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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论杜甫草堂诗生活与环境景物描写及其思想史意义

2024-04-06吴怀东

学术交流 2024年1期
关键词:草堂杜甫

吴怀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以往学界重点关注杜甫以下三类作品:其一,以“三吏”“三别”为代表的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具有“诗史”价值的作品。其二,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为代表的“沉郁顿挫”风格的作品。其三,以《登高》《秋兴八首》为代表的体现杜诗(特别是律诗)艺术成就的作品。前两类作品多为杜甫入蜀前所作,后一类作品以出川后寓居夔州时创作最多。与对上述三类作品的评价、研究相比,学界对杜甫“蜀中诗”关注不多,总体评价也不高。其实,杜甫蜀中诗不应被忽视,杜甫今存诗1450余首,在蜀中创作的便有450首,占现存杜诗全部数量的近三分之一,仅次于夔州时期(475首),如此高的创作数量决定了其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性上也具有一定特色。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末,杜甫到达成都,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五月,杜甫离开成都东下,其间从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七月至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春末,漂泊于绵州、梓州、阆州,杜甫在蜀中前后六年,“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初到成都,杜甫寄居于成都西南郊的草堂寺。三个月后,在亲友的帮助下,在成都西南郊草堂寺旁的浣花溪畔营建了住所,这就是为后人所熟知的浣花溪草堂,杜甫在草堂生活的时间累计三年有半。在成都草堂的生活是杜甫西入长安求仕以来最为安稳的一个时期,此时杜甫创作的诗歌数量不少,特色鲜明。据统计,杜甫在成都创作的诗歌便有262首之多[1]335。莫砺锋说:“杜甫在蜀五年,尽管也时有避乱奔走、衣食不周之苦,但多数时候尚能温饱,在浣花溪畔那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风俗人情之抚慰下,诗人的心情颇为平静,他饶有兴趣地把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草堂四周的一草一木写进诗歌,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生趣盎然的佳作。”[2]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开始关注杜甫蜀中诗,并且形成了某些共识(1)当代学者的综合研究,比较早的是李谊的《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浅谈杜甫在成都草堂的诗》(载《唐代文学论丛》第2期,西北大学中文系唐代文学研究室、西北大学学报编辑部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如对杜甫在草堂时期的生活情况,特别是入幕、辞幕情况等细节作了深入研究;对寓居草堂时期的闲适心态与“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2)本文引杜诗俱出自萧涤非主编、张忠纲终审统稿《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以下不另出注。的诗歌艺术特色,也作了比较深入的研究,而近年来蜀地作家和学者还关注到杜甫蜀中诗、草堂诗与地方文化的关联(3)著名作家阿来在成都多个场合的演讲中都强调杜诗与成都的密切关联。关于杜甫蜀中诗与四川地方文化的关系,最新的系统性论述是葛景春、胡永杰、隋秀玲合著的《杜甫与地域文化》。,但纵览已有研究成果,杜甫草堂诗仍有留待发掘之处。草堂诗展示了什么样的生活情境?描写了哪些环境与景物?这种描写有何特点?草堂诗环境景物描写折射出何种深刻的思想倾向?有何深远影响?对这些问题或者讨论不深,或者未得到学者重视。本文姑提出拙见,以就教于方家,并进一步推动杜甫草堂诗研究。

一、描写的巧构:绘声绘色与客观之境的形式塑造

杜甫来到成都,身份和心态都发生重要变化。他离开关中,辞去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或原因,主动辞职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反映出杜甫对政局的失望,他希望离开官场到一个新的地方过平淡安稳的生活,最初的目的地便是秦州。安史之乱爆发后,虽然由于吐蕃的不断侵入,秦州渐成边境,这里也出现“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月夜忆舍弟》)的紧张氛围,但却因为没有人事干扰,适合安静地生活。“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到秦州、成州之后,杜甫才发现原来的理想落空,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4)实际上,从杜甫诗歌流露的思考和感受以及实际行动看,杜甫对辞官之后的生活并没有一个整体或长期的计划。在蜀中,他又谋划着出川回乡,或者到江南。可是,离开夔州之后,他并没有去江南,而是去了潭州、衡州。看起来他是漫无目的的漂泊,其实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够安稳生活——只要哪里生活安稳、衣食无忧,哪里就是家。,“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发秦州》),冒着冰雪严寒,翻越秦岭,举家逃往蜀中。杜甫来到成都,显然已经失去往昔那种参与政治的积极性。从客观自然环境看,蜀中之成都与杜甫此前身处的长安、洛阳的气候与风土大不相同,洛阳、长安属于温带季风气候,而四川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高温多雨,植被茂密,物产丰饶,经济相对发达,生活也比较舒适。《成都府》记录了杜甫对此地的第一印象: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废名先生云:“《成都府》这一首诗,便标志着杜甫入蜀诗的变化,便是开朗化。”[3]

