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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境祁连山

2024-04-03杨献平

湖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祁连

杨献平

青海的祁连

庞大、连贯、不可一世的祁连雪山——已是五月了,它探进人间的根部仍旧发暗,甚至有些发黑。令人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与“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高适《塞下曲》)等古诗句。向阳处的冰雪正在融化,流失的红土使河流浑浊。途经的民乐县郊外,杨柳崭新地绿了,不多的杏花也开得惨白。曾经被称为最美油菜花观赏地的炒面庄附近,大片的田地也还是焦枯的,气候决定一切生命登场与谢幕的时间。一些牦牛在陡峭的山坡上缓慢挪动,远看,像是一块块黑色的移动的岩石。扁都口的风一以贯之,从去年吹到今年,从时间吹向时间,从冷到冷。

这扁都口,在唐朝时期称之为大斗拔谷,安思顺曾领兵在此驻扎。这个安思顺,乃是安史之乱主角安禄山的族兄,但两人没有太多关系。安禄山举兵反叛,李隆基有意杀掉安思顺,但安思顺戍边四十多年,曾为河西和朔方节度使,杀之恐会引起连锁反应,且其在安禄山反叛之初,向李隆基告发过安禄山。与此同时,安思顺也暗中贿赂杨国忠,杨国忠也从中说情,安思顺暂时保住性命。可另一个与安思顺素来不和的名将哥舒翰,则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用伪造安思顺与安禄山私下通信的方式,将安思顺置于死地。多年后,名将郭子仪请求为之昭雪平反。

历史总是充满各种诡异的气息,那么多的王侯将相,也只能是后人评说的对象。

坐在车上,看到好像倒淌的河流,哗哗地,从祁连山高处,从甘肃的民乐奔向青海的祁连县。湍急的河流像是一种奔赴,运载着喧哗与润泽的使命。悟杰寺不知何时修建了相应的庙宇,石壁上的佛陀安坐在莲花上。道路越来越陡峭,车子下降的速度极快。我看到,两边壁立的山峰似乎严整的军阵,隐隐透露出凌厉的杀伐之气。车厢里都是烟味,我注意到一位藏族汉子和一位回族妇女,他们面色沉静,与我的东张西望形成区别。

向下的道路似乎是一种坠落——就像俯冲的鹰,也像一块缓慢下翻的石头,所有的声响都被大风遮蔽了。这一过程中,我没有关心海拔,只是心跳加快,像是一块石头在敲打。逐渐向下,我看到四面的黄草、黑色的植被,新生的草还不能够代替,只是隐隐透露出一点蔓延祁连的野心。一路跟随的河流推着大小不一的石头,以黄河的颜色,滔滔不绝向北倒淌。乌云密布的天空偶尔掀开一道金色的阳光——上天的手掌,在连绵的祁连山摸出一道亮光。积雪已经不能够全部覆盖远山了,黑白分明的大地高处,有着暗播的芬芳。

班车蜿蜒,引擎沉重轟鸣,以轻松的车轮滑翔。我第一次闯入的青海,就像是一个亲近的梦幻,正在向我张开。不远处的山坡低纵连绵,其上覆满了去年冬天的黄草,远看起来好像黄金的盔甲。状似乳沟的道道山坳里,还存在着大块的、表面覆满黄色尘土的坚冰。所谓的融化只是一种内部行为——从里到外地瓦解和溃散,解脱般地迅速流逝。一道山坡之后,又是一道山坡,迎面的车辆冷不丁窜出——潜藏的危险,万事万物的命运都在瞬间。

所有的旅程都是交付,所谓的“我”只能随遇而安。峨堡镇到了,甘肃民乐和青海祁连偌大地域中第一个人居的地方,不多的房屋,红色瓦片与大片金黄草原对比鲜明。同行的作家柯英说到了途经这里的古丝绸之路,西汉的霍去病、卫青和后来的隋炀帝。而四面空旷的峨堡镇,在这里的牦牛、羊群还有人,他们是不是很幸福呢?这么干净的天空,清凉的雪水贯穿一生,青草和花朵就像亲人。再后来的路程,道路虽然狭窄,但总是柏油的。四面的山坡偶尔闪过几顶白色帐篷,扎在黑色的牲畜圈旁,没有牛粪火,感觉空旷。或许是太过孤独的缘故吧,连风都不肯掀一下牧人的帐篷。

