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树
2024-04-03安勇
安勇
这个地方原本叫倪五家子,几十户人家,还有过一所小学,一个卫生所,一座挺大的粮油加工厂。奇怪的是,村里人大多姓杜,不姓倪,人们图省事,再者说呢,也不大认识倪字该念啥,就只说五家子。千阳公路通车后,路边建起新村,村民们陆续搬了过去,老村里只剩下两户人家,两家东西院,像嘴里残存的两颗门牙似的住着。村里镇里的干部来做工作,他们说法完全一致,这么大岁数,也活不了几天了,不想再折腾。按政府号召,人们搬走时都把房子拆掉了,砖瓦石块运到新村盖厢房,镇里派来推土机把空房场推平,来年春天,野花野草长起来,庄稼长起来,原来的村子就彻底消失了。想想也怪有意思的,这地方原本就没有村子,是草本植物的地盘,被人类硬生生地占据好多年,如今算是物归原主又还了回去。
东院那户人家姓霍,是一对老夫妻,都八十来岁,丈夫的腰弯得像括号,妻子的腰弯得像括号完了,两个人在一起,刚好把如今的生活状态进行了说明和强调。五家子人喊他们老火头、老火太太,这也不奇怪,方圆百里的人都这么发音,就连霍元甲,也被喊成火元甲。西院住着一个老爷子,年纪比老霍夫妻还大,姓倪,名叫倪艳福。这名字如果现在叫,八成会招来他人取笑,有艳福、艳福不浅,都是现成话。但当年倪艳福这个名字还有人叫时,与这两个字相关的联想还没有流行起来,如今,倪艳福这三个字已经没人叫了,很可能已经没人知道了,所有的人都喊他老六爷子,连倪艳福本人也这么叫自己。
您老怎么称呼?
老六爷子。
您老贵姓?
老六爷子。
您老姓六?
你爷爷才他娘个腿的姓六呢!
村子不见了,门口的路还保留着,就像是一条证据,指认着村子曾经存在过。顺着这条路向东走,还能想起哪里是于老大家、杜老二家、林国栋家,哪里是老胡家小卖部,哪里有一个大水坑,一到雨季坑里的水就漫到路面上,蛙声响遍村子每个角落。哪里的木橛上总拴着老罗家的叫驴,哪里是卫生所,哪里是小学操场,哪里是秋收打场的场院……这样走一遍,就像把整个村子复原重建起来一般。出了村子,再向东走,一直能到达新村,到达千阳公路。不过,门前这条路很少有人走,慢慢也被草吃掉,从一条宽敞平坦的大车路变成了一条荒草路。路两边种地的人们每年开春都把垄往前探一探,几年后,这条路就变成了庄稼地中间的小路,用五家子人话说是腰道。
老六爷子是村里年岁最大的人,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头脑也仍然好使。每天看电视,听收音机,天南海北,国内国际,不管你起啥话头,他都能唠得头头是道。碰上有人问,您老高寿?他总是笑而不语,要是再问,他就慢悠悠地答,还小呢!自己的年龄老六爷子其实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想公开说出来,他有点担心被阎罗王听到,把他这个被遗忘的人想起来。他还能骑自行车去新村赶集,提水做饭,养鸡养狗,侍弄前后园子,还种了两条垄玉米。
每天吃过晌午饭,老六爷子从屋里出来,边往外走,边把爬到路上的葫芦藤、窝瓜蔓、黄瓜秧送回它们自己的菜园里。这些藤蔓秧苗总是不愿在自己的地盘上安生待着,一山望着一山高,总觉得别人家的地界好,像越狱似的,一个晚上就能穿过红砖铺的甬路爬到对面的菜园里去。你要不理睬,它们敢把果实坐在路上,走路直绊脚。老六爷子捉住藤蔓,嘴里好言相劝,地是一样的地,日头是一样的日头,风也是一样的风,在哪待着还不是一样?然后把它们送回该待的园子里。植物们很固执,都不大听劝,送回去一次,还会再跑第二次第三次。老六爷子只好找几根绳子,把它们绑起来。