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诗画中的时空境界
2024-04-09孙思婷
摘 要:王维作为唐代杰出的文人,其诗画交融的探索实现了诗意时空的开拓与超然境界的构建。从时空表现的视角切入王维诗画,在王维诗歌与其绘画美学观念之间紧密联系的基础之上,分析王维诗画中的时空表现,预设自然性、象征性、宗教性三重维度,对王维时空观的多层次进行深度探究,进而探讨社会创作现象与佛教思想在王维山水诗画中的介入程度,为相关研究提供新的角度。
关键词:王维诗画;时空;自然:意象;禅宗
美学家宗白华曾言:“中国诗人、画家确是用‘俯仰自得的精神来欣赏宇宙,而跃入大自然的节奏里去‘游心太玄。”中国诗画的时空表现与西方不同,中国人的创作意在表现自然的全面节奏与和谐。中国人的哲学意识正如《易经》中的“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时间与空间相互配合着达成时空合一体的宇宙。王维的诗画正体现了中国古代的时空意识。
一、王维诗画中的自然时空
不同于“诗是时间艺术,画是空间艺术”的诗画异质说论断,在中国诗画中,诗人也可以通过意象的选择与语言文字的对比运用营造出空间感,许多画中也有时间性的表达,有专门以四季为题材作画的,另外,添加具有象征性的自然景物也可以表达时间,更有移步换景,在同一画幅中展现时空变化的。可见山水诗画中都有时空性表现,只是呈现的方式不同。
王维的山水诗画中同样不乏自然时空的营造。如大漠中的黄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同样描绘黄昏,王维笔下的落日景象与同时期诗人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虽有着相似的雄浑气质,但又在不同自然空间与物象的组合中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意境。
季节也可以具体表现自然时空。精准捕捉四季变化的精髓,才能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同时,展现出更深层的时空之美。自然季节变换不仅象征着作者的情绪与感官体验,更丰富了创作主体心灵状态的层次,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在这首诗中,王维用简洁而富有象征意义的语言描绘了一个具体的自然场景。然此诗不仅仅是对自然美的描绘,更是王维对时空独特的理解:“空山新雨后”不单纯是描述雨后的山景,而是象征一种宁静而清新的时间感;“明月松间照”则暗示着时间的流逝和夜晚的静谧,体现了时空的流动性。王维在诗中展开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哲学思考,亦即“俯仰自得”的时空统一体。王维的诗注重内在情感与自然景象的结合。这种对自然场景的细致观察和深刻理解,亦传达了作者本人欣赏自然的独特视角与豁达心境,富含松弛、空明之感。
王维诗中的空间表现与后世山水画中“以大观小”“移远就近”等空间观念一致,皆是鸟瞰统摄:“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栏。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辋川集·北垞》)宗白华评:“此处南川水却明灭于青林之端,不向下而向上,不向远而向近。与青林朱栏构成一片平面。”看似是古人不识透视法,将诗中空间平面化地表达,然王维所描绘的自然,是“无往不复的天地之际”。王维在作品中体现的空间意识和空间表现就是“阴阳明暗高下起伏所构成的节奏化了的空间”,是天地入胸臆,物象由我裁的旷达宇宙观。
二、王维诗画中的意象时空
