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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之上

2024-04-03赵志远

湖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陆金小舅外婆

赵志远

还在做梦,陡然醒了。

牙根子微微泛酸,像用柠檬水漱了口,快要把牙齿外面最坚硬的那层瓷白的外壳给蚀掉。客厅有些吵嚷,隐约能听见小舅的声音,不消说,一定是小舅又来借钱了。我翻身面向床里,还是困,只是一颗上槽牙玩命地酸涩,咂巴几下,好了一点,治标不治本。回想方才的梦,场景明明就在脸前的,此刻却丝毫记不起来了,真是怪事。小舅在外面咋呼了一声,瓮声瓮气,听不清,像是讲到了激动的事情。不算这次,这个月他已经来过三次,其中有两次是来借钱的,还有一次是还钱,不过还钱那次,我不在,而且听我爸说,临走时他借走了更多的钱。小舅借钱干吗,我知道的,不仅是我,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了造飞机。可笑吧,都觉得可笑,可谁劝了也没用。外婆也说过,他其实不傻,但就是做了傻事,人啊,会反着长的,金多儿从前像一摊泥,谁把他捏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走,谁知道他突然发了什么疯,造起了飞机,谁也劝不得。外婆都没办法,按理说,他造不造飞机,造出什么模样的飞机,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但他没工作,没钱,真如烂泥一摊,没钱怎么造飞机?那就只有借。谁会借他呢?只有我妈。

外婆外公就只有一儿一女,我妈作为姐姐,外公死后,自然要承担起一些责任,为这个,爸妈没少吵架。以前小舅来,我爸还沏茶陪客,把他在单位里的那些做派拿出来,笑呵呵地问小舅遇到了什么困难,知心大姐似的;后来,小舅登门借钱越来越频繁,口气也越來越大,喂不饱,于是他再来时,我爸干脆不起床了,起来撒尿,撞到,扫一眼,绝不说一句话,只有白眼儿。小舅脸皮厚,就呵呵笑,权当不知道我爸咋看他的。

小舅这个月第一次来时,借走了三百,显然没借够,他走得时候还用劲儿带了一下门,咣叽一声。当时,我们一家三口正坐在客厅看电影,看的是《泰坦尼克号》,中央六台放的,船刚进水,小舅就来了,搬了板凳也挤在沙发旁看。爸妈脸色都不好,我只觉得尴尬,船越沉越深,电影越看越没味,正要到Rose露胸的时候,我爸说:“不看了。”我妈说:“好。”说完她就把电视闭了,客厅上头的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谁都不打破平静,场面异常尴尬,爸妈遵循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一时间,只有几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四个人沉默了许久,小舅刚起身伸手够桌子上的橘子,我妈说话了:“来还钱?”小舅把手收回去,橘子也不敢拿了。小舅笑笑,挠了挠头,说:“姐,看你说的,这才借了多久。”我妈说:“你也知道才借了多久,隔了几天,又来了?”小舅把头埋下去,我爸在旁边喘粗气,一句话不说。我妈说:“发动机造出来了?”小舅抬起脑袋,笑得油腻,每次他哄我妈都是这副表情。他说:“快了姐,真的,我从知网上下了好多论文,硕士的、博士的我都看了,本科的没看,那些小屁孩啥也不懂。我从来没下过这样的工夫,我是认真的。你听我说啊姐,到时候,第一个叫你和咱妈上去坐,保准又快又稳当。”我爸可能是吸了口唾沫进气管里,咳了几声,他总这样。小舅看了一眼我爸,说:“姐夫想去也行,都去,把安安也带上。”我爸咳红了脸,咳完说道:“去你妈的,我可不坐。”我爸说完起身就进屋了。小舅在我妈耳边嘀咕:“姐夫不去就算了,他可能恐高。”我妈不耐烦了,长舒口气,直截了当:“借多少?”小舅伸出一根手指,我妈随即掏兜。小舅捂住我妈的口袋,说:“姐,我没说多少呢。”我妈说:“一百我有,拿了赶紧滚。”小舅说:“一千!姐!一千我能凑合凑合把轮子搞出来,一百我连大皮都买不来。”我爸在屋里又咳了几声。我妈掏出几张揉皱了的红票子,一把送给小舅。我妈说:“最后一次,我就一百,拿了滚。”小舅还在嘀嘀咕咕,被我妈一把推走了,我妈朝小舅使了一个眼色,小舅摔门走了。我爸从屋里冲出来,指着门骂:“你妈的,陆金多,吸血鬼,你他妈小学都没毕业,还博士,还硕士,你看懂个球!还造飞机?你有种再摔一个门我看看。”我妈拦住我爸,稍稍推搡了一下,说:“算啦,算啦,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赶紧进屋躲一躲,按照以往的规矩,他们两人免不了互相问候我外婆和我奶奶。

