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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谎言

2024-04-03蒋华

湖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陈胜

蒋华

陈胜坐在我对面,诉说周理的不是。

我如果不是与周理有过好几年的交道,只是听了陈胜的述说,我一定会觉得周理是个道德败坏的骗子。他开口就是谎话,不但骗朋友,甚至还骗自己的亲人。

面对陈胜突然的造访,我有些诧异。我的书房杂乱无章,书籍堆得四处都是,书房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书本和茶具,还放着一盆疏于打理,变得稀疏零落的兰草,三盏垂下来的似圆形头盔般的灯也不显得明亮。在陈胜进门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闪即逝的惊异——地上的箱子和书本实在太多。坐定后,他四处张望了一番,笑道,真是满屋书香啊。其实,屋内很多旧书因为保管不善,总时不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墙角那堆凌乱的纸盒上,好像在揣测里面的东西。

我们的谈话在略显尴尬的氛围中开始。对话之初,我并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他只是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通,当你即将要关注他说的这个话题时,他却又开始说其他话题了。直到最后,他话题的焦点才聚集在周理的身上。

看着陈胜急速开合的嘴,我感觉有些疲倦。我和他的中间,还摆放着三摞书,书摆得不高,这道屏障并不影响我们的对话和喝茶,我没有将它们搬开,他也不好亲自动手。透过书本,我看到杯子因为经过长时间的浸泡,留下了一道白色的水渍,就像没有洗干净的污秽,水一旦加满,便会消失不见。他拿起杯子,却发现茶水已经喝光,我也忘记了添加,那道白色的水渍也随之显现了出来。他放下杯子,手还捏着杯底,他的手指上,戴了一枚银白色的戒指,而戒指正对着那道白色的水渍。

添了一杯茶后,我的脑袋开始放空,捂嘴打着很明显的呵欠——我在对他下逐客令。但他故意忽略了我的举动,自顾自地说着。前面的那些话语显然已经不能激起我听下去的欲望,陈胜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一个星期没有见过他(周理)了?

这话很有挑动性,确实,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周理了,之前有朋友打电话给我问起他,我才想着跟他联系,结果,他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尝试联系过他的同事,他们也说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们也联系不上。我辗转才联系上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愤愤地说,谁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确实有好些天没见过他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消失的原因。陈胜颇有些神秘地笑道。

什么原因?

反正是不好的原因,我想,你也不愿意听,我跟你是朋友,但你又跟他是朋友,我不想因为我的话影响你们的友情。陈胜将语速降了下来,有种欲擒故纵的意思。

陈胜这话有明显的问题,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说了很多周理的不是了,这时候突然说这种话,其实就是想勾起我听下去的欲望,诱导我接受他的观点。

很多人觉得,一个说别人不是的人,一定是生活中的失败者。但陈胜不是,读书的时候,他就品学兼优。工作后,他也很快脱颖而出,走上了领导岗位,就在别人艳羡不已,认为他会在单位更进一步时,他却突然辞掉公职,自己开了公司,而且很快将公司做得颇具规模。这样一个成功者,坐在你对面讲你一个朋友的品德上的缺点和瑕疵,你会相信吗?很多人或许会犹豫,会动摇自己以前形成的印象。但我不会,我有自己的判断,最主要的是,跟周理做朋友这些年,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一直以来,我对周理还是比较信任的,但听了陈胜的这些话后,我还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说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时候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原因的。说完,陈胜起身告辞,在我错愕的眼神中,不再说周理的任何事,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陈胜没找我聊天,周理没有消失之前,周理也是坐在陈胜现在坐过的地方,对我说起了陈胜。

周理说得很含蓄,但我还是听出来了,他其实是在劝我要辩证地看待陈胜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在他看来,陈胜的成功,并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用了很多不堪甚至肮脏的手段,他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是的,他是站在朋友的角度,对我发出真诚的建议,不要去听信陈胜的任何言语,否则,下一个受伤的就会是我。

陈胜的品学兼优,是因为他善于迎合老师,于是,他在学校成了学生会的主席,而老师也会装作不经意地将考试题目泄露给他,好让他成为典型,成为榜样,成为学校想要树立的标杆。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头脑活泛,口齿伶俐,思维敏捷,而且,他长相帅气,是学校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周理觉得前面的话有些问题的时候,补上了后面这句。

我说,这不挺好?这也是一个人的能力。

是的,陈胜是个聪明人,太聪明了,但是越是聪明的人,如果他的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危害会更大。

他危害了什么呢?

