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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字”称谓适用范围的演变

2024-04-10柳士镇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仲尼意味岳飞

柳士镇

《咬文嚼字》是一本寓学术于趣味之中的语文刊物,它将一个小众学科的语言文字杂志,办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深受圈内外人士的喜爱;而从根本上说,它又是一本宣传语言文字规范化的读物,对于传播语文知识,纠正语文差错,颇具权威性与指导性。最近,《咬文嚼字》编辑部公布了“2023年度十大语文差错”,多数切中肯綮,具有启发意义。唯有第六条“误让岳飞自称‘鹏举”似或考虑不周,亦有可以“咬嚼”之处。其文简要,具录如下:

电影《满江红》于2023年年初上映,反响不俗。其中,岳飞亲笔留下遗言,开头是:“鹏举绝笔,以明心迹。”实际上,岳飞是不可能自称“鹏举”的。鹏举是岳飞的表字。“表字”是旧时成年人在本名以外另起的与本名在意义上有联系的别名,也说“字”。字通常是平辈或晚辈对某人的称呼,以表示尊重或亲近,用于他人称自己,不可自称。岳飞自称或署名,可以是“飞”或“岳飞”,但不会像电影设计的那样,自称“鹏举”,那是不符合传统称谓规范的。

这段文字有三层意思:交代电影《满江红》里岳飞自署己字“鹏举”,说明表字的含义与使用规范,指出让岳飞“自称‘鹏举”属于语文差错。毫无疑义,第二条最为重要,它是表字使用正确与否的标准,也是末条中指首条为语文差错的依据。

客观地说,文中对于表字含义与使用规范的概括,大体能够反映表字早期使用的常态,验之以儒家经典、人物言谈较为集中的语录体著作《论语》,也可称基本契合。《论语》中称呼表字的情况大体有四种:

1. 孔子于前人尊者多称字。例如:

(1)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管夷吾,齐相,字仲。)(《宪问》)

(2)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晏婴,齐相,字平仲,一说字仲。)(《公冶长》)

2. 孔门弟子称呼孔子,除去用表示礼敬的“子、夫子”外还可以称字,再传弟子称呼自己的老师也称字。例如:

(1)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孔丘,字仲尼。)(《子张》)

(2)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卜商,字子夏。)(《子张》)

全书唯有一次弟子称呼孔子之名:

(3)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孔子,名丘。)(《微子》)

但此章是子路对隐者长沮问话的回答,其时子路与孔子为一方,长沮与桀溺为另一方,子路的回答含有对对方尊重与己方谦卑的意味。

全书孔子称呼弟子均称名,唯有一次称呼弟子之字:

(4)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闵损,字子骞。)(《先进》)

后人根据全书称名称字的习惯,认为此章是闵损的学生追记的文字,在不经意间失实,不应影响全书孔子称呼弟子之名的规律。

3. 时人多尊称孔子之字。例如:

(1)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张》)

(2)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张》)

4. 孔门弟子不临师面时互相称字。例如:

(1)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子张》)

(2)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颛孙师,字子张,也单称“张”。)(《子张》)

根据上述《论语》中称呼表字的种种方式,我们可以看出,古人对于尊长者或平辈常常称字以表示礼尊。整个先秦时期称字的习俗也大体符合《论语》显示的规范,我们从其他典籍的相关记载中也可以得到验证,只不过没有《论语》如此集中、如此多样而已。这些用法正是表字早期使用的常态,“2023年十大语文差错”中第六条所说“字通常是平辈或晚辈对某人的称呼,以表示尊重或亲近,用于他人称自己,不可自称”,反映的大体是这一早期使用的常态。

西汉承袭先秦习俗,并无太大变化。虽偶尔出现君字其臣的現象,如高帝屡称张良之字子房(见《史记·留侯世家》),景帝亦称窦婴之字王孙(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但这类称呼位卑者之字的现象并未形成一种风气。

东汉末年以至于魏晋,先秦沿袭下来的称字的礼尊意味与适用范围有了明显变化。如《后汉书·赵苞传》载“母遥谓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顾,以亏忠义!”这里赵母称其子赵苞之字威豪,却不是“平辈或晚辈对某人的称呼”。再如《三国志·蜀书·马超传》载马超临殁上疏曰:“臣门宗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这里称呼世仇曹操之字孟德,更谈不上什么“表示尊重与亲近”。又如同书《张飞传》载:“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这里身临敌军自称己字,虽然表达了藐视敌方、自尊自信的意气,却又恰恰说明表字并非“不可自称”。

若以先秦时期适用范围作为参照,来比较汉末魏晋期间表字的用法,那么,既有直接继承沿袭又有发展变化,同时还能全面典型反映时代风尚的书籍应当首推南朝宋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该书人物言谈占据很大篇幅,从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士大夫在称字方面的习俗。

