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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的鸣响:不能被抹消的女性声音

2024-04-01北熹

师道 2024年3期
关键词:私语人生母亲

北熹

每年入春,我都会挑选一本关于女性话题的书慢慢读之思之,一般到妇女节前将读书笔记写出来。应节的读写既是跟随媒体的聚焦“一起”关心社会的方式,也是自己兴趣和观察徐缓的延续。虽然每年都有新的女性话题涌现出来,掀起热烈的讨论,且有逐渐壮大之势,但这些年女性题材开发和出版的情况以“方兴未艾”状之都很合适。这是一个内涵无限丰富,触角极其广泛的主题空间,也是时代文化嬗变中能够照见人性幽微的一面充满魅力的镜子。近年每有新的关于女性研究的内容出现,都给人颇可开眼又意犹未尽的感觉。这些探究以关注女性、贴近女性的姿态,寻求尊重女性、发展女性的路径,在双重的沉浸(公域和私域)和双性的映射(男性和女性)中,努力打破有关女性的刻板印象,同时也“诱发”出一种难以尽言的复杂感。无论是女性境况还是女性心理,都在人们不断加深的认识中“变得”纷繁而多向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引起热议的女性话题和研究中,个体心声的抒发愈加能够被听取,甚至乎,这些私语成为瞩目的“主角”。如陈朗在缅怀丈夫的文章《请君重作醉歌行》中,对个人婚姻生活的“反传统叙述”引发了大量的关注。个体的叙事以及叙事研究也越来越成为学者们的关键抓手,这令对女性的研究呈现出更加细碎、驳杂的风貌。但正是这种通往深袤生活的涓微的查勘,更加贴近女性个体生存的真实,从而有别于以往相对疏离的研究理路。对于公语与私语的体认,一般是认为公语利落而私语絮叨。但在关于女性的研究的语境中,却有一种奇妙的转换——公语作为社会结构性存在的语言表征,对于女性生存往往构成一种难以摆脱的絮叨的情状,特别是当它与女性心中真正的渴求相龃龉,就更像是挥之不去的烟雾或越用力越难以拔离的泥潭,缠绕、入侵,喋喋不休。而私语一旦能够摆脱公语的笼罩,获得足够宽松的倾诉空间,常能准确地呈现其人清晰而真实的心理状态,且这种对生活和情感的描述并不止于表现狭隘的个体。虽然它是对一己之情况的描画,却总在细节的叙述上令其他女性获得强烈的共鸣。这种“如出一辙”表明了私语大有越过“低语”成为一份共同的心声的可能。当私语抵达和触动另一位女性时,它就表现出一种高度的精准性来。

在阅读《成为母亲的选择》一书之前,我自己作为一名女性,常对关于女性的公语与女性自己的私语这组关系有所玩味,特别是受到像空气一样环绕的“公语的欺迫”时,更可觉察到公语与私语在自己身上强烈的碰撞。在两者互相撕咬的情形下,既会感受到私语在冲击中被剧烈地磨损着,令人沮丧得几近失语,又会体验到在或明或暗不甘的对抗中私语变得更加坚韧和清晰。它一边被外力摧殘而凋落,一边为心灵的真实所滋养而萌发,在这本书上,那些选择说出自己心中真实想法的母亲们也经历着同样的处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对那些后悔成为母亲的女人来说,“必须成为母亲”“成为母亲是每一位女性的荣光”“女性终将得益于母亲身份”等公语构成了对她们整个世界的困扰,在面对纯粹的自我时,并不喜欢、并不需要、并不接纳母亲身份的她们,迫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观点,却总是默默地吞咽下去,因为外界的公论无时无刻不攻击着这份独特的心语。公语便是这样成为无处不在的噪音,但尽管包围着她们的视听,私语还是被顽强地叙述和记录下来。

书名似见平淡,书中却因为这些“并不喜欢当妈妈”“成为妈妈几乎泯灭了自己”“那些牺牲没有价值”“爱自己的孩子但仍旧后悔成为母亲”受访的讲述而变得惊世骇俗。事实上,对“后悔做母亲”的心理的关注与研究就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或者说围绕“后悔”这个关键词所展开的对母亲境况的“目击”,一直贯穿了全书。尽管早在此书出版之前,她们在登录一些论坛“吐槽”时就对“后悔”有所流露,但我认为绝大多数读者仍旧对此未曾听闻或未曾想象,因此他们在面对这些“后悔成为母亲”的言论的集合时肯定会感觉非常震撼。我没有“后悔做母亲”的体验,亦未曾听闻身边的女性有过类似的言论,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也感到它对观念不小的冲击。可想而知,对于公语坚决的捍卫者们来说,这种言论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她们在网络上受到无情的攻击已经是明证。

