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弯弯(节选)
2024-04-03谭谈
谭谈
九
多情的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在房间里越拉越长。柔和的风,一阵比一阵凉。欢欢睡过去了,发出轻微的、甜蜜的鼾声。嫩嫩的小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个牵动着妈妈心肺的田螺壳。
金竹坐在床沿上,给欢欢掖掖被窝。又拿起二猛给欢欢买回来的花衣裳,凑到灯光下看着。心,浸在一种慌乱、起伏的思绪里。那对清亮的丹凤眼,望着窗口射进来的月光发起呆来。刚才,凤月告诉她,她和二猛出去走走时,她答应得那么爽快。可是,当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外远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像突然倒翻了一个五味瓶,使她显得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一半是欣慰,庆幸二猛和凤月总算靠近了。一半是什么呢?她说不上。她在床沿上,给欢欢讲着故事,慢慢地乱套了,后一句不接前一句了。听熟了妈妈的这些古老的故事的欢欢,听着听着仰起小脑袋望着妈妈笑起来了:“妈,讲错了!讲错了!”
金竹一怔,明白了,一把抱起欢欢,亲起嘴来。她脸红红的,就像抹了红粉子似的。她不明白,二猛跟着凤月出去以后,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像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慌得很,闷得很呢?
她毕竟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她很快地赶走了脑子里那热一阵、冷一阵的复杂思绪,爱抚地哄着欢欢睡觉了。孩子,真听妈妈的话。她钻进被窝里,妈妈的手轻轻地在被窝上拍了拍。一曲催眠曲还未哼完,小家伙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月亮的光线条,在房子里越拉越长了。天上的圆月儿,愈来愈斜西。夜,深了。二猛还没有回来。此刻,他们在何处?枇杷树下?绿竹林里?黑水溪边?还是……该谈得挺投机吧?金竹在心里猜测着。她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她想,二猛,是一块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金子,表面还粘着厚厚的泥土。有眼力的人,才能透过泥土看到闪光的金子。他似乎傻乎乎的,实则,他憨厚、纯正、爽直。但愿凤月的眼睛能穿透泥土,看到这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外面脚步响,很粗很重,金竹知道是二猛回来了。大门还没有关,一直等他回来。他跨进大门,没有朝金竹这边的房间打个招呼,就箭直朝自己房里走去了。
“二猛。”金竹喊。
“嗯。”他闷声应道。
“回来了?”
“嗯。”
“洗个脚吧,有热水。”
“不了。”
他闷声闷气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金竹敏捷地感到情况不大对头,很想叫他来问问。然而,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哥去世了,自己这个嫂嫂,有些事真不好管得太细呵,有些话吐不出口呵!
天刚蒙蒙亮,他那边的房门就响了。他走进茶房里,讲了声:“嫂嫂,我走了。”
金竹翻身起床,边穿衣服边答话:“你怎么啦?天亮了,吃了饭再走呀。”
“不了!”
他的話音像闷雷,说完他便跨出了大门。待金竹追出来,微微的晨曦里,只见二猛已经下完屋前的坡道,快到黑水溪边了。
她了解他那个犟脾气,晓得这时候追着他去问,也问不出一个名堂来。她叹息一声,转身进屋了。
下午,金竹刚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秃二叔传过话来,说凤月又恢复了原来那些条件。金竹在心里默默神,全部达到对方的要求,至少要花上八百元。这不知是二猛的身价低了,还是凤月的身价又高了?
……
第二天,二猛回矿去,走得很晏。太阳挨山的时候,他才动身。金竹拉着欢欢送他。送到黑水溪边,送到木板桥上。晚霞里,欢欢和二猛同时扬起了手臂。她看着二猛跨过公路,甩开大步,在这条古老的、攀山而上的石板路上,渐渐远去……
“金竹。”
秃二叔从对岸上了木板桥。他不知又到哪里喝了酒来,满嘴喷着酒气。
“呃。二叔。”金竹轻声细语地答着话。
“回去吧?”
“嗯。”
“一路走。”秃二叔说。
“好。”金竹抱着欢欢转过身来,指着秃二叔对欢欢说:“快喊二公公。”
“二公公。”欢欢甜甜地叫道。
“呃——”秃二叔拖着长音应道,眼睛笑眯了。
秃二叔走在前,金竹跟在后。上了一段坡,秃二叔吞吞吐吐地说:“二叔有句话想给你讲,又连不好开口。”
金竹的心窝子一热,警觉地说:“侄媳妇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做长辈的只管说呀!”
