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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衣

2024-04-10蔡思雯

山西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益民裁缝衣服

黄益民静静地蹲在门台上。门台不是很高,大概有五厘米。所以从他手上掉落的烟灰,并没有殉葬的感觉,只是烟灰身上的温度,烧响了沙子。那声音必得心里很乱的人才能明白。它不会烧死你,只是一层层覆盖你。这是黄益民第一次在家吸烟。好的香烟贵,只有拿出去宴客的时候才会吸一根。他弯驼的后背,传来细细的声音。

“从小到大,我是怎么照顾你……”

老人又在翻旧账。

黄益民知道她又会说哪几件事,先是爸爸一年到头不在家,她又要下田赚工分,又要拉扯四个孩子。原本爸爸说要打了我,就是她不同意。东躲西藏,好在政策还没那么严,才生了我。小时候坐单车,脚卷进车轮里,是她去晒场找到我,把流着血的我背回家……他全都知道。一个蜷起来像个蜗牛的老人躺在黑黑的蚊帐里。可是她不能再无理取闹了。他已经全按她的想法做了。为了一件寿衣,有必要这样严苛吗?一定要找到当年给她做过衣服的裁缝师给她做,可是裁缝师已经不在了。黄益民能怎么办?他原先是偷偷买一件,但是没有人用心的味道,她一闻就闻出来了。他也合谋哥姐们,找另一个师傅给她做,她刚上手还挺开心的,但是她说裤头不对,不是这种拉链裤。黄益民却认为那种浓浓的黑布上开着淡淡的紫花,挺适合她的。她不是什么张扬的性格,她只是很爱自己的孩子而已。虽然她让扔掉,但黄益民早就放在一个箱子里,里面都是将来要给她穿的衣服。人死了以后,身体僵硬得快,一切要做成抢收的样子才行。

但老人不愿吃饭。自从她试完那套黑布寿衣,她就不吃饭了。医生都说她身体不行了,也就這几个月的事。要是还想尽心,就好好服侍她。

黄益民又抖落一点烟灰时,他姐姐兰珍开着摩托车来了。他的眼睛看着兰珍的眼睛,有意识地抖动了几下,像发出某种信号。这么多年,她总是第一个跑过来。兰珍下车时,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房间里面是一口深井。她不能掉下井去。她很快踏上门台,进门,走到益民媳妇的身边。她正在给她家婆夹菜。

“我来吧。”

兰珍接过她手里的碗。益民媳妇有种做错事的样子,乖乖退到桌脚的一旁,距离兰珍有点远。养一个老人就是这样的麻烦。她要是健康,大家一脸笑盈盈,可出了事,账又要算在谁头上。虽然没有人怪他们,但益民媳妇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她推开房门时,眼睛一下躲开了。里面没有一处亮灯。客厅里的光透过打开的门偷爬到木床的附近,老人也想躲开光,却奈何没有一点力气。她很扭曲地翻了一边脸。兰珍把灯打开了。

“今晚的金丝鱼是海鱼,很嫩很香。”

“不吃。”

老人的话已经像鱼儿在水里一样轻盈了。

“鸡是你们自己养的走地鸡,又炖了这么久,肉吃起来肯定很软。”

老人闻到香气,皱巴巴的脖颈吞了一点口水。只是蜷缩起来,不让人看出一点破绽。

“你就这么想去做神仙啦!”兰珍有点恨。她自己也连晚饭还没吃。“你就舍得让我们这几个成为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兰珍抽泣起来。“我们又不是不愿意帮你。可实在是找不到你说的那家店。你就不能将就将就,先把眼前的日子过顺心了。”

“怎么会找不到?我不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路线了吗?”

老人微微地举起一个食指。

“是,你是说过。出门过田头小学,一直走到阿顺批发部,在分岔路口向右走,又一直走到共清河,然后过桥,到新心小学,到镇民医生家,又一直走,到环城中学,然后过公路,向下走,到旧车站,向里面走,再向下走,就见到一间水果店,店里的老板就是裁缝师傅,还是个女师傅。”兰珍给她拿点水。“我们去过了。没有水果店,也没有女裁缝。人家那全是高房子呢。”

“你就不会问问别人那人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的眼睛显出一点精神来。

“怎么没问。益民都要把那里的圩市翻了个遍,凡是还做裁缝的,他都去问问。可就是没有人以前是一边做裁缝,一边卖水果的。”

“不可能。我以前还去她的店见过她。”

“以前,你都会说以前。现在是一天就变一个样,何况你都三四年没出门了。你要是不信,你吃饱饭,走去圩市里自己找。我们都是你的子女,骗你干什么。”

益民在门外露出一点点眼睛,他的影子倒在兰珍的附近。兰珍又把碗递到老人的嘴边。薄薄的香气游进老人弯弯的肠胃里。老人使劲抓了自己的脚趾,伸手抓住兰珍拿着筷子的手,起了一点身。

“我吃饭,你们就带我去找一回,好吗?好吗?”

