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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座山 ,那一片湖

2024-03-29熊代厚

躬耕 2024年3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熊代厚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座大山,山下有一片清清的湖水。

题记

1

我小的时候身子就弱,父母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他们没法照料我,就把我送到了大山里的外公家,那一年我才六岁。

到外公家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要翻好几座山,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根长长的灰色绳子缠绕在群山间,绳的一头握在我们手里,另一头无限地延伸,连着天上的白云。

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外公的村子,白的墙,黑的瓦,绿的树,蓝蓝的炊烟慢慢地升起,慢慢地扩散。有一条细长的土路如一根线,弯弯曲曲地绕在村前。他的村子叫紫桐凹,但外公并不在村里住,他住在更深更远的大山里,做护林员,外婆陪着他。

外公以前先是做生产队长,后来做了护林员,我去的那一年,他已六十多岁了。

每天清晨,他都要到后山去,带着他那一杆老猎枪。后山还有一片湖,湖不大,但水很清。

白天,有大鹰在头上盘旋,每次我都看到它们是从后山飞来的。它们在蓝蓝的天上飞着,有时会飞得很低,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身上的翎毛,黑白相间,一根一根的,整齐地排列着。太阳把它们的影子投下来,像黑色的闪电一晃而过,我能听到翅膀滑动空气的呼呼声音。每当这时,它们会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间,外公家的小鸡小鸭被吓得赶紧躲在大石磨的下面咯咯地叫。

站在外公的小屋前,可以看到后山的山尖,雾气缭绕,忽隐忽现。后山的山尖有些歪,外婆说那是神仙的脚踏的。很多年以前,后山下的湖里有一条黑龙作怪,每年要出来在山下的村里吃小孩,祸害了好多年。玉皇大帝派二郎神来除怪,黑龙向东北方向逃跑,二郎神跟后面追,一脚踏在后山尖上,力气太大了,把山尖踩歪了,一直到今天都回不过来。外公说,山尖上,至今还有一个大脚印,有几间房子大,我便在无数个夜晚做梦能上去看一看。

最让我着迷的是太阳每天总是从后山的顶上爬出来,又红又圆,像个大车轮,把村庄和田野都映红了。小河里的水也泛着红艳艳的光,连飞过的小鸟,身上也被染上一层红光。

月亮也是从后山的顶上爬上来的,金黄金黄的。开始的时候,我总担心它会从山尖上滚下来,可从来没有过。它慢慢地升高,变成一个巨大的银盘,照得院子里的每一根小草都清清楚楚。

外婆说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每年秋天,就往人间落桂花。我曾睁大着眼睛,仔细地看过月亮,上面确实有一棵树。我端着小板凳,坐在月亮下眼巴巴地看着那上面的树,等了很久,但并没有桂花落下来。我问外婆,外婆说月亮是从后山升起的,桂花都落到后山了。一阵风从后山轻轻地吹来,风里散着淡淡的桂花香,外婆的话是一点儿不错的。在我的小脑袋里,后山落满了桂花,一片的金黄。

但外婆不让我去,她说后山有不少狼,这让我又有些害怕。深夜,在外公的小石屋里真的可以听到狼的嗥叫,正是从后山传来。这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在群山里回应着,让我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外婆说狼的嘴巴很长很长,黑乎乎的,伸出的舌头红红的,滴着血。它们有时还会扮成外婆的样子,戴着蓝色的头巾,穿着蓝色的褂子,黑色的裤子,拄着拐杖,它会给你几块方糖哄你,然后悄悄地把你吃掉。想到这些,我赶紧用被子捂住了头,不敢喘大气。

但诱惑远远大于恐惧,我有外公,怕什么呢?外公有枪,好长好黑的枪,会冒烟的枪。他的枪法是那样好,什么样的狼都会死在他的枪下。

我一想到他的枪,那清脆的枪声就在山谷里回荡,枪口冒出的蓝烟渐渐地在眼前飘着,我便再也睡不着了,醒了好几次,盼着天快点儿亮。

2

终于要动身了,可那天的太阳起得特别迟,我不知到外面看了多少回,才看到它懒洋洋地爬上了后山尖。外婆把我的头梳得光光的,还扎了一根红头绳,说红头绳能带来好运气。她又在我的碗里加了一个金灿灿的鸡蛋,说今天要走远路,要多吃点儿才行。