周理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我道,我们是朋友吗?

我点了点头,这跟我们是不是朋友有关系吗?

当然有,是朋友,我才会告诉你有关他的事情,是朋友,你才有可能相信我的话。他有些激动。

其实,他完全不必有这样的情绪,我并不是质疑他,这只是我的说话习惯,就像有些人總喜欢反问句,有人喜欢感叹句,而有人喜欢在结尾加上语气助词一样。

周理继续讲陈胜那个冗长的故事,陈胜在参加工作后,便搭上了单位领导的女儿,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他们在单位刻意保持安全的距离,但谁都可以看到他们在行走交错那一刹那的眉目传情。陈胜想证明自己靠的是能力,而不是女朋友家庭的关系,可是谁在乎呢?大家看到的是,他以很快的速度爬到了单位领导的岗位上,那些一起进入单位的青年才俊都被他踩在了脚下,对了,这里面就有周理。

周理向我详细地描绘了陈胜和他女朋友之间的那些事,就像他们两人被关在玻璃罩里面,而周理一直在外面目不转睛地注视里面发生的一切。有些细节的描述,快突破我心理承受的范围了。我只得赶紧打断他,这些细节就不要说了,说结果吧。

结果?结果还能是啥,他玩了手段,他始乱终弃。周理愤怒地说道。

为什么你会关注他这些生活上的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也是追求者。

对,这样就好理解了,对话一开始,我就有这样的疑惑,只有他自己说出来,大家才知道,这不是我杜撰的。

在事情即将败露的时候,陈胜果断抽身,从单位辞职,自己创办公司去了。事实证明,他的那一套在哪里都混得开,别人总能被他几句话打动,从而找他合作。但周理认为,这不过是他的手段,跟他的能力没有任何关系,他欺骗了那些合作者。

音响里放出舒缓的音乐,也未能消解一下周理的怒气,从进我的书房开始,他就搅乱了整个室内的空气,让它变得凝滞,就像放置很久的糨糊里插了一根筷子,我几次想岔开话题,却无法搅动分毫。他端起茶杯的手,总是会微微颤抖,不到两杯茶,中间凹陷的杯垫中就积了一小洼水。

一个时间段的事情说完,周理便会随手在我和他的中间拿起一本书,并不看,只是一手握着书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腹捻着快速地翻一遍,让书页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有时他会重复做一遍,然后将书本放回去,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手表,并不名贵,是一块运动智能手表,可以連接手机,监测每天的运动数据。

我不停地给周理的茶杯续水,说上几句话,他便端起来一饮而尽,在我续水时,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和中指轻叩两下桌子,但话还是不会停。我觉得整个晚上充斥着五种声音:他的说话声、喝茶声、轻叩桌面声、我的续水声加上我间或的插话声。有时候还是几种声音集合在一起的混响,让整个书房显得有些嘈杂。值得庆幸的是,我那空荡荡的家基本就我一人,而且,窗户一关,隔音效果也非常不错,不会影响到家人和邻居。

临走,周理对我说,今天的话希望你不要传出去,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人,更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实在是这些年,他做的事情太不地道了。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话而影响你的情绪。

我说,放心,我听完就忘了。

周理满意地笑了,那就好。

我的朋友都喜欢跟我说心里话,因为我对别人的秘密守口如瓶,到了我这里,秘密就真的成了“秘密”。

送陈胜出门时,电梯间的灯光因为接触不良,闪闪烁烁地,照得陈胜的脸就像用手持摄像机拍的影像,模糊不清。

我与陈胜没有过多的交往,但我很早就在周理的口中听说过他,周理对他的才能叹服不已,但后来慢慢地就不再说他了,偶尔快要说到他的身上,就硬生生地打住。刚开始的时候,周理说要将陈胜介绍给我认识,我不以为意,因为他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总会进行艺术夸张。他以前推崇的人,在我看来,个个非常平庸,有些甚至只能用庸俗来形容。等到我要他将陈胜介绍给我认识时,他却总是岔开了话题,我知道,他们之间一定产生了嫌隙,但是,我也不会细问。

周理后来变得行踪神秘,来我家的频率变得非常少,但我从没问过原因,你可以说我对待朋友凉薄,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隐私,我又何必刻意去打听呢?

