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实在巧妙

陈志音

郑小瑛，“洋戏中唱”的积极倡议者，更是自觉践行者。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制作的四部西方歌剧经典均为中文版，2023年10月20日在泉州大剧院公演的多尼采蒂喜歌剧《帕老爷的婚事》（原译《唐帕斯夸莱》）也不例外，目的就是“让歌剧贴近大众，让大众走近歌剧”。

继该剧音乐会版2023年6月在福建大剧院上演，本次舞台版首演，仍由郑小瑛出任艺术总监，王杰再度担纲导演。演员阵容如是：帕老爷（低男中音）—李鳌，诺丽娜（女高音）—周旎、马拉泰斯塔（男中音）—冯浩然、埃内斯托（男高音）—李彪，邓卓锐指挥，厦门歌剧爱乐合唱团担纲合唱，上海爱乐乐团演奏。

笔者曾多次现场聆赏该剧原文版，结果发现中文版泉州首演是从头到尾触发笑点最多、欢声最大的一场。于是，感慨、感动、感佩油然而生……

美妙纯洁的梦想

演前导赏原非郑小瑛首创独创，但“郑小瑛导赏模式”却极富个性特色且历久弥新。开演铃声响过，全场灯光熄灭，郑小瑛神采奕奕出现在舞台两侧屏幕上：“泉州的观众朋友你们好！……这部喜歌剧讲的是，200年前罗马一个抠门的土豪帕老爷，要娶一个年轻媳妇儿的一段逗趣儿的故事……”熟悉的面容、亲切的嗓音，将舞台下的人们瞬间带入一种特殊的氛围和环境。

在新版《帕》剧排演过程中，两位青年艺术家邓卓锐和王杰齐头并进，实现了一部完整歌剧舞台版的成功“首秀”。

青年指挥家邓卓锐第一次与上海爱乐乐团合作，后者属非职业歌剧乐团，他们对多尼采蒂的歌剧音乐，一定不如莫扎特、贝多芬等作曲家的交响乐作品那么熟稔练达驾驭自如。何况这个戏，有着太多典型的多尼采蒂式零散而琐碎的“对话”“插话”，演奏歌剧实在比音乐会作品要繁难而复杂。在艺术总监的亲自引导下，第一串音符响起，我们就为耳畔那纯美干净张弛有度的“多式话术”而折服。听起来，指挥家和演奏家对“帕老爷”有着深透的理解和正确的表现，对于作曲家的既定风格与本体质感的呈现纯正。

序曲结束后，帕老爷上场，他还没有完整流畅的歌段，只顾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碎碎念。声乐“行走”在器乐上面、器乐“烘托”在歌声下面。第一幕第一段成形的声乐段落，是医生马拉特斯塔“浪漫曲”——“她像一位美丽的天使”，音乐与歌声互为感应如影随形。无论是帕斯夸莱的迫不及待的插话，还是圆舞曲式兴高采烈的“爱情唤起我渴望的心灵”，音乐都不会洒汤“漏水”，指挥和乐队都紧跟其后相当严密。无论是诺丽娜充满幻想的谣唱曲“骑士闪动着深情的目光”、第三幕侄子忧伤的咏叹调“我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还是那些随时随地交织叠化的二、三、四重唱，包括那几段合唱，音乐所有的织体线条，基本都能做到泾渭分明走向清晰。

众所周知，歌剧的魅力多重又复合，舞台版的呈现方能较为全面地体现一位导演的能力与实力。在时下歌剧“导”系列中，王杰算不算最年轻有为的一个？自2016年上海大剧院首演德彪西歌剧《佩里亚斯与梅丽桑德》，导演易立明身边就带着这个民族舞专业演员与编导出身的小伙子。最近一次是2023年7月，易立明执导的中央歌剧院公演威尔第经典之作《弄臣》，由王杰担任复排导演。

王杰回首七年来的探索奋斗之路：“原创啊、实验啊，包括民族歌剧都不算，这是我的第十部，也是第一部独立导演的古典歌剧作品。”因为舞蹈演员出身，王杰在担任助理导演、执行导演的作品中，从表演示范到形体指导包括调度走位等都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经验。《帕老爷的婚事》意味着他要全盘全面全方位的地掌控，这次舞台版首秀出手不凡，视觉审美功能，基本体现出王杰自觉能动的思路与追求，可鉴这位青年导演的探索和努力，已取得第一部、第一步的成功。

无独有偶，中央歌剧院新版《弄臣》，舞台上以古罗马竞技场为原型构建了一个四重旋转的大型表演空间。王杰及其年轻的团队则为《帕老爷的婚事》设计了一个长方形八音盒式的、同样可自由旋转的小巧表演场景。在光影、光束下随机变幻的色彩、色调，神奇斑斓美轮美奂。总体风格简洁而明快、溫馨而浪漫，深粉浅紫为基调底色，即便配合男高音感伤忧愁的咏叹，舞台环境也只是笼罩于一种柔美而朦胧的淡蓝之间。小小圆拱门外的绿植、自里而外或由左向右的阶梯，别出心裁匠心独运；一桌二椅的方位角度，看似随意实有深意：面对面争锋对峙、耳接耳密谋玄机……