远处的河流是银色的,白得叫人心碎。在大地之上,画出最美的曲线,也画出了旷古忧伤。我忽然感觉到:远处的河流就像一场爱情,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像乳房。在阿柔乡,我们与正在赛马和摔跤的藏民不期而遇,他们在路边的草地,马匹静静站在山冈,风吹的鬃毛比诗人更为抒情。

到达的祁连县城,风吹尘土,两边的建筑不高,行人堪称稀少。以祁连命名的宾馆已很陈旧了,大厅的地板上都是灰尘和脚印,美丽的当地姑娘小张早就在这里等候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看到了祁连独有的龙鳞大白杨、藏语的山脉、大清真寺和鹿场。县城对面的丹霞山,风雕的红色岩石,似乎燃烧的火焰,连灰烬也是红色的。圆圆的山顶覆着一抹新绿,几株松树探出脑袋,像是一个羞怯的女孩子,趴在闺房的窗棂。

滔滔不绝的八宝河卷动的除了红土还是红土。我想这条河,就是黑河(又称若羌水、甘州河灯)的源头了。发源于祁连山莺落峡,在祁连县境内名为八宝河,而后转道甘肃张掖、高台,终入内蒙古额济纳旗居延海。《尚书·禹贡》当中称之为“弱水河。”(“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海内十洲记·凤麟洲》中也说:“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两者相比较,我当然喜欢弱水这个诗意且富有形象力与联想力的名字了。黑河有些直白,无法令人内心萌发想象的动力。

祁连县城四周,有一些零星的田地,好像种着春麦和青稞。这些庄稼,还没有从漫长的冬天里苏醒,嫩绿的身子刚刚举起,羸弱得不堪一击。夜晚,祁连县城尤其安静,除了风,好像没有什么声音。只有我们几个的喧闹,白色的酒,在七个人的体内燃起火焰。一杯一杯,我就沉醉了。抬头一弯月亮,播放着金黄的光芒,顷刻间,整个祁连县城也都是金黄色的了。不知何时,我沉沉躺倒,没有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就睡着了。凌晨时候,被剧烈的干渴惊醒,喉咙好像布满尖刺。这时候的祁连县城,安静得像是神仙梦境。接下来的睡眠感觉轻浮,一个人的身体,在这一个亚高原小城,海拔使他觉得了轻——骨头的轻和灵魂的轻,还有世事、功利和肉欲的远。早上的阳光打着窗玻璃,像透明的纸。他们都起来了,我仍旧躺着,窄小的床让肉体彻底放松,感觉似乎一根木头,枝叶落尽,没有忧愁。

我感觉脑袋空了,昨夜的酒仍在血液当中流动,以至于我看到的路面不停晃动。那些一大早站在街头张望的妇女和老人,他们买菜、看天、闲聊,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山坡上的枯草和衔冰的流水。

驱车出县城,阳光已经很热烈了,途经的村庄挂在八宝河边缘,刚刚萌发的绿叶映衬着仍旧枯寒的祁连草坡。近距离的八宝河,奔流的河,在我的眼睛之中,宽阔而自在,激烈而温和。我们第一个去的,是黄藏寺村,那是一座小小的村庄,藏在山坳里,两边的高山似乎两对翅膀,沉重得飞不起来。简单的房屋如同随意摆放的石头,两株干枯的庞大胡杨,看得我心生悲怆,偶尔的红腹鸟和红嘴乌鸦落下来,又弹跳而起,扑棱棱地越过附近的民居,不知飞向何方。

初春的田地里油菜刚刚露出脑袋,更远的层叠的山,在日照当中,似乎众多灵魂的堆砌和凝固,抑或祁连对附属者的放逐。再到黑河源头,大水滔滔,河道宽阔,其中多墨绿色的石头。我在想,这河水,就像是祁连的血液,也更像匈奴、吐蕃、西羌等早些年间遗失在祁连深处的歌谣。它不断向东的身体裹挟了祁连山间大量的红土白土和牛羊粪便,还有青草、藤蔓、松针、黄金和无穷尽的沙砾。

河滩上成片的沙棘刚刚吐出新叶,张扬的枝条在流水当中显得寂静。柯英在河水当中打捞出一块祁连美玉——沉重的石头,我怀疑就是当年匈奴女子脖颈、脚踝和手腕上戴的那些轻盈美好的镯子。我伸手摸了一下,有一种凉,比电流更快地抵达我的骨头。

