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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程

2024-04-03李学辉

湖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副校长汉子校长

李学辉

父亲接到那个电话离开城中的家时,我正在一个叫天梯山石窟的地方修改一部叫《国家坐骑》的长篇小说。说是石窟,其实只剩下一尊28米高的泥胎大佛。大佛坐在围堰大坝之后,努力地将掌心举高,他原来一根弯曲的手指已被工匠们扳直,手指磨跻山成了掌对磨跻山。磨跻山上罩着的雪,在秋季里,与天保持着距离。妹妹在电话里诉说,她说在她印象中,父亲平生第一次打扫了屋中的卫生,带走了她给洗干净的衣服,被褥已少了一套。平日锁着的抽屉已打开,里面只剩了一张衬底的报纸。妹妹的话语中带着焦急,也有点漫不经心。这些话跌到我蹲的台阶上,又滚进水里。水面波纹不惊。游弋的几只水鸟,正扑打着翅膀在嬉闹。一条鱼游过来,衔起那些话语,有的话语大,鱼吞不下,便一横尾巴,游走了。

我的旁边,一只暖壶静坐着,还有一盒烟。它们没有任何表情。

大佛面对的,是黄洋河水库。我坐着的地方,是为游客修建的望水的水泥台阶。有多少层,我数过,又忘了。水库没有杭州西湖那么大的面积,但比西湖的水深,最深处据说有70米,还有40多斤的鱼。水库中盛产一种小黄鱼,鱼肉香嫩,用油炸了,焦酥爽口,是本地的一种特色美食。

妹妹说父亲接电话时,手抖得厉害,和他以前离开城中的家时的从容举止很不一样。

妈都走了十多年了,他能到哪里去呢?妹妹叹口气说,以前他出去的时候,总会告诉我们一声的。

我挂了电话,收起了被风吹翻的打印稿。风来了,云像水中的鱼乱跑起来。

父亲的离家,与我正修改的小说无关。

我上初中时,跟过父亲一年。没有学生宿舍,我住在父亲的宿舍兼办公室里,我不方便,父親更不方便。

学校在两个村子中间,对面是商店、卫生院,还有几个小饭馆。学校是乡一级的,有600多名学生。20多名教师,在10个教学班中灯笼般轮转。父亲教数学,带着3个班,还兼着班主任。

学校有灶,吃饭的教师不多。20多个教师,有十几个是本乡的,一放学便骑着自行车走了。他们大多是半边户,女人是农村户口,家中有地。他们的中午饭自带。有时没带,得预先到灶上报饭。经常吃饭的有我和父亲,还有几个家在外乡镇的单身汉教师。

像钉子户一样吃饭的,是校长韩襄。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走路很轻,脸总是晴着。吃饭时,他一手提碗,一手握着筷子,见到我,他总是说,吃饱!有时将碗中大块的肉搛到我碗中。肉的表情像他一样,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父亲说:吃了吧,校长爷爷的肉,能吃。

我吃了肉,他的眼里慈祥出一种可爱。很纯粹。

灶上做饭的是本乡的一个女人。凸出来的地方像远处的山峰,很远又很近。衣服上开满了碎花,一走动,花便上下抖动,向奶包涌去。奶包往外挤,扣子朝左右扩张,灶上吃饭的教师眼睛里的鲜花便灿烂起来。父亲替我盛了饭,打发我到外面去吃。我看见副校长的碗里有了两个奶包,一个饱满,一个干瘪。副校长张大嘴,往嘴里塞面条,面条河水一样往里涌,一大碗饭见了底,副校长眼里的光淡了,淡成了伏在碗底的一片菜叶。

女人的男人是一个煤矿工人。她有两个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学。两个孩子的午饭都是自带的。两个铝制饭盒,挂在灶房的墙上。等教师们吃完饭,女人将饭在炉子上一热,两个孩子到灶房门口端了饭盒,到教室里去吃了。

父亲的办公桌上,数学作业本高上去,又塌下来。我做完作业,便到校园里乱走。韩校长背了手,望着一棵大槐树。夜下来,大槐树模糊着树冠,在昏黄的灯影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不臭,风把味道拧成绳,一圈一圈绕着他转。韩校长抽的是老旱烟,自己卷的烟卷,他吸一口,烟头便红出一点光来,烟的碎末往下掉,在他脚下扑闪几下,便熄了。

灯一灭,校园里的风独孤成野狼,有了嗷嗷的声响。有人骂起来,说怎么作业还没阅完就关电闸。韩校长叹口气,甩着手走了。

电闸安装在副校长办公室,每晚10点,他便准时拉闸关灯。副校长带副课,作业少。一间小房子,在校园的东北角,摇摇晃晃。

我回到宿舍,父亲桌上的煤油灯笑着,灯焰在玻璃罩中,顽强出光芒,一层一层地转。我拉开被窝睡觉,父亲的背影弯成老柳树,他的右手在纸上滑动,胳膊如柳树枝一样,晃来晃去。

我梦到了家中的大炕。大炕宽畅。我躺在炕上,顺窗户望天。天上的星星密得像摊晒在场上的麦子。狗卧在窗台边,不知什么发出了响声,狗汪汪地一叫,星星们缩了身子,小的躺在了大的后面。大的把身子一趔,小星星栽倒在天上。天上哭声一片。

父亲摇醒了我,说,做梦了吧?我说我梦到了家,大的星星在吃小的星星呢。

父亲照例叹口气,他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父亲的那支笔,是派克还是英雄,抑或是支普通的钢笔,我已没有任何印象了。我只记得那支钢笔是父亲的最爱,除睡觉,从不离身。这支钢笔插在父亲的上衣口袋里,一有太阳,笔帽头上的金色便会晃动。光点一闪一闪,父亲一晃一晃,这时的父亲是自信的。夹在他腋下的教案本,麻雀般探头探脑;粉笔盒里的粉笔们相互拥挤,讨论着谁会率先把生命奉献在黑板上。一进教室,学生们起立后,都望着父亲的上衣左口袋,那支钢笔很淡定,一点都不在意学生们的眼光。细心的学生发现,父亲只要一从口袋里拔出钢笔再插回,一堂课的讲课任务就完成了。父亲布置了作业,有时坐在讲台旁,有时斜靠在教室门的门框上,他在望天还是在望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支笔在一个雨天不见了。

那个雨天,学校组织学生上山背柴。凌晨5时,各班学生集中,清点人数后,向冬青顶出发。这是林场与学校的约定。每至秋季,林场允许学生去背柴,但不许砍活树,柴是掉落的枯枝。林场在出山口设了卡点,专门检查学生背出山的柴。

韩校长和父亲留守学校。从供销社借来的磅秤放在库房门前,等学生背柴回来,韩校长便过秤,父亲记数。灶上的大铁锅里,做饭的女人正在煮羊肉。负责督促学生们背柴的教师们一回来,一人便可分到两斤羊肉。酒是韩校长买的。那天的韩校长,脸上多了笑容。一个学生背了一百二十斤柴,提前赶回,校长拍拍那个学生的肩膀说,吃羊肉时给你个羊棒骨。学生扭头走了。那个学生,是女人的孩子。

多年来,只要一到雨天,我就想起那次背柴的经历。我们出发的时候,天像乌鸦,黑得令人难受。进山的路只有一条,在闪烁不定的手电筒的亮光中,学生们三三两两行进在山路上。天亮了,云没亮,依旧黑。有几朵云纠集在一起,沉沉地压过来。有晓事的学生说,那些云里包着雨,憋不住了,就会下。

走了三个小时,进山了。

对于川区的孩子来说,山是一种神秘的存在。一进山,我的目光便被拉直,碰到树,目光拐了弯,一大片的绿压过来,我的目光被分散到不同的树上。我收回目光,钻进了林中。落叶层层叠压,浮船般在我脚下晃动。不知名的花开在只有它們知道能开的地方。青苔绿成床单,铺在树根延伸的空间。那种绿,毛茸茸的,用手摸去,比狗毛冰凉。一只鸟看着我,我向前一扑,滑倒在坡上,顺树间的小径滚了下去。鸟走到山坡上,看着我,“咣”了一声。远远地,有柴被拉动着碰撞山石的声音。近山的枯枝少,学生们的身影散落在更深的林间,一声接一声的吆喝中夹着快乐在半空回旋,我的呼叫声跌到了耳边,又拐到别处去了。

我被无边的树林和铺天盖地的绿压迫在山底,待一群又一群的学生背着柴下山,才跟上去。带队的副校长脸阴成松树皮,他说,你比你爹还悠闲,是来逛山的啊?