我想不通为啥小舅要造飞机,同样不懂的,还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造飞机的。飞机,带上人,嗖一声从地上蹿到云里,屁股还能咕噜咕噜喷出一长串的云,这也能随便造出来?想起三年级的时候,老师问我们谁坐过飞机,我颤巍巍地举起手,老师高兴极了,同学也躁动。老师说:“马安,你给同学们讲一讲,坐飞机是怎么坐的?”我说:“我记得,我坐的那次是在过年的时候,是我爸先上的飞机。”我的四周都是亮闪闪的眼睛。老师也笑着,说:“然后呢?”我说:“然后我爸把我抱到腿上,我觉得不舒服,就站到了旁边的不锈钢踏板上,然后有人按开关,飞机就起飞了,原地转圈,有时高有时低,我爸搂着我,防止我掉下去……”老师收起笑脸,让我坐下,她说:“你那是庙会花五块钱坐的娱乐设施。”我羞臊地低下头,一节课没敢看老师的眼睛。那段回忆如阴霾,使我在长久的时间里都对飞机抱有不可亵渎的敬畏。直至现在,我虽已经上了初三,但我从没出过远门,对于飞机,仍只有朦胧的敬畏感。所以那次小舅说造出飞机以后,让我妈上去坐时,我竟也想上去兜一圈,沾沾我妈的福气。但小舅到底真把式还是假把式,我不得而知。

这个月小舅来的第二次,是前几天。从最初的发动机,到后来的机翼、翼梁、轱辘,我听过的、没听过的部件,都叫小舅说了一遍。外婆家拆迁时,他作为唯一的儿子,分了四十万,据我妈说,钱全折在了飞机上。我妈讲起小舅的四十万就来气,说着说着就能讲到外公偏心。上次他来,和今天差不多,也是早晨。小舅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爸不在,他就自在多了。我妈从厨房出来,喊我抓紧洗漱完吃早饭,转头又问小舅:“真不吃?”小舅说:“真吃过了。”我妈看了眼小舅,说:“飞机造好了?”小舅说没有,打了一长串喷嚏后,他接着说:“姐,叫我来干吗?那边挺忙的,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我妈蹙着眉头,把碗筷收拾好后,坐在茶几前,和小舅面对面。我妈说:“金多,快三十的人了,你能不能跟姐谈谈?”小舅往沙发上靠了靠,动了动鼻子。我妈接着说:“有些话不能说太细,你心里明白,你姐不是财神爷,再这样,我和你姐夫迟早离婚。”小舅说:“零碎时间我去饭店端盘子,去千鸟园发传单,我不是光伸手要钱,不过姐,我有难处,你知道,实在不行我去筹,现在那个水滴筹不是挺出名的吗?”我心里想,水滴筹人家是治病,谁筹给你造飞机?我妈叹口气,说:“你那个,飞机,是不是到关键时期了?”小舅说:“你咋知道?”我妈说:“之前一个月借一次钱,这个月你跑了三四趟,我和你姐夫天天干仗。”小舅说:“就这两天,我把外壳一装,直接能试飞。”我妈撇撇嘴,“这话你上次也说过,对了,四十万全撂里面了?”小舅点点头。我妈说:“到时候咱妈要问,就说只花了一半,你让咱妈临死前好过一点。”小舅又点点头。我妈看向我,又看回小舅,说道:“对了,安安这周学校有什么科技节,初三都有,你陪他去,我和你姐夫都没空,不去不好,上次家长会就没人去,被批评了。”小舅听完脸皱成了包子皮。我妈说:“给你误工费。”小舅这才把包子皮上的褶子从脸上解开,表现出一副扭捏却又通情达理的模样。