“唉,这些日子,也难为你啦!”说到这里,秃二叔粗粗地喷了一口酒气。“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要忙内,又要忙外,着实难啦!”
两双脚步响。金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似乎猜着了秃二叔下面的话,她有些害怕,等着他把话说明,秃二叔却又不说了。
走了一段闷路,他终于开口了:
“这次,石湾里赵胖子从部队上回来迁家眷。没想到,他堂客冇得福气,突然得急病死了。赵胖子在部队上混了个师部的科长了。听说是个县太爷那么大的官。”
他对我说这些话做甚?金竹听着,一颗心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揪着,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了。她放慢了步子,一步一步挪动着。额角、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胖子的父母想丧事喜事一起办,给他续个堂客带到部队去。金竹,你看……”
这时,秃二叔转过头来看金竹,方知她已落后一截了。
“金竹,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二叔,你是多喝了些酒吧?”
“不!不是酒话。赵胖子父母亲口嘱咐我的。我把你的情况向赵家介绍了,他们一家人都满意。”秃二叔喷着酒气说。
“我……还没有想这事呀!”
金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紧紧地抱着欢欢,好像有人要把她抢走似的。
“现在是新世道了……”
“不,我不是……我是想,我的欢欢……”
“孩子当然带过去啦。人家一个大科长,还怕多下这个乖闺女呀!”
“妈妈,要带我到哪里去呀?”欢欢用小手抱着金竹的脖子,问。
“欢欢,妈带你在家,不带你到哪里去。真的,不!……”金竹慌乱地安慰着孩子。
“唉!”秃二叔叹息了一声,“好吧,你好生想一想。这可是打起灯笼难寻到的好事呀!”
“我,不,我,不……”
金竹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热血,直往她的脑门顶上冲……
上了几级石梯,秃二叔又规劝了金竹几句,便晃晃荡荡拐上了去自家屋里的路。
金竹的脑袋里嗡嗡轰响着。她紧紧地搂着欢欢,飞快朝屋里奔去。这时,溶溶暮色罩住了翠竹峰。夜来了。
十
夜,大雨倾盆……
巨大的雨网,罩住了翠竹峰,罩住了黑水溪,罩住了盘山路,也罩住了山脚下翠竹寨的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农舍。
弯弯山道上,金竹撑着一把青布雨伞,背着欢欢,吃力地行走着。昨天晚上,欢欢突然发高烧,额头热得烫手。她哼叫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到大队的合作医疗站请赤脚医生看了看。那个年轻伢子给欢欢量了量体温,听了听心跳,说很可能是肺炎,要输液。而合作医疗站没有打吊针的器具,医生劝她赶快送公社卫生院。她饭没吃,脸没洗,背着欢欢踏上了这条盘山的石板路,翻翠竹峰奔公社卫生院去了。
在公社卫生院忙乎了一天,孩子总算退烧了。医生说不要紧了,开了些药,嘱咐她把孩子带回去,找赤脚医生打几天青霉素,就会好的。天挨黑的时候,她背着欢欢走出了卫生院。刚出门,天变脸了,落起雨来。她只好到路边一个熟人家里借了把伞。
天越来越黑,脚下的路模糊不清了。雨没住,风没停。她艰难地行走在山间石板路上。风打雨斜,她怕淋着背上的欢欢,使她的病情加重,便将伞严严实实地遮着孩子,自己身前的衣裤,淋得透湿了。唉,真是的,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拉扯着孩子,真难呀!
爬上翠竹峰,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想进山顶上公社药场的屋子里去歇歇,心里又惦记着栏里的猪一天没喂食,早该饿得嗷嗷叫了。她站在这栋红砖楼房的阶基上,把伞换了个手,缓了口气,又抬动脚步下山了。
刚下了几级石梯,前面一道手电光射来,随即传来了喊声:
“嫂嫂!”
二猛来了。她不觉心头一热,想:他怎么知道欢欢病了?为什么从山下走来?她还未来得及问,二猛一溜小跑,冲到她面前来了:“快把欢欢给我吧!”说着,一双粗壮的手把欢欢接过去了。
“你到家了?”