有同学从柴捆中抽出一根,放到我脚下,其他的同学也从柴捆中抽。柴聚了一捆,最先抽柴的同学从我腰里抽下绳子,捆了柴,说,走吧。

我便加入了背柴回校的队伍中。回程的路似乎很远。力气小的往往落在后面。那位最先抽柴的同学放慢了速度,对我说,把柴放到我的捆子上,你不会背,背着也费劲。

没见到副校长,有人问副校长到了什么位置。一个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老师说,他早走了,人家惦记着煮着的羊肉和灶上的女人呢。

没有人笑。

雨来了。有人喊“郭大峰”,就是那个最先给我抽柴的同学。郭大峰看了看天,脱下衣服,盖在了柴捆上。他身上剩下了一件背心,前后都开着洞,有雨水冲进洞中,他提了提裤腰。他的裤带是一根软电线,蓝的。我让他穿起衣服,他说柴淋湿了就重,占斤数呢。我说太阳一晒不就干了。他说两码事,背多少就算多少。身体不怕湿,柴怕湿呢。

雨一下,山路滑出了本性。他抽出一根柴,像一根拐杖,递给我。我让他把我的那捆柴给我,他说算了,你们川里的人,不会背柴。

我们进了校门,韩校长看着郭大峰的柴捆上盖着的衣服,接过了柴,踹了他一脚,你这娃娃,啊?!

父亲提了郭大峰和学生们分我的柴,让我在雨中站着。韩校长说这又何必。父亲说,让他站着,晚饭不要吃,站一个晚上,他就知道轻重了。副校长说,对啊,对啊。你们父子俩,一个过秤记数,一个逛山胡玩,都是好命啊。他喷出了一口酒气。

就在那时,我发现父亲上衣口袋里别着的钢笔没了。我没有问,也不敢问。

我童年的翅膀总是被雨淋湿。我不想再在父亲执教的学校上学而逃离回家,也在一个雨天。

30公里的路,对年少的我而言,不算路。没在雨中,我像腌制在菜缸里的一棵白菜,四面八方全是水。泥点在我脚后飞起,像萎了的花朵无奈地拍打大地的胸脯。旷野的树和我是两种心境。它们低了头,仿佛感恩老天的赐予,再大的雨也大不过它们的渴求。跑了多久,雨知道,我不知道。一座小房子孤岛般闪入我的眼睛,我抹了脸上的雨水,扑进门去,地下软软的,用手一摸,是麦草。眼皮一耷拉,我把雨扔进了梦中。

麻雀啄晴了天。雨溃兵样败退,云撤到了哪里,不是我管的事。天蓝得发臭,我的鼻孔里的霉味,草一样长了出来。我爬出窄仄的小门,身上的汗雨水一样渗出。

小房子前面,是一片坟地。坟地后面,是一畦瓜地。西瓜拳头般大小,我掐了一个,边啃边跑。

院门开着,家里没受到雨的袭击。迎接我的是狗,它摇着尾巴,把干热扬起,母亲把我挡在了屋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根杨树条。杨树条雨点一样落在了我身上。我没有躲一下,任皮肤不乐意地接受杨树条的敲打。母亲打累了,扔了杨树条,“哇”地哭了起来,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啊!

我转身出门。我家的院后是庄稼地。地里的麦子在扬花抽穗。它们成长的过程中,不怕挨打,它们怕的是虫害。我揪了一株麦穗。正是灌浆时节,麦壳里冒出一股白汁,隐隐有一点甜味,我卷舌吸了。在它们面前,我存在也罢,不存在也行。它们有的是伙伴,满地遍野。麦地里的甜苣苣,嫩得出水,它们能得到麦子们的庇护,在阴凉下舒展身子。我揪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涩。苦。嗓子里的味回甘,让我觉得在家乡,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甜。

生活是麦子。我是一根苗,冷暖自知。

过了庄稼地,是一条水沟。沟上了年岁,腰弯着,满沟的皱纹。沟底是沙子,它们不知道从哪里来,一层一层压着,松软而又湿热。我躺在沟底,一页一页翻着天,天很配合,翻过去一页,一页又随风而来。云也有伙伴,一朵一朵手挽着手,背靠着背,团结在天上。它们白得像水洗后的鸡毛,悠悠荡荡,累了,便歇,风不吹,它们不动。

一道又一道的炊烟,向云攀去。炊烟是一种味道。很香。很大。它们是乡村的温暖。有了它们,云总会打着饱嗝。麦草烧出的炊烟里,麦香味很足,还有一丝两丝的葱花味。

听到了熟悉的脚步,我闭了眼,侧卧在沟里。

“吃完饭,擦干泪,明天去乡里的中学上学。跟你父亲,学不了好,不跟也罢。”母亲把几句硬邦邦的话扔进沟中,走了。

沟沿上,盛面条的碗里,有一只荷包蛋,很可爱地向我眨眨眼。

不在父亲身边待的日子里,一有月亮的时候,我就磨月亮。

月亮成了我的玩伴。

母亲干了一天农活,到家做了饭,便去喂猪、喂鸡。我喂了羊,听母亲吆喝一声,便去伙房端了饭,坐到门槛上吃。母亲的唠叨在碗边滚来滚去,有时滚到碗里,我用筷子扒拉了,继续吃。剩一口汤,我顺势泼了,又引来一顿唠叨。还未进窝的鸡过来,在我泼到地下的汤中找不到一星半点面条,便把母亲的唠叨啄了几下,回窝了。

煤油灯被母亲拿走了。我取出藏在柜子里的洋芋灯,用压在炕席底下的火柴点了。洋芋灯是我自制的,我将洋芋的底部削平,在洋芋中间挖一个洞,从破棉絮中撕了棉花,搓成灯捻,在挖了的洞中倒点清油,灯便像灯了。清油金贵,我每天都偷倒一点,倒多了,被母亲发现,就不是挨骂的事了。

我从炕角的毡下抽出一本书,是一本没了书皮的《红楼梦》。有些繁体字不认识,我便猜。猜不明白,也就不管了。粤剧版的戏曲电影《红楼梦》在村上放过一遍,情节我大体清楚,贾宝玉和林黛玉反正没成两口子,这与我没多大相干。我从书中看到了什么,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书,好看。

爬進被窝,将被窝顶在头上,看不了几页,洋芋灯就熄灭了,一股烟在被窝里横行。我掀开被窝,烟跑了一阵,没了。

半边月亮上来,我又磨起了月亮。

我把月亮抓在手中,用手磨。月亮很柔软,在我手心里乖成兔子。我使劲一捋,月亮的毛便倒伏,手一松,毛又起来。我的手掌发热,月亮还是那个样子,她居然在笑。我抱起月亮咬了一口,上下牙碰在一起,发出咔咔的响声,月亮笑出了声,我拍了自己脑袋一掌,钻进被窝,月亮逃了,我的梦里,月亮忽明忽暗。