在成都,杜甫虽然一如既往关心时局——“真正关心的还是当时的政局”[4],偶尔也会被忧愁的情绪笼罩,如《野老》便是他对史思明盘踞河南的关注: “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遣兴》则是其借诗自遣: “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拭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衰疾那能久,应无见汝期。”但是,在关注时事之外,杜甫很享受在草堂的闲适时光,蜀中诗出现大量描写草堂日常闲适生活的内容,表现衣食无忧的生活状态,刻画优美宁静的草堂环境。在物产丰饶的成都,杜甫生活总体上还是比较舒适、丰富的,“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旧唐书·杜甫传》)。

杜甫来到成都后,首先就是精心选择住址,《卜居》诗云:

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杜甫精心营造住宅,对环境格外讲究。要有桃树,“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萧八明府堤处觅桃栽》),要有四川著名的绵竹,“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还要有四川特有的桤木,“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可见杜甫的生活热情。房子很快建成,《堂成》诗云: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有学者甚至认为杜甫浣花溪畔的居所就是一所“园林”。

《进艇》写寓居浣花溪杜甫全家生活的悠游与闲适: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

杜甫非常享受草堂生活,他甘愿做一个隐居的农民,《为农》诗云: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杜甫在此时也有大量的应酬社交活动,如《有客》诗云:

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

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

杜甫开始关注到成都的气候及其特点,如“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水槛遣心二首》其二),《春夜喜雨》诗云: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就和河南、关中迥然不同,和“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的景色差异明显。

他在《江亭》中写林水丰茂的环境: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江涨》写中原难得一见的江上水涨的壮观景象:

江发蛮夷涨,山添雨雪流。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

鱼鳖为人得,蛟龙不自谋。轻帆好去便,吾道付沧洲。

另一首《江涨》诗也描写了这种景象:

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下床高数尺,倚杖没中洲。

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渔人萦小楫,容易拔船头。

公元764年暮春,杜甫应严武之邀从梓州归来,创作了《绝句四首》: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欲作鱼梁云复湍,因惊四月雨声寒。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

种菜、捕鱼、种药,看风景,可见杜甫当时闲适的生活和心态。

草堂诗不仅描述了杜甫营建草堂的过程,展示草堂日常生活,而且描绘了大量自然环境景物,尤其是这里的水流、植被。

杜甫特别关注的是在草堂所见蜀中或成都独有的环境、景物,充满生活情趣。《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

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

他特别喜欢这里的春色和“花鸟”。葛景春等先生统计,“杜甫在成都时期诗兴最浓,创作力最旺盛的时节是春季,而春季诗作的内容主要就是草堂的环境、生活及杜甫的闲逸兴致,体裁则集中在律诗和绝句上”[1]337。《春水》写浣花溪上春水生: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

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

春天来了,百花盛开,《三绝句》诗云: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诗人还到锦江头探花,《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七)诗云:

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浦起龙《读杜心解》:“向来无数恼花,得此起二语道破。”

《绝句六首》诗云:

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

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幽栖身懒动,客至欲如何。

凿井交棕叶,开渠断竹根。扁舟轻褭缆,小径曲通村。

急雨捎溪足,斜晖转树腰。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

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纤 。

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

杨伦所言: “写所居景物当春夏之交,禽鱼花草,种种幽适,字堪入画。”

春天去了,初夏的栀子花盛开了,《江头五咏·栀子》诗云:

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

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杜甫盘桓在草堂周围,既欣赏风景,有时也参加农业劳动,农作物盛开的细花也成为他眼中的美景,《为农》诗写道: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他有时徐步庭院,满眼都是风景,《徐步》诗云:

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芹泥随燕觜,蕊粉上蜂须。

把酒从衣湿,吟诗信杖扶。敢论才见忌,实有醉如愚。

《田舍》诗云:

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

杨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

诗人有时甚至高卧大树之下,《高楠》写道:

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

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

心情不好时,看看周围的景物,心情就快乐起来。《独坐》写道:

悲秋回白首,倚杖背孤城。江敛洲渚出,天虚风物清。

沧溟恨衰谢,朱绂负平生。仰羡黄昏鸟,投林羽翮轻。

杜甫在这样的美好的环境里待客,《客至》诗云: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上述诗歌再现了杜甫草堂的日常生活,表现他对田园生活和自然风景的陶醉。自从汉代以来,将蜀中成都气候、环境、景物描写得如此丰富、真切,杜甫是第一人。成都成就了杜甫,杜甫成就了成都,他们互相成就。“没有杜诗,我们几乎无法描摹成都;没有杜甫,我们也几乎无法歌颂成都。”[5]描写草堂日常自然生活和环境景物如此客观、真实、细腻,如此生活化、日常性,确实“前无古人”。

杜甫入蜀之前,也有类似细腻写景诗句,如《曲江对酒》中“桃花细逐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用工整的对偶描绘出花、鸟的鲜明色彩,还从落花相逐、飞鸟相伴翱翔的动态写出景物之间的关系,将画面连成有机的一片,表现出春天自然界的无限生机。“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句法奇特,清代学者赵翼说,“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瓯北诗话》),这两句诗最大的特色就是通过句法的倒装突出色彩的鲜艳感觉。杜甫草堂诗写景细腻,如“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而且充满生机和情趣,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花草似乎不是人类的观赏对象,而是和人一样平等的生命,因此可以和人对话。“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可见他的生活情趣。《绝句漫兴九首》也极其典型,其一:“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吟。”把一腔春愁都变成恼春之词。其二,指责春风欺负自己:“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废名先生说:“这简直是拉着春光吵架,我们还没有看见有谁像这样发急,比起李白的‘举杯销愁愁更愁’来要利害得多”[3]2230。《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又对繁花嫩蕊无限怜惜:“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仿佛在嘱咐花儿尽量享用春光。沈利华认为:“诗人散放生命的余热,化作西南天地间的彩霞,忘怀一切地沉浸在自然界种种细微的变化中,深切领悟到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动及其与个人生命的灵犀相通,使这几年成为他创作转化和多样化时期。”[6]杜甫入蜀之前这样的诗句还不多,在成都草堂诗中才大放光彩。

田园生活、自然山水,从六朝到盛唐已成为文人创作的重要题材,但杜甫的诗歌描写特点鲜明:不仅描写得细腻生动,色彩丰富,而且在情景关系处理上也有独特个性。情景交融是六朝谢朓以来的传统,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反映了典型的触景生情的情感反应方式。蜀中诗《云山》:“京洛云山外,音书静不来。神交作赋客,力尽望乡台。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白鸥原水宿,何事有余哀。”也是典型的移情入景、情景结合。夔州诗情景结合得更为密切,如《登高》《秋兴八首》等,但蜀中、成都诗的景物绝大部分是客观描写,客观、世俗,和盛唐诗坛主流诗人王维、孟浩然诗歌的超越性不同。葛晓音曾比较杜甫山水田园诗与盛唐诗坛主流诗人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差异,“盛唐田园诗人的思辨力显然不及陶渊明,他们(指王维、孟浩然)的隐居方式又决定了他们所创作的田园诗多数是从观赏的角度获得的印象,而并非出自躬亲农事的生活体验”[7],杜甫在长安时期创作的“那些题隐居、记游览的诗歌虽然不乏盛唐诗富于诗情画意的共同特点,却没有空灵冲淡的韵味,而是更注重深细描写偶游山林时的新奇意趣”[8]314,到了蜀中后,杜甫的山水田园诗与王、孟诗差异更明显,“王孟诗派将观赏和感受相结合,以会景生兴,‘即景造意’(王世懋语)为其基本特点,诗兴由景物触发,景物大体上保持其本来面目。诗人虽然也凭主观感受取舍,或通过想象加以美化,但以客观描绘为主。杜甫强调心理感觉,便使景物有了较大的主观随意性”[8]317,“除了移情于物,以意逆景以外,杜甫后期还进一步向内心深处探求直觉感受,以表现难言之理、难见之事、难达之情为更高的目标”[8]318。日本学者兴膳宏曾以杜甫《春夜喜雨》为例说:“唐代以前,以三国魏曹植(192—232)为首,出现了许多以《喜雨》为题的诗。……以往的《喜雨》诗的内容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歌颂盼望已久的雨,并对它的到来感到喜悦,而对描写降下的雨本身却没有呈现多大的关切。此诗首先在这一点上颇具独创性。”[9]应该说,这些认识是准确而深刻的。杜甫对草堂环境景物的描写,不再是移情入景、情景交融,而是一种客观的审美对象(“境”),这种审美习惯来自魏晋六朝,尤其是谢灵运。萧驰曾深入辨析以谢灵运山水诗为正式形成标志的山水观与作为“与华幕钟鼓的帝王之门迥然不同的田园山野世界”[10]15的明显差异,以及与追求审美移情传统的区别,他认为,大乘佛教与道家人格自由追求、道教神仙信仰融合,山水“最终泯灭了人物叙事的色彩,而将观照引向法身遍满的神丽庄严的佛之山川!山水在这样的意义之上才可能完全是绘画和抒情诗的对象,观察和描写山水才可能成为如此能提举生命存在和精神层次的庄严活动”[10]55。谢灵运带有浓厚佛教色彩的自然审美并没有得到准确传承,但对自然景物的观察却被继承下来,这就是六朝诗歌中的“形似”传统。钟嵘《诗品》论谢灵运:“元嘉中,又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以含跨刘、郭,陵轹潘、左。”“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杜甫追求诗歌艺术的精工,刻画自然景物都自觉学习谢灵运。《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应该说,学术界从诗歌技巧角度高度关注、推崇杜甫写景细腻的特色,这几乎成为普及性常识(5)王悦笛研究指出,王维、杜甫“笔下的花木竹树都不再是没有个性的、程式化的植物符号,而是切实的‘真’的植物。这是相较于初盛唐园林游宴诗园林程式化书写的巨大超越”。《唐宋诗歌与园林植物审美》第4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毋庸多言,杜甫显然发扬光大了谢灵运写景细腻的手法。

