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道
2024-04-03威廉·福克纳
威廉·福克纳(美国)
威廉·福克纳(1897-1962),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新奥尔伯尼。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人物,对世界文学有重大影响的作家。福克纳以小说创作闻名于世,他一生共写了十九部长篇小说与一百二十多篇短篇小说,其中十五部长篇与绝大多数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他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1949年因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圣殿》《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等。
其短篇小说《公道》给人的启迪是,文学性有时体现在细节上——而不是故事情节上。作家的想象力有时也体现在细节上。福克纳在细节刻画上的能力是惊人的。但细节一定是具有效力的细节。该小说写黑人的愤怒:眼睛先是变成红色,然后是棕色,然后又是红色——这个细节重复了几次,福克纳小说中会多次重复一个细节,重复就是强化,强化了真实性。他还写道,那个人抓起一块泥块,将泥块捏成粉末,粉末从指间冒出来,也是表现无声的愤怒,敢怒不敢言。
《公道》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人物可怜又可笑,可悲又可爱。福克纳的小说总是有趣的,哪怕写悲剧也充满了诙谐。
一
我们每个星期六下午都会去农场,直到祖父去世。我们总是一吃完饭就乘上马车离开家,我和罗斯库斯坐在前座,祖父、凯蒂和杰森坐在后排。马儿飞奔,祖父和罗斯库斯会聊天,这两匹马是县里最好的一对。它们拉着马车沿着平路疾驰,甚至翻越一些小山坡也是如此。但是这是在密西西比的北部,在翻越某些小山坡时,我和罗斯库斯能够闻到祖父的雪茄烟味。
农场有四英里远。小树林里是一长排低矮的房子,没有刷漆,但黑人居住区的一位名叫山姆·法尔兹①的聪明的木匠将其维护得完好无损,房子后面是一些谷仓和熏制房,再远一点的居住区也同样被山姆·法尔兹维护得完好无损。他其他的事什么也不做,他们说他已经快一百岁了。他和黑人以及他们——白人住在一起;黑人称他为蓝牙龈②,而白人叫他黑人。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
当我们到达那儿,管家斯托克斯就会派一个黑人男孩带凯蒂和杰森去小溪边钓鱼,但是我不愿和他们一块儿去。我会去山姆·法尔兹的木工房,在那儿他在制作胸轭和马车车轮,我总会带给他一些烟草。这时他便会停下手上的活,将他的烟斗装上烟草——烟斗是他自家做的,用的是溪里的黏土和芦苇——他会对我谈起过往的日子。他像黑鬼一样说话——就是说,他说话的样子就像黑鬼说话那样,但是说的不是一样的话——他的头发是黑鬼的头发。但是他的皮肤完全不是肤色浅的黑鬼的颜色,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和下巴都不是黑鬼的鼻子、嘴巴和下巴。而且他的体形也不像黑鬼变老时的体形。他后背挺直,个子不高,有一点块头,他的面孔一直是平静的,当他在干活的时候或者当人们——即使是白人——跟他说话,或者他跟我说话,仿佛他置身于其他某个地方。即使他一人出去爬上屋顶钉钉子,一直也是这样。有时他会将完成了一半的东西搁在长凳上,停下工作,坐下来抽烟。当斯托克斯先生甚至祖父走过来,他也不会蹦起来回去工作。
所以我会给他烟草,他就会停下工作,坐下来装烟斗,和我说话。
“这些黑鬼,”他说,“他们叫我蓝牙龈大叔。而白人伙计,他们都叫我山姆·法尔兹。”
“那不是你名字吗?”我说。
“不是。过去的日子不是的。我记得。我记得直到我像你这般大的男孩时,我只见过一个白人,一个每年夏天到种植园来的威士忌商贩。是头人亲自给我取的名字。不过他并没有给我取名山姆·法尔兹。”
“头人?”我说。
“他拥有这个种植园,这儿的黑人,还有我妈妈,他拥有我长大前所知道的土地。他是喬克托族的一个头人。他将我的妈妈卖给了你的曾祖父。他说我不必走,除非我想,因为那时我也是一名勇士。就是他给我取名‘有两个父亲的。”
“有两个父亲?”我说,“那不是名字。那根本不是。”
“那曾经是我的名字。听着。”
二
这件事是我大到能够听懂话的时候,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的。他说杜姆从新奥尔良回来时,他带来了那个女人。他带来了六个黑人,尽管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在种植园拥有的黑人已经多得安排不下。有时他们会用猎狗来追逐黑人,就像你们追逐狐狸、猫和浣熊一样。然后杜姆从新奥尔良又带了六个回来。他说他是在汽船上赢的,所以他不得不要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带着这六个黑人,以及一个装有活物的大盒子和一只装有盐的、金表那么大小的金盒下了汽船。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杜姆如何从装有活物的盒子里取出一只小狗,如何将面包和金盒中的一撮盐弄成一粒丸子,并将丸子塞进小狗的嘴巴,然后小狗就死掉了。
