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2024-04-01盛可以
盛可以
她们的父亲死了,人们替做妹妹的松了一口气。老人瘫痪在床十四年,妹妹一个人全勤照顾了五千一百多天,给父亲喂了一万五千多次饭,换了三万多次便盆,擦了一万多次身体,洗了一万多次澡,说了几万句鼓励与安慰的话,以她的孝顺、温柔维护了父亲病中的尊严,以及活下去的健康心态。
老人是在深夜突然离世的。这一晚,妹妹蔷薇像往常一样,拧开父亲房间的台灯,打算给父亲翻身,更换尿不湿。她推动父亲身体时才感觉到不对。怔了半晌,复轻轻摇晃父亲,就像小时候向父亲索要什么东西时所做的那样,那时父亲总会满足她。这次,她要父亲醒来,但父亲没能让她如愿。
蔷薇撒手坐在父亲的床边。父亲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味,一点也不像病人生活的地方,是她用双手将这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给父亲创造了舒适的生活环境。床头柜上的全家福照片虽旧却清晰,两个小女孩站在父母身前:姐姐穿着白色蕾丝边超短裙,蓬松的长发随意散落,脸上晴空万里——一个美人胚;妹妹一身校服,短发齐耳。她们的牙齿雪白发亮。
蔷薇是在姐姐的阴影下成长的。姐姐鲜亮聪明,衬托得她暗淡笨拙。姐姐大她三岁,却从小有一股让她慑服的力量。姐姐读书时总拿第一,蔷薇也有点崇拜姐姐。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姐姐就把家务活推到蔷薇身上,她只需坐在那儿,拉出讲恐怖故事的架势,就能让蔷薇乖乖地洗碗、拖地。姐姐十五岁考上名牌大学,更是成为家族的宠儿。后来离家求学,在外结婚生子,渐渐成了家中遥远的贵客。每次回来谈笑风生,逗得父母开怀大笑,从来不进厨房,双手也没有触碰过油污、垃圾。姐姐也不是刻意表现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和成功人士的养尊处优,她从小就是这种做派,是与生俱来的。
有一瞬间,蔷薇很想给姐姐打电话,她想在电话里大哭一场,告诉姐姐,父亲走了,她们两姐妹已是父母双亡的人了。世界塌下来了。她需要姐姐撑起一个角,让她透透气。她第二次拿起电话,拨了两个数字,最终还是放弃了,并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理智告诉她,凌晨两点钟的电话是毫无意义的,只会破坏姐姐的好梦,更何况眼下并没有需要姐姐帮忙处理的事情。省城这么远,姐姐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何必大半夜地搅乱姐姐一家子,等到早晨再打电话也不迟。
外面是持续了一个星期的滂沱大雨。山洪险情严峻,蔷薇的儿子正在一线办公,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儿媳妇和两个小孙子住在河对岸。大雨冲淡了父亲的死亡。人们都在祈祷大雨停歇。
蔷薇开始默默给父亲梳头、洗脸,最后一次为父亲擦身,为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套装,那是母亲生前给他买的生日礼物。蔷薇的短发渐渐凌乱,遮着半边脸,弯腰劳动的背影显得单薄而又虔诚。她还不知道悲伤,像往常照顾父亲那样,处理着现场的狼藉,平静地给殡仪馆打电话,条理清晰,一一安排好相关事务。
打点好这些,天还没亮,雨势依旧凶猛。房间里没有了父亲的呼吸声,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空气里有一丝冰凉。她擦拭着全家福。父亲戴着眼镜,他脾性温和。短发的母亲端庄大方,她曾经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也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可惜已在五年前离世。蔷薇原本有机会和一个不错的男人发展关系,那一年儿子考上重点中学,她成为部门领导,但是母亲突然中风,她同时要照顾两个生病的老人,忙得连与他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母亲住院三个月,姐姐来医院看过两回,每次都像领导视察,匆匆小聚,连夜驱车赶回省城,对每晚睡行军床陪伴母亲的蔷薇没有表现出一点愧疚。母亲出院后坐了几年轮椅,直到去世。姐姐从没真正照顾过母亲,她很少回来,推轮椅陪母亲散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姐姐始终忙着运用她的知识与高智商打着她的投资经营大算盘,敞开钱袋子迎接大笔大笔的金钱滚落进来。她那双白皙的、手背满是“富贵窝”的手,是一件创造财富的完美工具。
蔷薇陪着父亲,想了些与父亲有关的事,而这些记忆又都与姐姐相关。姐姐远远地生活着,依旧深深影响着这个家庭。就像童年那样,蔷薇照样崇拜姐姐,对姐姐的宽容,超过了她们的母亲。她已年近六十,退休已经提上日程,上了年纪后有斑出现在皮肤上,她对此并不担忧。
蔷薇总觉得人生有某种坚实的东西支撑着她。她像个超人一样,在孩子、单位、重病的父母之间灵活运转,将一切打理得顺畅妥帖。
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