月圆之时,我抱不动月亮了,月亮又大又沉。我坐在窗前,看着月亮妩媚着与云挑逗。云恼了,把月亮罩了起来。

母亲尖厉的骂声从西屋里传出,我把骂得难听的话语剔除,大概明白了,父亲不是个玩意,玩了灶上做饭的女人,还把钢笔扔在了人家炕上。

父亲的辩解声微弱,却含着一种神圣。他说那天他在称柴,副校长借了钢笔,过了一会喊道,笔还你了啊。当时学生在排队称柴,人多。称完柴,教师们都去吃肉喝酒了。副校长倒了半碗酒,和他干了。他醉了,第二天问副校长要钢笔,副校长说早就还你了啊。

那晚父亲确实喝醉了。他被几个老师架到床上,我替他盖了被窝,便抱了湿衣服去灶房里烤。灶房里的炉火已被封,做饭的女人早回家了。我出了门,看见一个人影从校墙上翻了出去。那晚的夜色很暧昧,从身影上看,好像是副校长。

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是韩校长。他说到我房中去烤吧。

韩校长是老寒腿,房中生火早。炉子是学校的,煤是他自己买的。韩校长买煤的时候,让我和另一个学生拉了架子车跟着他。过秤的中年人把秤砣握在手中,喷了一口烟,天下哪里有你这种校长,架个火都要自己买煤。

韩校长说,其他教师都还没分柴火,我这老寒腿,炉子架得早,我自己的事。我不买煤,难道用公家的?

过秤的让我们把煤赶快拉走。他瞪了韩校长一眼,把钱从他手里一抽,剩3块钱,不找你了,我买烟抽去,反正是你自己的。

韩校长说,这人!要是公家的,就不能让你拿了。便背了手,看着我们拉了架子车,他跟在后面,一块煤掉了下去,他弯腰拾了,捏在手里。进校门时,碰到副校长。副校长说,你这样,让别人怎么活?学校也不差那么点钱。韩校长的话硬了起来,我自己的事,怎么让公家出钱。咻!

他嘴里迸出的这个“咻”字,余音袅娜,在老槐树边绕了几圈。

父母的争吵声像秋天的雨,淅沥着停了。

月亮又出来了。没有了人的喧嚣,她寂寞着,再也不那么妖娆了。我把她搂到怀中,她很温柔。我用手掌在她边缘一搓,手被硌了一下,我咧了一下嘴,把她扔了。

我掏出洋芋灯。洋芋已蔫了,划了几根火柴,灯捻萎在洋芋中间,已看不出模样了。我听到了脚步声,便钻进被窝,把头蒙在被窝里。父亲的手在被窝边上搓摸了几下,叹口气,走了。

我探出头,枕头边有圆形的东西,划火柴一看,是两根蜡烛。

红色的。在火柴的微光下,它们红得有点像秋天的胡萝卜。

父亲到达那个叫岔儿湾的小山村,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韩校长无意间提到的这个小山村蚂蟥一样爬在了他的心里,抠也抠不掉。他向韩校长请假时,问他原因,他说去看一个亲戚,一个非看不可、不得不看的亲戚。

韩校长望了父亲一眼,对他说,只准三天假,不能耽误学生上课。父亲头也不回地出了校长办公室。他说他怕再待一会,自己会失控。

韩校长的眼里复杂出各种色彩。

沿着那条叫狼沟河的便道,自行车在白菜叶宽的石缝间穿行,父亲说那是他这辈子走得最吃力和艰辛的一条路。

自行车无法骑了,父亲推着自行车,绕着石缝,颠簸着,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只乌鸦跟着他。自行车后座上的一只帆布包在上下左右跳动。父亲说他忘记带水了。狼沟河枉背了一个河的名,没有一滴水,只是一条窄得没有道理的干河。傍晚时分,太阳向他挥挥手,把余晖洒了一河。他望着移下山的太阳,张大嘴,想咬住它。太阳一扭身子,走了。他感到了莫名的孤独。他支了自行车,望着狼沟河。河的对岸有个石头垒成的窝。父亲把自行车吊到河中,爬上河沿,石窝里有一层麦草。他将帆布包取下,放到石窝中,从包里取出一个馍,一点一点掰碎塞到嘴里。馍在唾液的搅拌下,有了湿意,嗓子在抗拒,他使劲扭了一下脖子,馍块卡在了嗓子里,他用手掏出,扔了。

山里的夜说黑就黑,父亲摸了几块石头,放在石窝口,他也像夜一样黑了下来。

夜把声音分成碎块,在旷野里使劲揉搓。声音跌到石头上,又弹起,发出更大的声响。拍掌声,嗥叫声,嘶笑声,刀枪碰撞声,在石窝周遭此起彼伏,父亲的皮肤似乎要开裂,他手里紧攥着石头。石头冰冷,在他手里瑟缩发抖。

天一亮,声音们走了,父亲爬出石窝,搁在狼沟河里的自行车不见了。他跳进河中,放自行车的地方,捆帆布包的绳子蛇一样蜷在河底。他捡了绳子,拴在帆布包提带上,爬上了河沿。他背着包,冷清和懊恼左右晃着,脚在石头的空隙中不情愿地移挪。

他一张嘴,吞下了一个山里的清晨。

一所院子立在河边,父亲拐过一条土路,敲响了门。一位老人开了门,问他干什么。父亲说,过路人,讨口水喝。那位老人迟疑了一下,从门边的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他。水里有一根麦草,父亲吹了一口,麦草在瓢中晃悠了一下。父亲看到搁在窗台上的一个盐水瓶,玻璃的,他问老人能不能装满水卖给他,他还要赶路。

老人迟疑了一下,说一块钱。父亲掏出一块钱,递给老人。老人取下瓶子,从缸里灌了水,说没瓶塞子,父亲从墙边拾起半截玉米芯,把尖的那头插入瓶口,道了声谢谢,便出门了。

闩门声响了起来。父亲回头一望,老人的眼嵌在门缝里,一动不动地张望。

拐上老人所指的去岔儿湾的路,父亲的眼里千山万水起来。两山夹着的路,水一样晃动。累了,他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喝了一口水。一群羊从山上下来,一个穿着毡衣的老人提着羊鞭,晃荡在太阳光下,到了他跟前,怔了一下。他敬了放羊的老人一根烟,老人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岔儿湾。老人说他走反了,岔儿湾在那面。老人一甩羊鞭,一声爆响,羊儿们撒腿向对面的山上跑去。老人把毡衣脱了,望了父亲一眼,也向对面的山上走了。

父亲盯着放羊老人的一双毡鞋。毡鞋上有几根草在抖动。放羊老人回转身,把一根棍子扔给了父亲。父亲拄着那根棍子,朝放羊的老人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挪。夜等不到黑,黑拽着父亲,在无边的夜中踉跄到一块大石头旁,父亲枕了帆布包,把棍子握在手里,睡了。

一声鸟鸣扯醒了天,也扯醒了父亲。他揉揉眼,看到了棍头上的一层白。父亲说那层白,似霜不是霜,看雪不是雪,白得令人发慌。

我推出自行车,把母亲的抱怨丢在身后,去上学了。

乡镇中学离我家五公里,尽管我讨厌数字,但我必须记住学校离我家的距离。

这五公里路,有两公里是石子路,上学的时候人少,面条宽的路只能容一辆自行车通过。对面若有人骑自行车迎来,必须拐到石子路面上,如果猛然刹住自行车,往往会摔倒。胆大的同学若遇到这种情况,不让道,直冲过去,对面的自行车就会避让。同学说了,谁规定要我们让道?

