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又落雨咯
2024-03-29吴悦雪
吴悦雪
落雨了,雷公敲锣打鼓震慑着人间,老天爷的眼泪几乎要把农田里的庄稼浸透。雨水滑落屋檐,如阿婆的白发缠绕在我的手上。
阿婆的手是一双枯槁的、满是茧子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触感像是工厂里用来磨刀的那种硬纸板。我躺在阿婆的怀里,听她用闽南语说:“妹啊,雷打,不怕。”阿婆的声音似一道屏障,隔绝了所有能击垮小孩子心灵的恶魔。
阿婆的手很大,阿婆的手又很小。
她的手里载满了一年四季收获的五谷,而如今,她的手却再也塞不下我。我记得,先前的她牵着我肉乎乎的小手,带我走过村里许多坑洼不平的泥路。农家为看门防盗会养些中华田园犬,那些大黄狗总在巷子里乱窜,它们爱戏弄路过的孩童,朝着他们犬吠。我那时最怕的东西,除了老师课后留堂,就属大黄狗吠叫时露出的凶横的尖牙。每每此时,我便紧紧攥住阿婆的手,她似乎也感應到了我的害怕,连忙对那狗啧啧几声,“去!去!去!”后来,她牵过许多娃娃的手,年老的皱纹覆盖着新生的皮肉。
阿婆的手是灵巧的。
那双手会编草席,会用镰刀割水稻,也会在过年时和糯米粉做田艾饼。那是老家独有的风味小吃,从我孩提有记忆起,那田艾饼清甜的香味与软糯的口感早已镶嵌在雷州半岛的每个土著的生命里。每当看到缕缕炊烟缭绕村庄人家,空气里弥漫着那股香甜的、软糯的香气时,便知是春节来了。
小孩自然是被禁止到厨房捣乱的,可我即使已经比阿婆高一截了,她还是要自己来和糯米粉、放馅料、捏饼子。
我还记得,做馅料的冬瓜糖甜得发腻,但那甜味像是隐形的鱼钩,钩着了小孩子的胃。到最后,免不了小孩子们偷跑到厨房,揣走几颗冬瓜糖,也顾不得口袋干不干净。阿婆在放料的时候,发现糖少了,我们这些小孩自然会被念叨几句。吃了糖的我们心里甜滋滋的,哪里还听得进去阿婆说甚呢。
阿婆的手是暖暖的。
一次子夜,我犯了错被阿婆锁在门外。我又惊又怕,唯恐阿婆常说的那只爱吃小孩的大山猫抓走我。我哗哗地哭起来,泪水迅速淌满整个脸蛋,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阿婆,我知道错了!阿婆,我知道错了!”
夜色澄清透彻,月光在院子里描绘出了一幅抽象的山水画。阿婆推开门,一把将我抓进院里。那双手如秋风覆盖麦浪般覆在我的脸上,湿润的液体与她有温度的手掌交织在此刻。年老的茧子摩挲着嫩滑的皮肤,她呢喃着:“妹啊,你要乖!”阿婆那极轻的语调生怕吵醒了夜里的生灵。
阿婆的手是土黑色的。
阿婆和农活打了一辈子的交道,那双土黑的手似从土里生长出来般充满原生的力量。我课业繁重的时候,总会接到阿婆的电话,她时常在电话那头和我说,“阿婆啊,可忙呢!和你阿公摘了好几天的辣椒哩!”那声音听着喜悦中又带着一丝愁。阿婆的声音化作丘陵里的雨水,沉重且有力地打在我心上。
东方露出鱼肚白,我望着天,想着阿婆。
那双粗糙的、灵巧的、暖暖的、土黑的手在我的记忆里忽闪着,直至变得清晰。我渴望抓住她,但她忽近忽远,像一条随风飘舞的丝带。
阿婆,又落雨了,可你去了哪儿?
(选自《中国青年作家报》2022年3月29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