我们终于出发了,我跟着外公,阿黄跟着我。

阿黄是外公家的一只大狗,毛像缎子一样光滑,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光。它两只眼睛黑亮亮的,特别机警。它喜欢用它蓬松松的大尾巴在我的腿上磨蹭,特别舒服。走路的时候,它老爱用嘴衔着我的裤角。我真想骑在它身上,可惜它不是一匹马。我搂着它的脖子喊它“阿黄,阿黄”,它会仰起头,“汪汪,汪汪”地回应着。

春天的早晨,路上有很多的露水,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红光,像一颗颗红色的珍珠。我在这些宝石里行走,这些闪亮宝石在我的脚下纷纷破碎,还没到山脚下,我的鞋子全湿了。

后山真正的名字叫莺子山,可能是太高吧,只有黄莺才能飞过去。爬到山梁,看到一个巨大的山谷,像一口大锅,深深地陷在山里。锅沿像刀削的一样,人站在它的面前,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你往里面吸,让人有些头晕。

我有些害怕了,拉紧了外公的衣襟,不再敢朝谷底看一眼。

到山顶只有一条小土路,两旁是茂密的竹子。阳光被竹子切割成千万条光柱,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走过小土路,前面突然开阔起来,有一块较大的平地,上面有很多的残瓦破砖,还有好几十个石礅子。外公说这里原先有一个宫殿,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在宫殿的后面,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要五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遮护着这一片废墟。外公说这树有几百年了,他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最奇怪的是,在白果树中间的枝桠间,又长出一棵黄杨树,有小脸盆那般的粗,枝繁叶茂,和着白果树的枝叶一同向天空伸展。外公说这叫“伯母抱皇儿”,曾受过皇帝的封。

我们在大树下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向山顶攀登。终于看到了那個大脚印,实际上它是一个小石潭,呈长方形,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小潭的潭底是一块整石,里面的水非常清,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的石头。潭里有一些红红的小鱼,悠闲地摆动着尾巴,静静地游来游去,就像浮在空气中一样。阳光向下一直照到潭底,鱼的影子映在水底的石头上,呆呆地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又向远处游去了,十分迅速。外公说它们是龙鱼,是龙的后代。

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远处的长江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横在天边,隐隐约约,不时传来轮船沉闷的汽笛声。山下的村庄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柴盒,田野像一块绿色的棋盘,而其间的塘坝,如同一面面小鏡子,在阳光下白白亮亮的。

我仔细地看着这山脊,想着红红的太阳和黄黄的月亮都住在这上面,现在,我正站在它们的家里。

山风一阵阵吹来,送来呜呜的松涛声。几只小鸟从眼前飞过,像闪电一样不见了。它们是黄莺吧,这个大山叫莺子山,只有黄莺才能飞得过,现在,我和黄莺飞得一样高了。

在山顶,能看到那片大湖,原来,大湖就在后山的脚下。

我们来到了湖边,湖水好清啊,可以看得见里面的小鱼在游来游去。风起的时候,湖面上泛起一层一层的波纹,白亮亮地闪着光。风过去了,整个大湖变得十分安静,像一块大大的美玉,嵌在群山间。

有几只野鸭悠闲地浮在水面上,湖水倒映着它们。它们一点儿都不怕人,一直游到岸边,我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红红的小脚丫子,在湖水里一划一划的。它们黑黑的小头歪着,一对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真想抓一只过来,可等我一抬手,它们突然就飞了起来,真没想到在水里游的这帮家伙飞得这样快。

湖对面的半山腰,有一座白色的塔,塔的影子印在湖水中,十分好看。起风了,水里的塔影就开始扭曲,直至破碎,风过去了,它们又拢合,成一个新塔。塔的下面是一座古庙,隐在树丛中,只露一角飞檐。隐隐的,有钟声传来,外公说那里有和尚,在撞钟呢。

