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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菱角双戏水

2024-03-29刘鹏

躬耕 2024年3期
关键词:木盆菱角浮萍

刘鹏

那种最小的浮萍是无助的。它们作为无根的萍类,风是它们的朋友,也是它们的仇人。风似乎是它们永恒的主宰者。但,真是如此吗?纵然浮萍被风吹来撵去,它们依然有自己的一丝坚持,绝不飞过河岸,扑进谁的怀抱。浮萍,是有个性的生命。

看上去,哪里都是它们的家。浮萍生长在水中,狭窄、污浊的沟塘,是它们最为惬意的家园。老家大河港汊交织错综,小沟河塘更是不胜计数。在我印象中,越是流动的活水,浮萍越是无法生存,相反的,那种断头沟(即小河被泥坝或石坝阻挡,彼此不相通),民间自己挖掘的河塘,往往浮萍最多,它们并非想象中的随波逐流,私底下仿佛也有自己的操守。這些浮萍大部分时间是绿色的,但在盛夏时节,也常常变色,变成绛紫色。长江因为水流湍急,是长不了浮萍的。

浮萍是鱼虾美食,也是鸡鸭鹅猪的水中珍馐。

夏季的浮萍最茂密,洲上人家想办法用纱布、尼龙网、铁丝网捆绑在竹竿尖尖的那一头,用它来抄取水中的浮萍,抄来浮萍,可以直接倒进猪圈、鸡鸭鹅窠中。牲畜们吃得欢快,人也就乐得轻松。猪能不能靠吃浮萍长出多少肥膘,我不清楚,只晓得常年吃浮萍的鸡鸭,很容易生出双黄蛋。小时候,见过不少类似情形,双黄鸡蛋显大,拿在手中比较沉。至于为何会生出双黄蛋,也许是浮萍下面拖着的一根尾巴似的须子上常常附着着丰富的水中生物,这些生物有的细小,有的透明,富含极高的营养。既然鸡鸭吃了之后能生双黄蛋,那么猪吃过后,理应会长不少肥膘。

欧阳修有句诗里写了浮萍,让我曾经心头一热:“水趁浮萍风趁水”,只此一句道出了浮萍、水、风的三角关系,它们相互成全对方。

我很早就知道浮萍无根,也听说过“无根之兰”。郑思肖的《墨兰图》,常被视为“草率之作”,画家竟然用极简的笔法画了一棵没有根须的兰花——这真是粗心大意!然而,作为南宋遗老,郑思肖其实是一位极富个性的爱国人士,对他来说,南宋就是他深深扎根的故土。人近中年故土被夺令郑思肖悲痛欲绝。于是,他执笔画兰,笔管有节,心中有根,眼下的命运呢?这株无根的墨兰正是他心情、感受、处境的写照,也是那个时代无数宋朝遗民心境的代表。

根即故乡。萍草无根,犹言人之无根。元代词曲名家元好问,写诗道:“颜色如花画不成。命如叶薄可怜生。浮萍自合无根蒂,杨柳谁教管送迎。云聚散,月亏盈。海枯石烂古今情。鸳鸯只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每次读到这里,都替那些终其一生漂泊水中的浮萍叹惋。水中自有一个丰沛的世界,茭白、水藻、茨菇、芡实、荸荠、莲藕,它们都根深蒂固,而浮萍却偏偏把自己退化成一尾鱼、一只虾。

浮萍适合观赏。这在我童年时就已经弄清楚这一点。很多河面虽有浮萍,但仍然显得清澈可爱。那时候浮萍非常之小,仅有一粒绿豆大,密密麻麻平铺于水面,远远望去仿佛一幅壮丽油画。每次翻开莫奈的画作,我都不知不觉把那些密集的睡莲当作放大版的浮萍。