王维的诗歌常常运用借喻或联想的写意手法。在王维的诗句中,不乏以意象出现的时空表现。作为一种意象,王维山水诗中的时空表现是含蓄而隐蔽的,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在寂静无人的深山中,芙蓉花花开花落,自生自灭,看似句句言花,但借着芙蓉花的开和落,亦在表达时间一天天不断消逝。《鸟鸣涧》作于盛唐时期,王维游历江南之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以声写景,妙用通感,将“花落”这一动态情景与“人闲”的心理状态结合,唯有心闲,放下世俗杂念,才能将个人精神提升到“空”的境界;“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以动写静,一“惊”一“鸣”,以有声衬无声,反衬山中幽静闲适。同为月下惊鸟,曹操《短歌行》中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一句却另含一番意境。建安时代兵荒马乱,山中鸟兽也不免惶惶。而王维的“月出惊山鸟”,鸟虽惊,但并未顾自横飞,只是在春涧中偶而发出鸣叫。与其说是被“月出”所“惊”,倒不如看作鸟儿的嬉戏。在王维这首诗中,不仅可以看到春山由明月、落花、鸟鸣所点缀的浪漫自然,还能感受到盛唐时代和平安定的社会气氛,一展作者追求的洒脱心境。
《辛夷坞》写于安史之乱之前,“寂无人”的静与“开且落”的动,在山的寂静与花的开落之间表现时空的流动性。因自然规律而瞬息万变的植物,使隐藏于诗句中的环境气氛和精神气质得到凸显——前句尽显辛夷花美好形象的同时,笔锋一转,哀叹落寞的景况。由花开到花落,由秀发转为零落,前后境况迥异。隐于对比之下流动的时空,可谓全诗点睛之笔,似乎字字不着痕迹,却仍能让人体会到一种面对时代环境的寂寞感。对时空维度的感官体验在对比中得到放大,不可不谓之巧妙。
右丞之作失传已久,现今存世的传为王维所作的《江山霁雪图》等三件长卷雪景作品也被诸家论断非王维生活的唐代所能作。故本文将通过晚唐至元代部分画论对王维画作的认识与评价分析王维绘画作品。
晚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评述王维“其画山水松石,踪似吴生,而风致标格特出……复画《辋川图》,山谷郁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朱景玄评《辋川图》,指出其思路奇特,有个人特色,然唐代繪画追求高超的青绿设色技巧与完备法度,追求大气磅礴之势。王维相较于同时期宫廷画家整体评价并不高,又有笔法精微,“殆如刻画”之评价,更可见其绘画意境远不同于豪迈壮阔的高昂气质。
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谓:“唐右丞王维,文章冠世,画绝古今……且夫画山水之术,其格清淡,其理幽奥,至于千变万化,四时景物,风云气候,悉资笔墨而穷极幽妙者,若非博学广识,焉得精通妙用欤?”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评:“唐王维右丞……善画山水人物,笔踪壮雅,体涉古今。尝于清源寺壁画《辋川图》,岩岫盘郁,云水飞动。”元代《图绘宝鉴》云:“王维……善画,尤精山水。观其思致高远,出于天性。初未见于丹青,时时诗篇中已自有画意。盖其胸次潇洒,落笔便与庸史不同。”在继承唐代绘画观的基础上,后世评价体系愈发重视绘画中的“神韵”。评王维作品中对自然的描绘,乃是文人的广博学识与心灵深处映射的虔诚的崇山敬水之意。这不仅传达了画家对自然的深刻关注,更隐喻了画家的心境,与其淡泊宁静的精神相得益彰。
综观画史品评,作为文人画典范,王维画中的空寂、清冷色调与静谧深层之美,更是营造出一种诗意的、意象化的时空,在自然的时空之外,巧妙地延伸了绘画空间,让人仿佛置身于诗行之中。王维的“画中有诗”乃是展现文人之思致,以诗意开拓了绘画时空,构成了诗画同一的、富含审美性与诗意的意象时空。
三、王维诗画中的禅意时空
不难看出,在王维诗中以自然、意象出现的时空大都体现出他对于有限和无限、瞬间和永恒的思考。这一思考源于他的禅学思想。佛教从东汉末年传入中原,经过了长期的本土化过程,到了唐代,已经逐渐被中原文化所包容。王维早年即习佛。遭人构陷、屡次被贬后,王维亦官亦隐,皈依佛门,以谈玄为乐,理佛至精至诚。