捆绑时,藤蔓上渗出绿色汁液,老六爷子认为那就是植物的血,他心里挺难过,这些黄瓜、窝瓜、葫芦一定挺疼的,但没办法,不这样,就管不住它们。老六爷子故意板起脸,这可是你们自找的,怪不得我。老六爷子种了一辈子庄稼,一辈子和植物、泥土打交道。他一直觉得泥土很神奇,总也不知道累,今年撒下种子,长出庄稼,睡一个冬天,明年撒下种子,又长出庄稼。植物呢,更神奇,没腿没脚,但哪里都能去。老六爷子就没看到植物到不了的地方。墙头上站着草,房墙上站着草,放在窗根底下的大马车车辕插鞭子的孔里站着草,车帮木板缝里也钻出了草,连瘪掉的轮胎褶皱里都钻出了草。房子高不高?烟囱高不高?不定什么时候,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会看见房脊上烟囱上站着一棵柳树或者杨树苗。你不理它,它还会一天天长起来,变成一棵小树。有时候,他会梦到葫芦、窝瓜、黄瓜还有野花和野草,在梦里它们从院子爬进房门,爬过外屋地,翻过灶台,爬进他睡觉的西屋,攀着炕沿下的砖墙爬到炕上,爬进他的被窝里,用藤蔓把他捉住捆绑起来。他倒不害怕,只是觉得这些植物太调皮,用这种方法对他进行报复。
老六爷子走到院门口时,老霍头已经在大树底下等得不耐烦了。每天中午,老霍头的目的都一样,就是报仇雪恨,把输给老六爷子的土坷垃赢回去。起初他们玩回字棋,五家子人的说法是“连”,老霍头总是弄不明白规则,就改下五虎棋,五家子人叫下五道兒,输的给赢的一块土坷垃。树上的知了像拉锯似的叫,下着下着,老霍头脑袋耷拉下去,闭上眼睛睡着了。老六爷子把他推醒,问他还玩不玩?老霍头抹一把脸,努力振作起来,走出一步棋。几袋烟工夫,老六爷子面前就聚了一堆土坷垃。老霍头气得脸红脖子粗,指责老六爷子做手脚,自己根本没输那么多。老六爷子笑他脑瓜儿不灵,是常败将军。老霍头就更生气,骂老六爷子没安好心。老六爷子骂他老年痴呆。老霍头就扯出多年前盖房子的事,说老六爷子房檐高一头,故意欺负自己。老六爷子揭发老霍头偷生产队苞米。老霍头骂老六爷子不是好东西,怪不得人家王彩霞跑了,不和你过。老六爷子冲地上吐口唾沫,再和你下棋,我就不是人。老霍头冲着狗一指,再和你下棋,我就是它养的。老六爷子挽袖子,老霍头也挽袖子,卧在树荫下的狗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些意见,直着脖子冲着老霍头叫。老霍太太听到动静,从院子里出来,也不赢房子赢地,你们两个还要拼老命咋的?抬脚把老六爷子面前的土坷垃踢飞。她心里清楚,这两个老东西明天还会在一起玩。第二天中午,老六爷子走到院门口时,老霍头果然等在树底下。老六爷子找截干树棍,把昨天的棋盘描一描,两个人又玩起来。老霍头已经把昨天的事忘了,老六爷子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走一步棋,就看一眼旁边卧着的狗,在心里偷笑,一盘棋没下完,板不住就笑出了声。老霍头被弄得直眉睖眼的,问他笑啥。老六爷子摇头不说,笑得更厉害。三问两问,问不出结果来,老霍头就急眼了,抬脚把棋子踢飞,不解恨,又用鞋底把棋盘抹掉,指着树下的狗起誓,再和你下棋,我就是它养的。老六爷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流出来,老霍头进院了,他才总算把笑憋住,指着背影骂,这个狗娘养的老火头。狗从地上站起来,闹不明白有自己啥事,老霍头已经走到房檐下,叫吧,又觉得没啥理由,不叫,又觉得对不住主人,绕着老六爷子转两圈,从鞋嗅到胳膊肘,跑到水井边喝几口水,假装向树上叫的知了看一会,又重新躺回阴凉底下。
