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父辈的热辣滚烫

刘维

2024春节，贾玲的电影《热辣滚烫》力拔头筹，赢得无数支持。同时，接纳自己、热爱生活成为活在当下、逐梦未来最生动的诠释。大学时代羡慕高级白领摩登的写字楼，工作以后憧憬着说走就走和远方的客棧，我们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前行，在琐碎的生活里小心翼翼，羡慕着彼此的羡慕、热爱着共同的热爱，仿佛网络世界就是真实世界的全貌。然而，一个不期而遇的小故事却时刻提醒着我，生活还有它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还有一个个为生活奔波的群体，他们身上的执拗和赤忱是那么鲜活可爱。

一

因年前工作调动，整个春节假期我和家人都忙着打包行李，准备奔赴另一个城市。都说“破家值万贯”，细细端详着参加工作以来添置的各种物件，每拿起一样都能回忆起购买时的欣喜和犯选择困难症时的窘迫，我割舍不下，便通通塞进纸箱。等清点完，正好五十五个大小不一的箱子和十七个编织袋。看着一屋子的行李我犯了难：老家位于小城镇，又住在没有电梯的五楼，搬家公司还未营业，这些箱子和袋子怎么搬？叔伯们四处奔走，帮忙联系了几名搬运工，说约定时间就会上门。

大年初八早上八点，正在洗漱的我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一看，门口站着两个拘谨的外乡人。他们个子不高、体形敦实、脸黑黝黝的，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年纪。其中一个问：“是你要搬家吗？”我连忙应声把他们请进来。

父亲见状，忙跟其中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瘦高个儿寒暄起来：“你就是桥头老张介绍的吧？大过年的请你们来帮忙真是不容易，把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搬到楼下院子里装车，看看收多少钱？”其中一个憨憨地笑了，答道：“介绍人跟我说了，咱都是老乡，帮个忙。如果是我一个人来就不用给了，但我还找了三个伙计，你们就看着给吧。”另一个大叔拿起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嘟囔着：“还有两个人没到，说好了八点的，咋还不来。”父亲顿了顿说：“那就先按两个小时以内每人一百元吧，超时了再加。”两个大叔一边对视着点点头，一边卸下肩上的一捆长绳。说话的工夫，另外两个搬运师傅也进了门，一个脸上微微泛红还喘着粗气，另一个拎着购物袋，熟练地从里面掏出一副棉手套。

二

我赶紧拿出客厅茶几上的两袋蛋糕，请他们先垫垫肚子。师傅们笑了，其中一个跟我说：“我们这些做苦力的每天都要在家吃饱了再出门，大家都吃过了。”另一个跟我父亲说：“老板，我们就在门口抽根烟，抽完了就开工，保证不耽误你的时间。”父亲笑着给大家散烟，师傅们都客客气气地站到门外抽。我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劳务服务，结果他们的克制隐忍和身上的拼劲儿还是给了我深深的触动。

为了方便提运，我在封箱的时候用宽胶带缠住箱体，再特意留出一截做个提手。哪知搬运师傅们根本不用。他们把五六个箱子按重量码放在沙发或床上，一根绳子垫在最底下，另一根拉起来捆两三圈再扣住，做成背带的样式。他们半蹲着或半跪着，咬着牙背起来。木地板打滑，他们要跪着一点点撑起来。我的耳边满是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我深知重的箱子有几十斤，最轻的也有五六斤，师傅们每次蹲下，起来，背上都负担着一百多斤的重量。我怕会伤着他们的腰或者膝盖，一直提醒大家少背点、不着急。师傅们却习以为常。

其中个子最矮的师傅背得最吃力，却背上摞得高高的，手里再提一样东西。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像极了一个移动的小磨坊。他穿着一件发白的棉夹克，拉链大约坏了，敞开的夹克里是一件翻新的拼色毛衣。他的额头和鼻尖都渗出密密的汗珠。看到我担心，师傅们还主动跟我聊天，笑着打趣说：“你别看他不高，却是背河沙的好手，六十岁了还在工地上给人背沙子，一次能背两百斤呢。”

三

在码放行李的空当，我跟他们聊天，没想到个个都很健谈。穿迷彩服的师傅说，他有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小学，他进城十几年了，一直当搬运工，赚的钱都给孩子上学用。他见我好些箱子上都写着书名，就问我是不是当老师的。我笑着回复他：“您可真厉害，我以前就是英语老师。”他问我这是要搬去哪儿，我说去成都。他愣了愣说：“去那么远啊，我也准备明年带孩子们去成都旅游一趟。”

突然间，我鼻子一酸。作为四川偏远小城镇的居民，省会成都对有的人而言，是既远又生疏的，说去那里旅行，就像小时候妈妈给我的承诺“考试考好了带你去成都买蛋糕吃”。我问他：“叔叔，你们闲时都做些什么呀？”他眉头皱在一起，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说：“我忙着找活儿呢，我儿子女儿就盯着手机看。”手机里有另一个世界，也许是知识盛宴，也许是娱乐综艺、热血游戏。老一辈的眼里是过日子，憧憬的是实实在在地改善生活，他们的人生离热辣滚烫很远，跟明星光环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行李就搬完了。师傅们觉得活儿太少，怕我吃亏，就反复叮嘱，让我再去屋里找找还有什么需要搬走。一个师傅跟我说：“你去大城市啥都要花钱买，家里能带的都带走哦。”门口的长柄伞、拖鞋被一并搬走，家里淘汰的老旧微波炉、烤箱也被师傅们仔细捆好搬下楼。收拾东西的间隙，他们聊起一百公里外的水电建设项目将开工，说今年的活儿可能更多了。大家欢欣鼓舞，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他们笑称干这一行的都是父辈，因为年轻人都去城里跑外卖和送快递了，他们干满一天活儿，回家抿一口小酒，努力把日子过得真实而绵长。

这也许就是生活最初的样子，生活本不易，凡人逐自安。在每一个时代的转角，都有人在焦灼观望，有人在扼腕叹息，也有人早已把重重的行囊背在身上，一步一个脚印匍匐在自己的梦想里。我们都渴望功成名就、渴望不平凡，然而，接纳自己、直面困难、主动扛起人生路上的重担，也是一种勇敢、一份坦然。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标杆，他可以是挑战自我的热辣滚烫，也可以是日复一日的默默坚守，可以是新质生产力的推动者，也可以是深耕基层的螺丝钉。工作没有大小，平凡也论英雄，为我们的父辈干杯！祝愿他们热爱着自己的热爱，继续着滚烫的人生。

编辑|郭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