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与树
2024-03-29王俊义
王俊义
谷寨老楸
谷寨人姓谷。
老谷說:不是谷子的谷,是山谷的谷。
谷寨的人说:还是谷子的谷实在,山谷的谷是空的虚的。
谷寨出的谷子,是做黄酒的小谷子。
秋分之后,小谷子成熟,谷寨面南的山坡,黄亮亮的谷穗随风摇摆。收割小谷子,是叼穗的。拿一把锋利的镰刀把谷穗割掉,丢进箩头里。或是拿一把剪刀,剪掉谷穗丢在背筐里。割小谷子穗和剪小谷子穗,谷寨人偏叫叼谷穗。好像到了秋分谷寨人就成了鸟,收割谷穗,就是叼的。
小谷子穗叼回来,挂在屋檐下,和夏天踩的麦曲为伴。
麦曲是谷寨人发酵黄酒的。夏天收割之后,第一次磨小麦面的时候,把磨成半碎的小麦搲出二十几斤,作为麦曲的主料。把去年挂在屋檐下的一小块老麦曲捣碎,拌在刚刚出磨的半碎小麦里。撇下来几块苘麻的叶子或是藕叶,铺在一个土坯模子里。兑上水把掺了老麦曲的半碎小麦搅匀,装进土坯模子。留下的另一半苘麻叶子把半碎的小麦包起来,当家的男人站在土坯模子上,双脚用劲儿踩着。直到把半碎的小麦踩得很瓷实,结构在一起,就成了一块新麦曲。从土坯模子中取出麦曲,拴一根麻绳,吊在屋檐下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麦曲就熟了。
立冬之后,挂在屋檐下的小谷子被风干了,轻轻一揉,簸箕里一层金黄。在磨坊里把谷壳舂去,小谷子就摇身一变为小酒米。放在锅里熬成粘稠的块状,谷寨叫做酒酶。酒酶是很香的,每个谷寨的孩子放学的时候,都要吃一碗酒酶。煮酒酶的人拍拍孩子们的脑袋说:“吃了酒酶,长了一岁。”不吃酒酶,孩子们长大的一岁在谷寨人眼里是不算数的。
酒酶放到温凉时,取下屋檐下的麦曲,在案板上捣碎,掺进酒酶里。把麦曲和酒酶搅拌均匀,装进酒瓮里。瓮盖上裹了一层麻布,紧紧盖住瓮口。细密的人家,还要烧一些乌桕树籽熬的蜡,把盖子和酒瓮的接合部密封完好。酒酶就在酒瓮里发酵一个冬天,最后成为谷寨的黄酒。进入腊月,打开酒瓮,满院落的酒香让谷寨醉去。杜甫说的“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里的腊酒,大概就类似于谷寨的黄酒。
谷寨曾有过一个往事:在做黄酒的日子,谷寨银圆最多的谷金子,后墙砖块被一个盗贼撬开了。半个身子还没有钻进来,被谷金子守家的门丁发现了。门丁问谷金子:“咋收拾他?”
谷金子说:“让他吃两大碗拌了麦曲的酒酶。”
酒酶是很香的,两大碗很快被盗贼吃完了。门丁搬来一把小板凳,支在盗贼的下巴颏下边。盗贼想往外退一步,下巴颏被小板凳阻挡在砖墙里边。两只手想动弹一下,又夹在墙壁和身体之间。拌了麦曲的酒酶遇到盗贼肚子里的温度,很快就发酵了。盗贼的肚子越撑越大,最后炸裂开来,死掉了。
每家做黄酒,把拌了麦曲的酒酶装进酒瓮之后,每个母亲都要对孩子们讲这个半真半假的往事,告诫孩子们不要偷吃酒酶,不然会撑死的。
谷寨关于酒酶的故事,骡马镇每个村寨一年一度做黄酒,一年一度就对孩子们重复这个往事。酒瓮放在门旮旯,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打开酒瓮,偷吃一碗拌了麦曲的酒酶。
谷寨黄酒做得最有名的女人,是谷丰一的老婆梅子秋。
谷丰一房后几十米远的路边有棵老楸树,树影落在谷丰一和梅子秋的院子里,树却是谷寨银圆最多读书最多的谷立夏的。老楸树开花的季节,是三月底四月初。一树楸花一树紫色,开得很文静,一点也显不出开放的喧闹。在很远的地方看一树楸花,简直是在看一树楸叶。紫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真的十分相似。楸花开放的日子,到谷寨的人,没有看见楸花,先闻到楸花浓烈的甜味。
楸树的紫色花朵开放正浓的日子,谷丰一腰上系着一根绳子爬到楸树上,摘一篮子楸花系到树下。梅子秋把楸花倒入晒墙里,轻轻扒开让花朵们晒太阳。谷丰一摘了三篮子楸花,晒墙就铺满了。两个太阳过去,楸花就晒干了。梅子秋把楸花装进一个袋子里,挂在屋檐下。到了夏天踩麦曲的时候,梅子秋把楸花取下来淘净,掺在半碎的麦子里。麦曲踩出来,挂在屋檐下,就散发出楸花特有的浓香。梅子秋的黄酒,用掺了楸花的麦曲发酵出来,就跟谷寨别人家的黄酒不一样。梅子秋说:春天的楸花,夏天的麦曲,秋天的谷子,冬天的酒瓮,一年四季都兑在黄酒里。腊月间打开酒瓮,就把一年四季都打开了。黄酒的醇香,就是一年四季的醇香。
谷寨人家做黄酒,一般都是一年一瓮,最多也就是一年三四瓮。梅子秋做黄酒,每年都要做一二百瓮。进入腊月,梅子秋和谷丰一就在谷寨的老楸树下摆一张桌子,放三四瓮黄酒,卖给经过谷寨的人。一个腊月正月,梅子秋自己留下几瓮黄酒,剩下的黄酒卖完了,就挣下了过年的钱。
腊月间,老楸树上的风老鸹窝子显露在天空下,有三四个箩头那样大,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风老鸹成群飞出去,又成群飞回来。在楸树叶子很稠密的夏天和秋天,谁也不知道老楸树上有这么多风老鸹,也看不见风老鸹成群成群地飞来飞去。到了霜降来临,老楸树叶子飘落殆尽,谷寨人才发现,树上的鸟巢里,竟然有这么多的风老鸹。风老鸹是群居的飞鸟,在春夏秋三季,它们三两只一群分开觅食,谷寨人根本注意不到它们。过了霜降,风老鸹们一个家族几十只上百只群体觅食,它们离开老楸树遮盖了一片天空,它们回到老楸树也遮盖一片天空,谷寨人才知道,和自己为邻居的风老鸹,是谷寨的另一个庞大家族。
梅子秋对于腊月有一种深刻的眷恋,当风老鸹落在巨大的鸟巢里,集体鸣叫着,那就是她的酒幌。经过谷寨买梅子秋黄酒的人,都会抬起头看看头顶上风老鸹的巢穴。对梅子秋说:“这么大的鸟窝。”
梅子秋说:“一百多只风老鸹住在里边。”
风老鸹有时落在老楸树上,一个一个黑点,均匀地分布于每个树枝上。买黄酒的人就说:“风老鸹们,跟树叶一样。”
梅子秋说:“风老鸹是冬天的树叶。”
也有买黄酒的问:“老楸树上咋会有这么大的鸟窝?”