盛唐时期文人作诗善用事与比兴的结合,王维也不例外。他擅用佛理象喻,作品中充满禅意,构建禅意时空,讲究言志和抒情,以此抒写自己对于人生、宇宙的持续思索。如:“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天寒红叶稀”,入冬天寒,红叶变得稀少了,在山色背景中点缀着的几片红叶,引起诗人对刚刚逝去的绚烂秋色的遐想、珍重和流连。“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写初冬时节山中全貌。漫山遍野的翠色,似幻似真的“湿”,巧妙地显示出山中“空翠”色彩的浓烈。哲学家李泽厚曾言:“禅宗非常喜欢讲大自然,喜欢与大自然打交道。它所追求的那种淡远心境和瞬刻永恒,经常假借大自然来使人感受或领悟。”王维对自然内涵的理解与众不同,王维笔下,万物有灵。由“空”字和“湿”字的矛盾,巧妙地写出因审美主体通感的复杂作用产生的似幻似真的感受,物象的灵魂从而显现,作者的感情从而与所描写的景物融为一体。在王维的诗歌中,我们得以探知万物之灵性。在禅宗看来,大自然所追求的正是这种淡泊、永恒的佛性的显现。王维在这种追求中创造了一种淡泊人生、怡然自得、和谐平衡的禅意境界——心灵和意趣深藏在与之相对的情与物之中。这些看似无关联的事件,在作者笔下,自然融合成无拘无束的禅意时空。
王维画作也建构了禅性的时空境界。传为王维所作的《袁安卧雪图》,以“雪中芭蕉”闻名于世。原作虽已失传,但仍可从诸家评语探得图中奥秘。芭蕉是亚热带地区植物,性喜温暖不耐寒,为何在雪景中出现?有学者评论王维只是误画了芭蕉,也有人认为“雪中芭蕉”是完全有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景致。明王肯堂《郁冈斋笔麈》卷二:“是岁闽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横映粉墙,盛开红花,名美人蕉。乃知冒雪著花,盖实境也。”与之不同,许多学者认为“雪中芭蕉”无关现实中是否存在实景,而应该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评价——王维之作有通神之妙。沈括《梦溪笔谈》云:“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惠洪《冷斋夜话》卷四有:“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正如沈括等人为王维辩,笔者认为“雪中芭蕉”表现了王维所绘通于佛法与禅画的时空观。王维所通南禅时空,超乎自然,不再强调对外在事物做穷形尽相之简单再现。从时间上看,“雪中芭蕉”不辨时序,正如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一句,桂花与春山何以同时出现之分歧,无论是否存在春桂与冬季盛放之芭蕉,皆未有刻意维护时间的连续发展,意在展示不受时间控制的本质世界;从空间上看,大千世界,一沙一宇宙,又岂可局限于五感或常识呢?辩“雪中芭蕉”南北地理空间气候差别是无必要的。总言之,王维的“雪中芭蕉”在时间与空间上皆契合南宗禅法要义。无论是禅,是诗,还是画,在王维的时空观里,一旦超越了具体的相,心灵便宽广了。
四、结语
山水诗画是人内在精神的外化的意象表达,从黄昏的氛围营造到秋季空明景色的摹写,王维诗画中对自然景观幽美、清新、洒脱的描述展现了其美学追求的核心。“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王维妙用意象对时空维度的感官体验的影响,其诗画经过其艺术处理,更注重通过有意识地选择、截取、重组自然景象,创造意象时空,以凸显其诗画中的意蕴悠长,也与时代特有的创作精神和作者人生境遇相耦合,进而在诗画中表达作者的人生观念、处世思想与精神寄托。
明人张泰阶在《宝绘录》中说:“唐人尚巧,北宋尚法,南宋尚体,元人尚意。”唐代文人之巧正是在意象构建中巧夺天工,以含蓄澄澈、参禅悟道的时空彰显,极深刻地契合了唐代文人的美学追求。唐末,儒、道、释三家逐渐呈融合之势,加之至宋代士大夫阶层的崛起,在思想合流与文化繁荣的共同作用下,“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文人画作为文人雅趣的具象产物而大量涌现。王维作为文人画之宗,以“南禅时空”为根基,不再强调对外在事物做穷形尽相之简单再现,而以主体体道之精神穿透審美对象与创作形式的二元界限,连接主体内心灵魂与客观外在,以水墨写空灵之美,不拘泥于外界时空局限,这也成为后世文人画意象创构矢志不渝的审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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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思婷,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