故乡的水面,因为浮萍的出现,有了层次感。洲上人不太热衷于种植莲藕,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那么多河塘,河泥那么肥沃,正是种植莲藕的最佳环境,然而,我走过了一村一落,走过了小池塘大水域,总与藕花无缘相会。如此的水面,是光秃秃的,只偶尔见到凸起在水面上的树枝丫,树枝丫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落脚河塘里呢?这是乡里人的土方法,用此方法可以阻碍人们钓鱼、网鱼,但这也犯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明摆着对外公布:这里养了许多鱼哦!另外就是张下的渔网。这网的确威力无比,它往河流中间一嵌,像个撑腰的壮汉,任他乌龟、龙虾、黑鱼、鳙鱼、白鲢、泥鳅……统统兜揽住,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这样的河面,我以为是无趣的。太过生硬,太过冷漠,甚至太过凶险。那瘦骨嶙峋的树枝丫,那欲望之网,那落入虎口无路可逃的鱼虾,我的情感会陡然之间复杂万千。如果这条河流之中生出了一波波游来游去的浮萍,那水面就有了色彩,天光云影就在浮萍之下,浮萍不像是飘在水面,而像是长在了白云之上。人们就是喜爱这样的意境。我也是喜欢浮萍生在云天之上的。

堤坝就明显如画框了。但画框之外,这幅画儿并未结束,还有一丛丛的芦苇、菖蒲、茭白、红蓼呢!这幅画儿到此结束了吗?远远没有!这画面的意境竟可以无限衍生,目光越过堤坝,远处,又是一条河,又是一幅大自然的调色板,以至于稻谷、麦田、近村、远树、电线杆、行人、奔跑的狗、吃草的羊,都成为画面的“弦外之音”“框外之画”了。

也有不生浮萍的河流。不生浮萍的河流一般较长,水是活水,这样的河流里不长莲藕倒也不为可惜,因为它长了另一样植物:菱角。

里下河平原上的人对菱角的感情是热烈而持久的,母亲随我迁入城市已有五年之久,可她对故乡的菱角还是念念不忘。每年夏季,她都要在城内买几次菱角,可是她却说:“不好吃!没有老家的菱米子香甜脆嫩。”是母亲的嘴越来越挑剔了呢?还是城里的菱角真就不如乡间的有滋味呢?我心里也是有数的。城里也是有河流的,但城市里面的河流要碧清碧清的,要让人看着舒服,可那水是了无生趣的。城里的菱角很难说可以现采现卖,当城市的居民们现买现吃的时候,那菱角哪有一丁点儿的水气?失去了水气,就失去了灵气,一个没有灵气的食物,就没有鲜味可言。母亲不是对食物滋味敏感,而是对故乡氤氲水汽敏感。我们都是在乎故乡的水,水中之物的。那纵横交错的水是永安洲的灵魂,那水中生生不息的食物是我们的根脉,纵然时光悄然无声地流逝,我们可以断舍离千千万万的身外之物,但故乡的根哪敢舍去万分之一厘,哪敢忘却千丝万缕之一啊。

菱角是故乡人最钟情的水生植物。菱角就像一株放大版的浮萍,但它们拖着一条长长的茎,一直垂伸至河床,与泥土耳鬓厮磨。临水而居的孩子们喜欢去水岸边蹲着,手里却不肯停歇。他们装模作样地洗手,实际上却去够河面上的菱蓬。菱角浮在水面上的那部分,我们称之为“菱蓬”,与“莲蓬”相对应。由此可见,菱角与莲藕是相近的植物。五月,菱蓬上面开出了一朵一朵小白花,那花儿格外素雅,低眉轻嗅,有一股极为淡薄的香味。菱角的花朵是无争的,它们几乎不和任何一种花朵相比,这就让我想起冬日开花的枇杷树。所有人都歌颂梅花,说梅花之馥郁,说梅花之凌寒独自开——果真如此吗?枇杷树上的花朵不也是那时候开放的?它们比梅花开得更早,忍受了更多的霜冻、冷雪。我替枇杷树的花儿鸣屈叫冤,也为菱角的花儿之不为人意而鼓腹呐喊。也许只有青蛙和蜉蝣,游鱼和翠鸟们是知道菱花之美的吧。