陈胜临走时留下的悬念,让我觉得应该去了解一下周理现在的状况。

周理的家是父亲留给他的一栋两层的老式房子,从主路进去经过一个下坡,再穿过一个长着一棵高的柚子树的院子和一个小垃圾回收站中间的小道,往前走上两百米左右,就能看到他家,很好辨认——只有他家前面立了一个方形水泥墩,为了防止上面下坡的车辆来不及刹车直接撞上房子而筑。在密密匝匝的房子间,他家的房子显得尤为简陋,别人的房子外墙都贴着瓷砖或者粉刷过了,只有他家只是水泥,透出清冷寂寥的感觉。

我很久以前来过一次,其时,他的父母还在。周理领我进去前,再三嘱咐,路过一楼的时候,脚步尽量要轻点,因为他的母亲神经衰弱,弄出的声响稍大一点,她便会不舒服,甚至可能晕厥。他的父亲下半身瘫痪,只能常年坐在轮椅上。他不在家时,两个老人互为支撑。

一楼的客厅由于长时间紧闭门窗,从外面进去,就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墨汁。周理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坐在轮椅上,正好挡住了狭窄的通道,要不是周理拖着我,我不是踩到他,就是会扑到他的身上。周理的母亲听到声响从里屋走了出来,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周理用力拽着上楼。我踉踉跄跄,在楼梯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周理只有停下来,双手下压,示意我慢点轻点。下面已经传来他母亲病恹恹、软绵绵的声音,谁来了?你在干吗?声音小点,这么响,我头疼。

我把鞋子脱下来,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就像入室行窃的贼。周理关了门,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该死的压迫感,让我感觉肺都被憋坏了。

那天我们在楼上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却像电影里接头的人一样,将声音压低到彼此能够勉强听到的程度。这是一次压抑的交流,我完全忘了我们说了些什么,应该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当然,即使重要,在那种环境下,内容是会被一再冲淡的。

只记得提着鞋走下楼的时候,周理的父母不知道去了哪里,屋子一下子显得空荡了,安静了,就像走过林深叶茂黑黢黢的森林,但那种压抑感从四肢百骸透了进去,让人止不住地腿软,而黑暗像数只躲在隐蔽处的恶犬,它们用凶恶的眼神窥视着你,寻求机会和破绽,随时准备跳出来,咬住你的腿肚子、心窝子、喉管子。

走出周理家,当阳光照到我的身上,我才像是回到了人间。周理没有送我出来,而是站在门内对我挥了挥手,然后缩回了黑暗中。

这个房子矮小粗陋与周边显得格格不入。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虽然不情愿。

虽然周理的父母已经不在,但上次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我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里面并无应答。等了一会,我只得加大力度,里面才响起杂乱的奔走声,接着传来塑料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

“哐”的一声,门被打开。一个穿着宽松睡袍,留着半长的卷曲头发,脸上有种因常年不晒太阳而呈病态白的女人将门打开两个拳头宽,一脸犹疑地看着我。

你是谁?找谁?她说话急促,尖细的声音像从一个针管里传出来的。

我之前给你打过电话,是你老公的朋友。我是王迅。

我不认识。他不在。女人很连贯也很简洁地回答了我,说完,“哐”的一下将门关闭了。毫无征兆,戛然而止。

我不甘心地拍了几下门,但里面没有任何回音,哪怕咒骂声都没有,门里就像个黑洞,女人被吸了进去,不知到了哪里。

房子如同外星堡垒,当门关上,便再也找不到进去的途径。在我一筹莫展之时,挨着的那户人家打开了门,探头朝外面张望,大概是因为我的拍门声引起了她的好奇。我走过去时,她却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并不想与我打照面。

大姐,我想问一下,您知道隔壁这家男主人……

我的话还没问完,妇人连声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别问我。好像在避讳着什么。

本来简单的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巨大的疑问在我心里升起。

周理不见了的消息既然是陈胜最先告诉我的,而且,看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应该知道周理在哪里。

相较于周理,陈胜很容易找。他的公司位于市内一栋很有名的写字楼的十四层,整个那一层都是他的公司。

前台的姑娘大约正在与人视频,见到我马上起身问,请问您找谁?

我告訴她,我找陈胜,是他的朋友。

姑娘面带程式化的微笑说道,陈总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在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两天他都没来公司。

我有些诧异,两天没来了,那就是从离开我家的第二天就没来公司了。本来周理的突然消失已经令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寻常,现在连知道他线索的陈胜也两天不见了,这让我疑窦顿生。

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吗?