二、“细究物理”:继承道家并融汇儒家的哲学思想

田园生活、山水风景在唐代之前的六朝时期就已进入诗人笔下,建构了山水诗、田园诗创作的传统,到了杜甫笔下为什么发生了上述变化?这种变化当然是生活遭遇和外在自然环境影响之结果。首先是因为远离长安政治中心,注意力很难全部集中于政治;其次是蜀中、成都独有的自然条件,物产丰饶的物质条件和花红柳绿的优美环境。但是,为什么杜甫之前的文学家没有关注成都的环境?杜甫这种描写有何指标意义?杜甫当然继承了传统,显然又有融汇创新。热爱自然环境,属于人之常情,但是杜甫表现得如此突出,具有更深刻的思想背景和思想创新。

学者们大多注意到杜甫草堂生活和环境景物描写与道家思想的关联,道家回归自我的隐逸思想确实是杜甫退居草堂、热爱草堂生活、刻画草堂自然环境景物的重要原因。杜甫创作于宝应元年(公元762年)的诗《屏迹三首》云: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

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

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

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衰颜甘屏迹,幽事供高卧。鸟下竹根行,龟开萍叶过。

年荒酒价乏,日并园蔬课。犹酌甘泉歌,歌长击樽破。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所以,他才格外究心于自然风景。

《漫成二首》诗云: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渚蒲随地有,村径逐门成。

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近识峨眉老,知予懒是真 。

《过客相寻》诗云:

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

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时闻系舟楫,及此问吾庐。

他很享受这种野居生活。其实,早在长安时期,杜甫因为疏救房琯而被动卷入唐玄宗、唐肃宗两代帝王父子权力之争,遭到唐肃宗的打击和摧抑,复京后杜甫从鄜州回到长安继续上朝工作,但他已萌生退意,《曲江二首》诗云: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物理”出自道家经典。《庄子·秋水篇》:“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物理”就是自然运行之规律。《淮南子·览冥训》:“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道家就要求人要遵循自然之理而生存,不要追求功名利禄,在死亡面前,人间的追求都显得没有意义,因此道家明哲保身的谦退思想给杜甫提供了思想支撑,“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他才从朝堂政争中超越出来自得其乐。当然,杜甫接受道家退隐思想,并不是个体行为,对道家隐逸思想、自由精神的接受是盛唐时代普遍的风气(6)道教是李唐的国教,特别是开元天宝时期,因为唐玄宗崇道,道教发展异常兴盛。虽然杜甫不是道教信徒,但时代的道教氛围对他的活动也产生影响,参见拙文《杜甫与 “小说”——〈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阁画太一天尊图文〉文体性质考论》,载《杜甫研究学刊》2022年第1期。。