这是积雪之水,是祁连山的骨血。我们在岸边徘徊许久,有人下河捞玉石。同行的朋友说,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就是用祁连山中的玉石做成的。

太阳持续在天空画着弧线,整个祁连山中,都显得清幽、深邃。就地吃了一些干粮,动身再向祁连山高处奔行,到达一个叫冰沟的地方,有村庄,河水很长,长得像我甚至整个人类的忧伤的丝带。仍旧不见绿色的胡杨,陈列在巨大的河道当中,静默、深沉、孤独而又坚强。对面山坡上,长满了此地独有的青海云杉,每一棵,都骄傲、挺拔得忘乎所以。

几个孩子在水渠里玩耍,身后站着几头牦牛;一个妇女正在洗衣;一座规模宏大的清真寺若隐若现。有信仰的人们都是幸福的,宗教使他们的灵魂安详,生命有依,死有所归。我对当地的司机说,在你们青海祁连生活的人们都是幸福的,物质不是很丰裕,但身体和心灵绝对是丰饶的。他告诉我: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带一只羊,到山里住上几天。吃羊肉,直接睡在大地上,周边都是青草,夜晚的星辰亮得让人觉得,好像就在天上一样。

再后来,蜿蜒的公路不断升高海拔,如同一条悬梯,向着天庭的某种高度。一顶黑色的帐篷,落在大片云杉之外,旁边停靠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四周不见一人,只是空旷,只是山顶上的白雪向着大地的探望。窗外的远山之上乌云密布,不高的雪线之下,整个山脉都是黑色的,只有几条冰河呈现出一种嘹亮而又沉郁的洁白。

凉风不知来自哪个方向,对面平缓的草坡,倒伏的草就像勇士的身体。遍地的牦牛粪便基本保持原样,或许是太冷的缘故,嗅不到一点味道。忽然发现一面水泥碑,我跑上去,但没看到一个字;我抚摸着,仿佛一个异类——在祁连山上,那些现代的东西,总是与这一片偌大的原生态地域格格不入。半山坡上,有羊们开辟的无数小道,像是一把把的刀子,在整个山体上曲折环绕;还有一堆石头,已经被风削砍成了一副钢铁头盔的模样,昂首向西,怒发冲冠。

这时候的海拔大致接近三千米,我在山上爬着,比牦牛还要笨重。嵌在山坡上的红色岩石有一些已经风化了,看起来坚硬,手指一碰,就成了沙土。漫山遍野的黑色荆棘矮小有力,浑身布满尖刺。更高处悬挂的冰河好像镜子,至于照到了什么,我看不到。有几头牦牛停在一边,庞大的身子似乎钉子,钉在陡峭的山坡上。它们本就是祁连的一部分,但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祁连。

再向着高处攀登,我开始头疼,空气粗粝、沉重,心脏不堪重负,黄色的草甸像是美丽的挂毯,金黄的茅草一律向下倒伏,仿佛古代的歌姬们整齐而优美的舞蹈。坐下来,环顾四周,忽然心生豪气,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更高处的文成公主、松赞干布,还有接近天空的布达拉宫,甚至向东的西宁、诗人昌耀和拉卜楞寺。

此时此刻,对面的天空正在行雨,黑色的雨,悬挂在黑色的云彩上,像是神仙的长垂大地的乌黑头发,像松软铅丝,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惊呼,雨滴就敲在了头顶,紧接着是犹如马蹄的大雨一掠而过。

又一个黄昏,祁连县城照旧安静。

躺在冷冷的夜里,我想了好多。人生第一次青海的祁连,遥远的鹿场还没有去,还有牛心山、卓尔山以及汉代的方城和风雕的石林。记得在黄藏寺村的时候,一位正在种洋芋的当地人对我们说,他们一年的收入在三千元左右。路过他们的田地的时候,我不想踩到一株青苗,我知道一株青苗对他们的重要。祁连县城小得似乎只可以容納一颗良心和一群羔羊,但它是博大的,在祁连山上,唯有它和它身上的牦牛可以与时间相提并论。