湖的南岸,是一片银杏林,每棵树都很高大,在这初春时节,刚抽出了鲜绿的叶。

今天的运气真是不好,一大早出发,已是快中午了,可外公的枪到现在还没有响。我快走不动了,在银杏林里坐下来。

太阳升到了头顶,光线穿过茂密的银杏树枝叶,渗透着它的热量。我满头的汗水,顺着红红的小脸往下流。原先穿的小棉袄也早脱了下来,我坐在一根大树桩上不想走。

外公也坐了下来,他点上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着。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起,一层一层地向上浮动,一圈一圈地慢慢扩散,在金色的阳光下流动着,我感觉像是在梦境中。

他的眼睛眯得很厉害,但看不出一点儿的沮丧。

他的头发都花白了,特别是耳朵旁边的。他的脸是一种古铜色,上面爬满了许多的小沟,流下来的汗就盛在里面。

外公老了么?为什么大半天,没有打到一只猎物,哪怕是一只小鸟?

为什么今天什么也没遇到呢?是因为我么?我成了外公的小累赘了,因为我跑不动,耽误了外公的脚力,他可能因为要照顾我,错过了不少寻觅猎物的机会。我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愧疚,就有了后悔。

“外公,我们回去吧,这些家伙看见我都躲了起来。”我摇着外公的手,很认真地说。

“会有小东西出现的,小宝。它们有的还在睡懒觉,等会就会出来的。”外公摸了摸枪口,说得很肯定。

他一直叫我小宝,其实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是梅香。我出生的时候,腊梅花正开,一直飘到屋子里。外公和外婆都叫我小宝,我是他们的宝贝。

一阵山风轻轻吹过,树林里传来沙沙声。

突然,外公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眼里闪出光来,耳朵也侧过来。

他快速地取下了枪,对着远处的一棵大树举了起来。他的脸紧紧地绷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我什么也没看清的时候,啪地开了一枪,就像大年夜的一声爆竹,在群山间一层一层地回响。

“小宝,我们打中了一只鹿。”外公拉着我,快速地向开枪的地方跑去。

果真是一只野鹿,后腿被外公打中了,流着鲜红的血。它只能用三条腿站着,靠在一棵银杏树上瑟瑟发抖。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母鹿,全身的毛细密而柔软,呈现出金黄色,只有肚子下面是白色的。它见到我们,并没有逃走,它的另三条腿是完好的,它完全可以逃走的,为什么不跑呢?是等我们来捕它吗?

外公也有些困惑,拉着我走上了前,看到在树旁的草丛里,还有一只小鹿。

小鹿还不太会走路,走了两步就跪了下去,仰着头,嘴里发出呦呦的叫声。

它的毛粉粉的,好像还湿湿的,贴在身上,两只眼睛像两颗黑葡萄。

它的小腿都是白的,蹄子呈粉红色,原来它生下来没有多久。

母鹿好像忘记了它的伤口,忘记了它在流血,也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它只是在用心地舔着小鹿的全身,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的,没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外公和我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母鹿抬起了头,我分明看到它的眼里含着泪水。它低沉地叫了一声,在水面和山谷里轻轻回响,是那样的悲切。它转过了头,望着外公和他的黑黝黝的枪口,大颗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的心像被小针扎了一下,外公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他的猎枪,爬到对面的山岩上,拽了一大把草药,用石头捣烂,给母鹿敷上,又用一根细细的葛藤,给母鹿绑上。

“小宝,我们回家吧。”他轻轻地摸着我的头,眼里有无限的慈爱。

我使劲地点点头,牵着外公的手离开了鹿妈妈和它的宝宝。

母鹿看我们走了,呦呦地长叫了一声,久久地回荡在耳边,响在心里。

太阳快落山了,像一个大大的红气球挂在天边。群山和树林都染上了一层玫瑰般的红色。树林里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呼朋引伴,准备睡觉。我牵着外公的手向山下走,阿黄忠实地跟在我们的后面,摇着它蓬松的大尾巴。

第一次跟外公到后山,两只手里空空的,可我的心里却装得满满的。

3

夏天来了,可外公家里一点儿都不热。

在小石屋的前后,有三棵十分高大的古槐树,把整个小屋都笼罩在一团浓密的槐荫里。五月刚到,白白的槐花开了,远远地看,像一条条瀑布从外公的屋子旁挂下来,山风一吹,香香甜甜的,弥散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穗花都有几十个花苞,像一个个倒挂的金钟。有的花瓣儿全都展开了,像一个个小喇叭,有的还是花骨朵儿,像一个个小茄子。槐花一串串挂在枝头,又像一串串白色的小葡萄。蜜蜂来了,先是绕着花飞,嗡嗡地叫着,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