尽管这些对“后悔选择做母亲”的诉说所提供的阅读体验和带来的想象是感性的、独特的,而非逻辑的、普遍的,它们仍然不断刺激我们去思考女性几乎固定的婚育模式的合理性,并扩展我们对他人意愿的理解。她们当中的许多人找寻不到做母亲的价值,并深深受苦于成为母亲的生活,直至“后悔”的自我“评议”非常清晰地在心头落定,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的,并非批判或乖张的意识先行使然。正是无所察觉地为社会规训所俘获而生育,当生命尘埃落定(里面不乏已成为祖母的女性),她们才感觉到某种受到愚弄的荒唐,并开始尝试着挣扎并奋力说出“不”。尽管这种心声的透露并不能改变命运,甚至会毁坏已有的生活(她们的孩子会感到伤心等),她们仍然强烈地感受到说出心声的必要。深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们还是无比期待能说出“后悔”两个字,尽管丝毫不能撤销什么,但至少因为袒露了内心而得到一丝自我赦免的轻松——从讨好家庭和外界,继续保持对自己的沉默和“虚伪”中赦免。

“后悔”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作者奥娜·多纳特花了不少笔墨在宗教和法律背景下分析了其基本意义结构,指出当戴罪之身申明自己的后悔之意时,他们可能得到真正的宽恕,而有功之母表明自己的后悔之心时,却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令读者进一步思考这种反差到底说明了什么。后悔其实是较为“成熟”的一种感觉,是“痛定思痛”的情感的沉淀,而非毫不经事的情绪的虚浮。看客们多认为母亲们说出的“后悔”是一种矫情、自恋的意绪,这实在是一种肤浅的揣度,远不如认为“如果社会在育儿上提供更好的支持、另一半及家庭其他成员成为得力助手、孩子更健康以令母亲不必付出更多等,可以减弱或消解母亲们的后悔”更为深刻和务实,至少这种假设是真诚的换位思考。但是关于“支持的升级”问题,一则她们的人生不能重来,二则这些假定仍然是无比奢侈的,三则很多母亲坚持认为她们可能会因为支持条件的好转而过得好些,但依然对自己的母亲身份感到抱歉。是的,还是不喜欢。在认真读完全书后,我在想,也许事情并不是太复杂,喜欢不喜欢难道不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情感吗?但是话说回来,生命是在切实的经历中被不断体验着的,也许生活的残酷就在于根本无法假设,正因此后悔总会如约而至。“不喜欢”恐非全部“天生”,正是经历的确凿让她们感到后悔之情板上钉钉。

这种后悔虽然“忤逆”了世世代代人们对母亲的印象和歌颂,但这些清算了做母亲的情感账单后发觉自我负亏的女人们选择直面自己的懊恼。这份直面里所包含的兜兜转转的一切其实一般人无法完全领略。其实那些“母亲总是甘愿付出的”“她们虽经历辛苦但必有回甘的母亲体验”等根深蒂固的认识占据了普通人的大脑,同样占据着她们的,所以当她们在心里萌生重新来过的话一定不会选择做母亲的想法时,和其他人一样,也难以避免自我震惊和抗拒,但是正因走过的实实在在的母亲之路、夜以继日间点点滴滴切肤的体味给予她们与有关母亲神圣形象的一切话语分道扬镳的决心。她们的心路历程不只是走过自己的,也走过那些毫不体谅的对后悔之词坚决顽抗的人群,更走过对她们来说有着最为亲切的脸庞和表情的子孙,所以“后悔”的宣言其实是经过无数次痛苦的自我论证的,是倾注一生后最热辣残忍的切身体会。当你想到这些,就不会对之粗率地嗤之以鼻和感到不可理喻,因为这些后悔有着沉甸甸的惊人的生命重量。“后悔”的宣言过后可能会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也被这些母亲们清楚地预见着吗?如此纠结难堪何苦哉,恐只为自己这场艰难不如愿的人生总结陈词。“后悔”一词虽格外刺眼但也难得痛快爽利,可以聊作一个“交代”,因为除此,其他不能尽表心路。拎出这个可能会使别人感觉冒犯的“后悔”,也只为这个因做母亲而被整个席卷翻滚无法平静的人生兑一个诚实不欺。啊,惹这么多伤情这么多泪水只不过要“争取”一份表里如一的坦然!难道我过了我自己的人生,我不能说后悔?我没有权力说后悔?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啊!再者,母亲的身份凌驾于人生之上难道就是绝对正确不可置疑吗?为什么那些“后悔为人”的言论引发人们对人性险恶世间坎坷的联想和同情,“后悔为母”却并不招来丝毫理解,甚至引来恶意的攻击呢?人们害怕的是不是这些母亲以过来人扎实的经历所说出的一切其实是含藏着力量的,这种力量有着扭转年轻未育女性的观念的可能性,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种抵触竟是一种拐了弯的肯定?