梅子秋说:“鸟窝上的树枝是不能拽的。男娃拽鸟窝的树枝,不会读书;女娃拽鸟窝的树枝,不会扎花。男娃拽了脑笨,女娃拽了手笨。”
世上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见了漂亮的女人都要找个因由多说几句话。买梅子秋黄酒的都是男人,他们买梅子秋一瓮黄酒,也跟梅子秋说了一箩头话,因为梅子秋太漂亮了,更因为梅子秋的男人谷丰一太窝囊了。
梅子秋是谷丰一父亲赢回来的。
梅子秋的父亲是个赌徒,谷丰一的父亲也是个赌徒。在骡马镇的赌场里,一夜之间梅子秋的父亲把六亩地输给了谷丰一的父亲。当梅子秋的父亲把六亩地的地契交给谷丰一的父亲时,梅子秋的母亲哭了,她跪在赌场里问自己的丈夫:“六亩地给别人了,我们吃什么?”
梅子秋的父亲说:“吃风喝沫。”
谷丰一的父亲说:“赌场无情,赌场无悔,我也没有办法。”
梅子秋的母亲说:“把我们的闺女给你们吧,长大了给你们当儿媳妇。”
谷丰一的父亲说:“好吧。”梅子秋就成了谷丰一的老婆,成了谷寨的一个女人。
到了谷寨,吃了泉水,梅子秋就白得跟水花一样。到了谷寨,喝了黄酒,梅子秋红得跟山寨红小谷子一样。一个女人一半白一半红,就是红白花。腊月里天冷,颜色深的女人颜色更深了,颜色浅的女人颜色也深了,腊月里站在老楸树下卖黄酒的梅子秋,依然是朵红白花。阳光从风老鸹的巢穴里流泻下来,落在梅子秋的脸庞上,白的更白红的更红,让买黄酒的男人们怦然心动。
一厢情愿地怦然心动,是男人们高估自己的低级情感。梅子秋不会为了一瓮黄酒,就对某个男人怦然心动了。很多岁月不是属于怦然心动的,而是属于心若磐石的。在每一个买黄酒男人面前,梅子秋心若磐石。
谷寨分为前寨和后寨。梅子秋在前寨,漂亮却超越前寨,飘到了后寨,也飘到了很远的村庄。前寨的男人们对于梅子秋的漂亮习以为常、置若罔闻,后寨的男人们在腊月梅子秋卖黄酒的日子,却趋之若鹜,到老楸树下买黄酒。前寨姓谷的和后寨姓谷的都出自一个氏宗,后寨的谷家却瞧不起前寨的谷家。前寨的男人们固守于谷寨,很少到远处读书,也很少离开谷寨到远处做生意。包括前寨的读书人谷立春,也仅仅是读了很多年私塾,会背诵四书五经会背诵唐诗宋词而已。后寨的谷家,男人喜欢闯荡和流浪,背着包袱到远处熬相公当伙计或是当掌柜,背回来的銀圆,在后寨盖起了方圆几十里都眼馋的院落。后寨的男人们读书,也要到远处去读,还有人背着行囊到上海考上了交通大学。
骡马镇的镇长,是后寨的谷立夏。骡马区的区长,是后寨的谷立冬。骡马镇镇长谷立夏的儿子谷丰九,在开封读河南大学。腊月回到谷寨,让谷寨人眼睛颤抖。他留了一个分发头,头发梳得溜光溜光。腊月的凉风吹动,谷丰九的头发又显得分外蓬松。河南大学的校服是黑色的,前胸左边有个稍微倾斜的口袋。别一根派克金笔做口袋的装饰,也是身份的象征,谷丰九就成了谷寨腊月最时髦的角色。
那个时代大学时兴乡村调查,谷丰九在谷寨调查了几天,就把自己调查到了老楸树下。他见到梅子秋,脸色竟突然红了。他弯下腰说:“大嫂好。”
梅子秋说:“卖一瓮黄酒,能好到哪。”
谷丰九从梅子秋的语调里,听到了无尽的忧伤。
谷丰一的老婆,是谷丰九的大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在腊月,在老楸树下,只有梅子秋和谷丰九的时候,天经地义轰然崩塌了。谷丰九怦然心动的瞬间,梅子秋也怦然心动了,一个老掉牙的才子佳人往事在谷寨上演了。谷丰九说:“大嫂的名字,很好听的。”
梅子秋说:“梅子到了秋天,就是一树枯叶,好听又该如何。”
谷丰九无语。
梅子秋卖了最后一瓮黄酒,腊月的太阳还挂在谷寨的寨顶上。梅子秋往回走,谷丰九跟着梅子秋走。老楸树的影子落在梅子秋身上,花花搭搭的。风老鸹的影子,落在梅子秋身上,给红色褂子印上了一个飞翔的图案。梅子秋说:“你回去吧。”
谷丰九依然跟着梅子秋走。梅子秋打开一把铜锁,两个人进了院落,谷丰九问:“大哥呢?”