杜甫的草堂生活与环境景物描写虽借鉴了陶渊明田园诗传统,却将陶渊明远离人世的桃花源搬到红尘滚滚的人世间[11](7)陶渊明的田园诗创作就得自道家思想和儒家“君子固穷”思想的共同滋养。。因此,从杜甫对环境景物描写的真实、生动而言,将杜甫的诗意描写定义为热爱自然当然是正确的,确认其受到道家思想影响也是深刻的,但是这种改变本质上还另有思想资源,就是儒家思想,或者说,杜甫草堂诗继承了道家思想传统又融入儒家思想资源,这是杜甫的创新、发展。

杜甫是一位反思意识、理论思维意识很强的诗人,在盛唐著名诗人中,他极其好学,“贫穷好学”(《进封西岳赋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要求儿子“摊书解满床”“应须饱经术”(《又示宗武》),学养深厚,最擅长理论思考,这不仅体现在他对诗歌理论的思考与探索[12],而且在社会实践中不断思考自然、社会和人性的本质,反思自己的人生选择,他的自述和反思表明他是儒家思想的坚定信仰者。杜甫的儒学信仰与唐代政局、思想运动密切相关[13]。杜甫反复自述“奉儒守官”(《进雕赋表》),虽然他也质疑甚至调侃“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但他的儒家信仰是坚定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的儒家信仰不需要论证,但是儒家信仰对其人其诗其文的影响还需要分梳(8)古今学者认为杜文“古奥”“艰涩”几不可读,实际上是因为杜甫散文创作自觉追求复古,“镕铸经史”,详论参见拙文《杜甫〈杂述〉〈秋述〉文体形态及其源流考论》,载《中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以往学界比较关注杜甫的政治关怀,关注他忠君爱国的表现,如“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壮游》),“黎民困逆节,天子渴垂拱”(《晚登瀼上堂》),杜甫还激烈反战、批判贪官污吏等等。其实,杜甫的批判中包含着一个正面的理想,那就是君明臣良,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安定,衣食无忧——这是儒家理想的日常生活世界。草堂生活的相对安定,正是杜甫个人奋斗的目标,也是他社会理想的日常生活形态。杜甫笔下的草堂显然不是隐居之地,而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草堂,这里物质生活相对稳定,家人亲密,如《江村》诗写草堂的环境和他的家居生活: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人际关系和谐,杜甫在草堂左邻右舍往来频密,如《南邻》诗云: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杜甫喜欢客人造访,如《宾至》诗云: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杜甫与成都的官员时相过从,来往频密,《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诗云:

老夫卧稳朝慵起,白屋寒多暖始开。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

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

这完全不同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的心态和处境,可以说,杜甫草堂诗表现的是一个温馨的日常生活和世俗世界。杜甫自述他的社会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前一句很好理解,而后一句“再使风俗淳”的内涵同样值得关注。如同陈弱水所言,“这个期望立足于儒家移风易俗的传统”,“在杜甫的作品中,‘风俗淳朴’指的大约就是百姓生活安乐、心底素朴的境地”,“儒家移风易俗的理想,除了在除浇风、归淳厚,还讲求伦理教化,希望人民能够知礼仪、讲孝悌”[14]。这是一个儒家的思想世界,也就是“风俗淳朴”的世界,儒家的入世理念给杜甫提供了思想资源,儒家的现实关怀构成杜甫热爱草堂世俗生活、表现草堂日常生活的思想基础。

杜甫草堂诗的生活内容体现了儒家思想观念,而且草堂诗环境景物描写的基本立场也不是道家的,主要倾向是儒家的。钱叶春认为:“成都草堂时期,杜甫两次婉拒严武的奉劝,不愿出世的心理,是符合传统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古训。作为儒家诗人的杜甫,他从大自然中感受社会理想的光辉,倾情体验天人大德的润泽,陶然在‘山花山鸟吾友于’的默契之中,甚至大自然成了抚平诗人政治创伤相依为命的寄托。”[15](9)《大自然中的儒家诗人——杜甫草堂时期诗歌所体现的心态与文化探析》(载《现代语文》2006年第12期)认为:“蜀地山水与儒家诗人就是这样相得益彰,完成了一位儒家诗人生命的呈现过程。草堂时期的诗歌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其表现为四个方面的关系:大自然与社会理想的互渗,仁爱之心与大自然美德的互感,人与自然的相融相乐,人与自然的生命相依等。”邓小军认为:“杜甫从大自然汲取生机,是杜甫的真实体验”,“终极目的是更有力量重返现实,投入现实,而不是为了归向自然,一往不返,向大自然求得个人精神的自由解放(如庄子)”,“当杜甫敞开心扉,默默体验自然,与自然相沟通时,乃是从自然大生命汲取心灵的生机,以自然之道来鼓舞精神生命”[16]。邓小军提出杜甫是唐宋“儒学复兴运动的先声”,但没有明确杜甫草堂诗环境景物描写与儒学的关联。最明显的是杜甫对花鸟等自然物的感受与表达方式,有时仍然使用儒家诗教的比兴视角。如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在秦州时所作《病马》诗:“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这是一首有寄托的咏物诗。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天所作《萤火》,主题是讽刺宦官。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归雁》托物寓意、抒发弥切的乡思: “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向北飞。”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流寓夔州时作《麂》,借此揭露上层阶级之贪婪、残暴,是政治讽刺诗。上元二年吐蕃王朝进窥川西松、维、保三州,杜甫尤为关心川西时势,《杜鹃行》写野望抚时而思家忧国:“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功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古今学者都认为此诗是对玄宗遭遇的同情、关心。朝廷不顾百姓疾苦而索贡蜀橘,杜甫以《病橘》讽之。当时中原战乱未平,蜀中藩镇割据,军兴而赋重,《枯棕》诗托棕榈被剥而至枯死,喻百姓因暴敛而难生存,浦起龙言此诗“为民请命”(《读杜心解》卷一之三)。

