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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后即焚

2024-04-10李晨玮

山西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小凯

1

那个叫徐春凤的女人来了。

沒等进门,一股烧香的味道先飘了过来。小凯瞟了几眼,见她两眼通红,头发上落了些纸灰。

霞莉迎上去说:“刚从庙上回来?”

徐春凤说:“今儿有法事,做了一上午,看把我眼睛熏的。”

“下午还去?”

“嗯。”

“小凯,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春凤阿姨。”

“哦,春凤阿姨。”小凯腼腆地笑笑,挪了挪身子,给徐春凤腾出一块地方。

屋里空间小,站两个人都活动不开,徐春凤拍拍身上的灰,主动坐在床上。

“上几年级来着?”徐春凤问小凯。

霞莉先一步回答:“不怕你笑话,五年级了。”小凯抿起嘴,跟着点头。

“呦,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觉。我家江慧从小到大都没人陪过呢。”

“这孩子打小就怕黑。睡觉不敢关灯,电视也得开着。就这也不管用,晚上老醒,旁边没人就不敢睡了。楼里住的人也杂,隔壁那酒鬼半夜回来,在楼道里哇哇吐,还爱乱敲门,跟故意吓唬人似的。我是真没别的办法,以前晚上还能偷着溜回来,现在咱公寓管得严哪,只要学生在,宿管就不准走。小凯他班主任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呢,问我小凯每天晚上忙啥呢,怎么上课老打瞌睡?我真不知道怎么跟老师解释。”

徐春凤无奈地笑笑,搂着小凯肩膀说:“好了,这下不怕了,今天晚上就有人跟你做伴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江慧姐姐?”

“对啊,你江慧姐就在矿中念初三。下了晚自习来这儿睡觉,可比回我家近多了。江慧跟我嚷嚷好几次了,想要辆自行车。我说完全搁不住啊,在教室坐一天,晚上走走路,活动活动腿脚不是正好?这下可行,又能跟小凯作伴,还把自行车省了。两……两什么其来着?”

两全其美。小凯心里默默想着。

霞莉和小凯租住的这栋筒子楼,和矿中后门仅有一街之隔。窗外就是矿小和矿中共用的体育场,再远点是学生上课的主教楼。每晚九点,下晚自习铃声响过,学生乌泱乌泱往外走,喧闹声持续半小时后,主教楼的灯一盏一盏灭掉,体育场也随之消失在一团黑暗里。每到这时,小凯就会拉严窗帘,用椅子堵好门,打开电视,调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再爬上床准备睡觉。小凯已经独自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他最害怕半夜醒来,那时一些令他恐惧的东西就会自动往他脑袋里钻,比如他会担心床下是不是藏着一个人?他睡着后会不会有人从窗户爬进来?或者是房间里本来就有一个人,他睡着后就会凑上前盯着他看……每想到这里,他就把被子盖过头,蜷起身子打颤。

学生去上课,霞莉才能下班。她一般提前把饭做好,煨起来,等小凯回来吃。小学不上晚自习,只有下午放学后到晚上九点这段时间,霞莉才有空在家陪小凯。她总是和小凯聊公寓里的事,就那么几个宿管,小凯全都耳熟,唯独徐春凤这个名字,是他最近才听到的。那天霞莉跟小凯说起,公寓前阵子来个宿管,人不错,俩人挺能聊得来。有次徐春凤不经意间说,自己女儿在矿中上学,走读,嚷着要买自行车。霞莉随口一说,那来我家住呗,刚好我儿不敢一个人睡,家里俩床,每晚都空一张。没承想,徐春凤立马答应,甚至都没问她女儿一声。

霞莉还告诉小凯一件事。她们几个宿管,年纪都差不多,但在一块聊天时,徐春凤却总显出一副参透人生的样子,而且老提一句话:我经历的可比你们多多了。有人问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徐春凤顿了顿,犹豫一会儿说:

“我死过一个孩子。”