一群鸡也跑来喝水,脖子短,够不到水面,都把翅膀张开,像轰炸机似的匍匐在青石砌的池边。鸡有二十多只,其中五只是老六爷子养的,剩下的都是老霍太太养的。老六爷子的五只鸡里有一只是老母鸡,尾巴上毛掉了,平时懒懒散散,也不正经下蛋。三只年轻母鸡,刚开裆,下的蛋上带着血。还有一只是公鸡,动不动就飞到墙头上,玩金鸡独立。老六爷子分不清哪只鸡是自家的,但鸡们自己能分清,白天在一起找食吃,晚上各回各家窝,从来都不会错。两家原本都有压水井,公路边改水田后,老霍家的井里压不出水来了,老六爷子家的井仍然有水,他们两家就共用一眼井的水。老霍头和老霍太太都不大能压动水井了,最小号的塑料桶,装满水,也要两人抬。老六爷子在井前面挖了一个小水池,池底下了水泵,没事儿时往池里压满水,连一根塑料管子,一按按钮,水就到了老霍家院里,却故意不说是为老霍头两口子着想,只说是为狗和鸡喝水方便。
一天中午,老六爷子走到院门口没看到老霍头,心里想,老东西这回真长记性了,不来拉倒,看谁能憋得过谁。第二天,老霍头仍然没来。第三天,老六爷子先憋不住了,扶着墙头冲东院喊话。好半天,老霍太太从屋里出来答,在炕上躺着呢,身子不自在。老六爷子嘴里骂一句,糠鸡崽子(五家子说法,身体不好的意思),心里对自己说,再下五道儿,花茬子也得让老火头赢几把。老霍头再次出现在大树底下时,身体明显比以前更不济了,常常是一盘还没下完,就打起了瞌睡。老六爷子把他推醒,两个人继续下,不大一会,又睡过去,输了,也不知道和老六爷子干仗。一天中午,两个人下五道儿时老霍头又睡着了,老六爷子等一会,不见他醒,伸手推一把,还是没醒,再推一把,人就倒了下去。
老霍头的葬礼办完,老霍太太跟着儿女进城去了,东院的房子空闲下来。有好几次,老六爷子没见老霍头在院门口,就扶着墙头喊话,喊老火头,没人应,又喊老火太太,还是没人应。往墙那边看看,院子里长满了灰菜、苋菜、蒿子、车前草,还有开小黄花的草木樨,窝瓜蔓、葫芦藤爬到了房门口,蜜蜂、蝴蝶、蜻蜓绕着花飞,忽然就想起来,东院已经没人了,倒没有怎么难过,只是心里出现了一个缺口,好半天,才被别的什么事情填补上。几个月后,来了一辆推土机,把东院的房子和院墙都推掉了,第二年,东院就变成了田地。
老六爷子家成了剩下的最后一颗牙。
鸡不养了,活物只有老六爷子和狗。
狗是条黑狗,名字却叫小青,这也不奇怪,几十年来,老六爷子家里养的狗名字都叫小青。一代代狗老了,离开人世,小青这个名字却传了下来,很有可能,最初那条小青真是青色的,后来某一代出现了变异。所有的小青都是母狗。如今这条小青,前些年还有生育能力,每逢春天,都会有一群公狗从新村那边跑来,在房子周围绕着圈儿咬成一团。小青像女王似的高傲地站在门口,从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一个。名字虽然是统一的,但一代代小青的故事却不一样,开始,每当老六爷子讲起从前那些小青的故事时,现在这条小青就会不大自在,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主人,这些事情不是自己做的,它甚至还冒出过拒绝这个名字的念头。后来,它慢慢就想明白了,小青这个名字很好听,而且很神奇,让它拥有了某种穿越时空的能力,只要主人喊小青时,它就感觉自己正在以一代代先辈的身份活着,它心里充满了荣耀,也有一些压力。它悄悄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做条好狗,对得起先辈,对得起小青这个名字。要当好狗,第一条就是要看好家,看好家的标准是要叫。但这地方太静了,一两个月也来不了一个人。小青想叫,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总不叫呢,又觉得自己作为一条看家狗不称职。