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变局中的人文选择与教育实践
2024-04-02何言宏
何言宏
身处不确定性的历史变局中
在教育实践中如何加强人文性、警惕和防止过度的功利性,已经不是一个新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广大教育工作者和人文学者们,有过很多思考,并且在教育实践中做过许多努力。但是,问题似乎并未得到较为妥善的解决,人们对于教育的人文性以及人文教育的价值与意义的质疑,仍时或出现。
在这个问题上,笔者认为,一方面需要继续重申人文价值关怀和人文教育的基本立场;另一方面,更加重要与迫切的,是要思考在新的历史语境和历史变局中,如何作出新的人文选择,并以此为价值基础采取相应的教育实践。
为了明确我们目前所身处的新的历史语境与历史变局,笔者从以下四个层面进行梳理——
第一个层面,就是我们所常说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说法所参照的时间节点,往往是世界史意义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我们中国本土发生于20世纪之初的现代转型。
第二个层面,则是发生于三、五百年之前并且在21世纪以来加速推进的全球化运动,近年来也发生了变局,出现了“逆全球化”的思潮与运动。
第三个层面,指的是全球性生态危机。按照科学家们的看法,由于人类已经成为影响地球地质、地表、生态环境、气候与物种的主导性力量,灾难性地改变和破坏着地球,因此,在地球历史和地质年代的意义上,地球已经结束了12000来年的“全新世”时代,进入了生态方面危机重重的“人类世”时代。
第四个层面,则是以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为代表所认为的,由于人工智能、数字技术、生物工程等方面的科技发展,开始于三十万年前至今的智人时代临近結束,我们目前的人类已经属于“晚期智人”,正面临着“智人末日”。
所以,我们所面对和身处的,既是百年未有,也可能是数百年、数万年、数十万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局,而且这一变局的方向、目标与路径,也充满不确定性。在笔者看来,我们所面临的,实际上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不确定性时代”。
如此巨大和复杂的不确定性,不用说在20世纪90年代,即便在全球化高歌猛进的21世纪之初,我们都尚未能有充分的体会与认识。而在今天,一旦我们明确认识到所身处的历史变局——一种同时具有中国本土和全球意义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历史变局,对于确定性的寻求,便很自然地会成为我们思考与关切的重点,成为我们实践的基本依据。
最为确定和永恒的,是对人的关切
就人类历史发展来看,每一次巨大的历史变局,都会引发对人的重新思考,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无论变局如何激烈,无论其中充满着怎样的不确定性,最为确定和永恒的,是我们对人的关切。
人之为人,确定无疑的关切,永远是我们人自身。在世界历史上的“轴心时代”,不论是我国还是西方国家,应对变局的思考与实践,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古典人文主义。在西方文艺复兴和我国20世纪之初的历史变局中,我们的精神应对仍然是具有现代内涵的人文主义。在美国面对20世纪初的社会状况和历史转型时,欧文·白璧德所作的精神回应,也是其所提出的“新人文主义”。可以说,身处当今的全球变局中,我们最应作出的人文选择,自然还是人文主义,只是此时的人文主义,应与时俱进地具有新内涵、新策略。在此意义上,“全球人文”便很自然地成为我们的价值选择。