2

九点一到,铃声响起,小凯的心也跟着咚咚跳起来。他看了眼窗外,学生已经陆陆续续走出教学楼。江慧应该快到了。他准备了几句见面要说的话,在心里练习几遍,还跑到门口,模拟江慧到达时的场景。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小凯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把耳朵贴上去,听着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那时他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随后脚步声又由近及远,化为掏钥匙开锁的声音。小凯听了好几次,没等到一个脚步声停在自家门前。外面越来越静,主教楼已经没有一间亮着的教室。小凯趴在窗台上,一边看一边想,春凤阿姨把这件事告诉江慧姐没?江慧姐愿意来跟自己做伴吗?他借着昏暗的路灯,仔细看着最后从学校出来的几个学生,猜测哪一个是江慧。当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生走出校门后,很久都没人再从楼里出来。小凯只好拉上窗帘,堵好门,调好电视上床躺着。

小凯稍稍有些困意时,好像听到有人敲门。他恍恍惚惚的,没听清,支起脖子等着,外面却没了动静。他起身拿起遥控器,加了加电视音量,才来到门前。

“谁在外面?”说完,他把耳朵贴在门上。

没人说话,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小凯挪开椅子,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楼道里站着一个蘑菇头女生,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

“嗨,你是小凯吧,我是江慧。”

小凯舒了一口气,立刻又感到无措,他发现之前准备说的全忘光了。

“啊,我,江……”

小凯都有点记不清后面发生的事了,他甚至忘了是自己把门敞大,迎江慧进来的,还是江慧主动把门推开的。他只知道江慧比他想象中活泼不少,跟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笑,语气也很温柔,仿佛在跟幼儿说话。不过有一件事他没忘,母亲特意交代,那张宽一点的床要留给江慧。江慧洗漱完,顺手就关了灯。小凯并没有感到害怕。本来两人还有点生分,关灯后倒止不住地聊起来了,一直聊到后半夜。小凯问江慧,矿中好吗?江慧说,一点也不好,里面全是煤矿工人子弟,拽得很,处处看不起人。也有很多混混,什么好事也不干,三天两头打架,还动不动就把别人堵厕所里。小凯就开始担心,自己以后上了初中怎么办,江慧开导他,当个好学生,谁都不敢招惹你。小凯又问,要是当不了好学生呢?江慧说,从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学习,你现在成绩怎么样?小凯嗯嗯啊啊地应答一句,就没了动静。

江慧要上早自习,小凯醒来时,她已经去学校了。霞莉从食堂打包回早餐,问小凯跟江慧相处得好不好,小凯说这个姐姐可真好,长得又漂亮,说话也温柔,还不嫌弃他是个小孩子,陪他聊了很长时间的天呢。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令他没想到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江慧就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其实是小凯先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秘密的。他说,有一天,班上一个女同学买了个密码本,每天不停地扫视同学,然后在上面写啊画的,写完了就锁起来,谁都不给看。他太好奇那里面的东西了,就趁同学上体育课的时候,偷偷溜回了教室,谁知道试了几次就把密码本破解开了。他如愿以偿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是出现在“最讨厌的人”这一页。气得他往本子吐了口唾沫才合上。但小凯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江慧,他谎称那个女生暗恋他,把他的名字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好几十遍。

礼尚往来,江慧也跟小凯讲了一件没人知道的事。

在来公寓之前,徐春凤在环卫站工作,月薪八百。每月工资到手这天,徐春凤就揣着这薄薄一沓钞票回到家里,掖在衣柜最底层的褥子下面。她扫街时顺带捡废品,卖得的零钱也往衣柜里塞。江慧基本上没有零花钱,徐春凤不会给,难得她心情好时,才会从柜底抽出一块两块让江慧花。徐春凤知道江慧没那个胆子拿柜底的钱,就十分安心地长期把钱存在那个地方。

但是,江慧确确实实拿过那里的钱,而且还不止一次。

“江慧姐,你不怕被发现吗?”小凯问她。

“一次拿三块两块,基本上发现不了。主要她记性差,那里头的钱有零有整的,她估计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拿钱买什么?”