到早了,校门锁着,不能砸,只能摇摇自行车铃。值班的老师打着呵欠,嘟囔着开了门。把门往后使劲一拉,大铁门便哐啷啷朝后退去,一天的学校生活就开始了。

中学挨村子建着。附近村里人家的鸡和猪有时溜达到校园,值班的老师便去赶,一赶,猪、鸡便叫唤,往校园深处钻。老师恼了,拿棍子一敲,猪嚎叫起来,学生们便笑。课堂的空气快活起来,上课的老师扔了粉笔,学生们笑得更加舒畅、放肆。一堂课便在笑声中轻松地结束了。一下课,学生们就帮着赶猪,有的往外赶,有的往里赶,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便跑向教室,剩下那位被学生称为“胡汉三”的胖校长,拿了一根树枝慢悠悠地赶猪。

胖校长把树枝轻轻一挥,猪哼唧着,晃着肚皮往前走,猪尾巴拧着圈,一甩一甩。胖校长喝一声,那声音比呵斥学生温柔。猪一出校门,甩开蹄子跑了。胖校长关了校门,手里摇晃着树枝,到办公室去了。

那个时代的学生,爱学习的快乐,不爱学习的也快乐。乡镇中学学生的目标是考小中专。一个年级二三百人,按预选的比例,只有二十多人有资格参加小中专考试。一般中學一年能考到三五名,就会皆大欢喜,只要不挂零,就保住了一个中学的体面。

一到备考时节,预选的同学就会被开小灶,能力强的老师被抽调去给他们单独上课。剩下的学生,人在教室,心里放飞的想法就萌生了。那时还没打工的概念,毕业了,有门道的进工厂,没门道的回村种地。简单,理性。学生们相互传表达爱慕的纸条,老师再也不找传纸条的学生去谈心,他们脸上挂满了轻松,还有羡慕。他们是过来人,知道纸条上的爱像麦子,割了就割了,吃到谁肚子里还不一定。

谢师宴便开始了。这时候的老师天天红光满面。农村人,家家养羊养鸡,根据请的老师的多少,或宰羊,或宰鸡。酒是从供销社买的。

除能考上小中专的人家,胖校长一般不去学生家。见老师们收拾自行车,胖校长背着手,对带队的班主任叮嘱几句“注意师德”之类的话便去灶上吃饭了,他要陪那些预选后备考的学生。他的脸面需要这些学生来维护。

那天的夕阳,比我的心情还复杂。它趴在祁连山顶,想落又不想落。偶尔还调皮地把余晖扫在白杨树上。我的自行车链条断了,在一个村的路口。我坐在路口的一块石头上,石头温热。自行车委屈在夕阳下,和我一样无助。那个叫何菊花的女生出现时,我的心情比已落山的太阳更加复杂。她叫来了她的父亲,一个面色黑红、穿着干净的男人。他推了我的自行车,我仍站在路口。何菊花笑了,说我们又不拿你做上门女婿,你磨叽什么。我低了头,跟她走进了村子。她家独门独院。一进院子,十几辆自行车凶巴巴地立在院中,何菊花说是来家访的老师们的。

正中的屋中,猜拳声、喧哗声交织。何菊花的母亲收了一个大瓷盘,招呼我到厨房,从锅里挖出几块鸡肉,说姑娘说了,她同学的自行车坏了。你先吃点。

鸡肉的香味比何菊花诱人多了,但我没吃。我转身出门,何菊花的父亲已接好了自行车链条,他转了几圈,说没问题了。我推起车子,出了庄门后,飞身上车,逃离了那个院子。后面有自行车追来,是何菊花的父亲,他将一个包塞在我手中,又把一个手电筒递给了我,说天黑了,让我注意安全。

他眼里的慈爱在还未黑透的夜色下茄子一样明亮。我把包放在地下,把手电筒递到他手里,推着自行车跑了。那条面条宽的路已到尽头,拐过去就是一条柏油马路。夜风下来,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拍打出的声音很响亮。我弓了腰,自行车在夜里鱼一样往前游。到了我们的村庄,我松了口气,看到了门口的那抹微光。

是母亲,她站在门口。见到我,她问我干啥去了,我说自行车链条断了。她说这不好好的吗,天还没黑死,你哄鬼呢。我说是一个同学的父亲修好的。她问是男生还是女生,我说是女生。她问,到女生家吃饭了吗?我说老师们在家访,她妈给了我几块鸡肉,我没吃。

母亲舒了一口气,到厨房里端来一碗饭,是面条。碗里的内容丰富,伴着面条的有洋芋、白菜,还有几块肉片,在煤油灯下引逗着我的筷子。母亲纳着鞋底,她抽一下麻线,刺的一声响,把夜色穿进鞋底,又抽出,夜便密成鞋底上的麻线点,在空隙中把星星露出。母亲问我是谁修好了我的自行车,我说是何菊花的父亲。她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又问我是哪个村子的。我说不知道。她说是不是那个男人脸色黑红的,穿得也干净。我说好像是的。她舒了口气,说,你比你爹强。那个女人,要不是我来手快,她就成了你爹的女人。

煤油灯下的母亲,脸色红润着,煤油灯的黄光在撒欢,像青蛙一蹦一蹦地跳。

那晚,母亲睡得很踏实,她的鼾声轻微,在星光下起起伏伏。

父亲到岔儿湾的事,我是从他日记中读到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正楷,他的日记本压在粮仓的一个土坯暗格中,我是替母亲在粮仓挖麦子时偶然发现的。笔记本用一层油纸包着,这种纸在乡下很少见到。粮仓幽暗在正房的东夹道中,油纸光滑出沧桑。我打开笔记本,纸面硬而厚,一行一行的字,齐整着往下延伸。

父亲进了岔儿湾,从一条小路下去,一道深沟矮下去又升上来,走到尽头,一条小路白花花晃到眼前。顺小路上去,几处院落零散在一片空阔之地。几只鸡和一头猪在院落前的一处菜畦中,鸡在刨,猪在拱。一只麻雀立在猪背上,猪一耸肩,麻雀便低一下头。父亲靠在一堵破墙下,望着山。山坡枯黄着,偶尔的一棵树稀奇在山凹,探出头,望着父亲。父亲又打开一盒烟,山风没有闻过这种烟味,都聚拢来围着父亲。一个扛着铁锨的汉子过来,问父亲从哪里来。父亲说坝下,很远的地方。问找谁家。父亲说韩襄韩校长家。汉子放下铁锨,望着父亲脚下的帆布包。父亲站起来,汉子拉着他,脸上的光泽葵花般开放。父亲说:包。汉子松开手,父亲提了帆布包,跟着汉子转过又一道山弯,一所院子孤零在一片树林之中。进了院子,汉子把父亲让到炕上,父亲歪倒在炕上,睡了。

父亲醒来后,汉子舒了一口气。一根高过炕沿的铁杆头旁伸出一个铁圈,一盏灯在铁圈里坐着。这种俗称“灯烛”的油灯在坝下已消失,但还存留在山中。一张炕桌上,摆着一盘鸡肉、一盘馍、一杯茶。茶色牛血般鲜艳。父亲喝了一口,是甜的。

坐在靠墙炕沿的一个和汉子年龄相仿的女人,等父亲吃完盘中的鸡肉和馍,收拾了盘、筷,再没有进屋。那一夜,汉子再没说话,替父亲铺好了被褥,也出了屋子。父亲一個人睡在大炕上,山里静得让他害怕,他用被窝蒙了头,睡意凝固成一只猫卧在父亲身边。父亲撂了被窝,靠在被窝上,坐到了天亮。

满耳的鸟鸣把父亲扯到了屋外。汉子端来一盆水,父亲洗了脸。女人端来稀饭和馍,一碟凉拌的白菜闪着天然的绿,和稀饭的黄亮、馍的纯白温暖了父亲的眼睛。

父亲问孩子呢。女人抹了一把泪,衣袖上的湿点一个连着一个。包在头巾里的脸挤出一种姿色,亮而大的眼睛里,心酸叮叮当当。汉子说,跑到了山外,说是在一处煤矿上打工。问多大,汉子说,14岁了。