窗外的弯月又饱满了一些,明澈、单纯的光芒像诗。我想:是不是有一只祁连的九色鹿站在上面,孩子一样,俯瞰和关照着它们的祁连?在祁连,我第一次见到了龙鳞大白杨和青海云杉,也近距离地仰望和触摸到了祁连雪山……我想我是幸福的,也觉得自己很干净,尘世的东西荡然无存,胸中很凉,但很饱满,情绪起伏,但异常安静。

我也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在这里定居,如果我在这里终老一生,尸骨放置深山,灵魂跟随善于攀爬悬崖的羚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身穿藏袍的女子站在祁连县城对面的卓尔山顶上,身姿庄重,歌声高亢,她在用汉语歌唱:

“辽阔的草原上有无数骏马,

牧人喜欢的只有一匹。

世上的姑娘千千万,

我心爱的只是你一个。”

我像一朵云彩,从山下的八宝河轻盈而起。山顶是辽阔的,没有风,身后的草原开满洁白的格桑花、金露梅和银露梅,一群毛发洁白的羊羔低头吃草。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要离开了,在宾馆门前,我又看了看祁连县城,不舍肯定是有的,但我必须离开。再一次返回到阿柔乡,在一面平缓开阔的草滩上,我看到了经幡飘扬、宝相庄严的阿柔大寺,顿然间,心胸豁然澄明,灵魂猎猎有声。

我们下车,去峨堡镇的古方城。这是一座基本完好的汉代军营,曾经驻兵数千,现在却空空荡荡。一侧的民居传来几声狗叫,使得空旷的遗址忽然有了一丝生机。走在残存着莜麦茬儿的古城当中,风如刀子,残垣断壁上的茅草金黄得叫人心疼,我们在上面照相、唱歌,大声呼喊,四野无人,高处黑色牦牛是最忠实的观看者。路过一家小商店的时候,蓦然看到一位红衣喇嘛,侧在柜台上打电话,那一身藏红的袍子,让我觉得神圣,觉得了空无乃至精神信仰对于人类精神的重要性。

而喷香的卤肉让我饥饿,我们坐下来,外间的火炉子传递着温暖。同行的柯英买来了青稞酒,要了卤肉。诗人倪长录喝了平生最多的酒,我趴在餐桌上写诗。青稞酒下肚,我蓦然觉得身体忽然发轻,骨头都是透明的。

再次登上祁连山顶,到悟杰寺前,我们下车,焚香跪拜了石壁上的佛像。甘青交界处的扁都口,大风继续吹动两省,四边的高崖壁垒,回首的祁连,几天的时间,短暂得像是一首诗歌,漫长得却像一生。后来,我在一首名叫《青海的祁连》的诗歌中这样写道:“在海拔4200米的高处/我大声呼喊,头疼/而风无动于衷/还有更高处的牦牛……一切都对我不予理睬/多余得像是没有……青海的祁连,如果我是一匹牦牛的孩子/是不是要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忧伤,或者富有?”

每一个男人的骑士梦

那景象实在生动至极。

一个男人和他妻子,同驾一辆马车,突然来到了芍药居。在路边停下,不作声响地兜售大架子车上摞得整齐的铁棍山药。我觉到了一种温暖,火焰般流遍全身。这俨然是一道农耕文明的亮光,在车辆、建筑、街道和人的北京朝阳区,使得所有的人都为之惊颤(起码新鲜)。我停住,用手机拍下,一匹背部黧黑、腹部朱红的马匹四蹄停在水泥地上,黑色鬃发和尾巴左右甩着,姿态健美而优雅。我惊呼出声,凑近。男的大概三十多岁,身材长,脸色黑,还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是被生活一层层刻上去的细密皱纹;女的在翻检山药。有人买,他们拿出铁杆秤称重,收钱找钱。我在他们面前站了几分钟,没见他们俩说一句话。

次日,在原来的位置,还是那匹马和他们夫妻俩,大架子车上堆满缀着新鲜泥土的山药。还有人买,也有人看看就走。我也走过去看了看,伸出手,摸了摸他们的山药。俯身那一刻,我想买一些。但作为一个客居者,即使买回去,也没锅灶。只好放下,弹弹手上的灰土。转过身,才发现,马嘴上戴了一个竹编的槽子,屁股上也有一个。我暗自叹息。又使劲嗅了一下浓烈的马粪味道。

