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解读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2024-04-10张培锋
张培锋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钱锺书评赏】
《老子》第十四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按二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苏辙《老子解》说一四章云:“状、其著也,象、其微也;‘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皆非无也”;吕惠卿《道德真经传》说二一章云:“象者,疑于有物而非物也……物者,疑于无物而有物者也。”作者注者皆工于语言,能形容似无如有之境。游艺观物,此境每遭。形下之迹虽不足比伦老子所谓“道”,而未尝不可借以效韩非之“喻老”;“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一五章已告我矣。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参观李华《仙游寺》:“听声静复喧,望色无更有”);司空图《诗品·冲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又《飘逸》:“如不可执,如将有闻”;曹元宠《卜算子·咏兰》:“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辛弃疾《鹧鸪天·石门道中》:“似有人声听却无”;梅曾亮《游小盘谷记》:“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又《钵山余霞阁记》:“市声近寂而远闻”;罗斯金描摹名画中风物有云:“天际片云,其轮廓始则不可见,渐乃差许意会,然后不注目时才觉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无痕”;近人论“自由诗”所蕴节奏云:“不经心读时,则逼人而不可忽视;经心读时,又退藏于密”。立言各有攸为,而百虑一致,皆示惟恍惟惚。《文子·精誠》篇所谓“远之即近,近之即疏”,是矣。(《管锥编》)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第一首发端“天街小雨润如酥”,名句传诵,而此喻亦见于佛书。如姚秦罗什译《弥勒下生经》:“降微细雨,用淹尘土,其地润泽,譬如油涂”;鸠摩罗什译《弥勒成佛经》则作:“大龙王……以吉祥瓶,盛香色水,洒淹尘土,其地润泽,譬若油涂。”苟五百家之流睹之,亦将谓韩隐用释典耶?(《管锥编》)
【品读】
韩愈的诗歌,总体风格是雄奇、刚硬、奇诡,但他一些近体小诗,也不乏清新自然,具有平淡之美,他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这首呈给张籍的七绝,以口语化的语言,构绘了一幅朦胧的春日景色,具有兼摄远近,空处传神的特征,历来受到诗评家的赞赏。钱先生选择了一个特定的角度评赏这首小诗,即老子及《道德经》的注释者对“道”的描述。钱先生认为,一些古典诗歌,形下之迹虽不足比伦老子所谓“道”,但未尝不可以效仿韩非之“喻老”,用诗句来“喻道”,举出的第一首作品便是韩愈此诗,并认为韩愈此诗不妨视为《二十四诗品》中“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这类诗境的一种更形象的描写。这种平和淡远、似有若无的境界不仅仅表现在诗词散文中,它本身也可以用来描述人类对艺术境界的某种共同感受,不但读诗如此,聆乐、观画等,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这里引述钱先生在评论曹葆华译《落日颂》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粗浅地说,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有一个分别:非文学作品只求readable—能读,文学作品须求re-readable。re-readable有两层意义。一种是耐读:“咿唔不厌巡檐读,屈曲还凭卧被思”,这是耐读的最好的定义。但是,作者的诗禁不得这种水磨工夫来读的。为欣赏作者的诗,我们要学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方法—囫囵吞下去。用这种方法来吃人参果,不足得人参果的真味,用这种方法来读作者的诗,却足以领略它的真气魄。……行气行空的诗切忌句斟字酌的读:好比新春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好比远山的翠微,“即之愈稀”。在这里,re-readable不作“耐读”解了,是“重新读”的意思。(《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
可见,文学创作和文学阅读确实与“体道”“悟道”有着某种相似处,韩愈此诗也是值得这样反复re-readable的。但钱先生认为,不能仅仅停留在“感觉”上,更需要将“感觉”用恰如其分的语言说出来。钱先生“说”韩愈这首小诗,就是一种示范。
在《管锥编》另一节,钱先生再次涉及对韩愈此诗的解读,指出“天街小雨润如酥”一句,与汉译佛经中一些描述极为相似,所举有鸠摩罗什翻译的两部佛典,“雨润如酥”四字似皆可找到“来历”,钱先生并戏称“苟五百家之流睹之,亦将谓韩隐用释典耶?”
对韩愈这首诗,以往学界多关注其与道家“喻道”的某种关联性,解读的重点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句,如前文所示;而很少有人关注“天街小雨润如酥”句与佛典用语的某些暗合处。钱先生“五百家之流”云云固属戏言,但似乎也在暗示我们:作为儒者的韩愈,其思想深处,是否真的有与佛、道两家关联、暗合的地方呢?(参看《管锥编》:“窃意韩愈《归彭城》诗‘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实本释书,以辟佛故,易‘皮为‘肝,隐灭痕迹。”)佛典《妙法莲华经· 药草喻品》亦有“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之喻,以“百虑一致,殊途同归”释之,可乎?聊就钱先生之发凡,姑妄言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