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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门学诗

2024-04-01匡双林

师道 2024年3期
关键词:宋诗学者诗歌

匡双林

那是一个深夜,我印象特别深刻,我正在备白居易的《琵琶行》一课,诗中有一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注释说:“冰下难”又作“水下滩”。我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中,这个问题的解释网罗古今资料,可作参考。于是从书架上取出这本书,翻到这一章,一页一页读下去。先是陈寅恪,再是钱钟书、宋红、蒋礼鸿,再是郭再贻,这些学者有的我知道,有的完全没听过。我有个习惯,会关注那些不熟悉的学者——他们能与陈钱并列,自有可取之处。到第七处,又出现了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景凯旋。作者引用了景先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若作“泉流冰下难”,一是与下文“冰泉冷涩”同说一端,语义重复;二是从诗歌的语言看,“滑”字形容精妙,而“难”字却非一描写性的词,显得笨拙空泛,并不高明。

并对“滩”字,作了诠释:

其实,“滩”字在隋唐时期除了指水滩(他干切)外,还有另外一个用义,即指水急。《广韵·翰韵》:“滩,水奔。”《集韵·换韵》:“滩,水奔流貌。”这大概是隋唐的一个俗语,如吴融《书怀》:“滩响忽高何处雨,松阴自转远山晴。”即是一例。由此可知,《琵琶行》这句诗确实应作“幽咽泉流冰下滩”,意谓水在冰下呜咽而疾流。白居易另有诗《筝》云:“霜佩锵还委,冰泉咽复通。”其友元稹《何满子歌》亦云:“冰含远溜咽还通,莺泥晚花啼渐懒。”(溜者,急流也)与此句法意义均相似,亦是一证。后人或不谙其义,疑“冰下滩”三字不通,遂改为“水下滩”或“冰下难”,从而造成这一难断之公案。

关键是,作者在引用前辈学者论文文献的时候,最后一处又出现了“景凯旋”。这一次,与徐复先生同时出现。黄侃弟子徐复先生的大名,我略有耳闻,当时我想,可能是师徒关系,也就没多在意。

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书中的景凯旋先生站在我的面前时,我就再也忘不掉了。所以,除了缘分,我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这种遇

见……

2018年最后几天,来自四面八方的我们,在傅国涌先生的召唤之下,齐聚温州雁荡灵峰七号的国际青年旅舍。那個跨年的夜晚,傅师做了即兴演讲,精彩绝伦,结束了我们还沉浸其中。我的身后,闪现了一位老爷子,脸上布满沧桑,稀疏的头发黑灰相间。他听完了傅师的演讲,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深情感叹:“国涌呀国涌,你真是祖师爷赏饭。出口成章啊!”

说这话的正是景先生。那一刻,我脑海里是那个备课的深夜,想象中的景先生身穿长衫,脚着布鞋,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与我眼前的景先生完全不同。当他真的出现时,我一时怅然不知该说什么,感觉他像极了隔壁的大爷,那么随和、亲切。

当时,我“社恐”的毛病又犯了。我记得,自己没有问候他。

那夜,先生也给我们开设了讲座,讲的是古代诗歌。我至今还留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PPT背景是一句“诗者,志也”。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景师引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他还说:“通过诗的语言,我们能够被引领到事物的本质所在。也是抵达存在的家园。”

他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也没有澎湃的激情,与“祖师爷赏饭吃”的傅师不同,他是慢腾腾地讲述的。我也没有情绪的起伏,但却不敢开半点小差,因为他引领我们走的是思维的“林中路”,他讲诗的视野极其开阔,常常用西方诗人与哲人来印证中国传统诗人,若稍有不留意,明明跟在他的身后,也会“迷路”的。

从那一刻开始,自幼痴迷诗歌的我,对诗歌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把诗歌放在哲学的家园来赏析,才可能真正抵达诗歌的本质。

后来从傅师那里我才知道,景师出身名门,硕导为南京大学的程千帆教授,博导则为卞孝萱教授。徐复先生,则是他的岳父。到这时,我才真正“认识”了景师。他在国故中浸淫良久,是不折不扣的学问大家。