那是我熟悉的。马粪味道当中,更多的是青草的气息,只不过是沤烂了的。是这匹马用自己的身体,将大地过滤了一遍。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想起在南太行乡村时候,八岁那年开始,但凡暑假和寒假,我就替父亲放羊。一个人赶着一百多只山羊漫山游荡。羊铃叮当,岩石也在呼应。羊蹄踩过湿润的泥土,还有被它们啃掉的青草,呈撕碎了的白云状向着山顶移动。羊们也会边走或边吃边拉粪。不过要比马粪小很多。众多的羊只拉下粪便处,也到处都是沤烂了的青草的气味。

我拿着铲子,站在羊群上面,听它们咩咩叫喊。在羊们面前,我是高大的,也是它们的王。只不过,我的那些“臣子”也有叛乱的时候,五月秋天庄稼成熟,粮食的美好味道使得它们意乱情迷,再加上粮食的结实和耐饿长膘,它们便身不由己地向着人类的庄稼地靠近。一只进去了,另一只马上跟进。我在上面,要想及时阻止,只能从一侧连滚带摔跑到它们跟前。

似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渴望有一匹马,在平坦的草地上带着羊群漫游。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惬意,古典得令人觉得自己真的立于天地之间,宛如行走的雕像,美到了极致。在教科书上看到游牧民族骑马放牧的情景,心就飞了起来。有时候,还费劲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旗手,拿着套马杆,马后是大片的羊群,云朵一般搬运大地。一个人带着一群马和一群羊越走越远。我还想唱歌,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草原之夜》《雕花的马鞍》。要是再大一点,有个穿袍子的姑娘一起……那就是神话了。可惜,我的游牧梦想还没有实现,政府一声令下,村里的羊、牛、马、驴就都不见了。我放学回来,见父亲在家,一脸的不高兴。就问他,父亲沉着脸说,啥都没了,以后村里连根羊毛都找不到了!母亲也叹息说,你爹就这点本事能赚点零花钱,现在羊马驴子都没有了,以后可咋办?

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听出了忧愁,尤其是那种贫贱的叹息,让我觉得了生存的艰难。母亲说的也是事实,一个只会放牧的人,牲畜不仅是他的子民,也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羊只没有了,就等于剥夺了父亲的生财工具。可那时候,我对这些丝毫不懂。我只知道,父母亲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没铅笔书本,书包破了,没衣服穿等等,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这其实很残酷,是亲人间无意识(不自觉)冷漠之一种。而我,也只能归咎于年少懵懂。几年后,牲畜都从村庄消失了,山坡上的草也没了敌人。它们欢快生长,以至于淹没了进山的路径。秋天也没人割,冬天就以自我枯萎的姿态,成为野鸡野兔野猪狐狸鸟儿们的夜不闭户的繁华都市。

村里老人摇着脑袋,拈着胡须,没了羊叫,也没有牛粪羊粪和驴粪,真不大习惯!差不多十年后,荆棘和荒草在山坡擁挤不堪,“互满为患”。我参军到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又看到了牲畜。鼎新绿洲有,额济纳绿洲也有,就连沙漠深处被风暴和黄沙围堵的古日乃草原,也牲畜遍地。有几次,我骑着自行车,没头苍蝇一样乱窜。鼎新绿洲夏天时候到处都是杨树,以高拔的姿态,分列在棉花、玉米、麦子等田地边缘。来自祁连山的鹰隼在幽深湛蓝的空中闲庭信步,自由的姿态让人垂泪。回程,落日含血,均匀泼洒。远处的沙漠忽然就变成了金黄宫殿,亭台轩榭,宫阙角楼,错落有致地蜿蜒开来,形成一座庞大的城市。路过一片海子,我看到几匹马低头吃草,在落日光中,姿态古典又充满游牧色彩。

我惊呆了,下车看,从各个角度。乱草斜阳,骏马草地,想起王维多年前在这里写下的《塞上作》一诗:“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此外,他还写瞎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这是多么美好的意象,包含了人生的壮怀激烈与铁血意志!马匹、草、水,背景是血红天幕和浩荡戈壁,几匹马和一个人,是一种相互欣赏、合作的关系,要是在古代,不仅是依靠,更是伙伴和兄弟。我特别向往那种西风瘦马、仗剑江湖的人生状态,也向往一人一马走长路,遭遇奇险并有传奇性质的冒险生活。如果可能,我愿意是飞将军李广属下一名骑兵,跟着他,在荒原大漠和连绵草地与大规模的游牧骑兵作战。如果我也能成为一个出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战将,如辛弃疾那般,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铁血人生?