杜姆就是那样一种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说,那天晚上杜姆下汽船时,他穿着一件镶满金子的外套,戴着三块金表,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即使七年过去了,杜姆的眼睛也并没有改变。他说杜姆的眼睛和离开之前完全一样,在他的名字叫杜姆之前,他和赫尔曼·巴斯克特以及我爸爸睡在同一张草垫上,晚上聊着天,就像男孩们会做的那样。
杜姆那时的名字叫伊克摩吐比,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头人的。杜姆的舅舅才是头人,他有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个兄弟。但是即使在那时,杜姆也不比你现在大,赫尔伯特说,有时头人会看着杜姆说:“外甥啊,你的一只眼睛是糟糕的,就像一匹劣马的眼睛。”
所以当杜姆长成一个年轻小伙,说他要去新奥尔良时,头人并不感到遗憾,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时头人已在变老。头人过去常常喜欢玩掷刀和掷马蹄铁这样两种游戏,但是现在只喜欢掷刀了。所以当杜姆离开后,他并不感到遗憾,尽管他并没有忘记杜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每年夏天威士忌商贩来时,头人就会向他问起杜姆。“他现在叫自己戴维·卡利考特了,”头人会这么说,“但他的名字是伊克摩吐比。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戴维·卡利考特的在大河中淹死,或者在新奥尔良白人的斗殴中丧生?”
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出走七年,他们没有听到他任何消息。然后有一天,赫尔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收到杜姆叫人送来的一根写有字的棍子,要求去大河接他。因为当时汽船不再驶进我们这条河了。有一只汽船仍然停在我们河里,但是它哪儿也去不了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在杜姆离开三年后的汛期,一天这只汽船驶了过来,爬上一个沙洲,死掉了。
这是杜姆的第二个名字——杜姆之前的那个名字的由来。赫尔曼说汽船过去如何每年四次来到我们的河上,以及人们如何到河边露营,等着看汽船经过,他说那个指使汽船往哪儿航行的白人名叫戴维·卡利考特。所以当杜姆告诉赫尔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要去新奥尔良时,他说:“我还要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从现在起,我的名字不叫伊克摩吐比了。我叫戴维·卡利考特。而且有一天我也要拥有一只汽船。”杜姆就是这样一种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七年后他派人将写有字的棍子带给他们,于是赫尔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便坐马车去大河接他,杜姆带着六个黑人下了汽船。“我在汽船上赢的他们,”杜姆说,“你和克劳-福特(我爸爸的名字叫克劳菲什-福特,但通常叫克劳-福特)将他们分了吧。”
“我不想要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我爸爸这么说。
“那么赫尔曼可以全部要了他们。”杜姆说。
“我也不想要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好吧。”杜姆说。接着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问杜姆他的名字是不是仍然叫戴维·卡利考特,但是杜姆并没有回答,而是用白人的话对其中一个黑人说了什么,那个黑人便点燃了一枝松节。接着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正注视着杜姆从盒子里取出条小狗,将面包和小金盒里装的新奥尔良盐弄成丸子,就在这时我爸爸说道:
“我记得你说过赫尔曼和我要分掉这些黑人。”
接着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看见其中一个黑人是个女的。