我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话,我妈向来是权威,她说的话我基本不反驳,也反驳不了,所以尽管我不愿意和小舅一起去学校,但毫无办法。在学校里,我一直拿小舅当笑柄,我尤其喜欢和同学讲关于我小舅的故事,讲他如何问我妈借钱,如何磕头保证,讲他造飞机的远大梦想。我的同学总是不耐烦地说:“早知道啦,你那个愣种舅舅,不过他的飞机到底有没有新进展呀?”我总会摇摇头,以表示我对小舅的不屑和对他所做的事情的不关心。这次,我要带着我的愣种舅舅进学校参加科技节,这无疑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说不定我的同学都会这样对他们家长介绍:“瞧,那就是我们班的愣种和他的愣种舅舅。”

我妈和小舅又闲聊一阵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没什么有营养的话。聊完,小舅走了,我妈又塞给他几百块钱,说让他吃点人吃的东西,别总泡面香肠。对于我妈这种送钱的行为,我很不满,不满挂在我脸上。我妈回过头,发现了,哄我似的说:“过几天带你去拔牙。”

我爸把小舅比喻为吸血鬼,也就是靠吸食我们家庭血液而生存的寄生虫,这一点倒和我牙齿里的蛀虫有几分相似。蛀虫啃噬掉我的牙齿,把我的牙神经暴露在空气里,凉风冷食都让我痛得发抖,小舅在父亲眼里也是如此,但是,牙齿可以一拔永逸,小舅却不能。小舅像是藏在暗处的敌人,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晓,可他自己却神出鬼没。我妈说,至今她不知道陆金多住在哪,自然也不知道陆金多的飞机是在哪制造的。不过,上周,我发现陆金多和一个女人走得很近。

小舅没有结婚,自打外婆老家拆迁以后,外公外婆就在卓圩租房子住,小舅则趁乱逃走,逃出外婆的控制。外公去世后,外婆让陆金多去和她一起住,他死活不同意,后来,连找到他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上周二的科技节,我妈让小舅来参加,上学时,我撞见他骑着电动车,后座儿带着一个女人。女人提着几个袋子,死气沉沉。小舅把女人送到公交车站,打了个电话就骑走了。我猜想他是打给我妈的,估计是问我的学校在哪之类的。我到了校门口,见小舅站在门卫室旁边张望,一头的汗。见到我,他说:“妈的,热死了,你怎么才来?”我说:“我上学都这点儿。”他说:“科技节是今天吧?我问你妈,你妈说差不多今天,你说这叫什么话?”我说:“没错,是今天。”

两人并排走了一会儿,学校的马路上挤满了家长和学生。中学不像幼儿园,一路上没有大手牵小手的景儿,都是三两个一般高的身影,硬生生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置气似的。太阳斜着倾泻金光,照得远处的教学楼雾蒙蒙的。我问小舅:“你刚才送谁上车站?”小舅乱了脚步,我没看他,但他明显一怔。他支支吾吾地说:“朋……朋友。”“你还有朋友?”他说:“我凭啥没朋友?到底在哪一栋?又累又热。”他岔开话,我也不多问了。转脸的工夫,他又嬉皮笑脸起来,问我:“你妈现在还在彩票店替人打彩票?”我说:“早不干了,老板傻×,拖了两个月工资,还偷偷扣钱,闹得要打官司呢。”小舅说:“妈的,我早看他不像好人,那你妈现在干吗?”我说:“去京东美食街给人下面条,上午四十,下午六十。”他说:“怎么还分开说?一天一百不完了。”我说:“有时候下午的班轮给别人。”他点了点头。我到底没忍住说了一句:“下几天面条的钱都不够你一次要的。”我特意用了“要”而非“借”,我在心里沾沾自喜,像替我妈出了口恶气。小舅干脆装死,半晌,冒了一句:“到了吧?我看到你同学了。”我说:“看到个屁,你认识我哪个同学?”说完,我在心里寻思,我同学倒是知道你。