梅子秋说:“去骡马镇赶集了。”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无影无踪。梅子秋说:“萍水相逢萍水离。”
谷丰九却不愿萍水而离,一个腊月,谷寨上飘满的不是风老鸹的翅膀,而是谷丰九和梅子秋的影子,把谷寨每户人家的院落挤满了。
谷立夏虽然是骡马镇的镇长,对儿子谷丰九却无可奈何。他说:“丰九啊,开封的好女人多得是,何必要吊死在梅子秋这棵树上呢?”
谷丰九说:“吊死也就吊死吧。”
谷立夏掏出腰间的手枪说:“再纠缠梅子秋,我一枪把你的脑袋打成瓜壳。”
谷丰九把手枪夺过来,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还是自己来吧。”
谷立夏只有谷丰九这一个儿子,也就屈服了。
最难以接受的是梅子秋的丈夫谷丰一。他对梅子秋说:“你是我爹拿六亩地换来的。”
梅子秋说:“六亩地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谷丰一说:“你爹输了,六亩地就变成了我们的。现在你回去,我还要六亩地。”
梅子秋说:“谷丰一啊,你还好意思说,我来三年了,肚子比一张绵纸还薄,你就不是一个男人。”
人世上的事情都比绵纸还薄,却都不愿意捅破这张绵纸。一旦捅破了,绵纸就没有价值了。谷丰一如同心脏被戳了一刀的老牛,咕咚一声倒下了,垮塌了。身体上的肉被梅子秋一刀一刀割去,而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过了两天,残阳斜照谷寨。一顶轿子从后寨出发,经过老楸树到了梅子秋的院落。暮色苍茫,大地迷蒙,梅子秋坐在轿子里,一闪一晃地经过前寨到后寨去。前寨的院落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梅子秋的轿子穿过夜色。轿夫沉重的脚步,似乎不是踏在石板路上,而是踏在前寨人的心口上。
正月过半,谷丰九到开封读书,前寨恢复了平静。梅子秋经常站在老楸树下,朝路口眺望。一个多月时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却又像发生了很多。
每一个日子,都像一张膏药,贴在每个人的身上。谁都以为什么也没有留下,却在身体某个部位或是魂灵的某个部分,留下一个膏药的印痕。腊月和半个正月,梅子秋身上留下了揭不掉的伤疤,也留下了揭不掉的膏药痕迹。谷丰九的身上,留下了和梅子秋相同的伤疤和印痕。
谷丰九走了,给谷寨的男人们留下了一段话:“梅子秋的耳垂,是全天下最美的耳垂。厚墩墩的,软乎乎的,红得透亮,白得透亮,捏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有种融化的感觉。”
这段话是谷丰九说的,像风一样吹过谷寨,就被谷寨的男人们记住了。谷丰九这段话,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梅子秋身上留下深刻的刀口。
三月间,老楸树刚刚拱出来花蕾,树上的风老鸹窝着火了。干树枝堆起来的鸟巢,在春风里瞬间燃烧起来。顺着风向,烟雾飘向后寨。失去了房屋的风老鸹们跟着风和烟雾,朝着后寨飞去。烟雾在镇长谷立夏的三进院落里盘桓了一会儿,聚集到谷丰九居住的那进院落,消失了。风老鸹在谷立夏居住的最后那座院落盘桓了很长时间,疯狂地鸣叫着飞走了。
三月底,骡马镇镇长谷立夏挨了黑枪。这一枪,让谷寨前寨的人们出了一口长气。谷寨前寨最有头脸的谷立春站在老楸树下说:“你们骑到前寨人脖子上拉屎,刀客骑到你们脖子上拉屎。谷寨老楸树上的风老鸹窝子着火,后寨就要有个大户人家死人。谁再厉害,也没有谷寨的天命厉害。”
谷寨老楸树上的风老鸹窝一旦着火,后寨的谷家就要死掉一个有頭脸的人,这好像是后寨谷家逃不脱的宿命。后寨谷家,在骡马镇在谷寨,什么都不害怕,就害怕谷寨老楸树上的风老鸹窝着火。
镇长谷立夏死了,留下了谷寨最大的院落。他的儿子谷丰九,给梅子秋留下的,却是一个生命的种子。九月,小谷子熟透的时候,梅子秋生下来一个儿子。越看越像谷丰九,梅子秋丈夫却说:“越看越像我谷丰一。”
九月最后几天,暑期回到谷寨的谷丰九,走进梅子秋的院落。梅子秋说:“你走吧。”
谷丰九怅然若失。
梅子秋说:“把不该分享的分享给别人,这样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谷丰九淡然一笑。
梅子秋说:“别人既然知道了我的耳垂的往事,你就在我们俩的往事里丢了。”
谷丰一回来了,把孩子抱给谷丰九看。谷丰一对谷丰九说:“九弟,你看这孩子,越看越像我,越看越像我。”
谷丰九从此离去,几十年没有回过谷寨。梅子秋的儿子五十年代中期考上开封师院,梅子秋很淡很淡地说:“过去叫河南大学。”
梅子秋儿子三岁那年的一天夜里,一顶红色的轿子抬到了院落外边。敲开了门,一个打着绑腿背着枪的人对梅子秋说:“我是谷区长的马弁,谷区长让你到骡马镇去。”
梅子秋问:“是谷立冬吧?”
马弁说:“是的。”
梅子秋问:“我去骡马镇做什么?”