只好硬找一些由头叫上几声。天上下雨打雷,冲着天叫一阵,门前的树开花了,冲着花叫一阵。晚上虫子和青蛙叫起来,它也会跟着叫几嗓子。夜里鸡在架上扑腾翅膀,它也会叫。听到风声叫几下,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叫几下,看到满天星星叫几下,看到月光洒在院子里叫几下。凌晨鸡打鸣,它也跟着叫。有时候,实在找不到借口,就歪着脖子竖起耳朵,假装自己听到了什么,虚张声势地叫几下,尽尽一条狗的本分。在它体内携带的基因里,还留存着父辈祖辈关于看家护院的记忆。在睡梦中,那些情景往往就会浮现出来。那时候,村子里真热闹啊,好多鸡鸭骡马,好多人,好多种声音,当然也有好多狗,大家有无数由头可以理直气壮痛痛快快叫上一气。前趟街的狗叫起来了,后趟街的狗就跟着回应,半个村子的狗就叫上了;东半边村子的狗叫起来,西半边村子的狗也叫,整个村子的狗就叫成了一片。
小青已经很老了,两只耳朵耷拉着,目光浑浊。白天大多数时间卧在门口的大树底下睡觉,东西也不大吃,喊进院子,四处嗅嗅,倒在大马车下面继续睡。淋到雨也懒得动,老六爷子咳嗽一声提醒它,小青往马车下面挪一挪,接着睡。风大起来,雨丝斜着又打在小青身上,它也懒得再动一动。老六爷子使棍子敲车帮,它才极不情愿地又往里挪一挪。晚上才来了精神,恢复了一条看家狗的本色,耳朵竖起来,眼睛发亮,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只要老六爷子出屋,它准保跟在后面。在睡梦里,它时常会看到自己最后一窝崽子,一共五只,两只纯白,两只纯黑,一只黑白花,看上去都是那么健康漂亮。可出生后第一天死了一只,第二天又死一只,此后每天死一只,一眨眼工夫,五只小狗就都死没了。小青仍然把它们留在窝里,它没想到孩子们死了,一心以为只是睡着了,只要醒過来,它们就会用小脑袋拱着往它的肚子底下钻,吸吮它的乳头。老六爷子趁小青不在,把死去的小狗装进麻丝袋,骑上自行车驮到千阳公路边,挖只深坑埋了。小青看不到孩子,以为它们醒了出去玩了,跑出院子找,外面找不到,又以为它们先回了窝,于是,又跑回来……连着几天,它就这样院里院外地来回奔跑,直到累得筋疲力尽,才躺倒在大门口。这件事对小青打击很大,让它对当母亲彻底失去了信心,随之而来的,对那些公狗也失去了兴趣。
老六爷子也越来越老了,再骑不动自行车,腰也弯了,耳朵也有些背。儿子孙子重孙子们都挺有出息,有当官的,也有发财的,劝他别在这住了,不想去新村,就去市里,要不然就去省城去海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清福,多好。他们说半天,费了半吨唾沫星子,老六爷子只有一句话,这么大岁数,不想再折腾了。他们不死心,继续劝。大家除了为老六爷子着想,还因为村里镇里找他们沟通过好多次,现在开始土地流转搞生产合作社了,老爷六子留在这里不走,越来越影响新农村建设的进程了。又费了半吨唾沫星子,终于说得老六爷子发了火,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彩霞回来。大家就闭了嘴,再不敢说什么。彩霞姓王,是老六爷子的老伴儿,但五家子没有人喊她老六太太,都叫她彩霞或者王彩霞,要不就喊她外号“精粉馒头”。好多年后,大家还记得,彩霞长得白,人离多远,先刮来一股香风,一到夏天就穿上那条蓝地白花的真丝连衣裙,是老六爷子有一年去南方买的。上年岁的五家子人还记得,生产队解散那年夏天,王彩霞扔下丈夫儿女离家出走了,从那时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一算,已经有三十五六年了。