她长相普通,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大学,在该结婚的年纪结了婚,一切按部就班。婚姻并不如愿,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外遇,东窗事发,她在宽容和忍受之间,痛苦地煎熬了几年,在儿子八岁时,选择了离婚。那时,离婚并不普遍,她三十五岁了,已经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干部,面临着新一轮提拔重用。她不再顾虑离婚可能对前途产生负面影响,决定走出痛苦,重建自我与生活。她没有时间再婚。失败的婚姻没有让她的事业受挫,她年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因离婚对孩子产生的愧疚,转化为更多的爱与付出,如春蚕吐丝。
她是一个正直清廉的领导,在每一个工作岗位都留下了辉煌的政绩。她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面貌,获得了老百姓的赞扬。她积攒的声誉、社会地位和个人价值,已不是姐姐所能比的。
蔷薇走到窗边,外面是无尽的黑。她想象着后山中竹子被狂雨鞭打的情景。
这本是春夏相交之际。风雨并没有缓解南方的潮湿与闷热。她感到有点冷。随手披了父亲的一件外套,回到父亲身边。十几年的悉心照料,父亲仿佛成了她的一个孩子。她又习惯性地给父亲掖了掖被子。
她从床头柜与床头的缝隙间拾起父亲的写字本。这本硬壳本上面写得满满的,歪歪扭扭,全是父亲的心声。他想吃的食物,身体哪里不舒服,他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平安到家没有,姐姐来看他时的快乐,他继续在写字本上称赞姐姐……她一页页看下去,眼泪淌下来。她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写字本上。她知道,父亲和姐姐的聊天中,从来没有提及她,他们谈的是柴米油盐以外的海阔天空,姐姐在经济方面的成就,姐姐的新房,姐姐的家庭,姐姐在海外的旅行见闻……
忽然,蔷薇读到父亲写下的一句话,她往后翻了一页,后面是无尽的空白。
颤巍巍的字迹。这是父亲生前最后的话,是写给蔷薇一个人的。
这句话深深地熨进蔷薇的心,她紧握着父亲搁放在胸前的手,伏低额头,久久没有抬身。
蔷薇打通了前夫的电话,他们在共同抚养儿子的过程中,已经成为朋友。
“爸爸今晚走了。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离婚二十年后,她第一次对前夫发出邀请,表现心理依赖。
前夫很快就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好像他原本就在楼下等着似的。
“你通知牡丹了没有?”前夫问道,心想姐姐这回总该来尽一尽做女儿的责任了吧。
蔷薇的回答并不出乎前夫的意料。她怕搅了姐姐一家人的好梦。她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他了解蔷薇,这是她对姐姐一贯的态度,她也是这么对待周遭人的。前夫心中为她不平,眼见着照顾老人的重担全部落在她的肩头,而那个做姐姐的难得回来一趟,只用远方的礼品和欢声笑语填补自己的缺席,然后钻进锃光发亮的高档轿车绝尘而去。在老人瘫痪的十四年中,姐妹俩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一个乐享其成,一个心甘情愿,或者说这种相处模式,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早就成形了。
有一件事蔷薇并不知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她这过分要强、过分独立,过分为他人着想的性格,将前夫推向了陌生。因为这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无法表现男子气概,也就是无用感,而另一个女人满足了他的心理,成就了他的强大。
不过,前夫也没能跟那个女人过下去,他们甚至都没有结婚。前夫没和任何人再婚。在两个老人同时生病时,他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儿子的责任,也多次帮蔷薇照看老人,尤其是在她出差的时候。这是不为人知的。他和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家人,默契,理解,有求必应。蔷薇都记在心里,对前夫充满感激,但她从未表露。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前夫出轨对她造成的伤害也在渐渐淡化,或者说,是她的观念发生了变化,随着生活阅历的累积,她不再那么认同年轻时的自己。
蔷薇把写字本递给前夫,他看到了老人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满女,爸爸为你感到骄傲。”
与此同时,她轻声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被姐姐讲的恐怖故事吓到了一样。
满头灰白的前夫犹疑着,最终将手压在她的肩头,仿佛稳住一个乱颤的物件。
早上八点多,去殡仪馆的路上他们遭遇了几天以来最猛烈的狂风暴雨。蔷薇担心在抗洪一线的儿子。她还没告诉他家中的变故。暴雨增加了溃堤的危险。她脑海里浮现儿子被洪水卷走的瞬间。她紧攥的双手,如小鸟缠来斗去。前夫用一只大手轻轻握住这两只不安的小鸟。
这种糟糕的形势持续了十五分钟。雨骤然打住。世界跌入海底,又瞬间浮出水面,随之打捞出人声、车声、欢呼和希望。久违的太阳也从云层中伸出了手臂,化作道道霞光。
濯洗后的城市焕发出新润的光泽。
这是她人生中最放松的一刻,任由疲惫爬上眼皮,她在拥堵的公路上睡着了,直到被手机铃声惊醒。是姐姐打来的。她还是用那种讲恐怖故事唬人的声音,说暴雨耽误了行程,但无论如何会在十二点前赶到。