“就……买些吃的呗,还能买什么。”

3

下晚自习前,小凯早早趴在窗台上守着。打完铃,才只有几个学生出来,其中有一个火急火燎地走着,沿着花坛直奔校门而去。小凯发现,那人好像是江慧。他正准备去帮江慧倒热水,却看到她出了校门没有过马路,而是左拐去了步行街。难不成她要去买什么东西?可这个点步行街的店铺早关了门。她为何走得那么急?是去见什么人吗?小凯凝视着江慧急匆匆的背影,越想越觉得奇怪。当江慧完全消失在视线尽头时,他愣了一秒,随之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揪出一件衣服套上,抓起手电筒就下了楼。学生正一大群一大群地涌出校门,把马路堵得通行困难。好在他个子小,三两下就从人群里挤了过去。到达步行街时,里面的店铺都关了门,黑压压一片,只有尽头的几家理发店闪烁的彩灯远远传来。街上有一些学生,小凯跟着他们往里走。不知是风刮得猛,还是因为太紧张,小凯感觉自己在哆嗦,且越想让哆嗦停止,它反倒来得更加剧烈。他只得夹紧衣服,自己抱着自己。前面很黑,小凯不知道江慧是否还在街上。他更不敢打开手电筒,就那样摸黑走着。他四处张望,以防被江慧发现,同时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一路走过来,他都没看见江慧。走到步行街尽头,他藏在树后,猫着腰往几家理发店里探视,坐着的都是些成年女人。他感到奇怪之时,忽一转身,在一家门头半亮不亮的店面里看见了江慧的蘑菇头,她反穿着校服,被一個男人引着往里走去。往上看一眼,门头上隐隐显出四个字——青鸟网吧。

九点四十分。江慧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一边丢书包一边说:“班主任真讨厌,下晚自习了还要开班会,啰里吧嗦的,说的全是废话。”

“哦,原来是这样,”小凯悻悻地上了床,“时候不早了,抓紧睡觉吧。”

“小凯,老师说明天晚上要搞合唱排练,我可能回来得很迟,”江慧坐在小凯床边说,“你可以给我一把钥匙吗?要是等不到我你就先睡,我自己开门。”

“江慧姐,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小凯坐起来说。

“啊?就是文艺汇演嘛,老师说得加紧排练。”

“好吧,我只有一把钥匙,明天我把它放在地垫下面。”

4

许多学生都看到了那一幕:下午的课间,一个女人气冲冲地来到班级门口,指着正在写字的江慧说:“你给我出来!”闹哄哄的班里立刻静了下来。江慧抬起头,看见是徐春凤,在惊慌中起身跑了出去。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好大的胆子啊,敢偷钱了!”江慧还没缓过神来,眼神缥缈地看着一脸怒火的徐春凤。“偷了多少?都给我拿出来。”徐春凤粗鲁地扯着江慧的口袋,校裤刺啦一声裂开。“钱呢?藏哪儿了?”徐春凤见江慧没反应,来到她的课桌前,掏出书包,哗啦啦把东西全抖在地上,在卷曲的试卷和草稿纸之间,几张零钱安静地躺着。徐春凤捡起来,指着江慧说:“剩下的钱呢?花哪里去了?”江慧什么也不说,使劲摇头。“等着,回去再收拾你。”徐春凤踢了江慧一脚,自顾自骂着走出了班级。

全班同学都盯着江慧。她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感觉右脸火辣辣的,视线也被眼泪模糊。她用袖子擦掉眼泪,捡起地上的东西,坐在座位上,整理着残破的试卷。泪水不断滴在上面,她用袖子吸干,抚平,整了又整……

那晚,江慧没有去步行街。她在操场的一角呆呆地站了很久,吹着冷风,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也正是在那一刻,她下定了要离开这里的决心。

江慧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她一直跟着徐春凤生活。她上一年级时,徐春凤就开始带着她到外面打工谋生。尽管学校有宿舍,但住宿的都是大孩子,很少有低年级学生的家长愿意让孩子受这份苦。只有江慧一个小不点跟一群五六年级的学生住在一起。茅桶归她倒,全寝的饭菜也由她打。周末,舍友都被家长接走,江慧独自扒着栏杆张望,从下午等到晚上,再灰溜溜地回寝。她一个学期见不了徐春凤几回。偶尔回家一次,带来的干粮也免不了被其他舍友瓜分一空。徐春凤最后一次来学校,是给她办转学。她跟着徐春凤从阳城到了沁水,住在一个男人家里。搬进去不久,徐春凤和江慧说,以后你就叫他爸爸。