书中母亲们的口述勾勒了彼此不同的人生,但后悔的起意常在两处,一是育儿历程获取的支持微薄,二是人生被“母亲”所覆盖、颠覆,自我价值几近湮没。前者根源于社会结构性存在,也有家庭具体的情况使然,总的来说是值得深刻批判的问题,后者虽更偏于女性对自己人生的审度,但也与前者密切相关。筋疲力尽的母亲真的难以在尿布、温度计、作业之外张罗自己的事情,而感觉到自我慢慢在隐退直至变得透明,真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不是照顾孩子的事情做不来,而是都做好了,真的已经疲累不堪了。也有女性朋友表示,等到孩子可以脱手,精力的高峰期也已经过

去……我身边那些不愿停歇自我发展的女性朋友,常常在哄孩子睡后再看些书或加班。怕影响孩子睡觉,几个朋友竟都有夜晚躲在厕所里看书的经历。一好友曾评言,深夜厕所读书是女性时间和空间的双重逼仄,真是精言!当然有兼顾好家庭与自身的女性,但是我们可以据此要求别的女性都做得到吗?当有女性做不到又难过得不得了,难道就不能激发其他人一丁点儿同情?为什么动不动质疑她的能力,还控诉她贪心,想要对自己的人生争取一点空间是贪心吗?为什么另一性不必经历这些煎熬?再者她也可能不想争取个人发展,只想安静喝杯咖啡,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做了母亲这样安宁的时间都变得极其稀缺,难道这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为什么人们习惯了怀疑和掏挖女性?所有人都说,这是你的命运,但这真的是女人应该承受的命运吗?谁安排的?合理吗?当我们对业已存在的一切“信以为真”或是“听之任之”,是不是已经将自己对人生的主导权和保留思考的能力完全交付出去?是不是对于女性问题的探讨,应该回到讨论她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拥有自我意识上来?如果人们认为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作为一个人,她到底有没有权力在生命任一进程中声张需要作为人的自身发展的空间?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回答,但是当女性成为母亲,更加“困身”的历程开始了,而孩子可爱的脸庞总是无辜的、总是索取的。被“五花大绑”的母亲对着空气喊救命,“我想救我自己!”可是无人听及……公语始终在轰鸣——你是生而为母者,天职如此。

“后悔”只是一部分人相对剧烈的倾诉,但后悔中包裹的细节,每位母亲细闻之都无比熟悉,许多内容读来感觉就是对过往经历的温习。正因为里面种种不堪和不公女人们都感同身受,这本书才显得更有价值。虽然对少数的呈现本身已富于意义,更何况是否真为少数,我们并不确定。人群之中,沉默之压抑究竟体大几何,难以猜测。看完这本书后,也许后面在与女性朋友交流母亲经验时,会忍不住揣想大家“奋不顾身”做母亲究竟是一种自然生理的选择,还是社会文化的裹挟,抑或是独立意识的判断?就目前而言,庶几最后者寥寥无几。对于作者来说,写成这样一本书,也有一种“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意思。不过,该书作者正是以坚持不育的身份使母亲们放下芥蒂接受访问的,让人不由联想“舍身取法”一词,虽然她对生育的决定与此项目无关。想到“同性”尚不足以让人感觉说话的安全,只有意愿的一致才能使人敞开心扉,也不觉一阵唏嘘。

回到我们熟悉的氛围,尽管可能对于绝大多数女人们来讲做妈妈不至于后悔,但是育儿的艰难仍需要人们予以正視。孩子对母亲生命的盘剥总是因为“正常和合理”而变得“不必提起”,何况人们认为“母亲不是正因为辛苦和无私才被一直讴歌着吗”。无论是“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还是母亲的光环一直作为耀眼的存在,“母亲的困境”都因之被遮蔽而得不到改善。如果对待母亲们现实痛苦的存在,如育儿对其他事务的“蛮横排挤”、在被漠视的漩涡中无助的打转等,人们都用“你非面对不可”“日后有回报”来搪塞,女性因生育而被啃食不剩的命运将不会有所改变。孩子的笑脸确实很美好,但是自性的微笑同样迷人,可悲的是在女人们有所觉察时,周遭的一切还是笃定地告诉她应该放任自留花地的萎顿。

书中最令人难过的讲述是那些自幼遭受歧视的黑人女性成为母亲后,在孩子身上再来一次的痛苦经历的温习。当年幼的孩子开始因肤色而受到伤害,母亲的心在泣血,这个世界没有变好,我为什么要把孩子带来,曾经的折磨还历历在

目……她的“后悔”是这样煎熬、这样沉重。时间过去了,还是一成不变的压迫,母亲的孕育却使创伤“变本加厉”。

除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母亲故事,书中还有“阴影世界”“修复经验”“超理性”“理想的常态”“理想的一般”等等有意味的表述,值得一看。于我而言,对原本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帮我带两个正读小学的孩子,却执意回老家的母亲再次表示深切的理解,是这本书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我原本劝母亲留下的言辞是,“你回老家也没有什么事做啊”,现在我清晰无比——无论她回去有没有什么“正事”,她的人生始终是她的“正事”。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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