外婆爱用槐花做蒸糕,特别好吃。她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上镰刀,在树尖上钩,只有树尖上才最干净,最白嫩。采下后,她还要细细地洗一遍,在太阳下晒上一个中午。第二天的时候,拌在面粉里,放在锅上蒸,还没等到揭盖,清香气就出来了,馋得我口水直流。

天渐渐地黑了,吃完了晚饭我们就坐在屋外乘凉。我仰着头,看那满天的星星。夏夜的星空是多么美丽啊!星星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给人无限的神秘。外婆指着那条宽宽的、白白的长带告诉我,它叫天河,河里的水很大。在河的一边,有两颗亮亮的星,一个叫“亲儿子星”,一个叫“晚儿子星”。他们两个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

有一天,他们的妈妈叫他俩一起去过河,说:“哪个先过去,就能成为天上最亮的星星。”到天河的路很远很远,妈妈偏心,叫亲儿子挑了一担灯草,又干净又轻飘,走路走得快。叫晚儿子挑一担又大又重的石头,叫他跑不快。

走哇,走哇,走了三天三夜,亲儿子一点儿都不累,晚儿子累得歪歪倒倒,落在了后面。亲儿子先到了河边,正准备过河,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把他吹得离河老远,晚儿子来了,因为挑了石头,风吹不动,一用劲就过了河,成了最亮的星。

我看着那颗最亮的星,想起妈妈来了。妈妈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她的样子我都有些想不起来了。她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妈妈的晚女儿?她是不是又生了一个亲女儿呢?

外婆看我听完故事不作声,问我咋了。我一下子哭了起来,说妈妈有了亲女儿,不要我了。

外婆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妈妈最疼我了,是因为上班的地方太远了,要翻好多好多的山,要过好多好多的河,和到天上的星星差不多远。妈妈只有一个小宝,是最亲最亲的小宝。过年的时候,妈妈就要来看小宝,带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有漂亮的花衣服。

夜静得很,山风轻轻地吹过,旁边艾蒿燃烧的火被风吹得旺起来,发出明亮的光,照得外婆的脸是那样的慈祥。风过后,火又暗了下来,天空依然是那样的幽蓝,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深邃。

在天河的两边,除了那颗最亮的星,还有三颗也很亮的星。一颗大的,两颗小的,它们俯看着我,闪着清亮的光。

我问外婆那是什么,外婆说它叫牵牛星。她又用手指着天河的对岸的一颗,告诉我,她叫织女星。

外婆指着那三颗星,告诉我那颗大的是牛郎,两边的是他挑着的两个孩子。宽宽亮亮的是天河,河里波涛滚滚,一家人再也不能相见。在每年七月七日的这一天晚上,无数的喜鹊会搭成一座长桥让他们一家人相会,在葡萄树下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牛郎的孩子也见不到妈妈,隔着那么宽的天河。他们肯定也很想妈妈呀,见不到妈妈的孩子总是可怜的,这样我便天天盼着七月初七的到来。

在院子的东面,有一棵高大的葡萄树,有茶杯那么粗。每年夏天挂满了青青紫紫的葡萄,晶莹剔透,但我似乎对它们不感兴趣。我只是在等初七的那一天晚上,我要看看牛郎和织女的相会,看那无数的喜鹊,听一年才有一次的悄悄话。

七月初七终于到了,吃过午饭后我就开始盼望天早点儿黑,可太阳慢慢吞吞地,像生了病,老呆在西边不落下。

我站在院墙边,盯着西边的天空看,天的颜色在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像梨子一样的黄,一会儿像茄子一样的紫,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

不一会儿,天空出现一只大鸟,向南飞着,是喜鹊吗?肯定是只领头的,喜鹊准备来搭桥了,我一下子激动起来。

可过了两三秒钟,那只大鸟又变成了一匹马。马渐渐地大起来,头向上昂着,脖子也长了,腿也伸开来,像是在奔跑,它往哪里跑呢,是给王母娘娘送信去吗?告诉她今晚牛郎织女相会?我有些恨那匹马,盼望天快点黑,让它什么也看不见,跑不到王母那里,就掉到深沟里淹死。