科技节是办给领导看的,里面的手工没我们学生一点事,家长倒看得高兴,啧啧称奇,说现在的娃娃,真了不得,造的机器人,能动能跳能唱歌。跟别的家长不同,小舅跟在我后面,抨击着每一个展品。尤其是到了一个半自动滑翔机时,小舅骂得实在难听。我让他小点声,他偏不,说展品就是给懂的人批评的。跟着队伍来到第二个展厅,我怕他再说什么伤天害理的话,我就问他:“你知道莱特兄弟吗?”小舅歪着嘴巴笑,说道:“你小子,莱特兄弟是世界上最早造飛机的人,中国第一个是冯如,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说:“你自己造的飞机也需要到高的地方起飞吗?”他的嘴巴更歪了,两颗黄灿灿的牙露在外面。他说:“你以为滑翔机呀?早过时啦,那是小孩子过家家玩的,我要造的,是真正的飞机,喷气发动机作为动力系统的飞机,你懂吗?”说着,他突然凑到我耳边,呼出一口热辣的气,接着说:“我本来打算造一个能载四五个人的,我妈没坐过飞机,我也想带她体验体验,后来想想不行,我哪来那么大的发动机?最后,就打算弄一个座儿,能带一个上天就是成功。”我问:“那能下来不?”他的嘴巴里发出哧的一声,说:“那当然,又不是去赴死,嘘,你们老师来了。”

展览结束后,更加冗长的报告接踵而至。班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妇女,她非常激动地向所有家长介绍了科技节的由来以及科技课开设期间产生的成果,身为当事人,成果虽未真正落实,老师的演讲却让我热血沸腾,眼泪几近决堤。当然是假的,老师的话,我没听进去半个字,因为陆金多坐在我的位置上打盹。和以前一样,家长到教室开会,就到各自孩子的座位上去坐,学生就站在最后,站成几排。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陆金多一直在打盹,头一垂一垂,小鸡啄米似的,逗得我们后面的同学咯咯直乐。他本来就是愣种的形象,现在一来,更愣种了。我在后面用气声喊:“小舅!小舅!陆金多!”没有反应,同学们笑声更甚。我急了,走上前踹了一脚陆金多,陆金多猛然站起,骂了句:“哪个×崽子敢踹我?”哄堂大笑。老师把眼镜一推,十分礼貌地把我和陆金多请到了教室外面。

陆金多说等会儿请我吃雪糕,我说:“我牙疼,吃不了凉的。”他又说放学时把我送回家,我说:“那么近,不麻烦你。”陆金多挠挠头说:“那我请你看电影,红旗电影院。”见我不说话,陆金多急了,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妈的昨晚看球睡晚了,你别告诉你妈,条件你开行不?”我和他并排站在走廊上,走廊上空无一人,教室里老师还在念着手稿,他要掏烟抽,我说:“你别抽烟,学校不让。”我接着说:“你怕我告诉我妈,你给我丢人了,以后她就不借钱给你了?”他把烟揣回兜里,笑嘻嘻地把反光冒油的脸凑过来,说:“那倒不是,就是她没求过我办事,就这一次,我还没办好,其实也不算没办好,之前展览我表现得不也挺好?”我白了他一眼,说:“我想好了,你带我去看你造的飞机,你答应我我就不告诉我妈。”他一愣,又重新笑笑,说道:“没造好,造好了再看。”我说那不行。他啧了啧嘴,半晌,他说:“有时间,等有时间着,现在尾翼才成型,动力系统还没测试,翼梁也才架好……”我说:“别等有时间,我周末就有时间,我就看看模样。”他又支支吾吾了一阵,最后允诺周末过来接我,带我去看他的半成品飞机。之后,小舅给我讲他每天的工程量,花多长时间绘制图纸,再推翻重新来过,去五金店定制铆钉,为了几块钱和老板互相问候祖宗;最难的就是手工,他说他前些时候改发动机,手上都是机油味,洗不掉。焊接,不注意,手都能烫熟喽,这几天做模子,手上全是血泡。我看了,他的手确实很糙。