老总的行踪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耸了耸肩,眼睛却看向桌上的手机。

那有谁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大家都在议论这个事,他们说……姑娘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转移了话题,这个我确实不知道,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哦,那没有了。我问她要了一张纸,将自己的电话写在上面,请她在陈胜回来后打电话给我。

我转身准备离开,同样站在前台离我几步远的一个陌生男子走过来问我,你在找陈胜?

之前我没有注意到他,见他问我,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男人三十岁左右,宽肩窄腰,很是精神干练。

他说,我们也在找他。

你们找他所为何事呢?

就是一点生意上的问题。但只有找到他本人,才能了解清楚。他看了看我,接着说道,您和陈胜是朋友?

在没搞清他的身份和状况前,我没有冒失地回答,虽然他此前已经听到了我和前台姑娘的对话,但是他问的时候,我没有马上承认。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露出了一个舒展的笑容,我没别的意思,您不要误会,我们都是想搞清楚为什么他会突然消失,这事情有点不正常。

说完,他指着前面的沙发接着说道,要不,我们坐着聊?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对不起,我还有事。而且,关于他消失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深入探讨的必要。

他有些失望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我是觉得,我们将彼此的信息交换一下,可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方向。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话很有技巧,知道别人的兴趣点。本来我已经准备走了,听到他的话,我停住了,在他的带领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把你知道的说一下吧。我双手抱在胸前,对他说。

是这样的,我觉得他的消失并不奇怪。他停顿了一下,观察我的反应,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前两天打了电话给陈胜,他说有人要害他,他准备把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告诉一个朋友,我不知道他去了没有,但之后我就找不到他了。

我皱了皱眉,没有出声,尽量表现得不露声色。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陈胜来我家还有这样的背景。如果按他所说,要害陈胜的就只能是周理了,但问题是,周理比陈胜更早就不见了。

我觉得,陈胜被人伤害了。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是谁吗?他要找的朋友一定是他,只要找到那个朋友,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就知道他去了哪里,你说呢?男人说完看着我,他有一个我不喜欢的习惯,就是说完一段话那双眼睛就像扫描仪一样扫过你的脸。不是粗略的浏览,而是看得你心里发毛。

陈胜做事言出必行,肯定去了。我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前台的姑娘已经没有再看手机,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们,当我再次经过她面前,她竟然忘了微笑和说话。

男人没想到我会就这么走了,我走得很匆忙,生怕他会追出来一样。但是他没有,只是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两次的寻而不得,影响了我的心情,我自认为是一个放松、冷静的人,但现在,我却静不下心来,我脑子里盘旋的就是陈胜和周理,和他们两人交谈的细节不断闪现,不过,我却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我想起周理跟我最后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透露一些具体有用的信息,但是我想起来,他端茶杯的手微微地颤抖,喝茶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洒在了前襟,他却顾不上擦,神情也有些担忧、慌乱甚至害怕。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在意,现在将当天的场景在脑海中复盘,才在记忆深处将这些细节打捞上来。

要说我和周理的关系,并不是亲密无间的那种,从我认识他好几年,进去过他家一次就能看出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家的氛围让我觉得压抑,他也没有邀请过我去他家。其实,第一次去他家,也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他实在拗不过,才带我去。即将到达他家前面的小巷,他还停下来对我说,你不要对外说来过我家。

我笑着答应了。

在我印象里,周理看似沉默寡言,其实是很有表达欲的一个人,但是,他从不会参与讨论别人的话题,即使有人要他发表一下意见,他也是有些忙乱地走开,不过在走开时,他的嘴里总会念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话。在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会用不容辩驳的语调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周理也是一个暴躁的人,少年时,一只鸡为了表示对他的亲昵,连续几次跳起来要扑到他的身上,他一伸手抓住了鸡的脖子,用力一拧,然后往水沟里一丢就走了。村里一只小狗喜欢围着他的脚转,他一生气,一脚就将狗踢飞,然后就将它扔进了池塘。说起这些杀鸡宰狗的事情,他轻描淡写全不当一回事,嘴角还会浮起一种残忍的微笑,显得薄情冷血,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记忆并不稳固,我自己也搞不清是因为近日发生的事情在脑中叠加揉捏而成的幻象,还是它原来就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之前只是被选择性地屏蔽,现在突破阻碍而显现出来。

