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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一枝花

2024-03-31徐玉向

金山 2024年2期
关键词:碎土瓦房花坛

徐玉向

大概,我与父亲的世界,只隔着一束月季。

儿时,在乡下能称作花的,其实并不多。牵牛花、蒲公英、婆婆纳等,在野地里成片地自娱自乐,油菜花占满闲地,尽管开得灿烂,仍没人理睬,便宜了蜂与蝶。

在乡下人的眼里,唯有供进院子的,至少进了园子的,才能算作花。杨槐花开得晶莹雪白,淑气芬芳,也只配做吃食。相对豆角花、丝瓜花、扁豆花、茄子花,我们更看重它的果实。院子里,鸡冠花、凤仙花、一丈红等,太过寻常。相对蝴蝶兰、芍药的难伺候,月季遂成了香饽饽。

月季的花,不但娇艳,而且开起来没有停歇的时候。早春,花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时,小小的花蕾就从枝上冒了出来。一场细细的春雨,轻轻揭开翠绿的花苞,一抹鲜丽的红,似横亘天地间的一只眼睛,轻轻眨一下,这个世间就会平添些许动人的光华。阵阵春雷让它彻底放开心扉,一朵接一朵,一朵撵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枝头的每一寸空间,都是它展示生命精华的舞台。

那时候在乡下,喜欢花是丫头的权利,小子是不能喜欢花的,更何况是开得鲜艳活泼的月季。月季却不因为我的不理不睬,依旧开满我的窗前。它们知道,这是一位寻常的父亲,在向孩子们展示一种最朴素的美。

从记事起,家,就是三间瓦房。瓦房里住着我们一家四口。瓦房的窗前,父親用闲暇时间垒起了一个小小花坛。红砖在农村还非常奢侈,靠山的地方,碎石是不缺的。三四十厘米高的花坛,刚齐了我的膝盖。早春,从北塘底下背了几粪箕塘泥,再铺一层碎土,一截手指粗带着刺和芽的月季枝条,被斜斜插在中央。

父亲说,这是花园。家里大人笑。我们小孩也跟着笑。哪见过这样寒酸的花园,哪有这么丑的花。偶尔跟父亲去大队部开会,院子中间的花坛,我须踮起脚才能看到里面的花花朵朵。

父亲说,别看现在的月季又小又丑,它会长大,会开出不一样的花。他高中毕业,在大队当会计常有外出的机会,又在省城当过兵,算是见过世面,应该看到过盛开的月季花。

可惜,那时我们还太小,只关心口袋里有没有零食,棉袄的袖口有没有鼻涕。对于父亲的话,理解不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花坛边的石块,可以晒鞋子。鸡偶尔在碎土上刨个坑卧进去,撒个欢,再扑棱一下翅膀跑远了。

唯有父亲,劳作之余,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它。浇浇水,撒点草木灰。大约半年后,花坛中的那截怪物居然开出了第一朵花。

那截怪物居然发了几根斜枝,最高的一枝有我胳膊长。叶子绿得滴水,顶上荡着几枚指甲盖大小的花苞。一朵鲜红的手掌大小的花,压得整棵月季都有些倾斜。花瓣一层压着一层,花心像街上卖的花卷一样。站近了看,还能闻到些许香味。这种香不同于大姑娘脸上抹的雪花膏,也不同于杨槐花。伸了脖子,狠狠吸几鼻子,再往后退两步,免得人家说我喜欢花。

这么小的树,开这么大的花,肯定是逞能。跟我来看花的几个小伙伴,歪着脑袋打量一番,都下了这个结论。甚至在打赌,用不了几天,那花就会坠断,枝条也会折了。赌注是一块大米糖。串门的邻居偶尔瞅两眼,大多不作声,或者象征性地说,哎哟,这花怪好看滴。

只有父亲,一直带着微笑欣赏着这朵看似寻常的花,甚至有些百看不厌的势头。只有他知道,这朵花的意义。也只有他知道,花枝虽弱,但足够支撑花的分量。譬如一个家庭,无论如何困难,做父母的,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孩子一切向上的理由。