“嗯。见门锁着。一问,才晓得你带欢欢到公社卫生院看病来了。”
“你呀,总是惦记着家!”金竹动情地说。
“怎么样?欢欢的病?”二猛关切地问。
“医生说不打紧了。”
欢欢已经在妈妈的背上睡得很香。移到叔叔的背上,小家伙還没有醒来。金竹的背上没了欢欢,顿时感到轻松多了。她打着手电,为走在前头的二猛照着路。
雨点,敲打着遍山遍岭的树枝竹叶;风,摇曳着成百上千亩松树竹林。到处都哗哗啦啦响。山里的雨夜热闹极了。手电光,点亮着一块一块光滑的石板。金竹紧紧跟在二猛身后,不时移动手电照照睡在叔叔肩头上的欢欢。心里,时不时翻上来一个热浪头。这是一种什么情感在涌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细嚼。只觉得此时此刻心里怪热乎的,怪舒服的。
“嚓、嚓、嚓……”
二猛壮实的脚板,跟着金竹照过来的手电光,敲响一块一块黑浸浸的光滑的石板。心里头就像眼前这风雨逞狂的世界,很不平静。哥在世的时候,他很敬重自己的嫂嫂。哥去世以后,他更敬重自己这位真正地值得人敬重的嫂嫂。眼看,哥离开人世一年多了。近些日子来,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越来越强烈地在心里波动。特别是看到凤月在他当工人前后的变化,使他更觉得金竹的可敬。金竹,真好的人!他常常对着翠竹峰,痴想着。一个念头涌上来,他马上惊惶地摇摇头,在心里责怪着自己:胡闹!她,不是旁人,是自己的嫂嫂呀!可是,他转而又想,嫂嫂也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她那么好,那么温顺善良,她为什么不能再得到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呢?
风,一阵猛似一阵。雨点很猛,砸到腿上,似乎有点隐隐发痛。长长的下坡路走完了,来到了黑水溪边。村寨里一栋栋农舍,透出一点一点暗淡的灯光。
踏上木板桥,二猛的心胸又如脚下的黑水溪,浪峰叠叠,水波滔滔。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感情潮水,继续冲击他的心灵。唉!人,人的感情怎么这样复杂呢?
这时,金竹的手电光,射到前面去了。二猛抬动大腿,一步一步在木板桥上走动。风狂,雨猛,二猛的身子晃动起来。金竹赶紧跟上去,用一只手托住二猛背上的欢欢。两人缓缓地走过桥去。
“呼——”
一阵旋风卷过来,金竹和二猛同时站立不稳了,脚下的桥板,随着他们身子的晃动,摇动起来。这一瞬间,两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挨紧了,互相搀扶着,迎着风,顶着雨,向对岸走去。
两颗心,在木板桥上激烈地跳动着……
十一
回到家,吃了饭,喂了猪,洗了脚,一切安置妥当,已经很晚了。二猛把欢欢送到床上,便回自己房里去了。这时,金竹也上床躺在了欢欢身边,忙了整整一天,很累了,可是,金竹又像大猛刚去世时的那些日子一样,怎么也睡不着。归途上的一幕幕情景,就像黑水溪里的水,在心头翻腾不息。生活,真是一部深奥的书呵。一个山乡女子,在这部书面前不知所措了……
“当!当!当!”
半夜过深,突然有人敲金竹的房门。她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问:“谁?”
“我。”二猛瓮声瓮气的声音。
“有事?”
金竹披衣下床,靠着门边的墙壁,问。音调有点诧异,心也跳得快些了。
“没、没……”二猛慌乱地说。
“那……你……”金竹的声音很低了。
“睡不着,我准备回矿去了。”
“就走?”
“呃。”
“还烂早呀?”