马弁说:“去伺候镇嵩军的麻子师长一夜。”
梅子秋说:“谷立冬是我公公的弟弟,咋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马弁说:“你去问谷区长吧。”
梅子秋说:“我不去。”
马弁从轿子里拿出二百块银圆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骡马镇干这活的,一夜才一块银圆。”
梅子秋说:“一千块银圆我也不去。”
马弁说:“这由不得你。”
四个打着绑腿背着枪的人,把梅子秋塞进轿子,抬走了。镇嵩军过路骡马镇,要五万块银圆。最后谷立冬想起了骡马镇绝色的梅子秋,就把本家哥哥的儿媳送给了镇嵩军的师长。
免了五万块银圆,师长对骡马镇镇长谷立冬说:“这个梅子秋,耳垂简直是柔软得一绝。被蜡烛照亮时,温润得如同一块老玛瑙。”
谷立冬说:“梅子秋那个大耳垂,柔软地惊动了骡马镇。”
第二天早上,轿子把梅子秋送了回来。丈夫谷丰一以为梅子秋会哭得像个泪人,谁知梅子秋没有哭。梅子秋说:“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哭了,也不会笑了。”
梅子秋还到老楸树下卖黄酒,过路的人抱走一瓮黄酒,丢下银圆。与她为伴的是那些风老鸹,对于老楸树不离不弃。鸟窝烧了,又垒起一个新的,比原来的还要大,风老鸹比原来的还要多。一切都在风中,老楸树在风中,风老鸹在风中,风老鸹的窝在风中,谷寨在风中,梅子秋也在风中。
秋后,老楸树上风老鸹巨大的鸟巢,又着火了。烟雾飘到了谷区长谷立冬的院落里,风老鸹也落到了谷区长谷立冬的屋脊上叫。谷立冬对一个马弁说:“对着风老鸹打一枪。”
马弁开了一枪,打死了一个风老鸹,另外几百只并不离去,索性封住了谷立冬的门窗,叫了一个夜晚。
半年之后,谷立冬被人捆绑起来,在骡马镇游走了三趟,被乱枪打死在骡马镇区公所门口。
谷立冬死了,谷寨前寨的谷立春到后寨去骂了一天,后寨谷家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战。谷立冬的尸首要埋回后寨,抬到老楸树下,前寨谷家拦截了尸首,不让他们运回谷寨埋葬。谷立冬最后被埋葬在骡马镇的一个荒山上,成为了孤魂野鬼。
梅子秋卖不卖黄酒,每天都要到老楸树下站一站,摸摸老楸树。一个女人的复仇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丈夫,更不是谷寨的人们,而是一棵老楸树上风老鸹巢穴燃烧的火焰,令梅子秋很是迷惘,也令梅子秋有一点快意。老天爷啊,你总要给软弱如风的人留一个复仇的机会,总要给某个仇人找一个死掉的理由。尽管这种理由有些古怪和忧伤,总比没有这些理由要好一千倍。
谷寨前寨的谷立春,在老楸树下遇到了梅子秋,他说:“娃子,命如风啊,命如风啊。”
日子总是要过的,后来,谷寨分地的时候,梅子秋说:“把老楸树前边的三亩地分给我吧。”
她如愿以偿。三亩地是她的,那棵老楸树也是她的。
不知为什么风老鸹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慢慢地慢慢地,老楸树上那个鸟巢消失了。梅子秋和谷寨人一样,女的五十五岁就要做棺材,能让棺材等人,不让人等棺材。就把老楸树砍了,做了一口棺材。
梅子秋的儿子在南方一所大学当教授,每月给母亲寄钱,却从来没有提过让母亲到自己身边来。他一直对自己的身份耿耿于怀,对自己父亲的身份耿耿于怀,一直对母亲的名声耿耿于怀,甚至对谷寨那棵老楸树耿耿于怀,对老楸树上那些风老鸹耿耿于怀,对老楸树上那个巨大的鸟窝耿耿于怀。
不过梅子秋很能活,棺材做好之后,又活了四十年。她看着老谷寨的老房子一座一座变更了主人,一座一座倒塌或是扒掉重盖。只有她的日子,几十年平静如水,似有似无。
她去世的时候,没人注意。邻居四五天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破门而入,发现梅子秋安安稳稳穿着自己很早缝制的寿衣死去了。入殓那天,梅子秋的儿子回来了。他趴下身子端详母亲,看见母亲的两个耳垂不见了。
他摸摸耳垂的伤口,注视了很长时间,知道是老鼠把母亲的耳垂吃掉了。
令谷寨缅怀和忧伤的耳垂,令谷寨人惊艳和诅咒的耳垂,从梅子秋的耳朵上消失了。
在谷寨的路旁,生长老楸树的地方,生长了几棵酒瓮一样粗的楸树。埋葬梅子秋那天,楸树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如同举着紫色的挽幛。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树木是有记忆的。比如楸树,在很长的时间里,会记住谷寨的梅子秋。
能被几棵树记住,大概也是不容易的。
兀寨黄楝
黄楝树的叶子不生虫,黄楝树枯了也不生木花,因为黄楝树是苦的。西峡口人说:黄楝树上拴个猫,苦嗷。把猫拴到黄楝树上,猫的叫声都是苦的。
苦有苦的好处,黄楝树苦了,人们的生活不想和苦字联系在一起,也就不想砍伐黄楝树做凳子做椅子做桌子做床做条几,黄楝树就穿过漫长的日子,一直长成几个人都搂不住的老树。
兀寨,生长黄楝树。整个寨上,一大半的树都是黄楝树。在寨墙边,生长着两棵巨大的黄楝树,在寨顶上,生长着一棵巨大的黄楝树。三棵巨大的黄楝树,是兀寨的标志。天气晴好的日子,七八里外都能看见黄楝树的剪影贴在天上。白云苍狗般的背景,让黄楝树几乎飞翔起来。傍晚太阳从兀寨落下,把黄楝树巨大的背影刻印在兀寨下边的田畴里。夹在群山之中的村庄,都要避开黄楝树的背影,谁也不愿意一个村庄的人祖祖辈辈生长在浓重的苦味树影下。