周理在我的印象中,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有些本来不该属于他的事情,却被我张冠李戴地安排在了他的身上。手机上看到一个杀妻案的主角,在隔了一两天后,那些行为和细节就变成了周理。越是这样,我越是怀疑之前记忆的准确性。

陈胜和周理之间就像一根线,我就奔走在这条线上,从这个点走到那个点,做着徒劳的运动。我去过他们经常去的地方,也去找过认识他们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现在不是因为好奇心或者神秘感的驱使,而是作为朋友去寻找他们。

虽然我的寻找是私人的、秘密的,但还是有很多朋友知道我在找陈胜和周理,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的信息。有朋友说在最热闹的广场看见过陈胜。我赶紧过去,在监控中,我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他们身材非常像,但放大以后我失望了,他们的五官并不像,而且脸型的差别也很大。也有朋友说在咖啡馆看到了周理,等我过去时,那人早已经走了,通过店员的描述,我就知道,那不是周理,也只是某些特征比较相似而已。

信息不断传来,但最后证实,这些都是一些无用的信息,越往后,信息的来源越加离谱,有人坐在家里,随便想一个地方就提供给了我,这些信息让我疲于奔命,不堪其扰。后来,我索性不去看这些信息了。我逐渐接受了陈胜和周理消失的事实。

我发现,周理的家人根本就没有找过他,对于他消失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在马路对面看到他接孩子放学的妻子,她脸上没有悲戚的神色,穿了一袭浅蓝色的旗袍,头发梳起来在脑后盘了一个髻,他的孩子脸上洋溢着笑容。汽车发出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但从他们交谈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们很欢快。

我想过去问一下情况,但等通过马路后,却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我没有继续跟到他们家,而是转头走了。

陈胜的公司还在运转,好像有他没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去过两次,前台的姑娘也已经换了两个,笑容一个比一个甜美,但说话一个比一个没有感情。最后这个连普通话说得都不太利索,时常会夹杂一些她家乡的土话,感觉就像一碗甜品里吃出了几颗石子。但是,听她说话却会让我感觉放松。

在寻人的后半段,我竟然产生了一种被人追赶的感觉。就是如果我停下来,就会被人抓住。他们会狠狠地揍我一顿,甚至用尽手段折磨我,杀死我。所以到了后来,寻找陈胜周理,不仅仅是一种自发的行为,而且是一种被推动、被胁迫的行为了。

走在马路上,我会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跟踪我,如果迎面而来的人手放在怀里,我会精神高度紧张,时刻盯着他的举动,生怕他随时掏出藏着的利器,给我致命一击。我会尽量躲避路边的摄像头,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人藏在暗处观察我、研究我,即使路过行道树下,我都会抬头观察一番,看上面是否安放了摄像头,或者有蹲在上面的埋伏者。由寻人者变成被追踪者,这种感觉让我变得焦躁易怒。

本来我对陈胜和周理还有一些担忧,但现在我却对他们生出了愤恨,今日这种情形,都是因为他们,我覺得,这一开始就是个阴谋。我应该不算他们最好的朋友,但是,他们都同时找上了我,而且,他们和我见面之后,都离奇地消失了。我寻找他们,都快成了公开的秘密,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警察找上我,询问我的目的和动机,进展和结果,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有我在做徒劳的寻找。

我发现,要回归原来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经常有一些陌生人会找上门来,问我找到陈胜和周理没有。这些人之前不但与我素未谋面,甚至在之前也不认识陈胜周理,他们的询问,只是一种猎奇,或者是一种促狭的戏弄。慢慢地,有一种恶毒的说法开始流传,那就是陈胜和周理其实是被我杀死的,我寻找的行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罢了。

半夜,我会被突然丢进来的砖头惊醒,那些丢完砖头的家伙,趁着夜色远远逃遁,隔不了几个小时,他们又会折返回来,将空酒瓶等杂物扔进来,然后再次一哄而散。有人在我门外墙壁上用油漆喷上“杀人偿命”等字样。滴落下来的油漆,就像刚刚喷溅出来的血液。

我从家里拿出刀子,想把这些东西刮掉。但刚刮掉“偿命”两个字,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到我,指着我开始叫喊,他就是杀人者,你们看,他自己还留着“杀人”这样的字,就是他,是他杀死了陈胜和周理,而他还在假惺惺地寻找他们。