“你和赫尔曼都不想要他们啊。”杜姆说。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没多想,”爸爸说,“我要那个女的在内的那一拨。赫尔曼可以要另外三个。”
“我不想要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那你要四个,”爸爸说,“我要那个女的和另一个。”
“我不想要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我只要那个女的,”爸爸说,“你就要其他五个。”
“我不想要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你也不想要他们!”杜姆对爸爸说。“你自己这么说过的。”
接着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只狗已经死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新名字呢。”他对杜姆说。
“我现在的名字叫杜姆③。”杜姆说,“这是新奥尔良的一位法国头人给取的。用法语说叫杜-昂姆;用我们的话说,叫杜姆。”
“那是什么意思?”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他说杜姆如何盯了他一会儿。“意思是头人。”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他们如何考虑对他说的话。他说他们在黑暗中站着,盒子里杜姆还没下手的几只小狗在呜呜地叫着,磨蹭着,松节的光亮照在黑人的眼球上,照在杜姆的金色外套上,照在那条死掉的小狗身上。
“你做不了头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你只能站在妹妹这边。头人有一个兄弟和一个儿子的。”
“没错,”杜姆说,“但是假如我做了头人,我会把这些黑人送给克劳-福特。我也会送给赫尔曼一些东西,我每送一个黑人给克劳-福特,我就会送一匹马给赫尔曼——假如我做了头人的话。”
“克劳-福特只想要这个女的。”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无论如何,我会给赫尔曼六匹马,”杜姆说,“不过也许头人已给了他一匹马。”
“没有,”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我的魂灵仍然在步行。”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到达种植园。夜晚他们就在马路上宿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一路上都没说话。
第三天他们到达了种植园。他说头人见到杜姆很不高兴,尽管杜姆带了一份糖果作为礼物送给头人的儿子。杜姆给他所有的亲属都送了东西,甚至包括头人的兄弟。头人的兄弟独自住在溪边的一个小屋里。他的名字叫“有时醒来”。有时人们会给他带去食物。其余的时间人们见不到他。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如何跟随杜姆去小屋里看望“有时醒来”。那是晚上,杜姆吩咐赫尔曼·巴斯克特把门关上。
然后杜姆从爸爸手里接过小狗并将它放在地板上,然后用面包和新奥尔良盐弄成一粒丸子,让“有时醒来”看看丸子怎么产生功效。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当他们离开时,“有时醒来”如何点燃一根树枝并用毯子将头蒙住。
这就是杜姆回家的第一个晚上的事情。第二天呢,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头人吃饭时如何开始行为异常,并在医生赶来和烧树枝前死掉了。当葬礼执事将头人的儿子带来当头人时,他们发现他也行为异常而死掉了。
“现在该‘有时醒来当头人了。”爸爸说。
于是葬礼执事去把“有时醒来”叫来当头人。葬礼执事很快就回来了。“‘有时醒来不想当头人,”葬礼执事说,“他用毯子蒙着头坐在小屋里。”
“那只有伊克摩吐比当头人了。”爸爸说。于是杜姆成了头人。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的魂灵并不安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劝爸爸给杜姆一点时间。“我还是步行呢。”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但这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爸爸说。在头人和他的儿子入土之前,在吃席和赛马结束之前,爸爸终于去找杜姆了。“什么女人?”杜姆说。
“你说过当你当上头人。”爸爸说。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看着爸爸而爸爸没有看着杜姆。