黄楝树是苦的,黄楝树的果实不苦。秋后兀寨的人把黄楝树的籽粒摘下来,晒在院落里。经过兀寨的人,都能闻到黄楝树籽粒的香味。在生活困苦的日子里,兀寨人用黄楝树籽粒榨黄楝油,炒菜也是很香的。兀寨人用黄楝油摊煎饼,一个寨子都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另类富庶里。
黄楝树籽油还能点灯,随着灯光的摇摆,灯碗里飘散出黄楝油浓烈的香味。兀寨的学生们在另一个村庄读书,没有煤油灯的年月,学生们读早自习,靠的是一块松明子照亮。松明子油烟浓重,一个早自习下来,鼻孔被松明子的油烟熏得黑乎乎的。而兀寨的学生们拿着黄楝油灯,油烟不大又飘散着香味,让乡村的孩子们惊羡不已。
黄楝树的叶子入秋后就黄了,兀寨全部进入了一个透亮金黄的季节。沿着斜斜的石头路上兀寨,石板上铺着一层黄楝树叶子,碎碎地黄了一路。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也不过如此。何况兀寨的石径上,还有几只锦鸡在晃晃荡荡,间或还有一只黄羊在石径上蹦来跳去,并不害怕走在石径上的兀寨人。一只锦鸡,一只黄羊,对于兀寨人来说,是一个邻居,是一个客人。善待它们,就是善待邻居和客人。
兀寨出黄楝树,也就出产黄楝树扁担和黄楝树千担。黄楝树坚硬但是做了扁担挑过几次柴草之后,就变得柔韧结实,不硌肩,不垫肩。每年春天骡马镇春会,卖黄楝树扁担和千担的,都是兀寨人。黄黄亮亮的扁担,在骡马镇附近的村庄里出现,不用问就知道它们来自兀寨。扁担的名字中国人都知道,源自一首民歌《黄杨树扁担软溜溜》,而千担,只有骡马镇人知道,只有西峡口人知道。千担和扁担不一样的是,它有两个千担牙子,一个牙子扎着一捆柴草,比扁担稳当多了。细密的兀寨人,做根千担,要在牙子最粗实的部分箍上一個牛腿皮割下来的圆圈,带着茸茸的牛毛,是千担一个很好看的装饰。更细心的人给千担牙子打一对铁牙尖子,安装在千担牙子上,扎柴草捆子的时候很是锋利。
千担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就是一根千担做好了,要担够一千次柴草。每天担一次,几乎要担三年。一根千担使用了几百次之后,千担牙子上的牙尖,就锋利得如一把刀,闪着寒光。兀寨男人从八九岁开始有第一根千担,到老得弯腰躬脊不能用千担为止,大概会使用十五到二十根千担。兀寨人看到一棵细腻的黄楝树,都是比较珍重的,过几年那就是他们的一根千担。千担,是兀寨送给男人的成人礼物。
出产黄楝树扁担和千担的兀寨,也出担盐的。兀寨的男人们,十五岁就跟着大人北上洛阳或是南下襄樊担盐。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盐是很珍贵的,担盐这个活路也就充满了生命危险。北上洛阳担盐,走时要担上骡马镇的土漆,到洛阳的土漆行换成银圆。商铺的掌柜再添一些银圆,担盐的人肩上就担上了盐。掌柜带着三个背着锛桩(土枪)的保镖,一个走在担盐队伍的前头,一个走在中间,一个殿后。他们不是保卫担盐人的,是保卫盐的。西峡口和骡马镇盐行的老板,把人的价格看得比盐低了很多。盐能为他们积累很多银圆,担盐的兀寨人,只会分走他们的银圆。
兀寨担盐的人,统一的名称叫扁担。作为个体的担盐者,姓甚名谁都被掌柜忘记了。掌柜是不担盐的,走在队伍前边第二的位置,他的前边是一个背着锛桩的汉子。每次担盐,掌柜都要对他们重复相同的话:“扁担们,遇到刀客站在路中间晃着大刀抢盐,你们放下盐担子,抱着头蹲在地上就行了。他们三个背锛桩的,来对付抢盐的刀客。你们的脑袋疙瘩经不住一刀,刀客的脑袋疙瘩经不住锛桩的枪子。”
有的兀寨人担了一辈子盐,黄楝树扁担换了十几根,没有遇到一个刀客。有的人担了十几次盐,就能遇到三四回刀客。兀寨山顶老黄楝树北边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地方,是兀寨的墓园,躺在里边的人,有十一个就是担盐遇到刀客掉了脑袋疙瘩。兀寨没有担过盐的私塾先生说:“黄楝木扁担,为兀寨人担回来了银圆,也把兀寨人担死了不少,这就是面里虫面里死,米里虫米里死。兀寨担盐的人,不论老少不论青叶黄叶,到了最后都死于一根黄楝木扁担。”
兀杠子担了很多年盐,他老婆和几个儿子的吃喝拉撒,都是靠他一根黄楝树扁担担来的。二十天去一趟洛阳,担的土漆卖了,掌柜的给两块银圆。担回来的盐有时候给了西峡口的盐行,有的时候给了骡马镇的盐行,掌柜给三块银圆。每年兀杠子要去几次襄樊,担的土漆给三块银圆,担回来的盐给四块银圆。兀杠子银圆拿到手,就在西峡口或是骡马镇买一袋子大米,买一袋子白面,还有腊肉和粉条,把老婆和几个儿子喂养得白白的,亮堂堂的。有一年兀杠子在洛阳捡到了一个布袋,里边装了十一块银圆,就给老婆买了一个银镯子带上。银镯子上系着几个蚕豆大的银铃铛,老婆走路的时候,甩动一次胳膊,手腕上的银铃铛就很动听地响着,勾动了兀寨女人们羡慕的眼神。
1916年,洛阳城里流行剪掉男人的辫子,留一个光光头,或是一个分发头。兀杠子留着一个从洛阳带回来的分发头,在西峡口行走,头发一闪一闪,像是两个翅膀在他的脑袋上扇动。西峡口人就根据兀杠子头发的样式,把分发头叫做翅头。留着分发头的人,个子似乎比留着光光头高了一些,西峡口人又把分发头叫做洋楼。兀杠子的分发头,不但成为当时西峡口的时髦,还孕育出了一则至今流传在西峡口的民谣:
翅头,
洋楼,
拨拉拨拉算个球。