我手中的刀,在拿出来之前,刚杀了一只鸡,由于没有及时处理,血迹残留在刀上,与刮下来的红色油漆混杂在一起,格外醒目刺眼。这加深了叫喊者的恐惧,他瞳孔放大,不断朝后退缩。我站起来,举着刀子对他说,你误会了,陈胜和周理确实不是我谋害的,我现在正在将墙上的这些字刮掉,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别叫了。

我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刀却抵在了他的腹部。他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求求你,不要杀我,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看着他恐惧的样子,我竟然产生了一种支配、控制的快感,吓唬道,你既然已经看到了这些,那我就只能杀人灭口了。

我的刀背往他腹部用力顶了一下,这对他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他却脖子一歪,身体沿着墙壁滑了下去。倒在我门外不是办法,我一手拿刀一手拖着他,往门里拉。隔壁男人听到响动,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看到我手中的刀子,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嘴,轻轻地将门关严实了。

我将秃顶男人弄醒,并将情况简略地对他做了说明,虽然他还是半信半疑,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警察终于找上了我,他们在我家里搜出了那把刀子。他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刀子放进塑料袋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一个扭着我手臂的年轻警察怒斥道,你笑什么?这种情况下你还笑得出来,说明你是个冷血的惯犯。

我还是个受害者。我说道,你看看我家,都被砸成什么样了?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扭头看向他时,觉得他似曾相识。

年轻警察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躲避着我的眼光,怕我认出他来一样。

我的床上至今还有残留的砖头,地上有碎裂的玻璃以及外面扔进来的其他秽物。只有我的书房,因为没有窗户,相对还是保存得比较完整。警察在里面不停地翻检,希望能找到某些其他的证据。

警察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在我书柜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盒子装着的戒指,银白色的戒指,和陈胜戴在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他们还在一本书下面,发现了一只手表,和周理戴在手腕上的并无二致。

我被抓捕的信息传播得很快,各种版本的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从警察局传出确切的消息,我不光杀害了陈胜和周理,还有至少十多人被我谋害了,而那些尸体,就藏在我老家的地窖里。也有人说,这个数字太小了,警察现在侦破的就不止这个数。对于我的作案动机,有的说是仇杀,有的说没有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反社会人格。

他们断言,我是不会活着走出监狱的,像我这样的人,应该直接被枪毙。

一个精瘦的老头满不在乎地坐在询问室,对着警察侃侃而谈,你们应该知道,传言多是当不得真的,但是很多人却情愿相信传言,对真相熟视无睹,甚至,面对确凿的真相,他们都会怀疑。

我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不去抓我?要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我曾经将一个男人的脚打瘸了,让他后半生只能坐在轮椅上。他的妻子目睹了我行凶的整个过程,这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据说,后来她不敢见光,终日关着门窗,多可怜哪。他的儿子最后也是死在我的手里,但是,我没有再去伤害他的家人,我喜欢看他们伤心。老头冷酷地说道。

还有一个家伙,跟他父亲一样,满口谎言,但竟然靠着一张嘴混得风生水起,要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等别人动手,我就把他给干掉了,这个家伙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誰杀的他。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你们是不是还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老头继续得意地道。

我还想提一个人,他一直在寻找我杀害的那两个人,可是他怎么可能找到呢?我是个完美的、天才的犯罪专家,我杀害的人,没人能够找到。要不是你们把他抓到了警察局,下一个死的一定会是他。老头跷起二郎腿,发出野兽一样凶狠的目光。他接着说道,我说的这些,你们可以去调查,像我这样的人,你们应该把我关一辈子。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目睹了这一切。

审讯的警察说,你不过是一个偷窃的惯犯,明天就放你出去,你这个又怂又贱的老家伙,别想赖在这里。

老头被引领着走出来,路过我的身边时,他突然凑过来,轻轻地对我说道,你是不是就是传言中杀害朋友的那个家伙?你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什么是真相,你知道吗?你可能永远不知道,我说真话时他们觉得我在欺骗他们,我说假话时他们却信以为真。

看着他满口黑黄的牙齿,我有些避之不及。

我出来后的第二天,就在陈胜的公司看到了他,他正准备去开会,只是远远地对我挥了挥手。

后来,我在街上看到了周理,他和妻子在接女儿放学,一家三口,笑得非常开心。

阳光从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过来,晃到了我的眼睛,我眯起来的时候,露出一个凶狠的神情。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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