儒家思想对杜甫草堂诗的影响,除了上述草堂日常生活内容以及具有比兴意味的咏物诗之外(10)从杜甫一生思想、行迹看,儒家思想影响最突出的表现就如苏轼所云:“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王定国诗集叙》)陈弱水有详细讨论,参见其《思想史中的杜甫》(载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九本第一分,1998年3月)。本文侧重讨论杜甫草堂时期生活及其草堂诗环境景物描写之思想依据或本质。,特别是对草堂诗环境景物描写的深刻影响还含蓄却深刻地表现为以下四个层面:

第一,“民胞物与”的情怀。

杜甫忧国忧民的感情在入蜀之前诗歌中已得到充分表现,并为他争得“诗史”之誉,吴乔说:“诗出于人,有子美之人,而后有子美之诗”,并指出杜甫的为人,是“于黎民,无刻不关其念”(《围炉诗话》卷四),而蜀中草堂诗进一步表现了他对大自然生命的关怀,“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表现出他与花鸟生命的平等互动。杜甫关心草堂周围的一切生命,从梓州漂泊归来,关心他栽种的桃树,《题桃树》诗云: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高秋总喂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

顾宸云:“题属桃树,寓意却甚大。公一生心思,尽于此诗中。以堂中作天下观,以天下作堂中观。”(《辟疆园杜诗注解》卷八)

《四松》诗写对当初栽种的四棵小松树的关爱: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

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

所插小藩篱,本亦有堤防。终然掁拨损,得吝千叶黄。

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

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

足以送老姿,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带,配尔亦茫茫。

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

《楠树为风雨所拔叹》诗云:

倚江楠树草堂前,故老相传二百年。诛茅卜居总为此,五月仿佛闻寒蝉。

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

沧波老树性所爱,浦上童童一青盖。野客频留惧雪霜,行人不过听竽籁。

虎倒龙颠委榛棘,泪痕血点垂胸臆。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

《病柏》诗云:

有柏生崇冈,童童状车盖。偃蹙龙虎姿,主当风云会。

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

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

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

客从何乡来,伫立久吁怪。静求元精理,浩荡难倚赖。

明人钟惺云:“少陵如《苦竹》《蒹葭》《胡马》《病马》《鸂敕》《孤雁》《萤火》《归燕》《归雁》《鹦鹉》《白小》《猿》《鸡》《麂》等诗,于诸物有赞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劝诫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嘿者辩。咏物至此,仙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矣。”(《唐诗归》卷二十一)杜甫这种立场后来表现更充分,夔州时创作的《即事》:“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甘犹自青。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未闻细柳散金甲,肠断秦川流浊泾。”《过津口》:“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馀不尽酒,膝有无声琴。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他后来甚至说:“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从本质上说,这种感情立场表明杜甫对非人类生命的关怀,这种思想在古代却是源自儒家的仁爱情怀(11)杜甫草堂诗中所表现的动植物观被当代学者解读为生态思想,从当代价值观看当然如此。,这种感情正是宋儒所谓“民胞物与”情怀。张载认为“人本无心,因物为心。若只以闻见为心,但恐小却心。今盈天地之间者皆物也,如只据己之闻见,所接几何?安能尽天下之物?所以欲尽其心也。”(《张子语录》下,《张载集》),“体天下之物”,“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因此认为:“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17]75-90