我信守承诺,回家没把事情告诉我妈,我妈问,我就说挺好的。连续几天做梦都是轻飘飘的,风呜呜地刮着脸,树啊,人啊,都在脚底。不一会儿就飘到了三年级的课堂上,老师抱着臂,一双眼睛眯起来,斜着看过来,说:“你那是庙会五块钱坐的娱乐设施。”我站起来,说道:“你狗眼看人低。”老师刚要动怒,我接着说:“你知道我小舅是谁吗?他是科学家,造飞机的,等会他就开飞机来接我,不信等着瞧。”教室里突然嗡嗡作响,窗户外果然悬空停着一架飞机,银白色的,像抗日片里的战斗机,小舅坐在驾驶室,戴着墨镜,侧着脸,胳膊放在外面,朝我点点头,随即放下来折叠软梯。我爬上窗户,扶住梯子,随飞机上升。全校的人都跑出来欢呼,我在无数喝彩声中飞进了云朵里。梦是轻飘的,醒来时,还是牙疼。早饭都没怎么吃,我跟我妈说我这牙不能再拖了,我妈对此表示赞同,要立刻带我去拔牙。我说:“不行,小舅马上来接我。”我妈问:“接你去哪?”我说:“看飞机去。”

不过上周小舅没来接我。记得周六早上,面条店已经打电话催促我妈,我妈想顺道把我也带上,因为她确信陆金多不会来的。我不信。我开始在小区门口游荡,又害怕陆金多从小区另一个大门进来,于是我在小区三个大门之间环绕。我后悔没有跟陆金多约定确切的时间,但我仍坚信他会出现的。蝉鸣聒噪,太阳晕晕乎乎地照在我身上,把我也照得晕晕乎乎。我晃悠到太阳升至头顶,又躲在阴凉地看几个小学生玩了一会儿幼稚的卡牌。小舅仍没有出现,我失望至极地回到家,爸妈都在。我爸上前问我:“你早上和陆金多在一起?”我说没有。我爸转头对我妈说:“你看看,我就说是陆金多那畜生,你非说安安跟他在一起看飞机,他的话能信?”我妈瘪着嘴,双手掩面,像是哭了。我爸走过去,碰碰我妈,说:“行啦,看看丢了啥,看看存折和银行卡。”我妈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钻进卧室。我爸站在外面踱步,双手叉腰。“没丢!”我妈在卧室喊,像医生把病人抢救过来时那般欣喜。我爸长舒口气,也进了卧室。我爸边走边喊:“再看看你那首饰盒!”

阳台后面的玻璃门大开着,半人高的栏杆上没有明显的攀爬痕迹,但爸妈笃定有人偷过,那就肯定有人偷了。我开始脑补小舅从外面翻进来的样子,进来以后,他开始翻找我爸妈的钱,试图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搬走。在他眼里,或许所有的钱都只是飞机的零件碎片,一点一点,慢慢拼凑出一架飞机。我竟开始理解他,我鄙视我内心的变化,却无可奈何。不过话说回来,家里的电器一样没少,只是客厅和书房散落了一地的东西。我走向爸妈的卧室,靠在门口,试图参与进来。我妈正在打电话。接通了,我妈说:“金多,是不是你跑过来偷东西?”电话里传来嘈杂的电流声。我妈说:“你不该啊,怎么急都不该这样啊!”随后我妈忍不住又骂了几句。我爸在一旁说:“叫他过来,现在就过来。”