“我们在去殡仪馆的路上。你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蔷薇是这么说的,“你们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姐姐每次回来,都火急火燎的,身在这里,心在那里,焦虑不安地惦记着重要的生意会面、讨论会、拍卖会。蔷薇真的希望姐姐这一次把那边的事情安排好,在家里安心待几天。她们现在是没有父母的人了,她需要和姐姐一起回忆他们,怀念他们,讨论如何处理父母的房产、存款,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姐姐突然哽咽起来,“我多想在爸爸活着的时候见他一面,再跟他说说话……”
“上个月爸爸出现过不好的情况,你说要回来,但是被一些事情缠住了,脱不开身。”蔷薇低声说道,“他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就走了,在家里都没有能为爸爸送终,我也很难过……”
也许不想让别人听到她哭,姐姐挂掉了电话。蔷薇不放心,给姐姐发信息,告诉她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他终于和母亲在一起了。这时,儿子的信息跳到手机屏幕上,说险情已经解除,今天撤离一线办公,他可以回家了。
父亲躺在雪白的鲜花丛中,安静、清冷。前夫去照相馆弄好了父亲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挂在灵堂中央。父亲瘫痪以后,没有像样的照片。那是从全家福里裁下来的。他戴着眼镜,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蔷薇记得,在全家福中,父亲的双手落放在姐姐小小的双肩上,一只手淹没在姐姐的长发中。姐姐昂着头,一脸娇宠,注视着镜头。
姐姐一家是中午十二点到的。她还是一头蓬松的长发,一身黑色西装套裙,衬得皮肤更白。她先是站在花棺边,默默地端详父亲,慢慢地弯下腰,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最后抓住父亲胸前苍白僵硬的手,尽量克制悲伤。她温文尔雅的丈夫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他们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孙辈也表现出失去亲人时应有的情感,不失分寸。没有人号啕大哭。蔷薇也没有。
姐姐一家的出场,让蔷薇想到离婚时父母对她的指责,说她在处理婚姻问题时不如姐姐有智慧。姐姐每次回家,他们一家幸福的气氛都会给蔷薇造成很大的压力。
等姐姐落完泪,整理好仪容,大家一起去吃饭,饭后姐姐一家留在酒店休息。
晚上七点多,姐姐才来到殡仪馆,打算和蔷薇一起陪伴父亲。她不喜欢硬座椅,直到专门弄来一把软椅,屁股落座之后才能从容说话。她感慨万千,说到情深处泪眼婆娑,同时又能理性地处理业务,一会儿回复信息,一会儿接通电话,父亲的灵堂成了她的临时办公点。她的情绪在悲伤与工作之间自由切换,没有丢失半分优雅。
蔷薇依然佩服姐姐。
在姐姐回信息和打电话时,她就静静地看着父亲。
陆续有几个好友过来,希望陪蔷薇守灵,她都婉拒了,其他的家人、亲戚也都被她打发回家,她只想和姐姐两个人陪着父亲。自姐姐十五岁考上名牌大学以后,她就很少有机会和姐姐单独相处。姐姐的头发染黑了,涂了一种散发着自然光泽的发油,看上去比蔷薇年轻十岁。蔷薇喜欢姐姐那象征年轻与活力的长发,它蓬松地披在一个六十岁女人的肩头,毫不违和。她一直觉得是姐姐在替她幸福地活着。
直到晚上十点多,姐姐的手机才真正安静下来,终于到了握手谈心的好时机,姐妹俩却都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困倦,勉强聊了聊家里的事、病中的父母,蔷薇对其中的艰难轻描淡写。姐姐不时掩嘴打呵欠,随着夜的深入,她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面部肌肉也有下垮的趋势,可见她是没有熬夜习惯的。而这十几年,蔷薇每天都要半夜起来照顾病人,脸庞枯黄焦瘦。
“你快回酒店睡觉去吧。”渐深渐黑的夜像一个吸血鬼在一点点吸走姐姐的生命活力,蔷薇不忍姐姐在困倦中煎熬,撒谎说晚点会有几个朋友过来,叫她不用担心。
姐姐强撑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蔷薇一个人在父亲身边守了一夜。
第二天的追思会由父亲的老朋友主持。他回顾了父亲的一生,称赞父亲培养了两个出色的女儿,重点表扬了十五岁就考上名牌大学的姐姐。姐姐作为家属代表发言。她休息得很好,对外表从不马虎,并不会因为父亲的离世,弄出不修边幅的悲痛样。她换了一套不同款式的黑衣,胸前的小白花别在十分妥帖的位置。她描述了与父亲有关的两三个感人故事,哽咽着,用纸巾小心揩拭眼泪,感恩父亲的培育。
“我特别要感谢我的妹妹。”姐姐用手拂开额前的头发,眼睛红红的,望向站在前排的蔷薇,“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尤其是他们生病的时候。妹妹分担了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她说过一句最让我感动的话,她说,‘姐姐,既然这些事已经搅乱了一个家庭,就让我来应对,没必要再搅乱你的生活。”
葬礼结束,姐姐像往常一样,连夜驱车返回省城。父亲所有的遗产中,她只拿走了那个写字本。
(楚 门摘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1期,本刊节选,小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