父亲在日记中的问话处加了着重号。没有超过五句话,但这是父亲到岔儿湾最大的收获。

父亲把帆布包中的东西掏出来放到桌上。汉子接了包,出了门。父亲把二百元钱压在饼干盒下面,望了一眼墙上的相框。相框里的韩校长抱着一个小孩,旁边站着的男女,一个是汉子,一个是汉子的女人。

不见韩校长的爱人。父亲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两道横线。

汉子提着帆布包,送父亲出了山口。他把帆布包递到父亲手中,父亲的身子趔了一下。汉子把一个信封塞进父亲口袋,转身走了。

父亲望着汉子,汉子裹在尘土中,消失在山后。

坐在路边,父亲打开帆布包,馍装在塑料袋里,一个玻璃瓶包在一块布中,里面的茶温热。一个包袱,装着两双布鞋和几双鞋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信封发黄,附着的灰垢隐隐约约,信封里装着一沓钱,是他放在饼干盒下面的。还有一张孩子的照片。孩子眼里少了一种东西。父亲说他也描述不出,反正少了一般孩子眼中的那种清亮。

父亲拉上了帆布包的拉链,拉链上的泪滑湿着,父亲把拉链又拉开,他掏出玻璃瓶,一摇晃,汉子和他女人的眼睛在里面晃来晃去。他们的眼睛里有一个男孩,背着煤筐,在低矮、逼仄的巷道里匍匐着前行。

那一路,父亲是如何走回来的,父亲没有记。他回来后大病一场。

上班后,副校长宣布因超假要扣他一周的工资。父亲把课本一扔,骂了一句,扣你妈的扣,全扣了又能咋的?!从没有爆过粗口的父亲,一脚踹翻了凳子,蹲在会议室门外号啕大哭。

那天,韩校长不在学校,他去看望一位生病住院的教师了。

在我家所在的乡镇中学上了一年学,母亲的唠叨胡麻花一样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母亲的抱怨像白菜,得一层一层剥开才能见到菜心。她仍说我们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当老子的没找成人家的女人,当儿子的又找理由到人家里争着当女婿。听得多了,我也就不在意了。

何菊花倒上了心。有时我的书包里会多出一个包子或一只苹果。包子包在布中,有余温;苹果散发出的香味,令同桌在上课时搐着鼻子龇牙咧嘴。这些东西我不能带回家。回家的路再长,也长不过包子或苹果的香味。这是不是幸福,我不十分清楚。裹包子的布,我找了一个隐秘处把它叠了,揪下几片葵花叶子包了,压在石头下。待第二天上学时,再塞进书包。布从我书包里消失的时候,何菊花的桃花便在脸上盛开。那是一种晕色的红,花瓣上的粉色反衬得周边的男生一个个腰杆不再笔直,他们的头上缀满了青涩的沙枣果。

那天的书包里没有了包子或苹果,一张纸包着块石头,不大,圆得像鸡蛋,滑腻可爱。我坐在夕阳下,看着纸上用红笔画出的一颗心。

我扛着自行车走了一段路,有过路的问我,自行车坏了吗?我红了脸,放下了车。

居然闻到了鸡肉的香味,父亲回家也难得有这种香味从屋里窜出,肆无忌惮袅绕在村庄上空。进了院子,有一辆自行车和父亲的自行车并排放着。那辆自行车的车架上缠着绿色的塑料皮,在最后的夕阳下张扬成一头吃饱的老牛。进了门,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人,戴一顶的确良鸭舌帽,穿一身涤卡衣服,中规中矩。脚上的皮鞋很亮,亮得像他脚旁有点媚态的黑猫。

父亲说按辈分,他是我堂叔,在一所县级中学当财务主任。

母亲端来鸡肉。堂叔搛了一块鸡肉,很有内涵地放在嘴边吸了一口,他的嘴角舒展开来,像遇到了知己。父亲小心地搛了一块肉,母亲瞪了一眼,父亲放下了肉块,看着堂叔吃。一盘鸡肉,就剩了鸡头和两个鸡爪,它们委屈在盘中。堂叔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擦了嘴,端起父亲敬的酒,喝完。半斤酒下肚,堂叔脸上五颜六色起来。他说,上个学有啥难的,城里的学校也是学校。

堂叔半夜要回去,母亲装了一包白面花卷。在昏暗的灯下,花卷咧嘴笑着,从没有封口的包里往外挤。母亲按按它们,它们闭了嘴,憋住了笑。堂叔拧开自行车车把上的灯,一道亮光直直地跳到路上,光圈晃动着,像无数的飞虫在扑闪。

送走堂叔,母亲坐在炕沿上,说这下你们爷俩的阴谋就不能得逞了。父亲没有吭声。

那一晚,何菊花的身影在我梦里格外清晰。

总务主任拿着一个信封,对韩校长说,这个月的工资还要给他们送去吗?韩校长说,送吧。

总务主任来找父亲,父亲正在刷牙,总务主任说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傻的,自己的家里人不养活,倒养活别人。父亲抹了一把嘴上的牙膏泡沫,跟着总务主任来到房间,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总务主任说,我可什么都没说。便请父亲出去,说他要忙着发工资。

韩校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吐着烟圈,望天。天蓝成了开裂的裤头,毫不羞耻地把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露到天上。父亲来到他身旁,韩校长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掐掉过滤嘴头,递给父亲。父亲说,好好的烟,你掐了过滤嘴,抽起来不方便。韩校长说,习惯后就方便了。

父亲发现韩校长的眼角湿润着,像蓄在地角的一汪水。

父亲检查了一遍自行车。总务主任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只黑包,他的个子矮,身子单薄,骑在二八加重飞鸽车上,就像一只鸽子在扑扇翅膀。

父亲戴了一顶帽子,穿了一件风衣,跟在总务主任的身后。总务主任眼睛近视,他盯着前方的路,从不往后看。父亲放慢速度,看着总务主任虾米样弓着腰,蹬着自行车上坡。骑到半坡,总务主任下了车,推车上了坡。到坡顶,总务主任咬住牙上车,攥着车把,自行车流水一样到了坡底,他吁了一口气,拐上一条土路。穿过两条干河道,总务主任在一所院子前支了自行车,拍拍门。有人从门缝里探出眼来,见是总务主任,便拉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總务主任的身影很快闪了出来,父亲迎了上去,笑笑,总务主任把自行车一扔,说你在盯我的梢?

父亲说盯啥梢,除非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总务主任恼了,我清清白白。

父亲逼视着他,还清白。大白天不敢开大门,那个女人是谁?

你去问韩校长。啥人嘛!总务主任扶起自行车,你回不回?

父亲推了自行车,跟在总务主任后面。上了大坡,父亲一弓腰,自行车舰艇一样滑到坡底。总务主任大喊,你等等我,赶魂呢?父亲放慢车速,不说话,也不望总务主任。

总务主任憋不住了,说,你咋不问了?

父亲说,话在你肚子里,你不说,我总不能撬开你的嘴吧?

