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秘角落里寻找光亮

秦安国，文学硕士，副研究员职称。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镇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2023年文艺评论骨干高级研修班学员，获得2020-2022年度镇江市优秀文艺评论家称号。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和影视评论，作品多次被省文联《江苏青年文艺评论集》、江苏文艺评论微信平台、《京江晚报》等刊登。

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写道：“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深渊象征着每个人心底的秘密与欲望，具有未知或不可控制的永恒的宿命。深渊如同河边镜像——河水能观照和窥测人类内心，善与恶既对立又可以互相转化，正常人和疯子在特定的语境下往往走向消解。电影《河边的错误》承袭了原著同名小说的先锋性色彩，还原了特具历史时代感的胶片氛围，以故事环绕故事，答案永远在找寻和挖掘中，开放性的结尾也契合了影片宣传“没有答案，不如发疯”的荒诞主题设定。

在小说文本和影片镜头中，凶杀案都发生在“河边”。夜晚的河边人流量少、隐蔽性强，远离了小镇白日的热闹喧哗，宛如置身在社会规则之外的平行时空，氤氲着浓厚的死亡色彩。许多隐秘的不被社会世俗所接受的事情，在河边用16mm镜头进行了细思极恐的记录。

幺四婆婆沉浸在被虐待的梦中不可自拔，自愿被疯子鞭打，直至被疯子误杀，还说“可惜只能死一次”，利用疯子构建她病态的乌托邦世界，疯子最终也完成了她求死的心愿。这种变态性的心理体验来源其过世的丈夫的虐待，幺四婆婆无比痛苦寂寞，却又身在最底层无法反抗，她选择沉默、远离村民集体。联想到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一方面恐惧封建男权的压迫，一方面又甘之如饴遵循这种规则下的集体无意识。疯子缺乏正常的精神状态和价值判断，幺四婆婆教导他的行为，在疯子眼里是一种帮助别人快乐，没有理性的原始行为。已婚诗人王宏与学生钱玲的不伦之爱不能公之于众，只能偷偷摸摸在河边约会和诀别，河边成为他们恋爱的角落。王宏在河边等待情人，却遇到在河边游荡的疯子，疯子还幻想着与幺四婆婆的“互动”，并转移到王宏身上，再次失手误杀了诗人。至于最后一个死者小孩，曾多次在河边拿石头砸疯子，疯子以为是一种玩闹的游戏，并以同样的手段随手砸死了小孩。小说和影片直接告知受众群体：疯子杀了三个人。

值得探究的是，影片把叙述背景定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万宁县小镇这一特殊时空。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国面临改革开放、中西经济文化交融碰撞，是探索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重要起点，中国以崭新的姿态逐步走向了世界舞台。影片中的女性群体流行 “大波浪”发型，烫发成为时尚的外在表征符号。这一时期文坛上出现了北岛、顾城等诗人，诗歌作品更加关注个体命运，大胆表现男女情欲，成为中国现代诗百花齐放的鼎盛时代。青年男女知识分子群体身体力行，投入了对诗歌的热爱，他们效仿并追随诗人的精神脚步，敢于表现自我内在，呼唤个性自由，表达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对传统观念进行挑战。异装癖理发师许亮虽是男儿身，却因有特殊癖好，被误判流氓罪入狱八年。社会在多元化发展，个体的人格与情感在落后的环境往往被忽视，或者说被社会大众和主流直接定义，呈现出“阴阳+黑白”这一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与其说是刑警队长马哲因查案间接让许亮的秘密曝光，导致他失去存活的勇气并两次选择自杀，不如说当时的社会舆论“杀”死了他。许亮之死，让我们获知，社会边缘人格群体需要更多的尊重、包容与理解，每个生命个体在不违反社会法律准则的前提下，都有权选择生活的方式。

关于刑警队长马哲“真疯还是假疯”，在小说文本的最后，我们获知，马哲枪杀了疯子，为了逃脱责任，公安局局长和妻子一起帮助马哲，以“假疯”进入精神病院画上句号。在电影剧本里，呈现的是迂回的现实与梦境的叙事方式，马哲强烈的使命意识催发了内心的罪恶感，他认为他固执地追踪案件，直接导致诗人王宏、异装癖许亮及小孩的死亡，尤其许亮之死彻底打破了他作为警察的理性思维，令他开始疯狂。

马哲在追踪案件之前，一直想取得进步为集体争光，执着于三等功，但他的个性并不善于阿谀奉承，影片中打乒乓球的镜头，体现了他与其他警察格格不入。这种急于求成却求而不得的心态，导致他陷入了一种“深渊”，深渊里4个死者朝他笑，他的潜意识里自己是罪魁祸首。他幻想自己朝疯子开了4枪，实际上枪里还是7颗子弹。影片的最后，马哲浸没在河水里打算自杀，一回头看到疯子穿着病号服站在河边，马哲游回河边，并杀死了疯子。随之马哲获得三等功，其儿子也降临了，是否患有10%概率的智力障碍不得而知。这样的结尾，游离在“真相”抑或“幻想”的边缘，疯子是否被马哲杀死、马哲儿子是否出生，看似一头雾水，每个观众都有内心的解读，开放式的结尾让电影陌生化叙事策略得到尽情施展。没有答案，即是真相。生活的苦难就像圆周率π一樣，无穷无尽，来回循环；像《活着》的主人公徐富贵一样活下去才是硬道理，余华也说：“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正如影片开头引用阿尔贝·加缪的话：“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了诸神那副糊涂又高深莫测的面孔。”

文艺作品要针砭时弊、揭露丑恶、批判现实，要时刻关注现实中各类人的生存、苦难。影片《河边的错误》一以贯之延续了余华小说的苦难主题，成功探索了先锋小说的现代性跨文本内涵，刻画了时代变迁带来的个体外在与内在的生存状态及精神蜕变。在追寻生命开启——死亡的故事中，以马哲作为一个符号，将真实存在与梦境假象糅合叠加再抽离，烘托荒诞支离破碎的命运，流露出对边缘人群、生命个体的敬畏，不断折射社会现实、叩击人性，开放式留白让观众在黑暗中寻找光亮，构建一场先锋文学的艺术性狂欢式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