盖着土布的枕头传来一点臭气。

“行。”

老人开口吃了筷子里的鱼肉。她的肠胃一下子还抽筋了。她压压气,又继续吃。

“妈,说真的,你在意的到底是你的寿衣,还是那个人?你跟她很熟吗?她以前帮过你什么呀?要是报恩,我们几个孩子去也可以。”

老人迟疑了。她眼睛看到外面的益民,他一个国字脸,高颧骨,跟他爸比有点黑,也多了点戾气。估计也是这些年给生活磨的。小时候,他倒还算英俊,只是到了青春期,脸上长了很多痘。他爱挤,就把脸给挤花了。他的左侧鼻翼有两个大大的痘坑。老人凭着想象勾画出小儿子的样子。她的眼睛早花了,根本看不了这么远这么细的东西。一切都不像从前了。那时她的眼睛多厉害。躲在白面里的小米虫,她一抓一个准。还有出去卖东西时,谁要给使坏秤,她也瞧得出来。话不多说,拿那个秤砣就是扔。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人朝前伸了脖子,准备说出点什么,但很快一股羞耻感就涌上心头。她还是在意自己。那些不堪的秘密就让她自己带到地下去吧。万一传到外面去,她的子子孙孙怎么做人。于是她又转了念头。

“做件好寿衣还不是大事呀!”

老人话说大声了,把自己噎住了,拼命咳嗽。兰珍赶快拿水给她,还轻轻地拍她的背。这才使她顺了气。看着老人乖乖倚在床头吃饭,兰珍就出去和弟弟说话了。

“你也听见了?她就是个老小孩。我们能怎么办?”

“那就和她去。去过,找不到,她就死心了。免得说我们不尽心,到时候下了黄泉还要骂我们。只是她这种身体,不知道她扛不扛得住?”

“你开车带她和我去吧。”

益民点点头。

老人这才放心了。她想,那时候她才四十几吧,第一次见到那位女裁缝,女裁缝细皮白肉,脸上盖着齐整的刘海,下面是双大眼睛。女裁缝还有一个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就很有福气,只是她一笑起来,就露出一颗长凸的狗牙,让人过目不忘。老人搅了搅饭,看着黄灰的墙壁,越来越像那日发亮的白天。她放下筷子,用皺了的手摸摸自己右下的臀部,总觉得有一丝凉气。她在那块松垮的肉上不停地徘徊,徘徊,最后终于清楚了那一条疤痕。疤痕像一道闪电,撞击她的心。老人感到一股疼意,使劲地一缩,身上的裤子却没有任何的缝隙。老人想,才过了三十多年,女裁缝不至于老到做不了衣服,就让她为自己的生命包裹上一个句号吧。于是,她又使劲吃饭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隔了几天,等老人气色好些,益民就和兰珍带她去找女裁缝。益民让老人和兰珍坐后排,但老人执意说她会头晕,一定得坐前排。于是两人把她扶进副驾驶,兰珍还给她扣好安全带。倾斜的座位,她隆起的后背总使她不太靠得住头,老人只好半躺半坐地望着前方。她好久好久没出门了。益民的二手车嘚嘚嘚震动了一番,就开出龙眼树下。老人看着房屋一点点往后退。年轻的时候,她也这样出过门。龙眼树的龙眼吃不完,她就爬上树摘下来,拿出去卖。田里的花生熟了,她晒好拿去榨成油。猪窝里的猪要饲料了,她也用车子一点点运回来。她什么都自己干。孩子们都还小,不能指望他们太多。