不要小看兀寨扛着黄楝树扁担的男人兀杠子,他的分发头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孩子们喊叫那则民谣。兀杠子一点都不怪罪这些孩子们,他说:“娃子们,过几年你们都是翅头,都是洋楼,拨拉拨拉,还是原来那个脑袋。”
兀杠子的翅头,也有麻烦的事情,头发长长了,就只好趁着到洛阳担盐,去剪剪头发。慢慢地兀杠子的翅头成为兀寨男人对外形象的一个坐标。又过了几年,西峡口也开始有人开理发店,除了刮光头,还剪分发头,兀杠子就是常客之一。时间长了,兀寨作为一个寨子和村庄,竟然被忘记了,说到兀寨时候,外村人都说:“那儿不叫兀寨,叫兀翅头。”
一个人的发型成为一个村寨的名字。
兀杠子的大儿子兀树根长到能扛根扁担担盐的时候,担盐在西峡口作为一种职业已经式微。他跟着兀杠子到洛阳担了三次盐,到襄樊担了两次盐,就和这个职业彻底告别了。扁担作为一种劳动工具,也和兀寨告别了。骡马镇的春会上,兀寨人也不再卖扁担,只剩下叫喊着卖千担的了。兀树根作为扁担和千担的后代,每年要出手五十多根黄楝木千担,骡马镇附近就多了五十多个担柴担草的男人。兀树根和他父亲兀杠子一样,很早就留了个翅头。他不担盐了,就担黄楝树干柴到骡马镇卖柴火,每天一担风雨无阻。他踏着夜色回家的时候,扛着一根千担,千担牙子上的铁牙尖,在月色里闪着光芒。兀寨流传着一句话:兀树根的千担,明晃晃的。原来是说千担的,后来变成了兀寨人形容月光的专门词汇。兀寨还流传一句话:兀树根的千担,比刀还利,比刺还尖。原来是说兀树根千担的铁牙子比刀还要锋利,比芒刺还要尖锐,后来被兀寨人演变成做生意宰人坑人的专门词汇。
兀杠子的二儿子叫兀树杈,和哥哥兀树根恰恰相反,从来不摸扁担和千担,他每天背着一个河南西部村庄里最著名的乐器大弦,晃荡着到骡马镇,给骡马镇麻子娃的河南曲剧团拉大弦。有些月份麻子娃的曲剧团到西峡口演戏,兀树杈就跟着到西峡口拉大弦。他坐在戏楼一根柱子的前边,身旁是敲锣鼓家什的。河南曲剧最出名的戏都是哭戏,一个扮演女人的男人能把戏楼下的人唱哭,这个剧团就算是西峡口的好剧团。骡马镇的麻子娃能唱哭骡马镇的人,不但归功于麻子娃唱腔的哭功,也有兀树杈大弦的一份功劳。兀树杈拉曲剧的哭阳调,在深夜里,很多人听了都想大哭一场。他的大弦和麻子娃的唱腔配合在一起,不论是在西峡口还是在骡马镇,都能让看戏的人跟着哭。
兀寨的黄楝树,做大弦的身段,是很灵动的。特别是生长了很多年只有胳膊粗的黄楝树,砍下来炕干做大弦,唱哭戏的时候,似乎有哭的声音从黄楝树里流出来,让哭戏哭得更悲伤更凄惨。黄楝树做大弦的弦筒,张上黄甘蛇皮,弦音通过大弦的弓子拉出来,经过蛇皮的颤动扩大出来,直击人心,专门撞击看戏人的哭点,让看戏的人和唱戏的人哭点融合在一起,一场大戏就算是完满了。
兀树杈的大弦,在西峡口最具有哭的震撼力,功劳要归于在兀寨黄楝树的树洞里长大的黄甘蛇。
兀寨的三棵老黄楝树,长在山顶的那一棵,有个瓦盆口那样大的树洞,春天黄楝树开花的季节,兀寨弥漫着带着苦味的芬芳。黄楝树的树洞就飞出来遮天蔽日的野蜂,采集黄楝树的花粉,酿造蜂糖。黄楝树是苦的,野蜂酿造的蜂糖是甜的。黄楝树花落尽的时候,山顶上那棵老黄楝树的树洞里就盛满了蜂糖。在距离地面一尺多高的树疤上,有个人们看不见的小缝隙,流淌着蜂糖。兀寨的孩子们,嘴巴贴着黄楝树的缝隙,舔食黄楝花蜂糖,一年不会咳嗽一声。秋后兀寨开满野菊花,黄楝树洞里的野蜂又飞出来,采花粉酿造菊花蜂糖。黄楝树还会再流一次蜂糖,馈赠给兀寨。
黄楝树洞穴里住着一群野蜂,春天的黄楝树蜂糖,能养活野蜂们到深秋。深秋的野菊花蜂糖,能养活野蜂们到第二年黄楝树开花,继续酿造黄楝树花蜜。在老黄楝树的洞穴里,居住了一条黄甘蛇。它进去之后吃蜂糖,吃了一年又一年,长得比瓦盆粗了,就出不来洞口了,索性就居住在树洞里,与野蜂为伴,蜂糖就成了它唯一的食物。每过三年,从老黄楝树洞里出来一条黄甘蛇,胳膊那么粗,很是笨拙地绕着老黄楝树转圈子,不舍得离开黄楝树,不舍得离开树洞里的蜂糖,也不舍得离开那条走不出树洞的老蛇。
黄甘蛇被兀树杈捉住,挂在院落外边的黄楝树上,把蛇皮剥了,把蛇埋了。风干后的黄甘蛇皮,割下来最中间的一节,张在黄楝树做的弦筒上。此后,黄甘蛇的皮被叫做大弦皮,撑着马尾的大弦弓子拉动的时候,黄甘蛇皮震动的频率很高,大弦的声音就很动听。新的黄甘蛇皮张上之后,兀树杈坐在兀寨寨墙外边的老黄楝树下拉大弦,没有一个哭调,也没有一个忧伤的调门。他故意找来河南曲剧曲牌中间最热闹和最喜庆的部分,拉给兀寨听,也拉给寨顶老黄楝树洞里的那条老黄甘蛇听。
兀寨人们说:“兀树杈拉大弦,带着甜味,很喜庆。”
兀树杈说:“野蜂酿造的蜂糖是甜的,黄甘蛇吃的蜂糖是甜的,张到大弦上,第一次拉出来的调门,也都是甜的,喜庆的。”
兀寨人们说:“你出去拉大弦,把哭阳调拉得让看戏的哭死。”
兀树杈说:“甜的,咱们听;喜庆的,咱们听;哭的苦的,都拉给别人听。”
兀寨的孩子们不止一次说:“把寨顶上的老黄楝树砍了,把蛇杀了,把蜂糖分了。”
兀寨的私塾先生說:“树洞里的蜂糖,不流出来,兀寨的人是不能掏蜂糖的。那些蜂糖,天生就是给野蜂的,天生就是给老黄甘蛇的。只有那些流淌出来的,才是兀寨人的。”
兀寨岁数最大的太婆说:“那条黄甘蛇比我的岁数都要大,是个人就是你们的老太爷和老太奶。我嫁到兀寨的那一年春天,有人搭了一个树梯到树洞里掏蜂糖,野蜂愤怒了,把他围起来,让他成了一个蜂人。野蜂退去了,老黄甘蛇把他吸到洞口,一嘴一嘴把他身上的肉吸完了,剩下的干骨头,落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很可怕的骷髅人字形。”
私塾先生说:“时间长了的生灵,比人都有性灵,谁去杀他呢?”