江慧只记得那个男人姓王,瞎了一只眼,装了塑料贴片。跟人说话时,假眼一动不动,有时会反出瘆人的绿光,江慧从来不敢看他。男人跑大车,十来天回来一趟。跟车队的人喝完酒,就喜欢用两条大腿夹着江慧,逼她叫爸爸。江慧哇哇大哭,扯着嗓子喊妈妈。徐春凤一般不理睬,有时还会呵斥她别喊那么大声。那是最令江慧感到恐怖的一次,晚上她独自洗澡,发现窗户外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她以为是谁摆在窗台上的东西,走过去一擦,擦出来一只可怕的绿眼。后来,江慧发现换下来的贴身衣物时常不翼而飞,再次出现时,上面却会带着一团黏糊糊的液体……

半年以后,徐春凤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动不动就恶心想吐。这把她吓得不轻。去看大夫,大夫随口一问,是不是怀上了?徐春凤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事实让徐春凤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之后的几个月,她处处小心,连床都很少下,生怕有什么闪失。临盆那天,徐春凤被推进产房后,还一个劲抓着护士问:“生孩子啥感觉?能把人疼死吗?”护士看了眼门外的江慧,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没生过,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个小子。从产房抱出来,江慧看见那黑糊糊的一坨,简直跟她后爸一个样子。虚弱的徐春凤跟江慧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给你生了个弟弟,以后你可得好好待他。”

徐春凤奶水少得可怜,喝奶粉花销太大,江慧她后爸没敢闲着,跑车跑得轱辘冒烟。公婆年事已高,做饭都勉强,其余更指望不上。伺候徐春凤这活儿自然落到了江慧头上。天寒地冻,她不仅得洗徐春凤的衣服,还要洗完一块又一块的尿布,手指很快就发烂生疮。徐春凤给儿子起名王家宝。她整天就干一件事,侧卧在床上,撑着头盯着熟睡的家宝,暗自窃喜。有时她会把正在干活的江慧叫过去,把家宝凑在她身前说:“来,你亲亲弟弟,这可是你亲弟弟呢,你以后千万要对你弟弟好呢。”江慧看见王家宝那张黑糊糊又皱缩在一起的脸就有点反胃,拼命地躲。徐春凤便没好气地说:“连弟弟都不愿意亲呀,那以后爸妈可只对弟弟一个人好了。”

过完年,徐春凤还没出月子。江慧眼看就要开学,一大堆活儿没人做,徐春凤就跟她男人说:“你去学校告诉老师,江慧先不上学了。”她后爸领着江慧找到老师时,老师更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震怒地说:“俺真是活见稀罕啊,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不让孩子上学的父母!你们真是猪狗不如!”老师把她后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硬是不同意江慧在家干活。她后爸给了老师一拳,揪着江慧就往家走。江慧开学那天,同学来喊她去学校报到,徐春凤死死拽住江慧,说什么也不让去。江慧扑腾着往门口冲,徐春凤恼了,把她推进囤萝卜的窖里关到半夜。要不是老人心疼,悄悄把江慧放了出来,她怕是要被活活冻死。

冬天再次到来的时候,王家宝死了。

宿管们聊天时,徐春凤讲起了这件事:“我那时候整天在家带孩子,他吃完就睡,醒了就吃,我实在闲得慌。村里几个妇女喊我打麻将,我就跟着去了。江慧不在的时候,我把家宝带到别人家,我打麻将,他在旁边睡。江慧要是回来,我就让她在家看着。那天吃完晌午饭,江慧跟家宝都睡了,我怕他们冷,上场前专门往炉里添了些煤。走的时候还特意跟江慧说,别睡太死,听着点家宝的动静。想着她带孩子都带了好几个月了,有经验,我就放下心去打麻将了。你还别说,那天手气真是红火,怎么摸怎么有,我一个卷她们三个,舍不得走呢。一直打到天黑,剩下仨都输秃了,这才散场。到家前,我还以为江慧会把晚飯做好,结果回去一看,屋里黑着灯,这丫头还在床上躺着呢。气得我想上去扇她一巴掌。推开门我一闻,坏事了,好大一股煤烟味!添完煤忘记罩烟筒了!我灯都没顾上开,冲上去看我俩孩子。咋晃都晃不醒,抓紧去喊他二叔,开车带他们去县里抢救。路上吓得我都抽过去了。”徐春凤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可怜了我的儿啊,那么俊一个儿,才来这世上几个月就没了。我恨不得剁了我这双手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啊,非贪那点臭钱,我要是少打几把,我儿说不定就抢救过来了……”