那匹马不见了,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十分凶猛。它是二郎神的狗吗?外婆给我讲过,二郎神有一条十分凶的狗,谁不听话,他就放这条狗咬谁。王母对织女最不满意了,知道今天晚上织女要跟牛郎见面,肯定是让二郎神放出这条狗来咬他们的了。牛郎和织女好可怜啊,还有他们的孩子,一年才能见一次,还要被狗咬。王母真狠心,织女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呀,对亲生女儿为什么也这样狠心呢?

我眼睛直直地看着这条很凶的狗,巴望它快点儿消逝,可它不但没有消失,后边又跟著好几条小狗。这下完下,牛郎一家人肯定不能见面了,我也不能在葡萄架下听到他们说话了。我有些伤心,心里恨着这些马和狗,眼泪快出来了,可等我擦完泪再看,狗没了,又出现了几只大鸟,是喜鹊,和昨天大槐树上的那只一模一样。我开心地笑,天边烧得像火一样的红。

我早早地吃了晚饭,守在了那棵大葡萄树下。

天幽蓝幽蓝的,星星一闪一闪,眨着神秘的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我再也没有见到喜鹊,更没有听到牛郎和织女的说话声。

也许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吧,是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说得太轻了我听不到呢?我把耳朵紧紧地贴着葡萄藤,仔细地听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葡萄叶上滚下大大的露珠,冰凉冰凉的。萤火虫们在眼前忽快忽慢地飞,一个个提着绿莹莹的小灯笼,在黑夜里拉着柔和的光带。

夜很深了,外婆拉我回屋睡觉,我死活不肯。怎么没有喜鹊呢?先前不是出现过一只吗?为什么织女和牛郎没有来呢?是被王母知道了吗?是被天狗咬到了吗?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我好失望,好伤心。我问外婆,外婆说我还小,要长到十六岁,长成大姑娘了才能听到他们说的悄悄话。

什么时候才能到十六岁呢,那一年我才六岁。从那一天起,我就一天天地盼着自己快点儿长大。

4

老槐树结籽了,青青的,长长的,像一根根筷子吊在树枝上,没过几天,它们都变成了绛紫色,然后又变成了黑色。风一吹,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树上像是挂了无数个小哨子。

山里经常有蛇出没,有时会下来偷外公家的鸡。外公在屋子的周围编了一层密密的篱笆墙,又割了很多的猫耳刺堆在下面来防蛇。

晚饭后,我们三个坐在油灯下,听外婆说她年轻时的事。一勾弯月斜斜地挂在空中,透过木格窗棂,把清辉映在桌子上。

突然,我们听到阿黄叫了起来,开始我们以来是什么生人来了,但听听没有什么动静。阿黄的叫声没有停,反而叫得很急,鸡也格格地惊叫起来。仔细地听,鸡笼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外婆出去看,只见一条大青蟒从篱笆墙钻了过来,指甲大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鸡吓得都飞了出来,外婆也吓得叫了起来。

大青蟒对着阿黄把头昂了起来,阿黄紧张得很,只是在远处叫,不敢上前。

外公叫外婆关好了门窗,自己拿了一把大铲刀走了出去。青蟒见到了外公,半个身子快竖了起来,信子吐得半尺长,发出嘶嘶的响声,两个像小灯泡的眼睛喷着绿光。

我在窗户里都吓呆了,拼命喊外公赶紧躲开。外婆也吓得手直抖,喊着外公赶紧进屋。

外公一点儿都不慌张,举起刀就向青蟒劈去。大蟒的鳞片和外公的长刀同时在月光下闪光。大蟒的尾巴扫在了外公的小腿上,外公差点儿跌了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外婆也差点儿倒了下去,阿黄也冲了过去。就在青蟒回头腾起的一瞬间,外公的长刀准确地刺向了它的七寸,一股热热的,夹着腥味的东西喷了出来,溅了外公一身,大蟒蛇应声倒地。外公又在它的头上补了一刀,大蟒蛇终于像一堆烂泥,倒在了外公的脚边。