这事也不可能永远瞒得住。韩校长每月的工资,都送给了他老师的家人。他老师是从前的文教局长。

父亲停住了自行车。前文教局长死了那么多年了,死前已和妻子离婚了。这里的家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总务主任叹口气,说世道人心,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父亲拽着他,到了路边的一个饭馆,要了一只牛蹄子和一瓶酒。两人吃着煮得稀烂的牛蹄子,一杯一杯喝着酒。

那天的总务主任,推着自行车一路摇晃。

他说,天底下最傻的就是韩校长。局长有那么多的学生,谁还在乎他们,就他甘愿当冤大头。

总务主任蹁腿上了自行车。父亲发现他的身子直了起来,双手好像随时都会脱离车把。

父亲推了自行车,走在阳光下。盛夏时节,路边的草毫不吝啬地抱团生长,草丛中的几朵野花探出头,往上拔着身子,美人般被草丛簇拥。父亲把自行车支在路边,数着花瓣。八瓣九瓣,父亲没有数清。

回到学校,房门前的凳子上,没有看到韩校长。

父亲泡了一大杯茶,端着来到操场后面的一个土堆旁。土堆周遭有一丛一丛的香蒿,散发着浓重的香味。父亲喝着茶,闻着蒿子的香味,一直看着太阳睡了,又把月亮望了出来。

月光洒在操场上,一声一声的蛙鸣从校园墙外传来,父亲听到了麦子的窃窃私语,他想,麦子的爱情是不是只会发生在夜里,或者月光下。

那晚,校长房中的灯,黑了一夜。

一个乡下孩子来到一群城里学生中间,就像五谷地里冒出了一株杂草。大家的眼睛都扫视着,有人主动上前拔了拔,觉得草秆硬,看看捋平了的叶子直起来,散发出野甜的味道,便咧咧嘴,笑了。教室里的几丝杂音虽刺耳,但在众声和谐中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宽大的衣服里晃荡着我瘦弱的身体。那个季节,城里多雨。雨很有耐心,把一座小城裹在雨幕中,一种奇异的味道便在大街小巷晃荡。一把两把的伞在雨中开花,街面上几张废纸老鼠般缩在一起。没有塑料袋。偶尔的几片黄叶顺雨水漂流。我的布鞋湿成了一只小鸡,敛着翅膀扑腾在雨中。鞋面的条绒如久渴的菜地,渗多少雨水都会快乐地接受。我脱了鞋提在手中,鞋上的水决堤般流泻一阵,便滴滴答答起来。路上的小石子硌着脚,脚掌受了惊般痉挛着,它们在泥地中的梦被石子硌破,有几丝血在雨水中蚯蚓般蜿蜒。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无数的雨点冷冷地扑过来,替补了被我甩到地上的雨点。街上只剩下了雨,菜铺和面铺里的人望着漫到门槛上的雨水。有人拿了烂菜叶,朝雨中扔去,菜叶在雨水中翻不动身,雨水顺着菜叶的边缘滑出波纹,一圈一圈地转。转累了,一晃,雨水趁势把菜叶往前推了推,积水便欢畅起来。从菜铺里扔出的一个西红柿,皮球一样耀目在雨水中。我拾了那只西红柿,又一个西红柿打在了我身上,碎了。西红柿的汁,鱼一样欢快在雨水中,我跑了几步,他们哈哈大笑。

天一放晴,操场里翻了浆。连续的雨水渗透了操场的土层。操场在教室后面的低洼地带。下操场时,有一处斜坡,也是土坡。塑料鞋底一触到稀泥,脚下一滑,有许多学生便仰面顺坡溜了下去。一身的泥,把愉悦的心情弄成了打翻的稀粥,哗哗地洒在操场。有人的脚陷进泥中,一提,脚脱离了鞋,袜子上满是泥。调皮的男生挥脚朝泥踏去,泥水一溅,周遭的学生便骂起来。王宝林抽出皮带,朝踩了泥水的学生抽去。有人抓起泥巴乱扔,学生手里开出的泥花在操场里飞来飞去。校长大怒,站在坡上大吼,有几块泥巴飞过来,一块飞进了校长的嘴中,他转身去抠嘴中的泥巴。各班的班主任冲下坡,呵斥着自己班的学生。学生们按班级排了队,一队一队回了教室。

喇叭里的乐曲仍在播放。副校长看着校长的脸,说我马上追查肇事的学生。校长瞪了眼睛,还不够乱吗?这操场,也该彻底修整了!怎么广播还没停,庆功吗?

副校长赶到广播室,将放广播的老师训斥了一顿。老师很委屈,广播操都还没做呢!副校长啐了一口,做你妈的做。放广播的老师将开关一关,端起一杯水朝副校长泼去。副校长带着一身水出门,有老师问怎么了,副校长说撞翻了水杯。

放广播的老师是现任县文教局局长的小姨子。

多年以后,我出差到云南,天阴着,满走廊的花怒放。我坐在仿藤椅上,一首乐曲萦绕在耳边,耳朵亲切成饱满的芒果,问服务员是何曲子,服务员说是《彩云追月》。我要了一壶茶、一瓶酒,坐着慢慢喝。同行的人看到酒瓶,说乖乖,居然能喝酒了。

我说,《彩云追月》。

同行的人望望天,说神经了吧,这大阴天,还是白天,你让彩云追个月让我看看。

我把一杯酒泼了过去。

王宝林与我后来的生活毫不相干。我在操场上看到她挥舞皮带,那种刚猛,和她的身材极不相称。她坐在我后面,我一做完作业,她便将本子拽过去,抄完作业后,将本子往我桌子上一扔,有时打一声口哨。我不敢回头,迅速地收拾好作业本。她离了座位,站在我课桌边,让我抬起头来。全班同学的目光聚焦过来,我闭了眼睛。她吼了一声,睁开!难道我丑得你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吗?她又敲了敲桌子。

旁边有个叫李俊的胖女生说,别把他的魂吓掉了,他就是个乡里娃。

王宝林一个巴掌扇过去,你才是乡里娃。我们班的人,有比他作文写得好的吗?她跳到了桌子上,谁敢再欺负×××,小心老娘抽碎他的头。

我住在姨妈家,每天放学后都要去井上挑水。人多,桶子整齐地排成一排。排到水龙头前,一个女人从窗口里伸出手,收了钱。接满水的走了,另一个便继续。那时一桶水两分钱。那天人多,我排在后面,看着一朵云在天上飞来飞去。有人一脚踢翻了井台上的桶子,桶子咕噜噜滚在一边。我收眼一看,是王宝林。她将我的桶子提到最前面,对那个收钱的女人说,这是我同学,你再让他排队,我吃了你。那个女人站起来,推开窗子,伸出头来笑了,骂道,这鬼丫头,丢人现眼的。

看着我愣在一边,王宝林又骂起来,不快点接水,让后面的人等什么。我拧了几下水龙头,没一滴水出来。王宝林笑了,傻货,拧反了。她替我接了水,看着我离去。她推了自行车追过来,到我身边,把自行车倏地送了出来,她紧跑几步,跳上车,歪了一下头,摇了几下铃,一弯腰,自行车朝前冲去,没在了人群中。

她皮肤黑,黑得一本正经,还很有道理。那双眼里,没杂质。她上身穿着小翻领的西服,下着一条喇叭裤。没烫头,长发用一根丝巾扎着,一走动,长发便左右晃动。

上完初中,再没见过她。若干年后,李俊打电话说,好不容易找到你,初中同学聚会,你快点来。

我正出差在外,问有王宝林吗?她停顿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吗?我问知道什么,她挂了电话。

父亲被任命为校长后的第三天,韩校长死了。

父亲说韩校长临去世时,他曾问要不要让他的儿子来一趟,韩校长拍拍父亲的手背,没有说一句话。父亲又问他曾照顾的那家人是不是还需要关照,韩校长舒了口气,吐出一个“不”字。

韩校长人生最后的天空里,没有任何云彩,只有几只鸟在飞来飞去。

在殡仪馆举行追悼会时,涌进大厅的人让主持仪式的父亲失了方寸。父亲说学校除上报教育局,并未发讣告和消息。来的人中有官员、商人,还有工人和农民,他们都说是韩校长的学生。

在韩校长的遗体前,有两个人长跪不起:一个是岔儿湾的那个汉子,一个是韩校长托总务主任一直送钱的那家的儿子。

遗体火化后,岔儿湾来的汉子找到父亲,说他想分点骨灰。父亲说我买个骨灰盒,你带去。汉子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说是韩校长在離开岔儿湾时留在家里的。汉子用手抓了几把骨灰,扎紧布袋系绳,揣进怀里。父亲说等韩校长的丧葬费下来后,让他来取。