对于痴迷诗歌的我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要拜师学诗。

2021年的时候,我在微信上主动提出,要跟先生学诗,我给他发了信息说:“景师,我想拜您为师学习古典诗歌。我深爱古典文学,我不要拿学位,也不拿此评职称,我就是爱诗爱词,想精进一步,苦于无门,希望老师能收下弟子。虽然我天资愚钝,但我一定勤奋学

习……”先生说:“做老师不敢当。相互学习。”

有大学问者,总是谦卑。先生在几天后,给我开列了一个书单:

先读唐诗,如《唐诗三百首》,顺序:五七言绝句,五七言律诗,古体诗。然后读宋词,如胡云翼《宋词选》,或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然后读宋诗,如金性尧《宋诗三百首》,然后回到诗经(风雅部分)和汉魏诗,如沈德潜《古诗源》。

景师的书单并不新颖,每一本我都读过。他没有列出我喜欢的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也没有提及导师程千帆的作品,我回先生时特意提起:“好的。谢谢老师!这些书除了《宋诗三百首》之外,我全都有的,也基本上都读过。唐诗三百首应该能背个百分之七八十左右。胡和龙的书,龙的读得比较多,算是比较熟悉的。上海古籍出的一个集评版,但是我可能读得不够细,再重新读起来。汉魏读的是余冠英的,沈德潜的一本《唐诗别裁》和这一本《古诗源》也都有,读得很不用心,偶尔翻翻。宋诗中,读的是钱钟书的《宋诗选注》,算是花过一点点工夫,但是恐怕只读懂两三成。令尊师的一本宋诗欣赏也读过。”

先生告诉我,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注比选文还要好。我深有同感,我不大赞同钱先生对宋诗的一些评价,似乎宋朝没有好诗,这个缺点多,那个毛病不少。景师说:“这是成见了,宋诗有许多佳作,而且现代人只能走宋诗路子。”“只能”一词,直到我读到顾随的话,方才大悟。

顾随说:

清末宋诗抬头。近人有意为诗者多走此路,盖因宋诗有痕迹可循。唐人诗看起来千变万化,其实简单,只是太自然。至宋人诗则内容繁复,故学宋人诗可用以写吾人各种感情、思想。唐人大气磅礴,如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但学此不能写自己之感情、思想。唐人诗好是好,然与我们不亲切。

英雄所见竟然这般相同。

当时觉得,这些书好像不够新,起初我就不懂,读《唐诗三百首》,怎么还要注意顺序呢?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不就行了吗?后来渐渐感悟到,这个顺序太重要了。仔细体味景师的顺序,方才明白什么叫作“闭环”。可以看出,景师读诗,注重的是溯源,从流往源。从唐诗中的五七言绝句开始读,不仅适合初学,且其中气盛者多,还能养气。真是方家之谈。

景师告诉我,学诗不仅要读,还要写。他说:“我自己觉得应先写七律,然后七绝,五言不好写。”这个顺序值得玩味。读,先从绝句开始。写,先从律诗开始。顾随谈到自己作诗时也有类似的看法。我想,七律中的两联对仗,对于学诗很重要。学会了两副对子,对语言的敏锐度更强。七绝的起承转合,比七律难多了。单说第三句的转,多难啊!

基于这些,我一直以景师为研究诗歌的学者。后来才知,远非如此。

转过年来,景师再度来温州,给我们分享了一个关于陶渊明的讲座,讲的大概是陶渊明的生死观。虽然讲的还是诗歌,我却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景师。

景师来温前,我们开始做准备。报名的时候,我发现温州大学来了好几位教授。可是他们的学术专长并不是古代诗歌,有些是现代文学,有些是外国文学。于是,出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明明是一个古代文学的分享会,结束后的讨论话题却以东欧文学为多。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孙良好教授也在现场,他拿出景师翻译的作品,请他签名。孙院长还分享了他少年时代读景师翻译的米兰·昆德拉的青葱岁月——我突然才发现,原来景师还是一个翻译家,是东欧文学领域里响当当的学者,他把东欧诸多作家的作品引入到了中国。可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

讲座结束后,我立刻到网上囤了景师翻译的作品。同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为了告别的聚会》《玩笑》《生活在别处》,都是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其中第三本译者另有景黎明,我听傅师说,景黎明是景师的姐姐。一家书香可见。