我小时候得到过一本令我痴迷了许久的画册,画册内容为工笔的鱼,那些鱼多为水乡人家所熟知的鲤鱼、鲫鱼、鲥鱼、翘嘴、白丝,它们时而穿梭于莲蓬之间,时而游荡于菱角之下。那时候,我是一个无知的学生,在故乡还从未见过莲花,而书本上似乎也从未介绍过莲花,故而,我厚此薄彼,专爱鱼虾嬉戏于菱角之下的画面。从菱蓬背面拖入水中的一条细长如丝的茎,常常得到鱼儿们的眷念,它们在旁边游来游去,张开嘴巴轻吻须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在谈情说爱呢,实际上却是为了果腹,菱角须茎上密密麻麻附着着、寄生着许多微生物,正是鱼虾们偏爱的美食。

洲上人采菱,是在六月向后,一般为孩子们放暑假的时候,菱角大量上市。村里村外,沟沟壑壑里,但凡有菱角的地方,就有人划着小筏子,坐着大木盆,水窖上蹲着,一副喜逢收获的热闹景象。

故乡的菱角,大致上分为三种,一类是青皮小种,属于野生品种,壳子有尖尖两角,锋利异常。还有一种是大红菱,壳子厚,角儿比野生菱的角儿略钝。另一种则是大青菱,比大红菱还要大一圈,但印象中较少见。

至于哪一种菱角更好吃,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在我看来,它们都好吃,主要在于剥取菱米难易程度上,老人家们会用特殊的夹子先剥开菱角肚子,那个位置上的皮相对薄一些。剥开“肚兜”,就可以用指甲剔除其他部位的“衣裳”了。水乡人采菱场面多姿、盛大。年轻姑娘、中老妇女坐在木盆里面,漂浮河面,像极了城里人玩碰碰车。木盆一般是女子出嫁时娘家陪嫁过来的澡盆子,早些年,这澡盆子还漆了厚厚一层红漆,日久年深,这红漆多半是掉了,但并不妨碍它被用來采菱。手伸出去,够着温润的河水,准确地捞上一棵菱蓬,翻开菱蓬的叶子,下面就生长着几颗菱角,采撷其中已经长大成型的菱角,其余未成型的则继续留在上面,待它日后发育成熟后再来采摘。

采摘菱角是乡间男女老少们最爱的活动,因为谁都想吃最鲜嫩的菱角。坐在木盆里,采上来的第一枚菱角就被她们“生吞活剥”了。用“生吞活剥”一词我觉得尽管很有几番“血腥粗鲁”的感觉,但也再恰当不过。将嫩嫩的菱角壳子剥掉,取出菱米粒儿,直接就丢进了嘴里,或快或慢地咀嚼一番,真是清甜香脆、美味可口,但得日复一日享受如此生活,真真赛过活神仙。

菱角是水中八仙,人们吃的可是“仙”味啊!何况这还是自己采回来的第一枚“仙果”呢!木盆上是要放一张小爬爬凳的(条凳的缩小版),人坐在爬爬凳上,水灵灵湿漉漉青红相间的菱角就堆放在脚边,很快就能码成一座小丘儿。感觉肚子饿了,便拿几颗吃了,打几个饱嗝,沿着来时的水路,一边划澡盆子,一边和田里、河里的邻居们打招呼,唠嗑儿。更多时候,她们呼朋唤友,同去同归。在悠长的河面上,她们一会儿高声唱歌,一会儿喁喁谈到了某家新媳妇。水里的鱼仿佛也听到了她们的私语,便不失时机地打个水花。女人们相视一笑,又把小木盆荡远了去。乡间女子上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她们既有温婉娇柔的一面,也有壮实粗莽的一面,她们娇羞柔弱与强壮憨厚灵活切换。刚刚在水里还是温婉可爱的,一旦上了岸,就能背着木盆和菱角负重前行。

我和我的母亲一样,眷念着永安洲的水中仙味——菱角!白居易也是懂得菱角的,他说得恰好:

嫩剥青菱角,

浓煎白茗芽。

我一旦回到家,有机会溯流而上,就摘一摘菱角。我很愿意将其生剥了,盛放在碟子里,另外再泡一壶白茶,一会儿品茗,一会儿食菱,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出神,在不知不觉中品味日子的平淡与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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