那时候老六爷子还当着大队书记呢,亲手主持的拍卖生产队财产。王彩霞走后,老六爷子大病了一场,大家都以为人要不行了,慢慢又缓了过来,又出现在村子里,只是一下子老了一大截。五家子人认为,如果不是等王彩霞,那次老六爷子八成就死了,现在他之所以不死,也是为了等王彩霞。晚辈们不再劝了,把房顶和烟囱上的小树砍掉,发电机换台新的,每隔十天半月,就送些粮油肉蛋过来。老六爷子告诉他们用不着送,想吃啥自己就去新村买。
新村和老村相隔十里地,老六爷子一个月出去一次。自行车不骑,推着当拐杖,回来时,买的东西都挂在车把上。自行车是台老车,大梁上刻着“三井物产株式会社”。鞍座是牛皮的,泛着油亮亮的红黄色。每次看到这台车,老六爷子耳边就响起彩霞的话,这鞍座子,看着像块琵琶骨。随后,会想起第一次在村里骑车的情景。他让彩霞坐到后货架上,要驮着她逛一圈。彩霞害怕,不敢上,他就骂,妈个巴子,这叫自行车,要不是老子,你一辈子坐不上。老六爷子骑一天车,硌得腚沟子生疼,晚上躺在炕上直稀溜,彩霞就奚落他被琵琶骨咬到了卡子(五家子人说法,两条大腿中间部位)。
新村建设得不错,都是统一的北京平,统一的院墙,白墙上写着标语:大家一条心,建设新农村;建设新农村,受益每个人;建设新农村,倡导新生活。门前都通水泥路,自来水管接到屋里,拧开水龙头,水就来了。房顶都架着太阳能,在屋里就能洗澡上厕所。有好多人家在千阳公路上摆起摊子,卖瓜果蔬菜和本地产的蜂蜜、金丝小枣和大米。公路边都改了水田,风一吹,翻起一波波稻浪。老六爷子听说,这些地都归同一个农业合作社,经理是开小卖店的老胡头儿子胡记。老六爷子在心里悄悄把胡记想了想,长着一双和老胡头一模一样的小眯缝眼,小时候是个火燎腚,总也没有安生时候,招猫逗狗讨人嫌,总怀疑自己不是老胡头亲生的,隔三岔五就和老胡头干一仗,声言要去找亲爹,没想到竟然出息了。合作社都是机械作业,插秧、收割、脱粒、打稻捆,人坐在机器上就全做了。去新村时,老六爷子不时会听说又有什么人死了。有时候他听清了人家的话,想起了死的是什么人,随口评论几句。有时候听不清,或者把死的人搞混,死的本来是杜老大被他说成了杜老二。大家笑笑,包括杜老二在内,也没谁和他计较,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你还能和他计较啥呢?再者说了,反正人都会死,只是早晚不同罢了。
玉米苗一天天蹿起来,变成了一只只泉眼,绿从泉眼里夜以继日冒出来,在大地上越积越深,渐渐就汇聚成一片绿色的汪洋,从东边的千阳公路一直漫到西边的山脚下。先是把院墙边的马莲草和窝瓜秧淹没了,随后把院墙也淹没了,老六爷子的房子和房前的树浮起来,风一吹,就像一条船和一挂帆在绿色的洋面上漂来荡去,让人错以为要驶向什么地方,定睛再看,才发现更像是一座岛,孤零零地站立在大洋里。玉米出挑,房子也几乎被淹没了,只剩下一道黑色的房脊,像大鱼脊梁似的在波浪中沉沉浮浮。有时候,老六爷子从庄稼地头直起身,也会找不到家,疑惑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是谁。他倒不着急,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在和他玩捉迷藏呢,等着他去找,他偏不去找,看你能藏到什么时候。看见扇面形的树冠,先把家找回来,随后自己也回来了。老六爷子觉得,自己那个老小子回来得有些灰溜溜的。
在心里嘀咕一句,咋还回来了呢,有能耐你接着躲啊!
自己说,我不回来,你就不是你。
老六爷子说,不回来拉倒,管他娘的是谁呢!