徐春凤擦擦泪,“江慧倒是命大,刚到医院就醒过来了。不过她的床离炉子远,哎,当时让家宝睡在她床上就好了。”

因为这件事,后来的半年,徐春凤天天哭,眼睛差点瞎掉。甚至跳过井,所幸被人捞了上来。天天做梦都能梦到家宝,醒来后发现家宝不在,哇哩哇啦哭到天亮。她男人已经够窝火了,更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干脆跟徐春凤一拍两散。她带着江慧四处辗转,北上过太原,也去过永济,最后还是回到晋城,在一家澡堂里当了好几年的搓澡工。

5

上初中后,江慧越发觉得,自己和徐春凤好像是陌生人。那时徐春凤还在澡堂,上完夜班,回家休息几个小时,起来就又出门。江慧早出晚归,即使跟徐春凤同住一个屋,也难得碰上几回面。江慧知道徐春凤又找了男人,没事就往他家里跑。有时她觉得自己有母亲和没母亲也没什么两样。基本上她顿顿都在学校食堂吃,下晚自习后也是独自走三四十分钟的夜路才能回去。她从不来参加她的家长会。当然,这正合了江慧的意。徐春凤要是和煤矿上那些有钱又爱打扮的女人坐在一起,不仅是丢自己的脸,更是让同学看不起她。

真正让江慧产生怀疑的是上次回老家碰到的一件事。自从徐春凤带着她出去后,她们就没再回来过。这次是给徐春凤的母亲办二十周年祭。江慧不懂要做些什么,全程都是徐春凤一个人准备祭品、买纸扎、叠元宝,去坟地也没让江慧跟着。

江慧独自在院里,一个歪嘴男人歪着头看了几眼,推开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憨笑,看上去有点精神失常。

“你、你回来啦?”男人乐呵呵地说。

“你认识我?”江慧感到十分疑惑。

“咋、咋不认识。你、你是老江抱、抱回来那闺女。”

“你在说什么?”

“老江跟春凤结婚八、八年,都没生个娃,他老娘就去河南,计划抱个娃回来。男娃八、八千,女娃五百,结果就把你抱回来了。”

“你个傻子瞎说什么呢!”江慧站起来指着他说。

“你才一岁老、老江就被炸、炸飞了。采石头,山里,炸,轰,咚,啾,啪,窜天炮!窜天炮!死啦!死啦!”傻子露出一口黑牙,瞪着眼,张牙舞爪地比划着,边说边笑,“死啦!死!没有!”

“出去!你个疯子!”江慧拿起地上的笤帚往外撵他。傻子呦呦呦地乱叫一通,一跳一跳地往外跑。这时来了个老太太,进来抓住傻子说:“谁让你跑这儿来的,快跟我回去!”走时连连跟江慧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别理他,脑子不好使。”

江慧气得半天没缓过来。一整个上午她都在琢磨傻子的话,他那副样子不停在她脑子里转。到最后她竟觉得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她想起小时候问过徐春凤她爸爸去了哪里。徐春凤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离了”,就再也没跟她提过这事。在江慧记忆中,徐春凤时常提起怀家宝时候的事情,却并未说过怀她时候的经历。徐春凤上完坟回来时,江慧悄悄盯着她看了好久。她猛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她们从五官到发色的深浅都有很大差别。也许她的长相是遗传父亲吧。尽管没见过父亲的照片,她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回到矿区后,江慧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思来想去,她谎称学校要收集疫苗接种证,给学生补打疫苗。徐春凤愣了愣,说好像没有办过,后来又说记不清了,可能是搬家的时候搞丢了。江慧问出生证明也没有吗?徐春凤说那时候农村生孩子哪需要办这么多证,户口簿不行吗?