汉子望了一眼远山,说,算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们没花他一分钱,他死了挣的钱,也和我们没相干了。汉子眼里的山退去,浮上来一层薄薄的雾。他趴到地上,向父亲磕了一个头,起身走了。

父亲说他一直望着,汉子的身后有一股灰跟着,隐约地,像韩校长。一双布鞋,如两只飞鸟,一只黑,一只白,蹲在汉子的肩上。

父亲的眼泪便下来了。他抹了一把泪,看到韩校长曾关照过的那家人的儿子站在他身边。那个小伙子把一个黑包递到父亲手里,说他妈说了,欠的人情债是没法还了,这是韩校长二十多年来给他家的钱,他妈请父亲转交韩校长的家人。

父亲出了殡仪馆,让人把车开进城,到韩校长曾求学时的师范学校门口,抓出一把骨灰撒了。门卫追了出来,父亲瞪了他一眼。又到教育局门前,也撒了一把。教育局大门口,两个石狮子漠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在两个石狮子嘴里各放了一点骨灰。到学校门口,总务主任说撒到外面吧,撒在学校,他的魂魄会扰人安宁的。

父亲叹口气,下了车,独自背着骨灰包,到了他和韩校长经常坐着望天的一处山包前,用手刨开一个坑,将骨灰包埋了。父亲说山包前的土松软。

父亲进学校门时,总务主任在校门口放了一堆火,火堆前放着一只脸盆,盆中有半盆清水,水里放着一把菜刀。父亲问这是干什么,总务主任说,避邪。

总务主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父亲。父亲问是什么,总务主任说是韩校长曾让他给那家人送钱的记录。

父亲拿出那个黑色的包,让总务主任点点。总务主任一张一张点着,点一张,用手在嘴里蘸点唾沫。他说大数字对,多余的可能是利息。父亲让总务主任把钱存了,说,等韩校长的丧葬费到了,我们一道去趟岔儿湾。总务主任让父亲在那张清单上签字,父亲问干什么,总务主任说,钱的事情,马虎不得。我先签了,你也签了,我们共同做个见证。

父亲签了名,总务主任又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父亲问他又做什么,总务主任说是父亲曾盯梢他时,请他吃過的牛蹄子和酒钱。父亲恼了,把钱一扔。

总务主任拾起钱,放在父亲办公桌上,捋了捋,提着那只黑色的包走了。

日子像裤带,勒一勒便短了。一个月中,关于韩校长的话题由密变疏,很少被人提及了。父亲的办公室里多了沙发,也多了来来往往的人。总务主任把自己房中养的几盆花端到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说他不爱花,让总务主任端走。总务主任说,好养得很,累了养养眼吧。

父亲问总务主任什么时候陪他到岔儿湾去一趟,总务主任说,韩校长的丧葬费下来了,也到该了结这事的时候了。

总务主任说,除了你和我,还有谁去?父亲说,就我俩不行吗?总务主任说,钱财无小事,有关个人的更要谨慎,马虎不得,说不清的。父亲问谁合适,总务主任说,前副校长。

父亲喝了一口水,水烫,他强忍着喝了下去,嗓子里火烧火燎。他在小学里,已觉得很憋屈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总务主任说,正因为憋屈才让他去。在他的心中,你和韩校长就像是棉花在他喉咙里堵着呢。虽是咎由自取,但也到让他吐出棉花的时候了。

前副校长进了父亲办公室,父亲泡了一杯茶递给他。他吹吹茶叶,将一杯水呼噜噜地喝了下去。父亲问他不烫吗,前副校长说,已被烫伤了,就不觉得烫了。父亲让他和总务主任陪他去一趟岔儿湾。

三人到路边,坐了公共汽车。路已成了砂石路,父亲问,原来的河呢?总务主任说早填了。车拐到去岔儿湾的路上,路成水泥路了,平展展的。车里的人不多,到了岔儿湾村口,车停了。

两排庭院对峙。门是镂花的铁门,外墙是白色的,上面有大块的墙画,笔法不精到,主题倒鲜明。各家的门口都有一米宽的花坛,用竹片扎成栅栏,里面的花,艳成韩校长喝的茯茶,浓得扎眼。

等了半天,才有一个人提着一袋草,踢踢踏踏过来。问韩校长的儿子家是哪个院子,来人说那是个犟种,他还住在老地方。

转过山弯,一所新院子涌到眼前。前副校长前去拍门,汉子走了出来。见到父亲,咧咧嘴。父亲伸出手,他把手在衣襟上擦擦,握了握父亲的手,前副校长伸出了手,他理也没理。

院里很干净,中间有一个花坛,种着几棵牡丹。牡丹花已败了,花瓣蔫在花头,半棕半粉地卷着。汉子指着院子说,这是孩子的命换来的。他临死时,交代工友,让我把房子盖了。房子盖好,我们老觉得住在孩子肚子里,一走动,肠肠肚肚就会晃荡。

进了屋。屋正中墙上,有个相框。父亲瞅了一眼,相框里多了一张照片,一对年轻人中间,有一个小孩,偎在女人的胳膊上。

汉子说,那是儿子和儿媳妇。儿子死后,儿媳妇也走了。她把韩家的根留下了,也算对得起我们了。他指指那个孩子。

汉子泡了茶,将一盘馍端上来,说,我去叫娃他妈。她替人家在大棚里掐尖呢。

汉子撩起塑料门帘,出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踪影。前副校长说,这人!看父亲一脸寒肃,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听到脚步声,总务主任赶出门去,见汉子手里提着一袋羊肉,肉软塌在袋中,像新摘的花一样新鲜。汉子后面跟着的女人包着头巾,往昔的岁月从头巾中钻出来,带着簇成一团的忧戚。总务主任看到她手中也提着一个塑料袋,绿绿的菜挤在一起。总务主任忙进了屋。

上了羊肉,汉子说,吃吧,一路也累了。宰羊的去收羊了,耽搁了一会,让你们等久了。

谁也没有动筷子。汉子说,有毒。

父亲抓起筷子,说,吃吧。

总务主任拉开包,说我们先说事吧。汉子说,先吃,吃完后再说。我们家的天,塌过,但没倒过。

前副校长搛了一根小排骨放到父亲碗里。父亲把排骨握在手里,咬了一口,肉香,牙齿受用地蠕动起来。

总务主任挑了一块半肥不瘦的羊肉,一咬,嘴角的油淌下,他用手一抹,手上发亮。

前副校长把羊排从左嘴角一伸,羊排往右嘴角靠去,他的嘴大,羊排欢畅在嘴里,待羊排离了嘴,羊排上的肉已啃得精光。他抓了块羊腿骨,啃完骨头上的肉,把筷头往腿骨的洞中一捣,用嘴一吸,骨髓吸溜一声滑进嘴中。他说,这肉,香!

敬了一圈酒,总务主任把包中信封里装的两张纸掏出:一张是父亲和总务主任签了字的清单,一张是补贴的丧葬费用明细。他把两张清单交给前副校长,前副校长看到韩校长的资助清单,脸猛地抽动起来。

总务主任把钱堆在炕上。

汉子猛灌了两口酒,说钱先放着,便领了他们出门。

到了学校门口,汉子拍了拍门。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见到汉子,问他有事吗,汉子指指父亲,说他们是那个人学校的,来搞捐助的。这回,修操场和盖厕所的钱就够了。

中年人领着父亲他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6间教室是新修的,5间空着。一间教室里传出学生的读书声,父亲推开门,数了数,有40多个学生。到了教师办公室,里面或坐或站的教师都望着,中年人说,除一个病退的,两个请假的,其他的老师都在。父亲数数,是9个人。有两个年轻的教师单手握着手机,坐在椅子上刷屏,他们的手速很快。

汉子领了中年人回到家中。他拿过那两张清单,把钱往中年人面前一推,说,拿去。

总务主任抽过两张清单,让前副校长签字。前副校长问,啥意思?总务主任说,没其他意思,就是想让你做个见证。前副校长签了名。总务主任又让汉子签,汉子接过前副校长手中的笔,也签了名。总务主任让中年人签字,中年人说,我是暂时主持工作的,这名我签不了。

总务主任说,那你写个收条。中年人说,学校的事,我写什么收条?