黄楝树和树上的野蜂群,还有那条走不出洞口的黄甘蛇,凑合在一起,就是兀寨的一个老物件,就是兀寨一家人。虽然不冒烟做饭,它们也在过日子,度年月。约定俗成之后,它们就是一个村庄和山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村寨生活的一部分,谁也不冒犯谁,谁也不消灭谁。和一条蛇一棵树达成的没有任何文字的和平协议,表述的就是兀寨人天性里的善良。
1945年春天,老黄楝树上的野蜂刚刚采完黄楝树花蜜,日军的坦克开到了西峡口。而后日军以西峡口为中心,进攻中国士兵占领的高地,进攻战略要地的村寨。
兀寨也是日軍将要占领的村寨之一。4月21日早上,几辆坦克对着兀寨打炮,兀寨的人们就离开自己的院落,到兀寨附近最高的山峰上逃避日军。这个过程,在西峡口民间语境里,叫做跑老日。老大兀树根跑老日之前,把自己的千担擦擦,靠在堂屋的门口。兀树根说:“日你妈老日,你们占住了骡马镇,我连柴火都没地方卖了。”老二兀树杈说:“日你妈老日,你们占住了西峡口骡马镇,我们没地方演河南曲剧了,我也不能拉大弦了。”
跑老日,有长跑的,离开家园上百里几十里,听不见老日的枪炮声。也有短跑的,就在村庄附近最高的山峰上,或是最隐秘的树林里,不但能听见炮声,还能看见老日在村子里晃动。兀寨的人长跑的到了篾家坪,和老日隔着许多座山峰。短跑的就在兀寨后边的山顶上,能看见老日在兀寨烧饭的烟雾。长跑的都是老弱病残和胆子比较小的人,短跑的都是青壮年和胆大的人。兀翅头的三个儿子,老三带着兀翅头跑到篾家坪去了,老大兀树根和老二兀树杈留在兀寨附近高山上的密林里。
老日占据兀寨的第四天,有人钻过黄楝树林,回到兀寨,数数老日只有八个人,三匹马,八根长枪,一挺机枪。兀树根说:“杀掉一个。”
兀树杈说:“你连个锛桩都没有,咋去杀背着枪的老日。”
兀树根说:“我有千担。”
兀树杈说:“千担是担柴的,不是杀老日的。”
兀树根说:“千担有个铁牙子,比刀还尖利。”
兀树杈说:“你的千担六尺长,老日的枪子能打半里。你千担牙子还没有戳到老日的脑袋上,老日的枪子就飞过来了。”
兀树根在4月29日傍晚,从距离兀寨三里的高山上出溜下来,直奔兀寨。兀寨河边的麦田里,已是风吹麦浪。走在田埂上,能闻到麦穗特有的香味。老日来了,这季小麦就不能收割了。老日来了,这些土地没人种了,秋季就都荒凉了。还有兀寨的院落,老日来了,也要荒凉了。在麦田中间,一根木棍穿着麦秸衣裳,戴着麦秸帽,做1945年春末麦田忠实的守望者。兀树根看见,一个老日游手好闲,对着麦秸人打了一枪,麦秸帽边缘,留下了一个窟窿。兀树根狠狠地说了一句:“连一个麦秸人都不放过。”
兀树根走回自己的院落,自己的千担还靠在堂屋门口,千担旁边,竟然靠了一支步枪。他跨进门槛,看见条几上蹲着一个老日,裤子挎在脚脖子上,把老兀家敬老祖宗的香炉,当做装屎尿的盆子,往里边拉屎。兀树根退出门槛,拿起千担,狠劲儿一推,就把千担戳进了老日的肚子里。老日还没来得及吭哝一声,就倒在条几上。兀树根把千担一抽,勾出了老日的肠子,像一滩水一样,流在条几上。兀树根用千担牙子戳戳,试试老日死掉没有,老日竟然还有一口气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兀树根说:“你屁股眼子把屎拉到我家的香炉里,我要把你这个混蛋王八蛋的屁股眼子戳烂。”兀树根端起千担,狠狠戳在老日的屁股眼子里,老日嘴里冒出最后一股气,死了。
兀寨人家,只要有三顿饭吃,就要做一个条几,放在堂屋的后墙边。中间摆着一个香炉,过年过节,都要给老祖宗烧一炷香。初一早上吃饺子,也要先给老祖宗摆一碗饺子。敬了老祖宗之后,全家人才开始吃饺子。那个香炉是很金贵的,老日竟然把屎拉到香炉里,恰好又被兀树根撞上了,老日的小命也就被兀树根的千担牙子结束了。
兀树根收拾好堂屋,在屋檐下找出一根火麻绳子,挎在肩上,把老日扎在千担的一端,挑在肩上。他走出院落,抄捷径到了兀寨顶那棵老黄楝树下,把火麻绳子一端扔到黄楝树最高的树枝上,绾了个圈套,将老日的脖子塞进圈套里,然后拉动火麻绳子,老日的尸体就被拉到了高高的树枝上。兀树根最后把火麻绳子固定到黄楝树的另一根树枝上,才喘了一口气,瘫痪到地上。
大半夜兀树根醒来,自己已经被捆了起来。他抬眼望去,老黄楝树上那个老日的尸体没影儿了,拴老日的绳子拴了自己。七个老日把兀树根吊在老黄楝树上,每个人对着兀树根开了一枪,他的身躯上留下了七个枪眼。风吹过寨顶,兀树根的躯体在风中摇晃。兀树根的躯体被吊起来之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老黄楝树上一个被风刮着的人影,在兀寨上晃荡。兀寨的人最后都跑到了篾家坪,成为跑老日那个时间段里长跑的人。8月20日兀寨人回到了兀寨,兀树根风干了的躯体,还吊在老黄楝树上。
兀寨人问忽然苍老了的兀翅头:“树根埋到哪儿?”