树是棵老树,长了三四百年了,是祖上从关里老家挑来的树苗,跋山涉水走了两千多里,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原本村东一棵,村西一棵,都长在村子口。在五家子人嘴里,两棵树有个共同的名字,都叫大树。平常的日子,看着挺不起眼的,到六月开了花,可不得了了,满树黄白色花朵像喷发的焰火似的,白天香得人直打喷嚏,晚上香气渗进人梦里。两棵树遥相呼应,比賽着开花,整个村子都罩在香气里。有懂行的人说,这是暴马丁香,也叫白丁香,长这么高大不容易。村子搬迁时,开来一台起重机,把村东那棵大树移走了,也不知栽到了哪里,没准儿已经死了。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剩下村西这棵树,孤零零的,心情也不咋好,连着两年,叶发得晚,花开得稀稀落落,第三年才缓过劲儿来。
老六爷子仍然每天坐在树下面,自己和自己下五道儿,输赢还是土坷垃。常常是,他也像老霍头似的下着下着就睡着了,丁香花落在脑袋上,和他的头发长在一起,花香顺着发根渗到梦里。老六爷子看见自己坐在大树底下搓麻绳,往手掌心吐口唾沫,两只手掌一合一分,一段漂亮的绳子就从胳肢窝底下延伸出去。彩霞坐在旁边纳鞋底,锥子尖在头发里蹭一蹭,冲着鞋底扎下去,针从锥眼儿穿过,麻线和鞋底摩擦沙啦啦响。忽然醒过来,嘴里喊着彩霞的名字,弄不清是醒还是梦。小青被他喊醒了,歪着脑袋,愣愣地看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六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知道下棋,在棋盘这边走一步,又到棋盘那边走一步。恍惚听到彩霞喊他回家吃饭,扔下棋盘、棋子向院里走,小青也爬起来,跟在后面。
有一天下午,老六爷子从瞌睡中醒来时,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满脸皱纹,眯缝眼睛,年龄似乎比他还要大,看上去有点面熟,又好像从来没见过。
你是五家子人吗?老六爷子问。
老头笑呵呵地点点头,我是五家子的。如今五家子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得坚持住,守住祖先的基业。
我好像没见过你。你要是五家子的,那就是咱们两个人。
你天天都见我,只是你不理会。我在五家子,但不是五家子人。
那你是谁呢?
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小眯缝眼儿,我想你是老胡头。
那我就是老胡头。
我想你是老火头。
那我就是老火头。
我想你是彩霞,可惜你不是。
你想想看,没准儿我是呢!
你来干啥呢?
我找你下棋。
两个人摆上棋子,一替一步走起来。第一盘老六爷子输了,第二盘老六爷子又输了。白胡子老头还想摆第三盘,老六爷子抬脚踢飞棋子,用鞋底把棋盘抹掉。
不玩了,你耍赖。
输了就急眼,我看你才是老火头。
我是老火头,那你是谁?
你想想看。
你是老六爷子。
看来你还不算傻,我知道你所有秘密,也知道彩霞在哪。
彩霞在哪?
你想她在哪,她就在哪。
白胡子老头一闪身,消失在大树后面。老六爷子一激灵,似乎又醒了过来,刚才好像是梦,又好像不是,恍惚间看到好多人影闪到树后面。伸手摸一把大树,树皮斑驳,像一张沧桑的脸,花已经落尽了,但花香气还在。小青卧在树下,眼睛闭着,尾巴尖不时摇两下,大概在梦里讨好谁。
好多往事缠绕在老六爷子周围,常常是一迈步,那些过去的事就绊了他的腿,撞了他的脸,刮蹭到他的胳膊。老六爷子发觉,自己正在融入到往事里,融入到历史里。他也变成了往事,变成了历史。老六爷子吃过饭,在屋门前坐着消食,看见家里的鸡在园子里啄食,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用爪子在土里扒,扭过头去,喊身后的母鸡。母鸡欢快地跑过去,啄公鸡给它准备的食物。彩霞说,你瞅瞅人家公鸡,多有谦让,有条虫子都想着母鸡。老六爷子好半天回一句,下回我从土里扒出虫子,也让给你吃。母鸡把虫子咽下去,公鸡一只翅膀支起来,绕着它转一圈儿,熟门熟路地站到母鸡身上。老六爷子说,你看看吧,虫子也不是白吃的。老六爷子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抬手揉揉眼睛,才发现园子里站着的是大白菜,根本就没有鸡。目光刚从白菜地收回来,又听到彩霞在身后喊他卸门板打袼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糨糊味。老六爷子在门板上刷一层糨糊,彩霞把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布片贴在门板上。小青也跑来凑热闹,在他们腿中间钻来钻去。老六爷子又刷一层糨糊,彩霞再贴一层布片。袼褙打好晾干后,就可以使它纳鞋底、做鞋帮了。两个人正忙着,小青把嘴伸进糨糊盆里,偷吃了一大口,随后,又吃了一口。老六爷子发现浆糊少了,嘴里叨咕,真奇怪,还没蘸几刷子,咋就快见底了?小青义愤填膺地冲着鸡鸭叫,似乎偷吃的是它们。彩霞看到它嘴巴上沾着糨糊,识破它贼喊捉贼,一脚踢在它屁股上。
