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微型小说三题
2024-03-31韦如辉
韦如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作品在《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入选年度选本百余篇,多次获全国小小说大赛奖项,五十多篇作品被改编为中、高考语文测试卷或微电影,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等多种文字,出版作品集七部九版。
同 学 亲
戚芬芳是我们的同学,女同学当中最漂亮的一个同学。几乎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戚芬芳身上都不能算过分。同学们私下认为,戚芬芳能够来我们这所学校上学,是给同学们面子,也好像是给我们学校一个不小的面子。
男同学都想多看戚芬芳一眼,甚至几眼。每天看上一眼或几眼,三年下来共计看了多少眼,恐怕自己也算不清。这里面还有星期六、星期天和节假日,戚芬芳生病或出游的日子等等因素掺杂在里面,更加复杂和难以计算。看一眼或几眼的同学,看过后就从自己的脑袋里把戚芬芳摇出去,心里说:别想了,不可能的事。可是,总有一些认为可能的男同学,他们经常在走道、食堂、图书馆、卫生室等地方徘徊,设想着戚芬芳出现的情形。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短信和微信,戚芬芳收到的信件可以用公斤为单位计算。
关键的关键,戚芬芳是一个冷血的高级动物。戚芬芳很少跟男同学说话,如果非要算起来,可能也不足百八十句。句子大多是短句:“嗯。”“好。”“知道了。”“不用了。”“谢谢!”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戚芬芳回到家乡,嫁给了一个银行行长的儿子。行长的儿子也在银行工作,长得高大威猛,细皮嫩肉,跟戚芬芳不是一般的般配。
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戚芬芳。拐回头来,用时光的镜子照照自己,觉得跟行长的儿子相比,差距不只是最后一公里。
同学们在一块聚会,免不了提起戚芬芳这个话题,当初悄悄给戚芬芳写信的男同学如沉到水底的木头一样,渐渐浮出了水面。有的同学提议:“为戚芬芳干杯!”干着干着,有的就干到了桌子底下。
五周年同学会,请来了班主任,戚芬芳没来。
十周年聚会的时候,也邀请了戚芬芳,女神依然没现身。
有个同学说:“戚芬芳离婚了。”
大家都觉得诧异:“怎么可能!”
这个同学硬着舌头,说起戚芬芳的故事,跟真的一样。
行长的儿子迷恋上了打麻将。
戚芬芳一开始不知道,只知道行长的儿子很忙,往往三更半夜才回家,有时候整夜不回家。戚芬芳问:“怎么回来这么晚?”他回答:“忙。”
是的,行长的儿子已经是支行的行长,当然忙。
有一天,戚芬芳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把她吓坏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戚芬芳心跳加快,搓了搓出汗的手心,越搓越湿。
戚芬芳跟踪了行长的儿子。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直到他在一个小院子跟前停下来。戚芬芳顺着门缝往里面瞅,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却灌进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戚芬芳没敲门,她怕得要命,至于怕什么,她也说不清。终于有人出来,戚芬芳才闪身进去。戚芬芳的眼泪下来了,失控的情绪也跟着出来了,她数落着行长儿子的种种不是,好像把他的短处都抖落出来自己才痛快。行长的儿子没吭气,也没有发怒,他一直盯住桌面上已经收场的牌局,好像在琢磨着将要码好的一手绝牌。戚芬芳将一个愤怒的脸庞,递到他的鼻尖上,离婚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又慢慢吞了下去。
之后一段时间,行长的儿子好像不打牌了,身上的烟臭气少了不少,却多了一种胭脂味。
戚芬芳忍无可忍,终于决定离开他。
同学们都说:“对,应该离开这个混蛋!”如果行长的儿子在场,非得把他个王八蛋撕碎不可。
班长建了同学群,把戚芬芳拉进来。为欢迎老同学,同学们放起鞭炮,差点儿把群给炸烂。
戚芬芳跟以前一样,很少在群里说话,多数时候是一个潜水者。
去年,法院公布了一批老赖名单,戚芬芳在里面。
同学们相互打聽:“这是不是我们的同学戚芬芳?”
是的。
戚芬芳借了几个男同学的钱,数额不菲,至今没还。
再看借给戚芬芳钱的那几个,都是当年给戚芬芳写过求爱信的同学。
同学们愤愤不平,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干吗非要起诉人家,不地道!
同学群也慢慢散了,随着岁月流转,一个个气哼哼地退了出去。
圆 谎
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早晨,一群从太阳那边飞过来的麻雀落在王光明的院子里,正准备对一树似红非红的樱桃下手。
戚芬芳拎一个皮箱出来,扬起脑袋对着院门说:“姓王的,算我瞎了眼!”
麻雀们受到惊吓,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戚芬芳的皮箱轮子在水泥路面上滚出刺耳的声响,经过一个减速带时愤怒地跳了跳。
小区里散步或浇花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戚芬芳,眼看着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再往王光明的院子里瞅,并没有看到姓王的影子。
这两口子,怎么回事?王光明呢?他不是起得很早吗?今天怎么了?