“我觉得你不相信我。”杜姆说。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如何没有看着杜姆。“我觉得你是仍然相信那只小狗是生病了的,”杜姆說,“想想它吧。”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想了一下。
“你现在怎么想了?”杜姆说。
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仍然没有看着杜姆。“我觉得它是只健康的狗。”爸爸说。
三
最后吃席和赛马结束了,头人和他的儿子进入了泥土。然后杜姆说:“明天我们去把那只汽船拖回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自从变成头人以后如何一直念叨着那只汽船,念叨着头人的房子是如何的不够大。于是那个晚上杜姆说:“明天我们去把那只死在河里的汽船拖回来。”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只汽船在十二英里之外,它甚至不能在河里游动。所以第二天除了杜姆和黑人以外,种植园里就没有其他人了。他说杜姆如何花了一整天去找那些人。杜姆用上了猎狗,他在小溪边平地的空心圆木里找到其中一些。那天晚上他让所有的男人睡在头人的房子里。他把那些狗也留在房子里。
赫尔曼讲述他听到杜姆和爸爸在黑暗中交谈,“我觉得你不相信我。”杜姆说。
“我相信你的。”爸爸说。
“那就是我要奉劝你的。”杜姆说。
“我希望你将你奉劝的话对我的魂灵说。”爸爸说。
第二天早晨他们去往那只汽船那儿。女人和黑人步行。男人乘坐马车,杜姆带着那些狗跟在后面。
那只汽船侧躺在沙洲上。当他们走到它旁边时,发现船上有三个白人。“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爸爸说。
但是杜姆和那几个白人说起话来。“这只汽船属于你们吗?”杜姆说。
“它不属于你。”白人说。虽然他们带有枪支,但赫尔曼说他们看起来不像拥有一只船的人。
“我们杀了他们吗?”他对杜姆说。但是他说杜姆仍然在和船上的人说话。
“你们为它愿意付出什么?”杜姆说。
“你愿意为它给些什么?”白人说。
“它已废了,”杜姆说,“它值不了多少。”
“你愿意给十个黑人吗?”白人说。
“好吧,”杜姆说,“让那些和我一块从大河来的黑人站出来。”他们站了出来,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再让四个黑人站出来。”又有四个站了出来。“你们现在可以去吃那边那些白人的玉米了,”杜姆说,“愿它滋养你们。”白人离去,十个黑人跟在他们后面。“现在,”杜姆说,“让我们将汽船立起来拖走。”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和爸爸并没有随其他人下到河里,因为爸爸说到旁边去说话。他们走到了旁边。爸爸把话说了,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认为杀死那几个白人不好,但是爸爸说他们可以把石块装在白人身上,将他们沉到河中,没有人会发现他们。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于是他们追上了那三个白人和十个黑人。然后他们转身向汽船走去。就在他们来到汽船跟前时,爸爸对那些黑人说:“到头人那儿去。去把汽船立起来拖走。我要把这个女人带回家。”
“这个女人是我的老婆,”一个黑人说,“我要她和我在一起。”
“你也想肚子里装上石头被沉到河里吗?”爸爸对那个黑人说。
“你想自己沉到河里吗?”那个黑人对爸爸说。“你们是两个,我们可是九个。”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想了一下。然后爸爸说:“我们到汽船那边去吧,帮一下头人。”
他们走到汽船边。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直到返回种植园的时候,杜姆才注意到这十个黑人。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杜姆如何瞧瞧黑人,然后又瞧瞧爸爸。“看来白人不想要这些黑人。”杜姆说。
“看来是这样。”爸爸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每个晚上杜姆让所有的男人睡在大房子里,那些狗也在大房子里,每个早晨他们如何坐着车回到汽船那儿。那些马车装不下所有的人,所以从第二天起,女人们都待在家里。但过了三天,杜姆发现爸爸也一直待在家里。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也许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向杜姆告发的。“克劳-福特扛汽船时伤了背!”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告诉杜姆,“他说他要留在种植园里,坐着将双脚放在温泉里,这样他背上的病就可以掉回土里了。”