老六爷子耳朵差不多全聋了,左眼瞎了,右眼残存的一点光感像一道残留的门缝,成了他和世界沟通的唯一途径。他不再看电视,不再听收音机,凭借着一点微光,慢慢摸索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准确找到想用的东西,像过去一样做饭洗衣服上厕所,吃过饭后,穿过院子到门前的大树底下乘凉。日复一日,老六爷子发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消散,融入到周围的植物和大自然里。反过来说也差不多,周围的植物和大自然正融入到老六爷子的身体里,让他慢慢地也变成了一株植物。早晨坐在门前,阳光照射下来,老六爷子像植物似的缓缓舒展开枝蔓,打开全身的毛孔。他觉得阳光穿透了他,他既是一缕阳光,也是被阳光照耀的一株植物。他不再去管那些窝瓜、葫芦和黄瓜,他和它们一起四处乱爬,四处探索,四处结果实。下雨时,雨的气味就会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呼出的气就像吹动雨丝的风,带着雨水的湿腥气。他还是被雨水滋润的土地,不管撒下什么种子,都能长出合格的庄稼。他感觉自己也像雨一样,正洒落在房子、庄稼和大地上。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在垄沟里汇聚起来,向着低洼处流动,渐渐地壮大起来,成为一条小溪,一条小河,流向大河,流向大海。想想真挺有意思,人像植物种子一样被种下,像棵庄稼似的在大地上度过一生,最后又变成植物,回归泥土。
小青突然叫起来。这次叫得倒是有正当理由,有两个人拿着东西从东边过来了。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总也不叫嗓子锈住了,小青的叫声一点都不响亮,听上去像嚎,还有点儿像哭。不用别人说,叫成这样,小青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大概对自己失望,让它恼羞成怒,小青冲到院门口,对着来人一阵紧咬。来人一高一矮,高的长着一双小眯缝眼儿,矮的胖得像地缸,肩上扛着一袋米。
老六爷子把小青喊回来,看着两个人走进院子。
这是我们胡经理。矮个的把米放在门口说。
哪个胡经理?老六爷子问。
我是胡记。高个的说,您老今年有一百多岁了吧?
你是哪个胡记?
开小卖部的老胡头儿子胡记,您老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特别调皮捣蛋,您老说我人嫌狗弃,一辈子没有出息,八成还得挨枪子。
胡经理办了全县最大的合作社,公路边的水稻田都是他的,新村人十个有八个在合作社上班。胡经理全省都有名,电视报纸三天两头采访他。矮个的插话说。
胡记啊,你不是死了吗?
死的是我爸老胡头,我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老胡头死了,胡记没死,你来这找谁呢?
我来找您啊,商量一件事。
你找我啊,那我是谁呢?
您是老六爷子,村里的老寿星,方圆百里怕也没您这么大岁数的。
老六爷子不是死了吗,哪还有老六爷子?
老六爷子没死,您就是老六爷子,死的是老火头。
我不是老六爷子。
不是老六爷子,您是谁啊?
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我想不想,您都是老六爷子。
你找老六爷子有啥事?你说说,我听听,帮你们评评理。
矮个子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一层层打开,铺在马车上。胡记指点着让老六爷子看。老六爷子看一眼,纸上花花绿绿的,好像是一幅画。
这是一张平面图,画的就是咱五家子。这是千阳公路,这是新村,这是我的合作社办公楼。这是新建的客运站,咱五家子人从这坐车去县城去省城去全国各地。您看看,这些长得矮的,都是水稻,这几年咱五家子大米已经有了名号,外面人都争着抢着买。我给您带来的就是今年的新大米,您老尝尝看咋样。
这个像苍蝇屎似的黑疙瘩是啥?