一整天都看不到王光明出来。到了晚上,有人看到王光明到街头吃了一碗拉面,又慌里慌张地回到家里,把门窗关得更严实。
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戚芬芳回来,两个星期也没见到,直到一个月满戚芬芳好像也没有回来。有人到门岗查了监控,确认戚芬芳真的没有出现过。
问王光明,王光明第一个星期说出差了,第二个星期说还没回来,最后干脆回答不知道!
咦,这是什么话,一个大活人,说不知道就不知道?真不像话!“哎呀,该不是你王光明把她害了吧?”这个想法有些大胆,有人私下议论,如果再见不到戚芬芳,他们就报案。
这下轮到王光明笑了,他说:“别报了,我跟戚芬芳离婚了。”
“什么?离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事有些蹊跷,两口子平时好好的,去年他们家还被评为“五好家庭”哩。也没见他们吵过闹过,散步时还拉着手。他们的女儿很优秀,刚刚考上名牌大学,前途一片光明,跟王光明的名字一样光明,人们羡慕嫉妒甚至恨,怎么说离就离了呢?真是世事无常啊。在摇头叹息的同时,人们的脸庞不经意绽放出寸余的笑意。
社区搞常住人口普查,在登记王光明家庭情况那一栏,确实写着“离异”两个字。
王光明开始出来跟人们说笑、打牌、喝酒,有时醉得一塌糊涂,输得也一塌糊涂。有人劝王光明,想开点,日子长着呢,凡事往前看。
自从戚芬芳离开后,王光明家里一天不如一天,房间里弥漫着烟酒气和腐臭味。王光明的穿着也没有过去讲究,脏不说,还皱了吧唧的。头发长长了,经常不剪不洗,跟个叫花子似的。
好心人给王光明介绍对象,说没有女人,不像个家样。王光明摇头,再摇头,告诉好心人,女儿不答应。女儿再大,也是孩子,孩子能管住大人?弄得好心人灰头土脸的。
王光明去理发店理发,理发师说他头发长不说,胡子也多,要加钱。王光明一拍大腿,加钱就加钱!跟王光明一起理发的人,把他这一段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当笑话笑,人们笑弯了腰,笑岔了气。笑归笑,离了婚的王光明像换了一个人。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一群从太阳那边飞过来的麻雀停留在王光明家的院子里,美美地吃着一天比一天红的樱桃。
戚芬芳挥舞着扫帚,嘴里叫着,像撵鸡一样撵麻雀。王光明站在戚芬芳的身后,也跟戚芬芳一样做着同样的动作。可是,王光明两只手空空的,并没有可以挥舞的东西。看见的人心想:这个怪人!转念一想,奇怪的不是王光明,倒是戚芬芳,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戚芬芳跟人们亲切地打着招呼,好像她这一年仍然生活在这里似的。
好啊,回来就好。
生活恢复了常态。王光明跟戚芬芳在合适的天气出来散步,手拉着手。
时间又过去了五年,日子复制着日子。暑假过后,开学了,王光明家里出来一个小男孩,背着一个新书包,蹦蹦跳跳地跟在两口子后面奔学校去。
小男孩的鼻子、脸盘和眼睛,包括走路的姿势,跟王光明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好奇地问:“这孩子是谁的?”
戚芬芳接过腔:“这个啊,光明小妹的孩子,今后住我们家。”
没听说过王光明有个小妹,从来也没见过他小妹来过。
这事蹊跷。
二孩政策已放开,谁生谁养,关别人啥事。
人们只是觉得,这两口子太聪明,以后要离他们远点。
不要错过
妈妈削了一个苹果,红富士,既脆又甜。女儿接过来,没往嘴里送,却放在茶几上,陷在沙发里叹了一口气。
苹果的香气一点点在房间里弥漫。
这个时候,妈妈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从一个人说起吧。
为了便于表述,这个人权且叫花。确实是如花似季的年龄,由于有了山,花的生活中处处丰盈着花香。山是花的男朋友,两个年轻人到同一个山窝里支教。怀揣着憧憬与梦想,他们的心里充满好奇与快乐。山教数学,花教语文。对于他们来说,教学不是什么高深的难题,以他们的学历与见识,足以使山窝里的孩子们感受到知识的渊博与世界的博大。
学区每年都举行一次年级会考,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他们所在的学校由后三名,快步进入前三名。高兴的不仅仅是校长,还有孩子们的家长。校长攥住山的手说:“谢谢啊,多亏了你们!”乡亲们冲花笑了再笑,差点把一嘴牙笑掉地上。
孩子们依赖他们,可山的家人不想让山待在山里,毕竟他们就这一个孩子。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山,不可能像野草一样扎根山里。山的调令下来了,是城市的另一所学校,那所学校坐落在闹市,条件优越,环境优美。山的家人还告诉山,只要花愿意,她也可以调到那所学校工作。
那天夜里,山把这个好消息带到花的宿舍。山说:“亲爱的,我们走吧,这里不可能是我们永远的家。”
花的脑海里,是这里的山、孩子、校长,还有乡亲们憨厚的笑容。有一次,她低血糖晕倒在山路上,是孩子们发现了她,并呼喊乡亲们把她抬到医院里。花不能就这样走,更不能走这么急。那时,下一批支教的老师们还没有落实。花想,至少要等新老师到了再走。
山说服不了花,从屋里转到屋外,在花的门前徘徊。花说:“山,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花将自己关在屋里,心里好像盘了许多的麻,越理越乱,她真的需要静一静。
山雾说来就来,山风吹过来,刺骨的寒冷。
花销了门。山拍门:“花,开开门。”
花不开。她告诫自己,此时不能开门,如果开门,她的心理防线可能全面崩溃。
山发誓:“花,你不开门,我蹲到天亮!”