窗外一大片金色的稻子。又到了夏天。田里最热闹的季节。有几处已经支上彩色的雨伞,底下有人喘口气。许是割稻或者拔花生累了。老人也这样做过。早上天还没大亮,她就把孩子们都弄醒。先是大家在木桌上喝粥配咸菜,然后吃饱拿好工具,就跟着她出门。她挑着一锅粥,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和孩子们荡着草里的露水去干活。孩子们没有怨言,一个个还为草里的蚱蜢,水里的蝌蚪而开心。她用自己的老眼看看开车的益民,他如今白发都那么明显了。他以前还那么小,以至于她去卖完东西,总想着还是要给他买点吃的。但也不会经常买,也就十次中买一次吧。

走过稻田,穿过民房,转了弯,再开开就是大河了。大河的水好像没有从前多了,还是老人太矮了,她竟然看不到一点点河水。但车窗开着,迎面吹来的风,让她觉得更湿润了。岸边各种说不出名的野草野树横七竖八地长,拼命地长,不会有什么人难为它们。老人以前不会这样看植物的,她只顾着早去早回。她用斗车拖着几包玉米,要去收购站卖个好价钱。那天刚好要是一个赶集日,她可以拿着钱,到市场上去看看,最好是能买点咸鱼和肥肉,大家都好久没吃荤了。还有要给女儿们买点头绳,她们爱美。

过河的时候,最是要小心。以前就只有成块成块的石板,没有栏杆,拉着东西走在上面,都战战兢兢。脚底下,还有股大风吹着你。要是不小心,真有可能翻下河。那就只能是个惨剧。清清的河水一直在向前奔。过了河,有个下坡,好走。但到了镇民医生那,又是一个大上坡。那拉东西叫一个费劲。老人就只能低着头再低着头。铁围墙里开着红灿灿的杜鹃,就是镇民医生的家。车转过的时候,老人又看了看。

“怎么镇民不开门?”

“还开什么门。他人都被抓起来了。”

益民给老人解疑。

“他打针打死人。家属要他赔钱,他拿不出来,就闹上法庭,他也被判了。”

老人轻轻叹气。

“说起来,那时候大家有点什么事,不都是来找他。现在一有点动静,你看还有什么人来。”兰珍继续补话。“不过他也是好心。听人说,是老人拼命求他,他才给打的。可能他也知道老人不行了吧。老人去别的医生那,人家都叫他回去好好吃饭就行。那还不是日子到了。”兰珍一说出来,就觉得鼻头很酸。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车里面就剩下风的声音。

很快,一大片彩色的宣传墙就曼延过来。内容讲的是计划生育。老人也不记得是哪天有的,反正有天出来,就看到了。她一个字也不识,但是看图也能明白,大概就是生儿生女都一样,不要生那么多,培养好才是最重要。现在对面是一长排卖水果的,苹果雪梨香蕉都标有各自的价码。香蕉十块钱五斤,十块钱五斤,十块钱五斤,老板的声音抑扬起伏。

“妈,说好了。这次还找不到,你就要听我们的啦。”

兰珍犹豫着犹豫着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大家可没有工夫再陪她这么折腾。而且她的身体也受不了。但兰珍看着老人的侧脸,却觉得她的精神头还挺好。

老人不说话,只是点头,右手轻轻搓着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她的手就搓到那条痕上。那条屁股上的痕。其实还在的。有天晚上,从湖南回来的孩子们的爸在被窝里把她的裤子脱下来,伸手摸啊摸,竟然也感觉到了。你怎么了?孩子们的爸很疑惑地问她。以前没感觉到你这有条疤。她伸手摸了摸,感觉像一节干了的细豆角。她收回有点火热的心,拉上裤子,坐了起来。

“前一段时间,玉米不是熟了嘛。我就捡了拉去卖,原本我是要去熟人马生那儿卖的。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没开门。我就去对面的收购站卖。第一次没什么,没使秤头,价也好。第二天马生还没开门,我也是去对面卖。老板竟然每包多划了一点秤,我赚了个小便宜。第三天,他还提高了价,称好货,他却说钱不够,让我跟他到后屋去拿钱。一进屋,他就关上门……”

“秀美,他怎么你啦?快说。”

“他说他是个独夫。看我这样一个人赶三天早,估计家里也没有男人。不如就和他……就和他在一起了。”

“王八蛋。看我不削了他。”

“我说我有男人,我还有几个孩子在家。我不是什么鲜花了。他说他也不介意,抓住我就胡乱地亲我摸我。我吐了他一脸口水,趁机挣脱了。正准备跑出去,他一把拽住我扔地上去,地下混乱一堆东西,里面不知道哪里就夹有一颗钉子,把我的裤子给划破了,肉也给刺到了。他解开皮带要过来,我搜着搜着,终于找到那颗钉子,就把它刺进了他的大腿,我就给跑出来了。”