从继承传统的一面看,《世说新语》中称呼表字符合先秦规范的用法,大体分为两类。

1. 称呼尊长者之字。例如:

(1)(周子南)既仕,至将军二千石,而不称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庾亮乃提拔周邵之人,周邵称其字元规。)(《尤悔》)

(2)谢太傅绝重褚公,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褚裒长于谢安十七岁,谢安称其字季野。)(《德行》)

2. 称呼侪辈之字。例如:

(1)王安丰遭艰,至性过人。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恸果能伤人,濬冲必不免灭性之讥。”(裴楷、王戎年位相当,裴称王字濬冲。)(《德行》)

(2)王长史谓林公:“真长可谓金玉满堂。”(王濛、刘惔年位相当,王称刘字真长。)(《赏誉》)

从发展变化的一面看,《世说新语》又有许多不同于先秦的用法,有些在先秦时期似乎不能容忍的现象,该书中却经常出现,又可以分为四类。

1. 自称己字,这在全书中甚为常见。例如:

(1)頤见陶公拜,陶公止之。颐曰:“梅仲真膝明日岂可复屈邪!”(梅颐,字仲真。)(《方正》)

(2)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褚裒,字季野。)(《雅量》)

(3)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殷羡,字洪乔。)(《任诞》)

同称呼表字的礼尊意味有一定联系的是,说话者自称己字常常含有自尊自信的意味。

2. 称呼子侄辈之字。例如:

(1)王右军少时,丞相云:“逸少何缘复减万安邪!”(王导称呼从侄王羲之之字逸少。)(《品藻》)

(2)殷中军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殷浩称呼外甥韩伯之字康伯。)(《文学》)

3. 称呼位卑者之字。例如:

(1)武帝语和峤曰:“我欲先痛骂王武子,然后爵之。”(司马炎时为帝,称呼臣下王济之字武子。)(《方正》)

(2)王长史求东阳,抚军不用。后疾笃,临终,抚军哀叹曰:“吾将负仲祖。”(司马昱时为抚军大将军,称呼下属王濛之字仲祖。)(《方正》)

4. 称呼年幼者之字。例如:

(1)桓茂伦云:“褚季野皮里阳秋。”(桓彝年长于褚裒二十七岁,称呼其字季野。)(《赏誉》)

(2)谢太傅云:“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谢安年长于顾恺之二十六岁,称呼其字长康。)(《巧艺》)

以上虽只是就《世说新语》人物言谈中称呼表字的情况略作说明,而这些不同于先秦时期规范的用法,我们从同时代的其他典籍中也可得到印证。例如《三国志》一书中就多次出现君主称呼臣下之字的用例;《南史》中南朝诸帝对于臣下,也常称呼其字,该书《何尚之传》还记载了何叔度称呼其子之字彦德的事例。这众多用例正可说明《世说新语》称字的新兴用法不是孤立的,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期间已经形成一种风尚,只是《世说新语》反映得比较集中、比较典型而已。

前人也有依据先秦称呼表字的规范来衡量后世出现的发展变化的。例如《世说新语·德行》载:“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元方、季方,分别为太丘长陈寔二子陈纪、陈谌之字。)著名学者严复对此批评说:“此记述太丘语意耳,古无父字其子之事。”(转引自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严批见盛氏愚斋藏《世说新语》,书今藏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如考之先秦典籍,确实未见父字其子的用例,但在士大夫率性放任而不拘礼法的汉末魏晋期间,加之表字的礼尊意味已渐趋淡薄,这却是可以发生的事情。

表字礼尊意味的减弱是渐次形成的,如前所列,孔门弟子可以尊称孔子之字仲尼,而《三国志·魏书·常林传》载:“年七岁,有父党造门,问林:‘伯先在否?汝何不拜?林曰:‘虽当下客,临子字父,何拜之有?”这里就因为客人当着自己的面称呼了父亲的字,被认为是不礼貌的行为,故而引起常林的老大不满,以至于不肯对客行礼。再如同书《司马朗传》载:“九岁,人有道其父字者,朗曰:‘慢人亲者,不敬其亲者也。客谢之。”司马朗将客人称呼其父之字看作轻率行为,又比附为其人不敬自己父母,于是客人只能表示道歉。由此可见,称呼表字已经难称礼敬。当然这种情况的出现还应考虑与其时避讳详审有关,陈垣《史讳举例》卷八指出,三国期间有“避名而及字”的特俗,例如三国吴末代皇帝乌程侯孙皓字元宗,吴后期重臣吴令孟宗避孙皓之字而改名为孟仁;刘备叔父字子敬,蜀将孟达避其字改原字子敬为子度。上文《三国志·魏书》中常林不满父党称其父之字、司马朗责备称说其父之字者,也均应有避讳的考量。不过,这与表字礼尊意味的减弱仍有密切联系,正因为其礼尊意味已不及先时强烈,几近称呼其名,才会受名连及亦须回避的。