“这主意不错,”杜姆说,“他这样做已经三天了,对吧?那么现在那疾病应该掉到小腿了吧。”
那天晚上当他们返回种植园后,杜姆派人把爸爸叫来。他问爸爸疾病有没有移动。爸爸说那疾病是如何地移动得非常地慢。“你必须再坐在温泉里。”杜姆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爸爸说。
“希望你晚上也坐在温泉里。”杜姆说。
“夜晚的空气会让情况更糟。”爸爸说。
“那里有火就不会了。”杜姆说,“我会派一个黑人跟你一块去,让火一直燃着。”
“哪个黑人?”爸爸说。
“我在汽船上赢得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杜姆说。
“我觉得我的背好些了。”爸爸说。
“我们试试吧。”杜姆说。
“我感觉我的背好多了。”爸爸说。
“不管怎樣,我们试试吧。”杜姆说。就在天黑前,杜姆派了四个家丁将爸爸和那个黑人送到了温泉边。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家丁很快就回来了。他说他们刚踏进大房子,爸爸也进来了。
“疾病突然开始移动了,”爸爸说,“今天中午它就移到了我的脚上。”
“你觉得到了早上它就会消失吗?”杜姆说。
“我觉得会的。”爸爸说。
“今天晚上你最好坐在温泉里,也许能确保你好转。”杜姆说。
“我感觉到了早上它就会消失的。”爸爸说。
四
当时间来到了夏天,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汽船出了河底。把它弄出河床,他们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因为他们不得不砍倒树木为它开辟一条道路。他说现在汽船在圆木上走得快些了。他告诉我说爸爸是如何帮忙的。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在靠近汽船的一根绳索上有一个不允许别人占据的位置。那位置刚好处于汽船前廊下方,杜姆就坐在前廊他的椅子上,一个男孩举着一根树枝给他遮阴,而另一个男孩拿着一根树枝驱赶飞舞的虫虻。那些猎狗也待在船上。
夏天,汽船仍然在移行。赫尔曼说那个女人的丈夫如何再次来到杜姆跟前。“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杜姆说,“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克劳-福特解决这件事呢?”
那个黑人说他已经去找过了。他说爸爸要通过斗鸡来解决,爸爸的公鸡对黑人的公鸡,胜者获得那个女人,拒绝斗的算输。那个黑人说,他告诉过爸爸他没有公鸡,爸爸说那样的话,黑人就算输了,那个女人就归爸爸了。“那我要怎么办?”黑人说。
杜姆想了一下。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然后杜姆叫他来问爸爸最好的公鸡是哪只,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杜姆,爸爸只有一只。
“那只黑色的?”杜姆说。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杜姆就是那只。“呵。”杜姆说。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汽船行进时,杜姆如何坐在船廊上他的椅子里,俯视着拉绳索让汽船前进的家丁和黑人。“去告诉克劳-福特说你有只公鸡,”杜姆对那黑人说,“就告诉他你在斗鸡场会有一只公鸡的。就明天早上斗吧。我们会让汽船停下来休息一下。”那黑人便离开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然后杜姆正对着他瞧,而他并没有瞧杜姆。因为他说种植园只有一只公鸡比爸爸的强,那只是杜姆的。“我认为那只小狗没有病,”杜姆说,“你觉得呢?”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没有瞧杜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第二天汽船是如何停下来休息的。斗鸡场就在马厩里。家丁和那些黑人都在那儿。爸爸将他的公鸡放进斗鸡场里。接着那个黑人将他的公鸡放在了斗鸡场里。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瞧着那个黑人的公鸡。
“这公鸡是伊克摩吐比的。”爸爸说。
“是他的,”家丁告诉爸爸,“伊克摩吐比当着大家的面把它送给他的。”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已经把他的鸡抱了起来。“这是不对的,”爸爸说,“我们不应该拿他的老婆赌斗鸡。”
“那你退出了?”那黑人说。