兀翅头说:“就埋在老黄楝树下。他叫兀树根,就跟黄楝树根在一起吧。”
给兀树根陪葬的,是那根黄楝木千担。由于千担太长,把千担从中间锯开,兀树根左手边摆半根千担,右手边摆半根千担,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千担的铁牙子。他的陪葬品,与全世界每一个人都不会雷同。
事情往往比想象的曲折。在七个老日把兀树根吊到老黄楝树上那天,黄楝树洞里盛满了黄楝花蜜,从根部附近的缝隙里流淌出来。七个老日卸下刺刀,用刀背刮下来浓浓的蜂蜜,放在嘴唇上舔舔,甜到了嗓子深处。一个年纪较大的老日绕着老黄楝树转了几圈,昂起脑袋,发现了老黄楝树上的洞穴。他对一个老日说:“爬上去,收割蜂蜜。”
爬树的老日说:“野蜂会蛰死人的。”
地上的六个老日说:“不会的,不会的。”
老日爬到树洞口,脑袋还没有伸进去,就听见了一阵风声从树洞内部出来,呼啦一声把老日吸进了树洞里。老黄甘蛇鼓起肚子,把老日吞下去了。另一个老日爬到树洞口,也被黄甘蛇吸进去了。老黄楝树下的五个老日,谁也不敢再往树上爬。年纪大的老日拿起刺刀,在树根流淌蜂糖的缝隙上,剜出来一个洞穴,树洞里贮藏了许多年的蜂糖,顺着树洞流出来。如同一条河流,从树顶向兀寨的村子里流淌。树洞里的黄甘蛇随着蜂糖的流淌露出了尾巴,慢慢地扭动着盘踞在树洞里很多年的躯体,从树洞里挤出来。两丈长的躯体绕着黄楝树缠了一圈,它用尽自己的力量收缩身体,把两个老日的骨头如同拉屎一样拉了出来。
兀寨的老日剩下了五个,他们把兀寨往年麦秸垛残留的麦秸,背到老黄楝树下,点着一把火塞进黄楝树根部剜出来的洞穴里,不大一会儿烟就从树顶上的洞穴里飘散出来。过了一会儿,树洞里的几万只野蜂,和烟雾一起飘出树洞,落在沾满蜂糖的地上,也落在老日的身上。
五个老日嚎叫着奔逃,野蜂们也跟着他们叮咬。每个老日身上最少落了一千只野蜂,让他们成了真正的蜂人。野蜂驱逐了兀寨的老日,一旦想起兀寨那些遮天蔽日的野蜂,浑身就打摆子。野蜂是记仇的生命,它们对于戕害自己群体的人,记的很清楚。兀寨剩下的五个老日离开兀寨之后,野蜂们追杀者一样追赶了几十里路。五个老日只好关在一间房子里,把门窗封闭得严严实实,三天之后,成群的野蜂才回到兀寨。
有段时间,每个村庄都成立了一个剧团,把京剧移植为本地剧种,兀寨也成立了一个剧团,兀树杈是兀寨剧团的首席音乐家。兀树杈就把老大兀树根千担戳死一个老日的往事编写为曲剧,在兀寨上演。县里会演之后,县剧团的编剧把兀树根千担戳老日的往事加工了几次,成为县剧团的保留剧目。也有人把兀树根千担戳老日改编成大调曲子,在乡村里演唱,报酬是一个夜里给演唱者一升小麦。到兀寨演唱兀树根千担扎老日,演唱者不收取报酬,演唱者说:“抗日英雄是兀寨的,来兀寨演唱是不能收取一升小麦的。”
兀树杈拉大弦,生了两个儿子,老二也拉大弦。老二生了两个儿子,也有一个会拉大弦。逢年过节兀树杈都要到寨顶的黄楝树下拉拉大弦,给老哥兀树根解解闷儿。兀树杈不能爬到寨顶了,他就对老二说:“该你去给你大爹拉大弦了,你将来不能爬到寨顶了,你的儿子要去拉大弦,让他大爷听听,让他大爷知道,他不是孤魂野鬼,他是我们兀寨活得最久的一个人。”
时间晃晃荡荡到了2003年,红木家具值钱了。黄楝树木质细腻比重大,和红木没有差别。解开之后,黄楝木深黄偏红,不用上色就是天然的红木。一个家具厂老板掏一百五十万要买走三棵老黄楝树,兀寨人说:“一百五十万,早晚有花完的那一天。三棵老黄楝树长着,就是兀寨的招牌和广告。”
老板说:“你们兀寨二十户人家,每家能分七万五,哪有见到票子不卖树的寨子。”兀寨人说:“我们把老黄楝树卖了,就把兀树根也卖了。只要老黄楝树活着,夏天给兀树根遮阴,冬天为兀树根挡雪。风吹动一树叶子,兀树根也不寂寞。”
三棵老黄楝树,依然站立在兀寨上,为兀寨撑开三把树伞。
1995年,民政部门编写地名志,一个写手到了兀寨。兀寨路边的牌子上,写的村名叫:兀翅头。写手觉得好奇怪,就建议把村庄的名字改成老名字兀寨。兀寨的人们说:“我们的寨子在外边叫兀翅头,记住的是一个人。在寨子内,我们叫兀寨,记住的是一个家族。在方圆几里的村庄,记住的是兀寨的三棵老黄楝树。在方圆几十里,记住的是我们兀寨那根千担扎死老日的兀树根。”
被記住,是世界上最不容易的一件事情。被遗忘,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一件事情。
如今,兀寨还是两个名字。对外叫兀翅头,对内叫兀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