014年的选本序言中,我曾这样写道:“在此,我不得不提及张霖的随笔《君子永逝,我怀如何?》,这位失去‘君子张晖的青年学者,以其沉郁动情的笔触,不仅发出爱人逝去的天问,更叹息了当代学人在坚守中的安贫乐道,同样还嘲讽了我们这个时代对于追求真知者的盲视、腐败与僵化。我从这些微言大义的文章中,既看到了专业的厚实底蕴,也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升腾气象。”诸如这样类似的感受,还有2014年李零的文章《从燕京学堂想起》。这本是刊发在《读书》杂志上的一篇短文,起初也未引起我的关注。有次到人民大学拜访孙郁先生,他提示我关注此文,认为写得掷地有声。我选录此文,亦作特别推荐:“学者李零的《从燕京学堂想起》颇有当年写出妙文《大学不是养鸡场》的回响,可谓嬉笑怒骂,辛辣尖锐。”
作为一本随笔年选,对于美文也有所关注,但我更留意非职业作家的好作品。在2012年,选过一篇周成林的《在大理》,文章刊发在《万象》杂志,读后颇为吃惊。此文流露出一种散淡隽永的六朝文章气息,令我想到周作人早年的《访日本新村记》,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我持续关注并选刊过董桥、张宗子和止庵三人的文章,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当代的文章家,尽管他们的风格很是不同。关于董桥,在2012、2013、2016、2020四个年度,均有选文;关于张宗子和止庵,在2012、2014、2016、2017、2019、2020六个年度,两人均有选文。纵览九年三百余篇佳作,最令我难忘的文章,还有严锋的《花木丛中人常在》(2020)、范福潮的《伤心莫问前朝事》(2013)、韩敬群的《和陶》(2017)、刘统的《熬出来的胜利》 (2015)、 陈克希的《旧书收购轶事》 (2018)、汪朗的《老头儿“三杂”》(2014)、于坚的《宋陵》(2019)、白先勇的《吹皱一池春水》(2016)、叶廷芳的《震撼全球的巴黎大火》(2019)、吴青的《怀念母亲冰心》(2016)、王晓渔的《“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2018),等等。或许是因为这种编书任务,每每读到好文章,我都会随手记下,待到年底时,再反复斟酌和遴选。这样的业余工作,2021年的夏天才停止。
2024年1月27日
【作者简介】朱航满,1979年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集 《书与画像》《读抄》《立春随笔》《杖藜集》《雨窗书话》等。编选《中国随笔年选》(2012—2020),策划并主编“松下文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