秀美只能这么说了,她也不敢再认真地想那天更多的细节,生怕惹出更多的祸端来。

“干得好。这种人不得好死。”

孩子们的爸也起身,坐到女人的身边,轻轻按着她抖动的肩。女人正哭得厉害。

“我不会写字。让别人写信时,又不能说这件事。我都憋了几个月了。”

孩子们的爸轻轻地摸着她的背,她的腰骨一节一节的。孩子们的爸把身子伏在她的背上,用粗短的头发摩擦着她的耳朵。女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生怕被睡着的孩子们听见了。慢慢地,孩子们的爸的双手从女人的腋下扣进去,温柔地揉着那重重的负担。那夜,她好像比新婚的时候还快乐。

车里的玻璃有些灰。老人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看到这两个收购站。她知道他们早就不再做这个了。从前她过来,那里已经变成早餐店。再后来,那就变成快递站。现在还有卖摩托的。时代早就不再像从前了。所以益民他们说得都是对的?那阿萍现在怎么样了?她不做裁缝又去做什么了?她总不至于要比自己走在前头吧?老人在心里暗想。她又摸摸裤子,那条不动的虫子在挠着她的记忆。

从后院那个漆黑的房间跑出来,她看到迎来走去的人,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划拉几下头发,深呼吸一口气,才准备走出屋子。她没感觉到痛,但脑子里总有一种重力感。不知道谁跟她说一句,你的裤子破了,她才感觉到呼呼的凉风扯动那条肉缝,那时候才是真的痛。她拉起那耷拉下来的布料,做好一种掩饰。她问别人,这附近哪有裁缝铺?别人说,绕过这屋子后面就有。她定了定心,又跑回去拿掉落在房间里的钱。有多少拿多少。那个被钉子刺进腿里的男人一瘸一瘸地已经不知跳去了何方。她的右手捂着布料,左手拉起那辆小车。幸好玉米已经卖了,车子没有那么重了。但她的左手还是觉得吃力,好像自己是个独手的人,才刚开始学怎么用左手。她的头低着低着,眼泪不小心掉在她的胶鞋上。胶鞋上沾着玉米田里的土,黄黄的。

她在不远处看到那架没那么新的缝纫机。她的心舒了一口气。可是她的脚步停下来,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下去。因为她是女的,这个裤子怎么缝呢?可是不补,回去还那么远,单靠她一只手拉东西,那得多久才能回到家。孩子们还等着她的晚饭呢。她又拉起了小车,往前走。旁边的菠萝树,咚,掉下一个坏了的小菠萝,黑褐褐。

秀美把小车拉近裁缝铺,停得整整齐齐,不让它有一点碍路。她把头往里伸伸,没有人。有的是张大长桌,上面散落着各种碎布。墙的另一边全是做饭的工具。煤气瓶煤气灶,小饭桌,一个水桶,一个碗盆。屋子里还是有一种生活的精灵,在轻轻地繁衍。秀美觉得放心多了。她觉得大不了,她就站着,让裁缝给她缝上。她喊了几句,才有人在对面的房子里回应她。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正抱着一个小孩,在摇拨浪鼓。她有着黑黑的刘海,头发用夹子夹得很得體。她笑着过来了。

“你要弄衣服?”

“是。你是师傅?”

“是。”女师傅很自信地进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秀美往里走,才松开捂着布料的手,我的裤子坏了。

女师傅歪歪头,用眼看。“小问题。你脱下来,马上补好。”女师傅去布料堆里找一块合适的布料,又打开抽屉找出深黑的线。

“我那有帘子,你拉上,把裤子脱下来,再递出来。床上有毛巾什么的,你怕凉就拿来盖盖。”

那是张土橙的布料。上面没有什么钩钩,就是简单地打了洞。秀美把裤子放在台面上。

“行了。”

“你等等,我给你找点药。”

“药?”