“全球人文”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专家王宁基于其对全球化历史进程、最新状况和多重维度提出的话语主张,也是在全球性话语格局中突出中国话语的重要策略。近年来,当代学者杜维明针对人类历史所面临的最新状况与问题,提出具有中华文明与文化内涵的“精神人文主义”,其也可以视为一种“全球人文”话语,属于“全球人文”的新儒家方案。显然,中国性与全球性的深度交融,中国关怀与全球关怀的双重兼顾,无疑是从中国出发的“全球人文”话语的基本特点。因此,我们所要具体讨论的教育问题,就很自然地有一个坚实、明确、有效和可靠的价值基点。
正如前面所揭示的,由于我们所面临的全球变局具有无可置疑的广泛性,其深刻影响也表现在很多方面,每一个个体都无可逃遁地置身其中,面临着重重问题,“全球人文”的诸多方面,也会成为我们自觉不自觉的关切。所以说,我们的教育实践,无论属于哪一个学科、哪一个专业,也都相应地涉及相关人文问题,如计算机科学中的人工智能,化学、生物、环境等学科分别涉及的人的赛博化、晚期智人、人类世等问题。但笔者在这里最想讨论的,还是高等教育中的人文通识课程问题,具体地说,就是人文通识课程如何在全球变局的历史语境和全球人文的价值关切中进一步加强人文性的问题。
通识课程如何突出人文性
21世纪以来,高等教育中的通识教育越来越受重视,也取得了诸多成绩。但质疑与不满也时或有之。比如一种代表性的观点认为:“我国大多数高校的通识教育探索还处于很低的层面,已有实践甚至没有触及通识教育的根本精神。多数大学所实施的通识教育不过是专业教育的点缀或装饰。”在笔者看来,这里未曾言明的“根本精神”,即指人文主义。对全球变局中的当下来说,就是全球人文。当下中国高等教育中的通识教育特别是其中的人文通识课程,尤其应该突出人文主义的根本精神,并且以全球人文的价值理念与精神关切使其具有崭新、有效的时代内涵,更具针对性地回应青年学子们在全球性历史变局中遇到的人文问题,而不应本末倒置地追求功利性。
人文通识课程的功利性追求,表现在很多方面,其中一种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表现形式,就是过度追求知识性,而忽视了更加高远、更加深厚的人文性。早在100多年前的美国,欧文·白璧德就曾以其新人文主义的价值立场批评过当时美国大学人文教育“分发”知识的错误倾向,认为:一位真正的大学教师,其目的并不是要把知识“分发”给他的学生或“塞进学生的头脑中”,而是要像蒙田所说的那样,将这些知识“许配”给他们,并使之成为他们头脑和灵魂的一部分,从而使学生成为“杰出的个体”和“高质量的人”,具有社会所“需要的性格”。很显然,在白璧德这里,头脑、性格、灵魂、高质量的人等人文主义的核心方面不仅超越了知识,而且成了遴选和择取知识的尺度与标准,相对于“人”自身,知识成了被“人”所引领的次要方面。在当今知识爆炸、知识生产与知识更新不断加速、知识检索也极为便捷的时代,如果我们将人文通识课程变成教材复刻和“百度百科”,其将沦落为“点缀或装饰”,或者变成满足学生拼凑学分这一眼前功利的“水课”。
如果我们像白璧德所倡导的那样,以人文主义来遴选和引领知识,便会点石成金般地让很多知识活泛起来、获得生命,成为学生精神与灵魂的一部分。在此方面,笔者所在的上海交通大学不仅在229门通识核心课程中开设了占比近半的108门人文通识课,而且还将“厚重的人文素养”和“宽广的全球视野”同时作为培养目标与课程要求,隐含着深切的“全球人文”理念。正是按照这一理念,笔者在“当代中国经典作家导读”这一人文通识课程中,针对“Z世代”青年学生们的年龄特点与情感状况,围绕“当代中国文学经典中的爱情故事”这一主题,数度组织“模拟学术研讨会”,不仅加深了他们对“爱情”这一美好情感的认识与理解,而且在讨论中,将王蒙、陈忠实、王安忆、路遥、莫言、史铁生等作家的文学人生,以及他们代表作(如《活动变人形》《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长恨歌》等)的相关知识、文本解读和人物形象分析——这些知识性的内容一应激活,使其进入了学生们精神与思想的深处。
突出通识教育实践中的“全球人文”理念,并不是要简单地“去知识化”,而是要将知识“去功利化”地组织进“人文”,通过教育实践,真正有效地实现我们在全球变局中应作出的人文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