那是她第一次跟着班上的男同学去网吧。他们来到吧台前,跟网管使了个眼色,网管就领着他们走过一道暗门,到达一间小厅。这里坐着的全是像他们一样未成年的学生。男生们问她也会打魔兽世界?她摇摇头,说自己只是来查些资料。她花了一块钱,在最角落的位置开了一台机,鼓捣了好久,终于在键盘上笨拙地敲了五个字——宝贝回家网。

她竟忍不住流下泪来。铺满屏幕的是一张张婴儿的笑脸、哭到晕厥的父亲母亲、身披寻亲条幅的头发花白的老者,以及一条条令她感到刺痛的标语:我的宝贝你在哪里?爸妈在等你回家!六旬老汉苦寻儿子三十载,足迹踏遍半个中国!成千上万条帖子在她眼前滚动,无数人在帖子下留言,为寻亲者加油鼓劲,提供线索,偶尔也能看到几条亲人团圆的好消息。江慧看着重聚后的父母和孩子相拥而泣的画面,忽而想到她的亲生父母是否也在苦苦地寻找着她?在接连看到好几个寻亲成功的案例后,她终于忍不住为自己发布了一条帖子。但她丝毫没有走失时的记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罗列出一些宽泛的信息:

本人女,十五岁,九五年前后于河南走失,现居山西省晋城市,身高160,小臂上有胎记。

编辑好后,她盯着这一串苍白的文字看了好久,然后用摄像头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自拍照片。一张小小的脸埋在蘑菇头下,涣散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稚嫩,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两片腮红若隐若现地挂在脸颊上,让她看上去远不及十五岁。

這样一则简单的寻亲帖子静静地躺在她面前,她呆坐了很久,鼠标一次次地移动到“发布”上,又一次次地挪开。她的网费即将用尽,右上角的倒计时无声地催促着她,终于在只剩最后十秒钟时,她慌张地点击了“发布”。

第二天晚上,当揣着偷来的零钱走进网吧时,她已轻车熟路。坐在椅子上那一刻,呼吸不自觉紧促,颤颤巍巍地敲下最后一个字,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自己发布的帖子,已有近三千的浏览量,在一众祝愿与鼓励的评论中,一条短评格外扎眼:我妹妹于九五年底在河南濮阳被拐,去向未知。江慧立即点进那人的主页,头像是一个刘海遮住眼睛的男人,没有发过任何帖子。

她主动给他发了消息:你好,请问你妹妹走失时几岁?

那边立马有了回复:一岁出头,刚学会走路,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对了,我妹妹胳膊上也有一块胎记,你能把你的胎记拍给我看看吗?

看到这句话,江慧立马摘下摄像头,拍下了自己小臂上那一块桃花形状的胎记。发过去后,她攥紧拳头,焦急地等待着,心跳逐渐加快,她甚至不太敢看聊天窗口。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江慧不停地刷新,十多分钟过去,三个哭泣的表情终于传了过来。江慧愣了一下,随后又收到两张图片。一张是襁褓里的婴儿,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睡着,另一张上面是一条细细的胳膊,上面出现了和江慧一样的桃花形胎记。

妹妹!你就是我的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江慧瞬间呆住。她僵硬的手滑到大腿上,掐了一下自己。一阵疼痛让她几乎哭出声来。她点开第二张图片,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仔仔细细地对比着。这两块胎记的形状、位置、颜色,都出奇地一致。她又点开第一张图片,那个被抱在怀里的,正在酣睡的婴儿还没被看清,就模糊在她的眼泪中……