“我想想。”爸爸说。他想了一下。家丁们观望着。那黑人提醒爸爸他说过的关于缺席的话。爸爸说他不是有意这么说的,他退出。家丁们告诉他,他只有放弃比赛才能退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又想了一下。家丁们观望着。“好吧,”爸爸说,“可是我被人占了便宜。”
两只公鸡斗了起来。爸爸的公鸡倒下了。爸爸迅速地把它拎了起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仿佛一直在等着他的公鸡倒下以便他迅速地把它拎起。“等等,”他说,他看着那些家丁,“现在它们已斗过了,是吗?”家丁们说是的。“那我所说的放弃的事就解决了。”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刚要从斗鸡场走出来。
“你不打算斗了吗?”那黑人说。
“我觉得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爸爸说,“你觉得呢?”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是如何地盯着爸爸瞧。然后他不再瞧爸爸。他蹲着。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家丁们看见那黑人盯着他两脚间的地皮。他们看见他抓起一块泥土,接着他们看见泥土细末从那黑人手指间冒出来。“你觉得这能解决任何问题吗?”爸爸说。
“不能。”那黑人说。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家丁们听不太清楚他说的话。但是他说爸爸听清楚了。
“我也觉得不行,”爸爸说,“拿斗鸡来赌你老婆是不恰当的。”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是如何地抬起目光,他的那只手的手指上满是尘土。他说那黑人的眼睛在昏暗的斗鸡场里看起来是红色的,就像狐狸的眼睛。“你要再斗一场吗?”那黑人说。
爸爸将他的公鸡放回斗鸡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的公鸡甚至还没来得及表现异常就死掉了。那黑人的公鸡站到它的身上得意地鸣叫起来,但是那黑人把那只活公鸡赶走了,他踩踏着那只死去的公鸡,直到它根本看不出像一只鸡样,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然后时间到了秋天,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只汽船如何来到了种植园,停在了大房子旁边,又死了。他说两个月来,他们一直看着种植园,拖着汽船在圆木上行进,但是现在汽船就在大房子旁边,头人的房子已大得足以让杜姆高兴。他举办了一场宴席。宴席持续了一个星期。宴席结束时,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如何第三次来到杜姆跟前。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的眼睛又变红了,就像狐狸的眼睛,他们可以听见房间里他的喘息声。“到我的小屋来吧,”他对杜姆说,“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我想到那个时辰大概到来了。”杜姆说。他环顾了一下房间,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杜姆,爸爸刚刚出去。“叫他也过来。”杜姆说。
他们来到那黑人的小屋,杜姆派了两个家丁去带爸爸过来。然后他们走进了小屋。那黑人要给杜姆看的原来是个新生儿。
“瞧,”那黑人说,“您是头人。您应该主持公道。”
“这家伙怎么啦?”杜姆说。
“瞧瞧他的肤色。”那黑人说。他开始环顾小屋。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的眼睛先是变成红色,然后变成棕色,然后又变成红色,就像狐狸的眼睛。他說他们可以听见那黑人的喘息声。“我能获得公道吗?”那黑人说,“您是头人。”
“你应该为拥有像这样一个漂亮的黄皮肤的家伙感到骄傲。”杜姆说。他瞧着那个新生儿。“我看公道未必能使他变黑。”杜姆说。他也环顾一下小屋。“过来,克劳-福特,”他说,“这是个人,不是铜蛇,他不会伤害你。”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就是不愿走上前去。他说那黑人喘息着,眼睛先是变成红色,然后变成棕色,然后又变成红色。“唉,”杜姆说,“这是不对的。任何人都有权保护自己的瓜田不受那些林中野鹿的糟蹋。不过我们先给这个家伙取个名字吧。”杜姆思考了起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时那黑人的目光变得平静了些,呼吸也变得平静了些。“我们就叫他‘有两个父亲吧。”杜姆说。
五
山姆·法尔兹又燃起他的烟斗。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用拇指和食指从火炉里捏起一块火炭举起来。然后他返身坐下。天色渐晚。凯蒂和杰森已从溪边回来,我看见祖父和斯托克斯在马车旁聊着天,这时,祖父仿佛已感觉到我在看他们,他便转过身来叫我的名字。