等到2021年元旦,我们又在衢州的抱山书院相见。元旦当天,我再请景师给我签名。从此,我拥有了越来越多先生的著作。

景师还有更深刻的一面,与他相识的点点滴滴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思想者形象。

在雁荡与先生初遇,我们行走在山水中。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群朋友,我很难靠近。我忘记了在什么景区,一树白梅开得正欢,我们站在树下,景师一直在聊美学。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一个又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我完全听得糊糊涂涂,懵懵懂懂。不只是白梅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就算我全程专注,恐怕也难以跟上。

刚好在前一年,景师刚刚出了新书《经验与超验之间》。景师说:“我这本书,不是与中国学者对话的,是与世界学者对话的。”

半书房买了一大箱,我买了好几本送人。自己至今还留有两本。景师讲完课后,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抱着一杯热茶,坐在冬日的阳光里,悠然地晒着雁荡山里的那一轮暖阳。我走上前去,请他给我买的书签名留念。我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他,他认认真真在书的扉页写上:“双林惠存。2019.1.1。”看着他的字,我想到了顾随讲诗歌时说到的“秀美”,寥寥数字,也具有书卷味。

拿到书后,我似乎懂了一点什么叫作“与世界学者对话”。以我的功力,当然没有办法全部读懂,但书中提到的昆德拉、哈维尔、克里玛可以说是东欧“观念”的代表,景师的这本书可以说是对东欧观念的一次全面审视,从文学、哲学、社会学及政治学等多种角度,围绕着以他们为主的东欧作家们的问题意识,梳理和分析了他们的价值观念。他们在强调生活世界的同时,也重新追寻失去的意义,探求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现代性等时代重大问题。对于作家们发出的“天问”,研究他们的学者也同样有着这样的孜孜求索。“人类的精神活动总是处于经验与超验之间,向着地平线前行的征途上,既布满陷阱,又充满希望。”

这些问题,确实应该与世界学者对话。

还有,在衢州抱山书院跨年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了一本自己至今没有读到的景师作品。那天晚上,我们有朗诵会。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意欲读傅师写母亲文字,傅师劝我读景师文章,我想傅师为避免我伤感。我读《被贬低的思想》写索尔仁尼琴片段。甚佳。可惜景师此书不可得矣。

我在抱山书院里看到这本书,是一本思想随笔。从目录中可知,书中谈论的对象有鲁迅、巴金、胡适、昆德拉、克里玛、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红色戏剧与极权美学,每一个都深深吸引我。

我已經想不起来我读的那一段是什么。我能想起来的是,在暖炉旁的景师,吞云吐雾中,常常露出微笑来。当时我就想,那些皓首穷经研究国故的学者,是否也有如此广泛的视野、深刻的思考?

景师是出入唐宋的诗歌研究者、沉潜东欧的翻译大家、见识深刻的思想者。我更不应该忘记的是,他还是蔼然的长者,奖掖后辈的先生。

2020年年底,我的第一本著作即将出版,出版社要求我请几个名人给我“捧捧场”。傅师给我写序了。我就想到了先生,大胆向他提出请求。先生立刻就叫我把电子版传给他。我发了目录,也发了后记,他看完以后,写了一段话,并且就其中的一个词,改了三遍。只是寻求“语言节奏感更好”。他写道:“本书作者双林是一位85后教师,他从《红楼梦》这部经典名著中抉发出各种教学故事,加以诠释发挥,可谓金针度人,转益多师,对于当下的人文教育,这是颇有启迪意义的。”

我深知,这本小小的书,当不起这样的评价。这是先生对晚辈的抬爱。

不久前,接到傅师的电话,景师即将步入古稀之年。他和几个朋友打算编一本小册子。我即刻回想起景师当初的叮嘱:欲学诗,要读诗,也要作诗。我曾经写过一首《敬呈景师》:

寒客树前初见师,

静听夫子品参差。

雁山中作长江吼,

瓯海上吟陶令诗。

曾点米兰文思火,

再书李杜众公辞。

今年得拜门墙下,

来日金波颂寿时。

景师说第三联“有点意思”。我们分隔两地,不能时常谒见先生,聆听教诲,当时“金波颂寿”的愿望只好改为“文字祝寿”。愿先生寿增,再增!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道尔顿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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