“我看到布料上有点血的颜色。我还以为你是来月经了,但想想位置不对,应该是刮到了。”

“是……”

秀美说不出口。她刚才算被人强暴了?还是只能说被欺负了?她摇摇头,差点把自己的眼泪甩出去。

女师傅给秀美一瓶紫药水,和一点点棉花。

“床头下有卫生纸,你可以拿来用。”

“谢谢。”

秀美拿出一点纸巾来把血擦掉,再拧开盖,把药水给弄到棉花上。白白的棉花,一瞬间就染紫了,好像某些印迹。秀美轻轻涂上去,只听见缝纫机哐哐的声音。

“阿萍,有开水吗?我渴死了。”

一个很强壮的声音跑进来。

“喂,你先站住。”阿萍拉住自己男人要往里走的脚步。水壶就在煤气灶底,要拿水就得看到脱了裤子的秀美了。“里面有客人。你站着,我去拿。”

“你不早说。”

“是你自己渴得厉害。你没看见那窗帘拉上了?”男人不好意思地转了个身。“我跟你说过了,你回来的时候,要是看到帘子拉上,就是有客人。你且等等。”阿萍把铁水杯捧过来的时候,对秀美低了低头。“你先到大娘家和孩子玩会。”男人点点头,喝着水出去了。

“谢谢啊。”

“没什么。照顾好客人,是我的本分。”

“你刚结婚?”

“对。”应了一声,阿萍就揿开手柄,把裤子转个方向,又把手轮推动起来,带动脚踏,一上一下,把裤子的缝缝得密密实实。

“听声音,你们可是亲热了。”

阿萍顿时觉得脸热。她的男人虽然不会赚大钱,可好歹会照顾人。她十几岁去学裁缝,他也跟着。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安全。晚上,他总是把她送回家。现在衣服订单多了,他也能帮帮。挺好的。阿萍笑笑,没和秀美说这些。

益民的车停稳在路边。旁边有人在卖自己种的蔬菜。白菜叶上有些小洞洞,都是虫子咬的。秀美还没下车,把自己的身子往前挪了挪,那个水果店真的没有了。旁边的家禽店也没有了。阿萍和她抱怨过几回,说自从旁边开了家禽店,她的生意差了很多。因为真的太臭了。现在是一个大铁门,上面贴着有房子出租的告示。秀美再把身子往前伸了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妈,你先坐着,我去问问。”

“我也去。”

老人从座位挪出来。头顶上是一块蓝蓝的天,好像在炫耀着什么。秀美的眼睛真的模糊了。她没想哭,可是眼睛就是这样越来越浑浊。她任凭孩子们牵着她往前走。

“这两边的商店我都问过了。那家面包店搬来半年了,那家发廊店刚开张,那家奶茶店有一年了,那个没开张的是烧烤店。我上次原本想问问房东的,但打电话没人接。我就回去了。”

益民仔细看路上有没有石头,好给母亲踢开。她穿着塑料拖鞋,脚上的指甲刚被姐姐剪掉。兰珍扶着母亲,在等益民的电话。秀美有点懊悔了。就算日子好了,不用补衣服了,她也应该来看看的。她仰起头,像个摄影机一样晃动自己的眼睛,那些高高的换了新装的房子像个巨人看着她,好像就是在责骂她。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喂,谁?”

“你好,我想和你打听一下,你这有没有以前做裁缝的租客?”

“她叫阿萍,阿萍,阿萍。”

秀美念得很急,很重。

“有没有叫阿萍的租客?”

“我不知道。我接手的是我母亲的房子。前些年,她过世了,我不知道她都把房子租给过谁。她没跟我说过这些。我那现在还有一层是空的,你要的话,我就带你看看房。”

“不用不用,我是找人,不是租房。谢谢了。”益民挂断电话。“人家说不认识。我们回吧。”

老人把孩子们的手推开,颤颤地走到转弯口。这么多年,她都是自己从家里来,拿着一些破衣服,到这个店口就止了。有时候,阿萍不在店里,她就把要补的衣服跟她孩子说。那个肉嘟嘟的女娃就会说,好的,过几天你再来拿。有时候,阿萍在,她就坐在缝纫机前面的凳子上,哐哐哐,等她弄好。有时候时间赶,她就逛完街买好东西,再来拿。有时候,还顺道在阿萍那买点水果回家。阿萍踩缝纫机,总是低着头,那细长的刘海,也轻轻地飞扬。一些细沙飞来老人的脸上,她伸手摸摸脸,她真的老了。可她这么老都还记得阿萍,她就不信这附近没人记得阿萍。难道那些人都先她离开了?这不可能的。

“你往后找过了吗?”