“然后你爸爸做了什么?”我说。
“他和赫尔曼·巴斯克特修了那道栅栏,”山姆·法尔兹说,“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说杜姆如何让他们将两根木桩钉进地里,用一根小树横搁在上面。那个黑鬼和爸爸都在场。杜姆当时没有告诉他们要修栅栏。”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就像他、爸爸和杜姆小的时候睡在一张草垫上,杜姆会在晚上弄醒他俩,让他俩起床和他去打猎,或者让他俩和他一起站起来拼拳头——纯粹为了好玩,直到赫尔曼·巴斯克特和爸爸躲他。
“他们将小树横着固定在两根木桩上,杜姆对那个黑鬼说:‘这是栅栏。你能翻过去吗?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鬼将他的一只手放在小树上像一只鸟一样飞了过去。
“然后杜姆對爸爸说:‘翻过这栅栏。
“‘这栅栏太高了,翻不过去。爸爸说。
“翻过这栅栏,我把那个女人给你。”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盯着那栅栏看了一会儿。‘让我从栅栏下面钻过去吧。他说。
“‘不行。杜姆说。
“赫尔曼告诉我,爸爸是如何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不是我不相信你。杜姆说。
“‘我们就把栅栏修这么高。杜姆说。
“‘什么栅栏?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围住这个黑人小屋的栅栏。杜姆说。
“‘我不能修一个我翻不过的栅栏。爸爸说。
“‘赫尔曼会帮助你的。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就像杜姆过去常常弄醒他们去打猎一样。他说那些猎狗大约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他们,那天下午他们开始修栅栏。他告诉我他们在溪边平地砍下小树然后徒手拖回来,因为杜姆不让他们用马车。所以有时一根木桩要花掉他们三四天时间。‘没关系,杜姆说,‘你们时间充足。而且锻炼会让克劳-福特晚上睡得安稳。
“他告诉我他们整个冬天和第二年夏天都在修栅栏,直到那个威士忌商贩来了又走了。然后栅栏修好了。他说他们打下最后一根木桩那天,那个黑鬼从小屋里走出来将他的一只手放在一根木桩上(那是木桩做的栅栏,那些木桩被竖直地打进地里),像鸟一样飞越过来。‘这栅栏不错,那黑鬼说,‘我有东西给你们看。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从栅栏上飞了过去,接着走进小屋,接着走了出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抱着一个新生儿,他将新生儿举起,使得他们从栅栏上方能看见。‘你们觉得这个肤色怎么样?他说。”
祖父又叫了我。这次我站起身。太阳已经落到那座桃园后面。当时我只有十二岁,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似乎没头没尾,没有意义或者结局。然而我听从了祖父的喊声,这倒不是因为我厌烦了山姆·法尔兹的喋喋不休,而是因为一种孩子暂时逃避他们不太明白的东西时的急切;我们都本能地迅速地听从祖父的话,不是因为担心他不耐烦或者被他训斥,而是因为我们都相信他行得正,都相信他半梦半醒的人生是由一幅美好的画卷(也许有些浮夸)到另一幅美好的画卷构成的。
他们都坐在马车上等着我。我钻进了马车;两匹马立刻动了起来,它们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马厩。凯蒂钓到一条鱼,大概有薯片大小,但她湿到了腰部。
我们驾车前行,马儿已经在小跑了。当我们经过斯托克斯的厨房时,我们闻到了烤火腿的味道。那味道跟随我们到达种植园大门口。当我们转上回家的马路时,差不多已是日落时分。然后我们再也闻不到烤火腿的味道了。“你和山姆谈了些什么啊?”祖父说。
我们行驶着,在那奇异的、有些不祥的弥漫的暮色中,我相信我仍然能够看见身后的山姆·法尔兹,坐在他的木头上,身影清晰,完整,一动不动,样子就像博物馆里浸泡在防腐剂缸里很长时间的某种东西。就是那样。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我不得不等到我经历、穿越和超越那弥漫的暮色。当时我知道我会理解这一切的。但是到那时山姆·法尔兹已去世了。
“没什么,爷爷,”我说,“我们只是聊天。”
①原文为Sam Fathers, Fathers是多个父亲的意思。
②在美国南方黑人民间传说中,蓝牙龈的人有魔法,能蛊惑人,能使人无缘无故死去。黑人往往拿他们来吓唬孩子。
③杜姆,英文原文是doom,有“末日”的意思。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