这就是您的房子,还有您的两条垄玉米和杜老二、于老大的地。我的合作社想流轉这片土地,全部改成水稻田。今年春天井都打好了,上个月他们俩签好了协议。您老人家能不能成全我,搬到新村去住?把房子和地转给合作社。这样地就能连成片了,方便机械化作业。
这是现代农业的发展方向,胡经理会多给补偿,不让您老吃亏。
你说得在理,我帮你和老六爷子说说,他八成能答应。可有一样,这棵大树能不能别推倒,就让它在这长着?
房子扒了,人也不在这住了,您老为啥要留着这棵大树呢?
咱五家子去世的人,都在这棵树里住着呢!
我爸也在这棵树里住着?
你爸在树里,我爸也在树里,老火头在树里,老六爷子也在树里,用不了几天,我也要住在大树里。
您老在我眼前呢,没在树里。我也不相信我爸在树里,但我答应您,不动它,让它继续长,能长多高就让它长多高。咱还得商量一下,您老想要多少补偿款,还有,啥时候能签协议?
签啥协议?
转让房子和土地的协议,听您刚才的意思,好像已经答应了。
用不着签,你只管等着就行了。
那好吧!我们走了,咱随时联系。
胡记似乎有些不相信,把平面图收起来,让矮个子叠好,装进挎包里。天已经黑下来了,一群小虫子绕着门廊下的灯一圈圈飞,不时撞在灯泡上,有几只把自己撞晕了,四脚朝天落在地上,好一会才醒过来,小细腿又蹬又踹,试图把自己翻过来。
两个人走到门口了,老六爷子又在后面问,刚才你说是谁来着?
我是胡记,老胡头的儿子。
胡记不是死了吗?
我爸死了,我还活着呢!
胡记,你现在相信你是老胡头亲生的吗?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我相信了,俺们爷俩长着一样的小眯缝眼儿。
半个月后,老六爷子的大孙子来送油,发现屋子里没有人,炕沿上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我住在大树里。大孙子屋里屋外找一圈,没找到老六爷子,喊小青,小青也不在。把那张纸翻过来倒过去又看几遍,写的还是那几个字:我住在大树里。心里觉得奇怪,就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老六爷子的儿子、孙子、重孙子很快都来了,大家房前屋后菜园玉米地又找一遍,仍然没找到,又去新村找,哪里也没有老六爷子。第二天又接着找,胡记也派出人手帮忙,连着找了一个月,范围扩大到镇上和县里,还是没有老六爷子踪影。但他们也不相信他真住在大树里。大家商量一下,只能放弃寻找。
老六爷子的大孙子和胡记签了协议。胡记如愿拿到了土地,先把房子和院子推掉了,又把玉米地铲平了。在平面图上规划来规划去,反复论证,觉得那棵大树确实很碍事,最后决定还是移走。胡记很谨慎,为了对得住老六爷子,特意请专家制定了方案。移树那天,动用了上百人,来了十几辆车。为了不伤到树根,按照方案,先人工在大树周围挖坑,再由两台吊车把树拔出来,装进大货车里,拉到选定的移植地点。那边树坑已经挖好了,只等着大树站进去。
十六个人,分成四组,东西南北围着大树挖。南北西三面进展顺利,很快就挖出了树根。东边地面格外硬,锹挖不动,镐刨不动,半天也没进去一尺。临时调来两台手持凿岩机,终于把地面啃开了。清理掉松土,再往下挖,发现一条碗口粗的树根一直往东边爬。胡记不让伤树根,叮嘱大家顺着树根挖。挖出的树根越来越长,逐渐变细,向东延伸。人们跟着它向前,一直挖出几百米,看到树根终于停了下来,变成了手指粗细,弯曲起来,和从东往西来的一条树根钩在一起。大家都纳闷儿,谁也没见过这么长的树根,它一路爬过来干什么?胡记忽然想起村东那棵大树,它是来找另一棵树,它们在地底下见面,手拉手。
大树被栽到了新村东头,树根绕着树干盘了好多圈。有人拿来一条绳子,被胡记阻止了,不要捆,想去哪,就讓它去哪吧!
移栽后头一年春天,大树没有发新叶,夏天也没有开花,到秋天时枝干都变成枯黄色。大家都以为它已经死了。但第二年春天,树上冒出了绿叶,夏天开出了满树黄白色的花,风一吹,香满了整个新村。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