益民摇摇头。

“那就再试试看。”

老人摇着兰珍的手。兰珍拗不过她,便搀着她慢慢走。益民跑在前头,一家一家地跑进跑出。但大多时候都是丧着脸出来。台球店的老板说不知道,他这进进出出都是年轻人。按摩店的老板想了很久,还是摇了头。修电脑的老板忙到没空搭话,旁边的人只看着被拆得面目全非的电脑。再走远一些,有一间油铺。墙面上贴着快递荔枝的广告,但现在并不是有荔枝的五月。蓝色的铁片上,贴着红色的大字——林红油铺。香香的花生味暗暗地弥漫在空气里。铺子里面是高高的油桶,这几个那几个。

“老板?”

一团游动的手停了。桌上的麻将也搭好了。

“买油啊?”

一个坐在旁边看麻将的大娘问益民。她一头大小不一的卷发,又文了眉毛,整个显得很洋气,不像卖油的。只是她的身材特别高大,倒和这些油桶有些相像。

“不买油。”

“那有什么事?”

她打量着益民。

“是……是这样,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女裁缝,开着水果店的女裁缝?”

麻友听见笑了。“做衣服就做衣服,卖水果就卖水果,还有做着衣服卖水果的?!也是厉害。我十三幺也没这么厉害。”

“真别说。不搭有不搭的好。你十三幺,就赢钱。人家做衣服和卖水果也能赚钱。你说的是街口的阿萍吧。我以前也拿过衣服给她做,后来她就不做了。”

“那她去哪了?”

走上来的老人靠着油桶歇气。兰珍接过老板的凳子,让给妈妈坐下。

“你找她干吗?”

“做……”老人拉住兰珍的手。“做件衣服。”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到哪里去。有人说,我也是听人说,她的小女儿在北京发达了,早就把她接去北京了。我看你还是找别人做吧。”

“不是,不是。你们是说那个吴丽萍,人年轻时长得靓靓的,生意做得又好那个?”一个麻友边插着她的麻将块,一边快言快语。“我是听人说,她是被她男人打得厉害,才做不下去生意,回去养身体了。也是这样,她女儿才带她走。你们说,有这样的家庭,孩子能怎么办,总不可能叫爸妈分手了吧。”

老人的胸口感到有点闷。她使劲倒放自己的记忆,企图找到一点推翻她们的例证。不对,她们说得不对。她第一次听见阿萍男人唤她阿萍时,那个声音是疲劳的,找寻的,欢乐的,里面没有怒气。所以躲在帘子后面的她,才没有那么怕。但她自己真的一次都没见过这个男人生气吗?她弯了弯腰。她见过的。一想到自己见过,她越来越害怕。有一次,阿萍坐在缝纫机前工作,背后一个碗,就这样跑出来。碗碎了一地,阿萍也不骂人也不说话。看见她来了,阿萍才找个话搪塞过去,说最近晦气,砸个碗来碎碎,碎碎平安。有几次,阿萍男人会骂店里的凳子碍着他的路,说没有凉菜下饭,说阿萍吸烟。但秀美没觉得这么严重。夫妻吵吵闹闹也挺正常。那个魁梧的男人不会真的动手打了她吧?她看着阿萍給她缝补衣服时,总是静静的,没有说过她男人的不好啊。

“其实……其实,我是听人说,她死了。”另一位牌友举着一个麻将在手上。“白板。”

大家都安静了。好奇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她有一头三七分的短发,颜色是红的,一些毛发张扬在头缝之中,像一些藏不住的秘密。

“是吧,你们都不信,对不对。”她又推了推自己的牌。“我一开始听人说,我也不信。我也去过她那修裤脚,她男人看起来高高大大,但眉眼总是耷拉着,不像一个坏人。”

“不可能。”秀美在油桶旁边越来越小。“她还那么年轻。”

“话也不是那么说。阎王爷要收人命,可不看人是年纪轻还是年纪大。是命,他就要。”红头发又打了一个三条。

“你的意思是她老公把她打死了?”老人站起来,非常严厉。“那可是犯罪!”