别说数码相机,胶片相机我也没有。我无法复制那一刻的风景,只能换着角度端详落日之下的几匹马,直到主人将它们牵走。马匹和人消失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原本辽阔的大地一下子空了,空得令人心情焦躁。几年后,我在甘肃肃南北魏时期的佛教石窟,藏传佛教河西圣地之一的马蹄寺下,特意骑了一次马。那位裕固族小女孩牵着,让我上了马背。然后把缰绳给了我。马开始奔跑,在一片早已被秋天染黄了的草地上。奔跑的马没有发出响亮的蹄声,只感觉它的身体坚硬颠动。我双腿一夹,马加快速度,耳边风声渐起。马奔出那片草地,沿着一条窄小的砂石路向临松山根奔跑的时候,我害怕了,心神惊慌。如果马把我从它背上甩下来的话,我一准会摔到路边的乱石当中。

只听那女孩一声呼喝,马忽然放慢脚步,进入一片松林。另外一个人过来,抓住马缰让我下来。冷风吹来,我浑身发凉,原来已经大汗淋漓。多年后,我才知道,临松山和马蹄寺所在,便是卢水胡人沮渠蒙逊的故乡。回想起来,觉得了一种匈奴的气味。如法国F·于格叔侄所著的《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一书中所说,匈奴是一个“有骚味的民族”,每一次作战,他们都要带回自己砍下的敌人的头颅,用以论功行赏,草原上,那些头颅太多,以至于垒成了“灾难的纪念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特别热爱骑马,并把骑马、喝酒、旅行称为人生三大乐事。有一年在兰州皋兰山,我和诗人马萧萧、石寿伦一同骑马。在山顶陡峭的山路上快速奔跑,下坡时,马前后颠动,我明显感觉到一种就要摔下的感觉;到一片麦地边缘,拐弯,马鞍歪了一下,就要摔下来,我抓紧马鬃,前身贴在马背上,才又坐正。

回到马厩,租马的才对我说,刚才松开马鞍,给马吃草料,我骑的时候,他忘了系上去了。回到石寿伦处洗澡,发现后腰部一片血腥。结痂,数日之后才脱落。骑马真的是人生乐事,是一个男人放纵性情,体验马上英雄与匹马江湖之情怀的唯一渠道。在这个钢铁和动力横行的年代,马上江湖或者沙场已经被时间封存,灰尘落满,锈迹斑斑。所有怀有骑士梦想的人,只能在短暂的且被驯服的马背上做片刻体验了。2002年,和铁穆尔在辉腾錫勒草原上游荡时,忽然看到一群马迎面奔来。他们显然是没被驯服过的。征询了放牧者的意见之后,我和他一人一匹。铁穆尔是裕固族人,自小便惯于骑马放羊。马放蹄狂奔,铁穆尔俯身马上,头发飞扬。那姿势,叫我惊呼出声,也觉得,那才是真正的骑士和英雄。我夹了夹马肚子,松开缰绳,那马四蹄张开,箭一样射出好远。我吓出一身冷汗。奔腾了大约两公里,马越跑越快,我想勒住,却又怕马直立起来,把我丢在草地上。

直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好马和爱马者,一个总是渴望在马背上重温骑士、英雄和剑客情结的人,一个爱马又难以与马真正接触,形成一体的人。大多数时间忙于以车代步,并且深陷油烟和雾霾。马少了,而且还在遥远的草原。尤其是到成都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沙漠绿洲中的骏马。那种绝美的游牧场景,令人顿生豪情。我历来确信,每一个男人内心,都有一个马背上的英雄梦,有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客梦,有一种放逐的悲怆,远行的勇决与惆怅。现在我还想,如果有一段很自由的时间,我想去草原上,跟一个善良的牧者一起骑马放羊,过一段天苍苍野茫茫,独立草原,头顶穹庐的纯自然时光。这一次在北京朝阳区芍药居再次看到马,确实有些始料不及,但那匹马和它主人,却勾连起了我隐忍许久的梦想。这可能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自我的重温与内心的训练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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