“……”
没有回答。接着,传来脚步走动、拉动大门门闩的声音,金竹急了,忙点燃煤油灯,开门走了出来。
“嫂,我走了。”
“你疯了!现在鸡还未叫,外面又下这么大的雨。”
金竹一把拉住二猛。外面,大雨哗哗作响。
二猛走进茶房坐下了,金竹也坐下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两颗心,在怦怦地跳动着。
半晌,金竹说:“二叔前天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要和你商量一下你和凤月的事。”
二猛呆呆地坐着,不作声。半天,他哼出一声:“还是让我走吧。”“硬要走,也得煮了饭吃再走呀。我马上动手。”金竹夺下二猛肩头上的帆布袋子,挂到了墙壁上。
茶房里,火烧起来了。一根根干竹枝丫丫,在火中哔剥作响。金竹把铁锅装上水挂在火上,然后坐在旁边用竹盘箕选着米,把混在米里的谷粒、稗子、砂土拣出来。
二猛自动担负起了烧火任务,不时将一把竹枝枝折断送进火中。突然,火中的竹枝丫,长长地喷射着火焰,发出“吱吱”的响声。老辈人说,这是火在笑,有喜事降临。平日,二猛准会乐一阵。此刻,他埋头想心事,没有理睬。
水开了,米下锅了。二猛埋着脑袋,突然冒出一声:“我,我想过了。想了好久了!”
“……”金竹坐在火边洗着菜,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抬起头来,望着他,问:
“么子事?”
二猛涨红着脸,卡住了口。金竹的心跳得厉害,不好再追问。
“我和凤月会过不好的。”二猛把头埋得更低了。
“会过得好的,会的……你应该……”金竹的心也乱了,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她摆弄着手中的菜叶,头也渐渐低下去了。
“我,是个挖煤的。她……”
“她不错呀,长得漂亮,文化又高,又是商店的营业员。你……”
“别说了!”二猛粗声粗气地打断金竹的话,“我全都想过了。”
“想过么子了?”金竹低低地问。
“我想,我想……我想……”
下面的话,二猛这些日子来,考虑过千百遍,此刻要把它吐出口来,却是那样的艰难!
又一节竹枝枝,在火堆里喷射着长长的火舌,发出“吱吱”的笑声。火光中,二猛的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金竹的耳根子,也滚热滚热了。
“我想,”二猛咽了一口口水,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想我们永远做一家,真正的一家!”
金竹手里的一把青菜,掉到了水盆里,水滴儿溅了她一身。她站起来了,羞涩地向窗台边走去。心胸里,千波万浪奔涌着。二猛要说的话,她早就猜着了。可是,当二猛一下把它挑明,她却仍旧感到突然,感到紧张,感到慌乱……这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此刻,又想起了孩儿时候奶奶讲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好像那个冇娘冇爹的勤劳后生子,站到了自己面前。一丛火花,在她的心灵深处飞溅开了。然而,很快地,心里的火花熄灭了。一股浊黄的溪水涌上了她的心,淹没了这美好的记忆。她想,自己比田螺姑娘差一千倍,一万倍,而……而他……却比那后生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他应该有一个比自己好的、比自己美的、比自己年轻的红花姑娘做伴儿。我,不能这样去害他,破坏他应该得到的幸福。快收起这念头,做一个好嫂嫂吧!她站立不稳了,身子晃动起来。她赶紧扑到窗子边,双手攀住窗台。窗外,哗哗哗哗,下着倾盆大雨。
二猛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几次想偷偷看看金竹,却没有这个勇气。他尖着耳朵,等着金竹回话。
她扶着窗台说话,音调都变了,里面浸满了痛苦,浸满了良好的愿望:“二猛,把我当你的好嫂嫂吧!凤月,比我好一千倍。你,应该有一个比我好的……”
“我,我,我就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
“不,不不……”金竹越发慌乱了。为了使他死了这条心,她违心地说,“我,已经有了……”
“真的?”二猛的嗓门大了。
“二叔也为我找到一个了。”
“哪里的?”二猛像是突然被谁擂了一拳,火气很盛地追问。
“石湾里的。”
“干么子的?”二猛的话,俨然像法庭上法官审讯犯人似的。
“部隊上的。死了堂客。”金竹越说心越寒了,全身抖动起来。
“叫么子?”
“姓赵。刚讲起,还没有来跟你商量。”金竹的话一句比一句低。这时,一个“赵”字吐出口,犹如有一把尖刀插进她的心窝。
二猛气呼呼地抓住一把燃得正旺的竹枝枝,在灶膛里狠狠地拍打着。竹枝落处,灰尘四起。不一会,火熄了。那些被强行打熄的一个个竹枝枝上,冒着缕缕青烟。房间里,塞满了呛人的烟雾。二猛立起身来,抓起金竹刚才夺下的帆布袋子,呼地拉开大门,跑了出去。
(节选于《芙蓉》1981年第1期)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