“我可没说是她老公打死她了。我只是说她老公看起来不像坏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牌友们感叹。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红头发认真地摸着一个麻将,手指划过瓷板上每一道刻纹,她知道这就是自己要的那个。她嘴角越来越上扬,甚至连发丝也飘动起来。“胡啦!给钱。”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人异常地着急。

“我也是听说,真的是听说。别人说她患了肺癌,她老公和孩子一起带她到外省的医院去看病,结果病一下子严重了,就死了,到现在尸体都还在外省呢。”

老人的耳朵一下子出现一种汩汩的水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老人走出去透口气。她看见天边有个太阳,亮亮的,好像在跟她招手。那种刺眼的东西,让老人闭上了眼睛。她还是不自觉地走向西边。她想,再往下走,她一定能听到别的。她不信。阿萍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这般命苦的。她有两个娃娃,个个都肯听她的话。阿萍说再穷,只要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她舍不得说孩子们一句重话的。

一个人从厕所里出来。

“又一圈啦,谁赢的?请吃东西才行啊。”

“还吃,还吃你就该住在厕所啦。”

红头发的女人很得意。

“有的吃,再去多两趟我也不怕。”

“小心,拉到那边去。”

麻桌上的人,嘴很毒。

“我刚才在里面听到有人死了,谁死啦,说来听听。”

那个人推红头发的肩膀,要她把故事再讲一遍。这群以租房子为生的女人,最爱用这些来打发时间。

“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说说看嘛。”

“就以前在路口开裁缝铺的吴丽萍,她死了,病死的,而且死在外省,现在连人都回不来。”

那人愣一下,突然大笑起来,使劲拍红头发的肩,胸口的气越来越大,脸都憋红了。她前翻后仰,想把胸口的气理直了,拼命地咳嗽起来。大家看着她的失态,手上的牌也停了,怕她就这样笑过去了。那就大家都担当不起。

“你慢点。”红头发起来拍她的背。“给你拿点水吧。”

有人递来一杯水。她喝了一点才缓下劲,只是脖子都红了。

“不是,到底谁说阿萍死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听人说的。这种事情又不吉利,不是真死,谁会到处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难道你还见过她?”红头发又坐下来搭牌。

“真的,我真见过她。那天我无聊靠在楼上的窗边,向下看时,就是丽萍开车经过,她车头买了一堆菜。我总不可能看走眼。”

“真还是假,万一就是你看走眼了呢?你住在四五层楼上,不可能看得了下面。”

“什么呀!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我都听人说,她死啦。”

益民和兰珍听得也是恍惚了。所以妈妈要找的阿萍到底死没死?如果妈妈的寿衣做不成,他们要怎么办?益民和兰珍互相看了一眼,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好在还有转机。益民一个转身,才发现母亲已经不在门口。他赶快跑出去,东看看西看看,才发现母亲驼着腰,一点点地往下走。

“妈,你去哪?”

老人没有回头。

“妈,你快回来。”

老人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说,我要去找她。

“妈,又有人说阿萍没死。你快回来听听。”

啊!老人的心像断了的珍珠链,一颗颗珠子掷地有声。她还想,如果阿萍是这样病死,都还好。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一件得体的寿衣?如今……怕就怕……她迟疑地回了个头,空凹的眼睛被泪水堵得更模糊了。

“你说啥!我听不见。”

一阵晕眩。老人倒在了街上。一个路过的女人,也有五十了吧,头上掺杂着一些白发,赶快停了车,去把老人扶起来。她大力地掐着老人的人中,喊她快醒醒。看着那松垮的皮肤,方圆的轮廓,稀少的头发,她想,这该不会是从前常来找她做衣服的老太太吧?!

【作者简介】蔡思雯,广东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研究生,有诗歌作品發表于《北京文学》和《青春》。

[编者语]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是蔡思雯的处女作小说《寿衣》,装殓死者的衣服也叫“老衣裳”,衣服材质和样式在不同地区都有各自的讲究和说法,很多老人生前就做好走时要穿的衣服,小说中的老人对儿媳大声喊道:“做件好寿衣还不是大事呀!”这身特殊的衣服在老人心里有着很重的分量。

作者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这篇小说有非常多生动的细节,以及对人情冷暖的体察,表面上讨论的是死亡,实际上却是在探讨爱与尊严的关系。故事讲述了两位女性的相遇,一个是开水果店会做寿衣的女裁缝,一个是苦苦寻找这位裁缝的老人,三十年前的遇见,还关系着一段隐秘的回忆,老人觉得最后这身衣服必须让她来做,由她为自己的生命包裹上一个句号,但却在寻找的过程中突然听闻她死亡的消息……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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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折翼蝴蝶遇上巧手裁缝
看不见你的脸
北风吹
燕子是个小裁缝
早起的衣服有舞跳
清明
小衣服
放生衣服
强取人衣服
裁缝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