翻个身,脸朝外,外面还是闷闷的交谈声。蓦地,一丝光从外面反射过来,在房顶处留下一块金色的疤痕。我想起来我梦到什么了,我梦到,我的腮帮子鼓成了一个大包,牙床像发面团,一点一点在我的口腔里膨胀,皮肉被撑开,撕扯,两股痛纠缠在一起,缠绵出一种新鲜的痛觉。用手按压鼓突出来的脸,硬得像石头。梦里,我怀疑这是报应,爸妈对小舅的误会报应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而事实也是这样,爸妈错怪了小舅,所谓的小偷,不过是两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小学生,他们丢失的巨款,也只不过是两本被我淘汰了的漫画书和一个橡皮手环。小舅被叫来以后,爸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调完监控,俩人全傻了。

这次,我估计小舅还是借钱。我开始猜测小舅这次会借多少,我妈又会给多少,这次小舅借钱的理由又会是飞机上的哪个部件——我喜欢和自己打赌。不过外面突然变了动静,小舅的声音完全收不住了,他极力嘶吼两声,隔着房门我听不清内容,不过他像是处在崩溃的边缘。我心里一沉,完了,一定是飞机出问题了。

我打开门。迎面是哭声,随后是我妈的声音。我妈说:“你尽力了,就够了。”小舅没说话,我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和啜泣。小舅平复几秒,说:“姐,他(她)会怪我吗?”我妈说:“不会的,盡力了,都尽力了。”我把门关上,心虚似的。我虽然弄不清状况,不过心里已经陈列出几条信息:第一,飞机肯定没指望了;第二,小舅不是来借钱的,听他的口气,一切都结束了;第三,我不知道谁会怪他。我坐回床上,心里不是滋味。想起来我昨天还为了给小舅出头,和我爸吵了一架。我爸从头至尾,一直用“小孩子做手工”来形容小舅造飞机的远大抱负,他坚信小舅只是重金买下几辆二手拖拉机,拆拆改改,修成三手报废拖拉机。昨天我妈不在,我爸告诉我,小舅他小学都没有毕业,一年级念了四年。我爸还说:“十里八乡都知道陆金多是窝囊废,上学没上成,长到十五六岁,你外婆要他去打工,他就去南京打工,又不知道听谁说中学门口卖卷饼赚钱,他又跑到卓圩中学门口卖卷饼,要他干吗他干吗,猪一样。打工赚了点钱,全被骗走了,买了什么药,说能治你外公的糖尿病,到家一看,是几瓶维生素。卖卷饼被人欺负,回到家哭两天,说什么也不去了。造飞机?嘿,我看他能造出什么变形金刚来。”当时一股无名火烧到我眉毛上,我决心替小舅说些话,于是撒了谎,我对我爸说:“我看过,小舅的飞机是真的。”我爸脸色一沉,说:“放屁!他带你去看的?能飞起来?”我点点头,说道:“是真的,能飞,不过还没有刷漆,我亲眼看见他去定制铆钉,还看到他焊接机翼上的钢板。”我爸蔫了,不过表情还是半信半疑,他嘴里一直嘀咕什么。仔细听,我爸说的是:“不应该啊。”

科技节回来那次,小舅和我说了很多。我对飞机安置在哪里一直抱有疑问,他告诉我,他租了一个平房,在外面搭了一个巨大的雨棚,就在雨棚里开展发明创造工作,随后,他又给我讲解飞机的零件问题以及他目前处于哪个工序。我坚信小舅没有撒谎,那么我对父亲说的话也就不算撒谎,飞机迟早会起飞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是,今早小舅和母亲给了我当头一棒,飞机的陨落使我无法面对父亲,更无法面对我心里无限的悲哀。