此外,《论语》《孟子》中称呼孔子为仲尼,其时并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尊重的称呼,但发展下来,后人的看法也稍有不同。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说:“字所以表其人之德,故儒者谓夫子曰仲尼,非慢也。”细玩文意,陆游之所以辩白称呼孔子为仲尼并非轻慢,合理的推测是,要么其时有人径直提出这样的称呼是轻慢的,要么有人疑惑为何对孔子不用其他更为尊重的称呼。这说明在宋代人的心目中,称字的礼尊意味也已不及先秦时期强烈。

而实际运用中表字礼尊意味相对减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各类礼貌式称呼不断增多,在表示尊敬时可以称呼他人的官名、爵名、封号,抑或根据不同对象称呼“官、尊、明府、使君”之类敬称,这些称谓在人物言谈中完全可以取代表字原有的礼尊作用。例如《三国志·吴书·张纮传》注引《江表传》载:“初,权于群臣多呼其字,惟呼张昭曰张公,纮曰东部,所以重二人也。”“二张”均年长于吴大帝孙权二三十岁,为表示礼敬高于群臣,孙权不再称呼二人之字。“公”原为五等爵的第一等,后来又用作对人的尊称;“东部”指会稽东部都尉,张纮担任此职,这里是用职位称呼其人以表示礼敬。“所以重二人也”一句,虽然也有避称其字的用意,却也更可表明这类称谓的礼尊意味要远远超过表字。发展到唐代,还可以尊称他人的籍贯(出生地或居住地)、郡望(有名祖先的居住地),例如称孟浩然为孟襄阳,称韩愈为韩昌黎,这又多少含有一些对于他人乡里及整个家族表示敬仰的意味,其礼尊程度当然要比单纯称呼表字强烈得多。

《世说新语》中称呼表字的特殊风尚虽然流行于汉末魏晋期间不拘礼法的士人之中,但对于后世的习俗亦产生了深刻影响。当我国社会重又转入崇尚礼教之后,其时出现的称呼卑幼者之字的风气就作为对于他人的礼尊而承袭下来。自唐宋以至于明清,甚至近及民国,尊长者称呼卑幼者之字几乎形成一种礼制,这不能不说与汉末魏晋期间士大夫的习俗有直接的渊源关系。而自称己字的现象自唐宋迄于清季,也屡见不鲜。例如唐白居易《与元微之书》中开头就写道:“四月十日夜,乐天白”,结尾又署为“乐天顿首”;南宋陆游为《花间集》作跋,署为“务观东篱书”。南宋张孝祥为杨梦锡《客亭类稿》作跋,署为“历阳张某安国书”,以“某”代名而兼称己字。南宋京镗为吴曾《能改斋漫录》作序,署为“豫章京镗仲远书”;元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署为“天台胡三省身之父书”;明熊飞为《英雄谱》作弁言,署为“熊飞赤玉甫书”;清钱熙祚为《唐语林》作校勘记,署为“钱熙祚锡之甫识”:均以名与字连称。清季林觉民《与妻书》也署为“意洞手书”,以字自称。与这种现象相联系的是,历代许多知名人物又常常以字行世。例如隋陆法言(名词),唐陆德明(名元朗),宋庄季裕(名绰),元施耐庵(名子安),明文徵明(名璧),清范西屏(名世勋),以及清末民初的吴昌硕(名俊卿),叶楚伧(名单叶),陈叔通(名敬第),他们的本名反而鲜为人知。这类现象的产生固然有其种种复杂的原因,但细究其来源,想来也应视为汉末魏晋期间士人自称己字的一种流风余韵吧。

现在再回到《咬文嚼字》编辑部发布的“十大语文差错”中对“自称‘鹏举”的批评,《宋史·岳飞传》中虽然未见岳飞“自称‘鹏举”的记载,但联系唐宋时期士人使用表字的诸多例证,岳飞自称其字“鹏举”是完全可能的。问题的症结在于表字称谓适用范围演变的时限问题,表字礼尊意味减弱后,常用于称呼卑幼者或自称,发生变化的时代大致是汉末魏晋期间。在此之前若出现孔老夫子自称仲尼,三闾大夫自称屈原,那当然是不符合称谓规范的;而此后若出现白香山自称乐天,岳武穆自称鹏举,则不应指为不合规范。

作者附识:本文写作后,曾与复旦大学杨明教授交流,颇得切磋之益,谨此以表谢忱。

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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