原本感觉合唱队服装统一亮白显得有些单调，但这身和婚礼场面上演员手持夸张的巨型花朵很和谐。如若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穿着花团锦簇再配以五颜六色的大花朵，那可就太过“花里胡哨”了。在歌剧舞台上历练多年的王杰，真有才气有灵气、有天性有悟性。坚持走下去，青年导演或许就能更加成熟而自信。

爱情的火花闪耀

在序曲中，已听到多尼采蒂为埃内斯托和诺丽娜谱写情意绵绵的呢喃絮语。

这对青年恋人饰演者果然非常年轻，青年女高音周旎和青年男高音李彪，目前就职于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音乐学院。周旎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后留学于丹麦皇家音乐学院，取得歌剧表演艺术家文凭。李彪为意大利米兰音乐学院和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双硕士、奥地利蒂罗尔国际音乐节和西班牙特内里费歌剧院青年艺术家，还是法国里昂国家歌剧院青年艺术家计划十年来签约的唯一亚裔歌手。周旎和李彪都是海归青年歌唱家，《帕老爷的婚事》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用中文演唱西方经典歌剧作品。

按出场顺序，在两个年轻人中，我们最先看到帕老爷家门前闪过埃内斯托的清俊身影。有点花花公子、纨绔少爷的派头，面对叔叔，他挂着一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表情。老帕连发三问：“……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你不听我的，你就一分钱都拿不到？”小埃连回三答：“……是这样。”老帕用普通话提问，小埃用朗诵调回应。郑小瑛说，这又是她的主意、提议，叔侄二人这段宣叙调，用一个“说”、一个“唱”，穿插“对话”的方式。郑小瑛问：“你觉得行吗？”我不假思索：“行啊，太行了！一点没觉得别扭。”老太太很欣慰。

我悄声问郑总监，字幕上那些不同颜色的歌词，是按照角色不同区分？老太太面色自得：“我的主意，早就这么干了。”“帕老爷”不是第一个？“不是！”她解释说，“假若字幕上所有人唱词都一样，白底黑字、深底白字，谁在唱、唱什么，怎么才能一目了然分辨清楚？”这想法做法，高！帕老爷—白色、医生—蓝色、埃内斯托—黄色、诺丽娜—粉色，无论对话插话，无论二、三、四重唱，看着颜色、记住颜色，马上都明白。

“啊！命运对我不公平”，埃内斯托的歌声，从开始蹦出三个字的宣叙，到短短几句插话的重唱，再到相对完整的咏叹调，李彪的音色音质，闭着眼听偶尔会有些恍惚，这几句或那几声像杨阳或石倚洁？他们应该都属于罗西尼式正范儿的轻型抒情男高音，但高音区李彪相对直声略多泛音较少。他的演唱在风格和技术上都不错，最需要的是舞台实践的机会和经验。正式首演比头晚彩排，男高音的状态有明显改善，他的中声区更流丽，高音区也更通透。“我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四月的夜使人多么愉快”以及爱情二重唱等，李彪的埃内斯托完成质量与效果都令人满意。

“她那动人的目光，深入那骑士的心房……”（又译：“骑士闪动着他那深情的目光”），第一幕第二场女主角首次亮相，诺丽娜正在捧读一本小说，她为书中的情节所动，可见这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在这首著名的谣唱曲中，周旎的歌声清丽婉转悦耳动听。在接下来和医生马拉特斯塔的对手戏很精彩。这一大段二重唱表演的成分相当重，女高音时而显露开朗活泼的天性，时而体现做作羞怯可爱的矫情；时而风情万种、时而老实本分；时而俏皮、时而扭捏。总之，要按照医生给出的人设，使出浑身解数假扮修女。周旎不单在面部表情与肢体动态上非常生动，重点是她的声音造型完全是随机应变无缝对接，诺丽娜的聪慧机敏活灵活现。

女主人公的好戏、大戏、重头戏还在后面呢。初入帕府，她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签订婚约，她一反常态飞扬跋扈。这种瞬间“变脸”的幅度跨度，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第三幕诺丽娜和帕老爷的“二人转”更是诙谐风趣，一个逗得开心、一个气得够呛。重点是这一系列的表演，基本都是在重唱、对唱中完成，周旎的歌声漂亮表情生动，诺丽娜这个角色贡献的笑点还真不少，她是仅次于帕老爷本尊的最具喜感的人物。曾在各种音乐会或声乐比赛上听到过经典名段“姑娘的秋波”，2023年10月20日的歌剧中文版，女高音用歌声表现人物，无论技艺方法，还是风格意韵，已达到角色化演绎的一个新高度。

善意欺骗是演戏

在《帕老爷的婚事》里，两位中低声部男演员，举足轻重、表现出色。

青年男中音冯浩然饰演马拉特斯塔，他个头高大、仪表堂堂。第一次听他唱、看他演，需要了解一点专业背景：本科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师从徐兆仁教授；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国立音乐学院取得硕士，现为上海音乐学院廖昌永教授的在读博士生。这位活跃在世界歌剧舞台的“90后”青年男中音歌唱家，曾获过一些奖、演过一些戏。