第二,“格物”见性的思想方式。

草堂诗对景物细致入微的描写暗含道机。《绝句二首》(其一)云: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宋人罗大经评论云:“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林玉露》乙编卷二)

《江亭》诗云: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杨伦引宋人刘辰翁评点语:“物自私与花柳更无私实一意,物物自以为有私,则无私矣”,并评论曰:“今按自私谓物各遂性也,更无私谓物同适其天也。”“杜公性本高明,当闲适时,道机目露,不必专讲道学也。”(《杜诗镜铨》卷八)

《后游》诗云:

寺忆新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仇兆鳌比较二诗云:“‘欣欣物自私’,有物各得其所之意。‘花柳更无私’,有与物同春之意。分明沂水春风气象。”(《杜诗详注》卷九)

物、我平等,才能从物中参悟宇宙至理。儒家经典《大学》言人如何从小我走向大我,其中列举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作为实现内圣外王的路径。“格物”是内圣的起点,也是外王的基点。郑玄训“格”为“来”,认为人善则来善物,人恶则来恶物,而中唐思想家李翱言“格物”为“来物”,认为物入于心而不滞,卓然自明。后来程颢、程颐及朱熹认为“格物”是“穷尽事物之理”,视“格物”为人对外部世界的理解,“一草一木皆有理,须察”[18],“物物皆有至理”(12)《易学辨惑》录邵雍语,见《二程集》文集遗文,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74页。。古人论杜诗所写体现了“万物莫不适性”“物同适其天”,显然和宋儒所提倡的“格物”思想不谋而合。

第三,“格物”自适的心态。

杜甫生不逢时,社会的动荡,个人的流离,带给他悲伤的生命体验,啼饥号寒,杜甫是忧伤的诗人:“长歌激屋梁,泪下流衽席。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逆。”(《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乐极伤头白,更长爱烛红。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明朝牵世务,挥泪各西东。”(《酬孟云卿》)“把烛成桥夜,回舟坐客时。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异方乘此兴,乐罢不无悲。”(《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即日成往来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题短作简李公二首》其二)“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结束多红粉,欢娱恨白头。非君爱人客,晦日更添愁。”(《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万事尽付形骸外,百年未见欢娱毕。神倾意豁真佳士,久客多忧今愈疾。高视乾坤又可愁,一躯交态同悠悠。”(《相逢歌赠严二别驾(一作严别驾相逢歌》)“既饱欢娱亦萧瑟”(《观打鱼歌》),“欢娱恨白头”(《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倾动昏王室。棃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古时丧乱皆可知,人世悲欢暂相遣 ”(《清明》)。这种感受贯穿了杜甫一生及其创作,这是杜甫其人其诗的最大特色。

杜甫草堂诗却提供了另外一种迥然不同的快乐生活态度。杜甫安居于草堂之后,物质条件也并不富足,“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 ”(《江村》),有时不免陷入饥寒交迫之中,“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所以很少快乐,依然忧国忧民。但是,我们注意到,在草堂,杜甫专注于花鸟自然时,就会怡然自乐,自有一段知足之乐,这种快乐一方面来自道家对个体自由的追求、感知与享受——“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更有与物同性同乐的心理体验:“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白露》)“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衰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风吹几杖,不厌北山薇。”(《秋野五首》其二)杜甫之乐,既是一般世俗的愉悦,还有精神自足之乐,更有与物同性的快乐。杜甫草堂生活立场,是审美,也是哲学,“这种境界并不是一种道德境界,而是一种与道德境界不同的一种超道德境界”[17]45。这种快乐感很接近于孔颜乐处的境界。宋儒周敦颐论孔子最为赏识的弟子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云:“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通书·颜子第二十三》,《周敦颐集》)孔颜乐处乃至自然游目是北宋士人快乐之重要源头[19],程杰论北宋士人之乐云:“与时为乐、乐民之乐、与贤者同乐,这一系列‘乐’情的获得,与传统士人追求山水林野之美所实现的遗世逍遥之乐不同,有着乐在社会、合乎人伦的世俗性、现实性。这有助于避免遗世独立只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的孤清枯寂,从而带来丰富和充分的乐观情调。”[20]

第四,道通天地的境界。

杜甫草堂诗名作《绝句四首》(其三)诗云: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现代学者顾随先生认为,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其三)一绝,真是高尚、伟大,首前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清洁,由清洁而高尚”,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力,伟大”:

前两句无人,后两句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后两句代表心扉(heart’s door)。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门虽小,而“泊东吴万里船”。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则看船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若不如此,未免辜负老杜诗心。[21]

应该说,立足于天地宇宙审视人生,是中古以来流行的思维。周裕锴指出,“盛唐诗歌通常流露出一种带有漫长历史和辽阔宇宙意味的时空观念,既昂扬豪迈,又雄浑深沉”,“晚唐诗歌则常常体现出一种带有个人意味的时空观念。比起盛唐诗人来,他们的感情更加细腻,观察力更加敏锐,能体味到‘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幽微之处,而视野却缩小了,‘海日生残夜’退化到了‘人迹板桥霜’。即使是李商隐这样格调较高的诗人,也多半是向个人的‘小宇宙’中去寻找‘心有灵犀一点通’”,而“杜甫的诗歌是特立于以上两种唐音之外的异声突响。他的诗歌既不同于昂扬豪迈的盛唐之音,更迥异于纤弱工细的晚唐之调,而是雄浑中包含悲凉,细密中透出辽阔”,“杜诗中,历史的、宇宙的、个人的观念常常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形成其特有的沉郁顿挫 、苍凉悲壮的风格”[22]。刘若愚曾以《旅夜书怀》尾联“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为例,认为:“由于他(指杜甫)把个人的生命放在宇宙的背景上来观察,所以他能够在失望中作自我安慰,并觉得自己像一只在天地之间翱翔的沙鸥一样的自由。这个空间形象奇妙地 把个人的时间观念和宇宙的时间观念联系起来了”[23]。唐人志向高远,胸怀天下,俯仰古今,诗境阔大,如陈子昂的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孟浩然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王湾的诗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次北固山下》),王之涣的诗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李白的诗句“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杜甫亦不例外,但是与众不同的是杜甫善于将自己置于宇宙洪荒之间,人很渺小却又很伟大,这和中古诗人面对宇宙洪荒人生苦短的悲剧感已然不同,具有一种独特的崇高美,典型的诗例如《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正呈现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崇高境界,这种顶天立地的人生境界通于宋儒的天地境界。宋儒杨简云:“夫所以为我者,毋曰血气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也,混融无内外,贯通无异殊。”(《慈湖己易》,《宋元学案》七十四)

三、结语

最后,我们要强调,上述四端并不是杜甫那个时代流行的儒家思想,应该说是杜甫基于自己独到的生命体验,借助道家思想资源丰富、发展了儒家思想,而只有这种思想在宋儒那里发扬光大之后,我们“逆流而上”,才发现其最早滥觞的痕迹。

杜甫只是一介诗人,并非自觉的理论家、思想家,但作为儒家的虔诚信仰者,他在日常生活中,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出的思想倾向,尤其是他基于独特的生命感受,反映了儒学思想的某种新变,这种新变的倾向最终在中唐以来的儒学复兴运动即理学的兴起、演进中得到充分发展和展示。宋代理学的特点大致表现为两个层面:从思想形态而言,放弃了汉唐单纯重训诂章句的知识论传统,而重视主观精神提升,即从学到行;从价值实现的角度看,从追求政治理想转向同时也关注个人世俗生活,从追求外在的建功立业转向个人道德升华,从“外王”转向“内圣”。杜甫生前没有建立显赫的功业,但是他的道德情操和人格修养完全符合宋代以来理学从“外王”转向“内圣”的价值观追求,已显示出与宋儒人性观在某种程度上的一致性。在写景上表现出的这种特点在唐代诗人中还没有第二人。学术界历来关注宋代学者肯定杜甫忧国忧民、“一饭未尝忘君”对儒家精神的继承与表现,关注草堂诗环境景物描写的审美特征与诗歌表达技巧,其实杜甫草堂诗的日常生活描写、环境景物描写都源自杜甫对儒家思想的独特继承与发挥,并对宋代诗歌生活化特点和理学以及理学咏物诗也产生重要启发,程颢《秋日偶成》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朱熹《春日》诗云:“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仔细品味两位理学大家的理学诗名作,我们能够发现其与杜甫草堂诗的一脉相通或暗合。

在中国诗史上,杜甫是一位创新精神特别突出、创造力特别强大的诗人,他的诗史地位简单地说就是既“集大成”又“开诗世界”,且是通过“集大成”来“开诗世界”,杜甫的创新引领了古典诗歌多方面的重大转型、发展,其中草堂诗日常生活描写乃至环境景物描写在诗歌史与思想史上也具有深刻而重要的创新性并影响深远,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与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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