6

得知亲生父母都已因疾病过世时,江慧感觉这个世界又一瞬间暗了下来。哥哥说,父母从来没有放弃找她,直到病危的那一刻,母亲还在念叨着,让他一定把妹妹找到。他四处打工,挣不到什么钱,只能成天守着网站,一条一条地浏览那些寻亲的帖子。苍天怜爱,江慧终于找到了世上仅存的亲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她一遍遍地和哥哥确认,追问他当年的细节。哥哥答得那么详细,甚至连她被拐时穿的什么衣服都还记得。最重要的是那片胎记,那几乎让她没什么再怀疑的,她恨不得立马就去河南和哥哥团聚。可她明白,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当她去往河南,就意味着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要和这里的一切说再见,包括徐春凤,她的学校和同学,还有那个她刚认识的弟弟小凯。她只能一天一天地犹豫,等待。中考在即,她压根没心思复习,每天都抽出时间去网吧,只为了和哥哥说几句话,把这十几年的经历一点点地和他分享。可她偷来的钱所剩无多了,徐春凤已经不再把钱放在那个地方,同学们更不可能借钱给她。况且,尽管小凯没有直说,但她听得出来,他对于自己每晚都回来这么迟有些抱怨。她不能再去网吧了。她不得不用另一种方式和哥哥联系——写信。寄一封信到河南只要几毛钱,虽然慢,但哥哥总会收到。而且信里可以装下很多话,她可以不用再担心在网吧打字手法太笨拙,说不了多少话就得走。一封信打个来回时间太久了,她等不了,每天都给哥哥寄。她把信纸藏在书本下,趁上课时间偷偷写。她想告诉哥哥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徐春凤到教室里找江慧那天,她晚上一个人在操场待了很久。回到小凯家里,小凯见她两眼肿胀,像是刚刚哭过。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外面风很大,进了好多沙子。小凯觉得江慧有越来越多的事情瞒着自己。他回想起上周五学校放假,他和同学路过步行街,远远看见一个很像江慧的人在邮局外墙的邮箱跟前站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投了进去,然后低着头快速离开。当时他没想太多,现在断定那个人就是江慧。睡前他假装不经意说起,上周五在步行街看到一个好像她的人,江慧立马说是他看错了,她放假后就回自己家了,压根没去步行街。小凯继续和她聊天,她不再说话,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凌晨,大概三四点钟,小凯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隐约感觉到房间里亮着一点微光,而后他看见江慧裹着被子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灯开着最小挡位,江慧还专门把灯泡朝向窗外,像是怕晃到小凯。小凯顿时没了睡意,他不敢发出声响,眨着眼睛望着江慧的背影。她写得很快,笔尖发出的沙沙声格外明显。小凯脑袋里闪过很多疑问,他好奇江慧究竟在和谁通信,也许是远方的朋友,可那样的话,她用不着半夜起来写信。思来想去,他不得不认为他最后的推测是对的——江慧谈上了男朋友。

一直到六点多,江慧才停下笔。她轻轻地从书包里掏出信封,把信纸装进去,贴好邮票后,又放回了书包。窗外已经泛出了一点晨光,她伸了个懒腰,把被子叠好,就蹑手蹑脚地背起书包出了门。走之前她专门看了小凯一眼,他侧睡着,用脊背朝着她。十多分钟后,小凯噌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迅速套好衣服,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铁丝,揣在兜里出了门。天还没有完全亮,三三两两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驶向校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了。他走过步行街,隔着很远望向邮局。那里还没开门,跟前一个人也没有。那只邮箱仍挂在墙上,看上去脏兮兮的,好像很少会有人使用它。他确定江慧这么早出门一定是来寄信的,现在估计已经寄完回到了学校。他四处看了一圈,来到邮箱跟前,掏出铁丝,在前面粘上嚼了很久的口香糖,就小心翼翼地伸进了邮箱。他屏住呼吸,眼睛透过缝隙朝里看,手摸索半天,嗒一声,口香糖粘在一个信封上。轻轻提出来,信封上显出江慧的名字,还有一串地址工整地写在上面:“河南省郑州市富士康科技园员工宿舍张泰康收 。”

7

放寒假的前一天,小凯知道这是江慧最后一次来自己家了。江慧已经陪他度过了大半个学期,小凯觉得,自己好像胆子大了很多,如果江慧不再跟他做伴,他也一定不会再害怕什么。那个晚上他们聊到很晚,江慧反复说,羡慕小凯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那么爱他的妈妈,不过她的语气倒不是那种嫉妒且遗憾的,而是像自己也要马上迎来幸福生活一样。她叮嘱小凯,往后千万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将来就可以不用受那么多苦,父母也可以跟着享福。小凯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听着这个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姐姐讲着大道理。到最后,江慧没有什么再要向他交代的时候,他问她,下学期还会来吗,她沉默了很久说,下学期再说吧。