花心里难受得要命,即便在屋里,她也能感受到屋外的冰冷。山风的手劲比山大多了,窗户都被它拍得山响。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好像山打着战的牙骨,花的心在滴血。花想,山真要在外面蹲一夜,明天她就跟他走。
时间一分一秒往前走,没有停下来歇一歇的意思。半夜,花听到山的咳嗽;大半夜,山拋向黑夜的石头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凌晨,鸡开始打鸣了,早起的狗偶尔叫两声,全新的一天即将来到。花躺在床上,没睡一刻,眼睛盯着黝黑的屋顶,痴痴地想着心事。
花觉得对不起山。从大一认识到毕业,再到这个山窝里,山都像花的一个影子。如果没有花,这里不可能有个山。
花悄悄下床,悄悄打开门。花的眼眶已经决堤,她准备冲过去抱住颤抖的山。一个黑影正往山路那边晃动,听到身后的门响,黑影折回来,花却把门关上了,并从里面重新销死。门外,伴随着越来越激烈的狗叫,山的拍门声山响。
花没有开门,她流下痛苦的眼泪。
花失去了山。
后来才知道,山被早起的狗咬了一口,差点丢了性命。
雪霜而今落到花的头上,脸上也刻下岁月的刀痕。她的丈夫十年前走了,女儿跟她相依为命。
女儿啃了一口苹果,两条线一般的眼泪,却被她咀嚼下咽。聪明的女儿自然明白,母亲就是那个故事里的花。
女儿说:“妈,明天我就去找张龙。”
张龙是女儿的男朋友。
之前,任性的女儿误会了张龙。
附创作谈:
微型小说的审美品位
安徽 / 韦如辉
微型小说虽说娇小,但该有的都有,人物、情节和环境,加以语言、文采和技巧的妆饰,这不止于美了,已美出了艺术品位。
微型小说体量小,关心的是人,关注的是人,塑造的还是人。
《同学亲》中,开篇就浓墨重彩,戚芬芳的漂亮劈头盖脸而来,美得目不暇接,美得令人窒息。这时的同学“亲”,是动词,蠢蠢欲动的是青春的懵懂、憧憬和暧昧。在同学们眼里,“公主”就该享受与其美貌相匹配的一切。但他们猜中了童话的开头,没猜中结局,生活让公主坠落凡尘,现出原形。同学们便以“同学亲”之名,拯救童话里的“公主”……
无论对于“同学”,还是读者,戚芬芳的形象都很饱满,有嚼头,有直抵内心的质地。作者在千字篇幅内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让人物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文本的立意和内涵。
艺术构思是微型小说艺术品位的基因,其形象思维和审美意象,是微型小说艺术气质的双链DNA。微型小说来源于现实生活,却不是对生活简单的照搬、拆迁、嫁接或移植,而是经过了观察、思考的萃取,及选择、加工、提炼、组合的锻造,一件平平淡淡的生活素材,就塑造成了涤荡心神的艺术作品。
比如《圆谎》。戚芬芳和王光明为了造人计划,设计了一个以假乱真的离婚事件。故事并不复杂,甚至很简单。开篇就制造矛盾冲突,借戚芬芳扔一个炸弹;接着,王光明伤痕累累,小区居民围观;然后,王光明剃须理发,从头开始;最后,戚芬芳回来了,五年后,又回来个男娃。推进故事发展的除了这条明线,还有一条隐线——男孩。从戚芬芳十月怀胎到分娩生下男孩,暗暗雕琢了王光明的悲欢离合。最后,小男孩的出现揭开了谜底,又抛出了谜题,给读者留有广阔的思考和发挥的空间。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微型小说的语言要更加生动、传情,不仅要会说话,还要有弦外之音。
《不要错过》开头写道,“女儿接过来,没往嘴里送,却放在茶几上,陷在沙發里叹了一口气。”“苹果的香气一点点在房间里弥漫。”接、送、放、陷、叹和弥漫,一连串动作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情感和环境、氛围,为故事的推进做足了功课。比喻有时是最直接的表达。“乡亲们冲花笑了再笑,差点把一嘴牙笑掉地上。”乡亲们的朴实、真诚跃然纸上。“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山,不可能像野草一样扎根山里。”既符合人物身份,又在结构上承接了上下文,为悲情结尾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