除了浇浇水,撒点草木灰。父亲还多了一件事情,拿着剪刀,给这棵丑八怪修理枝叶。有时站半天,他才偶尔动一下手。

我们看了又笑,这几片叶子也要修理,我的西瓜壳头发一两个月才剪一次。他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看是几片叶子,两根枝条,明天就是无数片叶子,无数根枝条,如果不趁着小时候修剪好,长大了一定成为废物。

月季却不理不睬,一边向上伸长,一边陆续开着花。

第二年的春天,当我们再次看到月季,原先的小不点,个头已齐了我的眉,也粗壮许多,一根根坚硬的刺,赫然伸着獠牙,仿佛在警告:不要靠近我。花,也不再是一朵朵地开,一阵春风同时揭开数朵花苞。秋天,我脖子上套了一只母亲缝制的蓝布书包,进了市里的学校。

一天放学回家,发现院子中央的空地长出一座大花园。父亲奉若至宝的那棵月季,理所当然地被移到了花园的中间,正对着堂屋的门,又剪了几棵小的枝条散在它的四周。窗前的小花坛,只存几块乱石碎土,不久也被清理干净。

约莫过了几日,父亲从单位移了几棵蝴蝶兰,母亲从姨妈家找了几棵芋头花,姑妈送了一盆菊花。花坛的东南角,隔着水井,原本就有一棵大杨槐树。花坛西南角,原本有两棵石榴树,一丛葡萄树。粪堆边上还围着几棵无花果树。

转眼,院子被装得满满当当。月季似一位花中的将军,用鲜花牢牢守着花园这座阵地。来看花的人多了,来剪花枝的人也多了。劳作了一天的父亲,一到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与人谈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弟弟已上了幼儿园。他的人缘好过我,常有一帮同学来家里转。那些小丫头一来,就围着花坛挪不开步子。

乡下开始流行打私家井,去大井沿排队打水的慢慢少了。父亲请人在花园的东南角打了口提水井。尽管水微微有些咸,但不用去大井沿打水了,我们也不用翻过矮墙去婶婶家蹭井水。母亲洗衣做饭方便了许多,父亲浇花也浇得勤了。花坛里的月季变成四五棵,院子西边的一侧也插了两株。花色不再单一,从一种中国红,到粉红、白色和黄色。

有个外嫁的堂姐,曾特地回家,赶在晚饭前向父亲索要黄色月季。他很利索地剪了几根枝条,用旧纸包好了给她,并特别嘱咐载种的技巧。

我十岁那年,妹妹出生。家里三个孩子吃穿用度,让父亲更加忙碌起来,花园一度无人打理。月季似一个懂事的孩子,一如既往地默默地开着花,院子里依旧生机勃勃。

一次,牛没有拴牢,趁着家中没人从牛棚里逃出来。花园中央的月季被它啃去大半棵。父亲回来后,晚饭只扒了两口,拿着剪刀对只有半条命的花进行救护。不知是父亲心诚,还是月季命硬,它挣扎着活了过来。

16岁那年秋天,我已在市里的学校读了一年,家中堂屋也由瓦房翻盖成三间平房。建房剩下的红砖,全被用于花园的改造了。月季的住处,终于气派起来,就连花看起来也平添了少许富贵之气。

住校期间,我基本几个月才回一趟家。学校的花坛中,唯独没有月季。倒是教职工宿舍外的小花园,寻到几棵身材苗条的月季花。这乡下的花进了城,也跟城里人一样喜欢苗条了。可是,家中花园里像棵小树一样的家伙,反而有几次溜到我的梦中。

弟弟上大学的第一年,我已参加工作两年。当我从南方回家过年时,发现热闹的院子里,只剩下一地寂寞的雪花。

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花园竟然无影无踪,那棵似花树一般的月季不知去向。就连正值壮年的父亲,也被病痛折磨得只能倚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今,父亲离开我们已21年了。每当我看见月季,就不由想起父亲种月季的情形,想起他说过的话:别看现在的月季又小又丑,它会长大,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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