第二天,公寓也放了假,霞莉回到了自家的出租屋。这么多天里,小凯第一次被母亲陪着,可他却没有快速入睡。他想象着此时的江慧,或许已经坐上了去往郑州的火车,即将见到自己的亲哥哥。昨天晚上,江慧很不好意思地向他借钱。他知道江慧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只不过一直拖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才对他说。江慧说想买点课辅资料,但徐春凤不给她买。小凯当然知道这是江慧又一次的谎言,但他十分大方地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拿给了她。

他多么希望江慧能和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团聚。

那之后,一场大雪毫无预兆地来了,窗外变成了一片白色。小凯和霞莉好几天没有出门。一天下午,徐春凤顶着一身雪花敲开了门,霞莉正有些惊讶,她为何会这时间找上门来,徐春凤说,她是来找小凯。

徐春凤拍拍肩上的雪,问他:“你知道江慧去哪里了吗?我今天回家,等了很久都没看到她。”

“她不在家吗?”小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徐春风便没多说什么,转身往门外走,霞莉叫住她要给她倒杯热水,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徐春凤走后,趁着母亲下楼买菜,小凯拿出了掖在褥子底下的那封信,看着信封上的地址,小凯心想,除了他,再也没有人知道江慧去了哪里。他掏出信纸,又看了一遍江慧写给哥哥的信。

亲爱的哥哥:

不知道我前几天给你寄的信你收到没有?没关系的,你不用回,我就是想跟你说些心里话。我恨不得立刻去找你,但还是按你说的吧,放寒假再去。我每天都巴不得寒假快点到来,这样就能快点见到你。对了,今天徐春凤来学校找我了,她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打了我,还把我的钱拿走了。我好恨她,她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可她那时候多爱她和那个男人生的儿子啊。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王家宝刚出生的时候,每天都是我在照看他。我整整一个学期都不能去上课,整天等着我的就是洗不完的尿布,做不完的饭。等我再回到课堂上的时候,老师讲的我一句也听不懂。同学们背地里议论我,说我这么小就当起了老媽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有一天,徐春凤出去打麻将,走之前她专门让我看好王家宝。她走后没多久,王家宝就哭了起来,他的声音好吵,我怎么哄,他都不安生。我掐他的胳膊,警告他别再哭了。可他哪里听得懂,哭得更猛了,还又尿湿了一块尿布。给他收拾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老天爷对我好不公平。我再也不想受这样的罪了,再也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来到火边,把烟筒挪开一个口子。要不是村里接二连三有人中煤烟,我根本不知道煤烟还能害死人。我重新躺回床上,止不住地流泪。煤烟的味道不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屋子。王家宝很快就不哭了,就像又睡着了那样,一动都不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的,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身边站着一群邻居。后来我才知道,徐春凤那会已经带着王家宝去了县里抢救,她根本没有管我,根本没有!还是邻居听到她的叫嚷,跑过来把我拖出去的呢……

小凯仍然记得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的震惊,可现在,他全是对江慧的同情。他决定永远替江慧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算是弥补他因为好奇而拦截这封信的罪过。他其实很后悔,自己偏偏拦截了江慧寄出的许多信中最重要的一封。但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把信连同信封一起丢进煤球炉里,看着纸张一点点化为灰烬。

雪消了又下,下了又消,年关一天天临近,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好像都在家里张罗着欢庆新年。和往常一样,小凯跟父母挤在小出租屋里过年。开年之后,徐春凤没来公寓上班,江慧也没来跟小凯作伴。小凯问母亲,徐春凤去了哪里,母亲说她走得很突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以为她离开晋城了。

大概过去好久吧,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凯在市场门口看见两个摆摊的妇女正在为抢一个摊位吵架,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整条街的人都驻足观看。骂得更凶的那个是徐春凤,她甚至抄起板凳作势往对方头上砸。再一看,徐春凤身后的三轮车跟前站着一个蘑菇头女生,围巾裹得很严实,戴一副棉手套,正吃力地搬着桌凳往下卸。

【作者简介】李晨玮,2001年生,山西晋城人。作品见《山西文学》《天涯》《文艺报》《湖南文学》等刊。现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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