我倒回床上,眼皮沉重。纱窗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我甚至可以听见耳道里的鼓膜被轰鸣声振动到翕动不止。我下床开门,想让母亲来解决我对于轰鸣声的困扰,可是房门打开后,黑暗吞没了我。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客厅,而是一个矮小的楼梯,身后是无边黑暗。我疑心还在梦里,没错,一定是梦。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实,我硬着头皮,顺着楼梯往下走,下面一股霉味,墙上贴满各种广告,求子的,开锁的,旧车换新,墙面返潮……传单大多耷拉半个头。楼梯下面一阵阴冷,越走越黑,发动机的轰鸣声就在耳边,越来越近,声音如一根细密的线,牵引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向黑暗里。跺脚,老旧的声控灯半睁开昏黄的眼。几辆电动车歪斜着停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声吵得我心烦,四扇门环绕着我,眼前一扇绿色的铁门,似乎在颤抖。我咽了口唾沫,像给自己打气,门没锁,我一把拉开,吱啦一声。轰鸣声冲撞着我的身体,一阵风似的袭来,我堪堪站稳身体。声音忽然消失,眼前只剩一片阴冷。一个小窗被几张报纸糊上,一张小床贴在墙边,屋内还有一个简易衣架,一张木桌,桌上倒是很干净,只有一个装着牙刷和牙膏的杯子。地上一双拖鞋,进门处放着一堆杂物。

我妈的声音就在耳边,像是空间叠套在了一起,我和他们身处于同一个空间,却不在相同的地点。我妈说:“好好劝劝小方,别难过,谁都不想这样,你做得够多了,出钱出力,没有你,小方的孩子连去年都撑不到,本身就是治不好的病,你那么拼死拼活地救……”小舅说:“别说了,姐。”

潮湿的车库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飞机海报,每一个部件都被人用红色记号笔圈画出来,舱门、机翼、发动机短舱、水平安定面。我环顾四周。飞机呢?那一架刚刚架完翼梁,已经装完机翼和轱辘,就差做完外壳喷上银漆的飞机,那一架小舅总是借钱来打造的飞机,那一架小舅每天绘图、装铆钉、焊接的飞机,在小舅没完成的情况下,在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飞走了。我脸上灼烧般地疼痛,一会儿没注意,嘴里漾了满满的口水,甜丝丝的,咽一口,有硬物,吐在手上,是一颗槽牙。是那颗坏了很久的牙。牙齿脱落后,屋外响起一阵轰鸣,我仍像个提线木偶,关上车库大门,循着声音,寻找声音的源头。旁边又出现我妈的声音。

我妈说:“你和小方怎么打算的?接下来路还要走,人还要活。”

小舅说:“她打算回青岛。”

我妈问:“你呢?”

小舅说:“我跟她一起去,我俩打工,把你和咱妈的钱还了。”

我妈说:“我的算了,你把咱妈的钱还了。”

小舅说:“不,都得还。”

轰鸣声仍在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姐,你快来看!”小舅的声音忽然变了,方才的哭腔烟消云散,他像是个赤脚奔跑在草地上的孩子,咯咯地笑着。“这就是你造的飞机?”“是啊!”小舅喊,他笑得更开心了。我看不到飞机,急得跺脚。眼前的灰暗蠢蠢欲动,像地下室里糊在窗户上的报纸,我冲破报纸,霎时被光笼罩,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强光下,我费力地睁开眼。我妈和小舅坐在前面,身后是外婆和一个眼生的女人,女人身旁有一个男孩,男孩小小的,站在旁边的不锈钢踏板上,被女人搂在怀里。回过头,身边是云海,云朵一片连着一片,白嫩嫩地涨满脚下。天空蔚蓝,像是没有尽头的航班。

睁开眼,端坐起身,知道自己并非身处云层,下床开门,客厅只坐着我妈。我惊异于如此诡谲的梦,愣怔地走到我妈面前。我捂着腮帮,用舌尖舔舐牙槽里空空的位置。

我妈眼皮垂着,抬起头,强打起精神似的,问我:“怎么了?還是牙疼?”

“不,不疼了。”我说。

我梦到小舅的飞机,飞上天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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