汉子恼了,把钱一推说,尿性!不要我送到敬老院去。

中年人说,算了,我代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公章,在收条上盖了,又让汉子去叫来两个教师,也签了名。

汉子望了一眼相框说,也算了了一番心愿。他对中年人说,把学校留住,要不然,我去刨了你家祖坟。

中年人说,我哪有那个本事。撤并是迟早的事。你如果觉得不放心,这钱你先留着。

汉子瞪了中年人一眼,滾。

中年人说,我签了字的。你反悔了,我说不清楚。

汉子说,你去找个工程队,把操场打成水泥地,把厕所修了,来找我结账。他把钱装进一个布兜,打开柜门,把布兜放进去,锁了。

中年人把手中的收条点着,烧了。一堆灰中,有一双手伸了出来,中年人转身跑了。

总务主任又看了一眼相框,他发现那个像韩校长的人张开了嘴,他起身跑到了门外。

门上挂着的塑料门帘猛烈地摇晃起来。

天梯山的风,把一湖水吹得波浪起伏。紧闭了窗户,风还是侧着身子挤进来。我拉开窗子,把一杯水泼了出去,水珠在风中急速地翻滚,有一滴倒飞回来,打在我脸上。

妹妹又打来电话,说父亲的手机仍然关着。她问我究竟找不找父亲。我挂了电话。

风停了,我收拾了小说稿。叫了车,直赴岔儿湾。

一个星期了,父亲像风一样吹来卷去。

砂石路铺成了水泥路。去岔儿湾的路,冷落出了许多坑坑洼洼。开车的朋友说,这路以前可是样板路,平得让人疑心是天路。

我让朋友把车停到校门口。校门口蹲着一个孩子,手里捧着书在读。

我问他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蹲在校门口。

他说他是韩家的孩子,老师还没开门。

正值午后,太阳肆意在山弯,白杨树耷拉着脑袋,也在午休。那个孩子回答完我的问话,又把目光移在了书上。他脑门上有几滴汗在跑。

我问别的学生呢?他说到镇上去了。问他为何没去镇上,他抬起头,瞪了我一眼。

朋友打开车门,在车中假寐。我点了一支烟,转过山弯。短短几年时间,村里人家墙上的墙皮脱落很多,墙上花里胡哨,墙画上的人缺胳膊少腿。门前的花池中,有几株花在顽强地顶着花朵。院门上都挂着锁,锁上锈迹斑斑。有几只苍蝇在门上爬,好像它们也寂寞。有一只飞过来,落在我手上,嗡嗡嗡嗡,我听不明白它在说什么,另一只手便拍过去,它飞了一圈,落在了我头上。

有几堆柴堆着,黑黑的,散发着一股霉味。麻雀们自在地在树上蹲着,有的一抬屁股,一泡屎便掉下来。树下垒着一层厚厚的雀屎,黑白相间。几只蚂蚁在雀屎间绕行,有一只钻进雀屎的缝隙,又倒退出来,匆匆地走了。

回到学校门口,那个小孩已不见了。校门从里锁着,里面的一间教室有读书声传来,老的浑厚,小的清亮。

朋友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没有回答。他抬手拍门,我制止了他。我掐了烟,笔直地站着,朋友把烟头扔在地下,踩了一脚,我拾起烟头攥在了手中。朋友动了动嘴皮,也挺直了身子。

有铃声响起,一老一少走出了教室。

父亲打开校门。校园里和村中相比,树像树,花也像花。操场里的水泥地上,没有一片落叶。其他的教室门上都有封条,断裂处被胶带粘着。

父亲说,才一周,你就来了,我本想你会在月底才来。我递一支烟给父亲,他摆摆手,说校园里不能吸烟。父亲见我攥着手掌,问怎么了,我摊开手掌,两只烟头已被我揉捏得看不出模样了。父亲笑了,指指教室门口的一只垃圾桶。

走进教室,教室里摆着40多张桌子。每一张桌子都干干净净,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书和作业本。讲台上,放着一摞课本:语文、数学、思想品德,最下面的是一本英语书。

那个小孩敲响了上课铃。父亲抽出英语书,这节课,你来上。父亲坐在了小孩旁边。朋友也坐在了后面的凳子上。小孩喊了声起立,父亲站了起来。小孩向后一望,见朋友没站,小孩又喊了一声,起立!朋友憋住笑,站了起来。

老师好。小孩又喊了一句。老师好。父亲跟着喊了一句。朋友把胳膊伸得笔直,也随声附和了一句。我环视了一下教室,说了声“请坐”。

等他们坐下,我翻开了英语课本。六年级的英语,我还能对付。我把单词写在黑板上,我教一遍,小孩念一遍,父亲也念一遍,朋友也跟着念一遍。朋友念时带着戏谑,小孩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还沉浸在一股久违的氛围中,小孩看看手腕上的表,跑出教室,敲响了下课铃。

待他回到座位后,我喊了声“下课”,小孩清脆地来了句“老师再见”,小孩仍站着,父亲和朋友也陪他站着。我不得不来了句:同学们,再见。

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床。办公桌上摆着几本作业本。对面的墙上挂着父亲和韩校长的合影。照片上的他们,不仔细分辨,似乎分不出你我。

小孩喊了声“报告”,父亲望望我,我说,进来。小孩手里举着一本作业簿,让我批阅作业。作业本上所写的英语单词,齐整得让我脸红。我坐到凳子上,像老师一样批阅完了作业。小孩拿了本子,说声“老师再见”便出去了。他的脚有些跛。

父亲叹了口气。

汉子的腰,像山弯里的树一样弓着。他说娃说了,来了位新老师,教英语的。

朋友指着我说,是他,不是我。我该回了。

汉子说,羊肉已煮好了。

朋友说,啥时想回了,打电话,我来接你。便开车走了。

汉子搓着手,问我他是不是说错了话。我说没有。

那个晚上,村子被星星包围。星星一颗一颗,密密的,不容别的东西挤进来。汉子把桌子搬到了院中,羊肉的香味馋到了星星,它们相互拥挤着。没月亮了,星星也畅快,它们醉倒在空中,我醉倒在院中。

小孩静静地坐着,手托着下巴,问我走不走。我说,走,但我还会来。他端起了酒,向我敬酒。

汉子说女人又去打工了,羊肉是他煮的。父亲站起来,望着天。

汉子说村里只剩下他们两口子和德诺了。我问德诺是谁,他指指小孩。村子修好没几个年头就整体搬迁了。我舍不得学校,德诺也就留了下来。有书声在,根就在。

那晚的父亲,没说一句话。他摇摇晃晃出了院门,小孩提着手灯,为他照亮。星星铺成了一条路,父亲和小孩踩在上面,身子一抖一抖,像一颗大星星和一颗小星星。我想跟去,汉子拽住了我,说学校是他们的,由他们去吧。

汉子抱来一张芨芨席子,铺在地下,在上面铺了条毡,在毡上铺了条褥子,又抱来被窝,新的。他说让我睡在星星中。

我走出院门,坐在山坡上。汉子拿来一件羊皮大衣,披在我身上。我望着校园,校园里有灯光透出。听到背诵课文的声音,我的泪就下来了,和星星一样晶亮。

山风来了。汉子说,回吧,山里风大。虽然我没叫过他一声爹,但他确实教得好。

我说我再坐一会。他先走了。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棵树。

星星在树上荡着秋千,我问月亮到哪儿去了,星星不回答我。

我也没回答我。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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