谣唱曲“有位像天使一样美丽的人儿”，是男中音声部演员大都偏爱的作品。冯浩然的演唱，既有声部的共性，更有多尼采蒂音乐的特性。他嗓音浑厚而宽广、丰满而密实。既不刻意撑开张显雄壮威武，又不故作收敛突出奸猾伪善。马拉特斯塔的歌声，基本符合早期古典美声男中音应有的形态，他更注意人物的基调本色。这部戏，所有男男女女的重唱，好像都少不了医生那条声线，除了爱情二重唱。

实际上，这部喜歌剧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坏人恶棍，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编导演”都是出于一种善意，马拉特斯塔“希望朋友埃涅斯托幸福”，他是没有办法，所以“只有欺骗帕老爷子，引他走进我的圈套。”“你耐心听我说呀，要学会控制自己”，他想给帕老爷洗脑；“你的角色我马上教你”，他在为诺丽娜说戏……这方面，冯浩然的专业素质更显出其可贵的优势。马拉特斯塔演唱和表演都不错，综合实力与潜力不容小觑未来可期。

相对而言，舞台上帕老爷的饰演者李鳌更为人们所熟知。这位青年男中音歌唱家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魏凡俭教授为这个同声部的高足，打下了坚实的专业基础。李鳌现为山东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副教授，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中国国家大剧院等十数个剧院签约歌唱家。他曾主演过《魔笛》《唐璜》《叶甫盖尼·奥涅金》《托斯卡》等约20余部经典歌剧，还将2013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男声组第一名、2014大都会歌剧院歌剧比赛第一名、2019第十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美声组第一名等众多大奖尽收囊中。

可以说，李鳌基本成了现在国内舞台上的“唐帕斯夸莱专业户”。在国家大剧院、北京音乐厅，他都用意大利原文演唱，他可能也是第一个唱中文、说汉语的帕斯夸莱。从帕老爷上场那一刻起就带给观众无比的欢乐，他一边看表一边嘟囔：“已经九点啦……”医生姗姗来迟，老爷焦躁不安：“我都急得快要疯了！新娘怎样？”开初一段全是口语化的两人交谈，李鳌是唱着说、说着唱，帶着情绪跟着感觉，在唱与说之间灵活机巧自由切换。

原本帕斯夸莱多少有些“脸谱化”，很容易表演夸张哗众取宠，李鳌却赋予其更多角色化、个性化、本土化的特征。虽说帕老爷贪婪成性独断专行，但他也有真实可爱憨厚朴拙的一面。帕老爷第一段相对完整的圆舞曲式歌段，李鳌的表演并未丑化、矮化人物，“爱情啊唤起我渴望的心灵！”虽说心急火燎恨不能马上见到天使般的新娘，但歌剧中的帕老爷并非一个老色鬼。青年低男中音非常注重把握尺度分寸，表情和声音都很走心。“我感觉又像‘90后青年……”哈哈哈哈，引来下面一片笑声。“我好像看见了儿女成行，至少有六个娃儿健壮地生下来……”哈哈哈哈，六个娃儿，这下更是逗得观众乐不可支。

最逗乐的戏还在后头，帕老爷初见准新娘的“失态”“丑态”，简直让观众笑疯了。美人让老夫大喜过望，一下眼也直了、腿也软了，张嘴结舌晕头转向，一劲儿地耸肩晃腿儿抽冷气。李鳌实在太会演了、太能唱了！所有的小表情、小动作，尽在角色里，喜感十足妙趣横生，还不耽误唱！那段中式Rap更像崩豆子似的，咬字精准颗粒清晰，重点是一切都那么自然松弛和顺通畅，绝不过分、恰如其分。

李鳌演唱一流、表演顶尖，综合评分帕老爷第一，他当之无愧。从声音的质量、演唱的水准，形体的辅助、表情的运用，李鳌的唐帕斯夸莱，应属西方经典歌剧中文版教科书级的范本。数月前演过“帕老爷”音乐会版后，李鳌曾对媒体谈及感想体会，用中文演唱歌剧对于演唱者是一次很好的学习过程。所有参与者都会自觉进入语言制式转换的特殊状态，用多尼采蒂的音乐，将中文歌词的抑扬顿挫驾驭自如，这对声乐教育教学也能起到积极的导向作用。

那晚身在现场的还有从贵州、云南、重庆、广东、广西，包括香港地区等全国各地闻讯而动，打着“飞的”赶来泉州观摩的人们，他们用掌声喝彩表达内心真实感受。开演前、谢幕后，包括中场休息，很多观众纷纷涌到郑小瑛身边，向老艺术家表达崇高的敬意。今年94岁的郑小瑛继续活跃在歌剧艺术的第一线，这是一个特例和奇迹。她说所有动力来自一个简单的逻辑：美好的音乐应与人民共享，因为它源自人民。她念念不忘《茶花女》中文版当年在天津连演39场的盛况，还有《卡门》中文版法国首演引起的轰动和热评“：我还是那句话，希望‘阳春白雪，和者日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