我欢呼着跑了出去,外公真是了不起。但外公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用大手拉着我,像一个将军,回到了家中。

可能是受了惊吓,我生病了,一连好几天在发烧,脸烫得像个小火炉,嘴唇上起了好几层的皮,嘴里总是想吐口水,总是有一股的苦味。

午后,太阳烈得很,我躺在床上,感觉脑袋越变越重,屋顶上的房梁一根一根地变得大起来,扭动起来,向我的脸上压下来,我感到整个身子在向一个深沟里掉下去,一直往下掉,耳边轰轰地响,什么也看不见了。

“外婆啊外婆啊”,我拼命地喊着,手里想抓住一点儿什么,可什么也没有抓住,整个身子一直跌了进去,跌到最黑最深的地方,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呜呜地哭起来。

“小宝别怕,小宝别怕。”隐隐听到有人叫我,是外婆吗?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小宝,小宝,小宝。”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身子在被摇晃着。这是在哪里呀,好像是在摇篮里,又像是上一次和外公捕鱼时坐的船上,晃得很,像是在天上了,在高高的云朵上。我要回家,回外婆的家,我要外婆,要外公,还有大黄。

“小宝,小宝,小宝。”这一次声音就在耳边,有一股热热的气喷在我的脸上。

“小宝醒醒,小宝醒醒。”这是外婆的声音呀,好像外婆哭了,声音哑哑的。

我终于睁开眼,黄黄的灯光下外婆坐在我的床边急得哭了。她的手还在轻轻地摇着。我想笑一下,大顆的泪珠却滚了下来。

“小宝醒了,小宝醒了!”外婆大声地告诉外公,外公从灶台那边跑过来。他站在我的面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碗凑到嘴边,轻轻地吹着刚炖好的鱼汤。白白的雾气从他灰白的胡子旁升起,弥漫着他的脸。

“小宝,你把外婆吓死了,喊你老是喊不醒。”虽然我醒了,好像外婆的心仍被什么东西揪着。

天早黑了,看不到一丝的光。外面下起了大雨,打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灯光黄里透红,红里透黄,在夜风里轻轻地跳动着,温暖而安祥。外婆和外公守在我的床边,我的热还没有退,还很烫手。

“小宝的热不退呀,会烧坏她的。”外婆说。

“我送她下山到镇上去看看吧。”外公说。

“这么大的雨,天这么黑,怎么去呢,路又那么远!”外婆着急地问。

不下雨也很难啊,走下山要一个多钟头。走下山有什么用呢?这么晚了,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镇子上才有一个卫生所,镇子离这里有二十多里的山路,怎么去呢?

“我背着她去,不能等到天亮的,会烧坏她的!”外公又用手摸了摸我的头,依然像火一样。

雨依然哗哗地下,没有一点儿变小的迹象。外公和外婆上路了。外公穿上了一件雨衣,找了一块塑料布把我包好,用一根宽带子把我捆在身上,又给我戴上一个斗笠。外婆撑着一把黑油伞,提着一个风灯。

他们锁好门上路了,雨在哗哗哗地下。

平时这段山路,外公走得很快,今天走得却很慢。夜太黑了,还刮着风。小风灯只能照到脚下一小块,外婆一手提着灯,一手还要撑着伞为我遮着,她不能让一滴雨淋到我的头上。

在黑黑的夜里,在呼呼的风和哗哗的雨里,在弯弯的山路上,一点儿微弱的光照着我们三个人。这微弱的光慢慢地移动,向着希望。这微弱的光,不仅照亮着前进的路,也照亮了整个大山,整个世界。

我仍在发着烧,口渴得很。我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寂静的夜,只有雨声,只有风声,只有外公外婆鞋子拖动泥水的声音。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一些亮光,外公说到了。

外婆的衣服全湿了,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耳朵和鼻子尖往下流。实际上,她的衣服还未下山就已湿了,她把伞一直罩着我和外公。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在打着哆嗦。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后把一根白亮亮的体温计递了过来。她好像认识外公,问外公怎么来的,外公说一路走来,她漂亮的大眼睛睁着很大很大。她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她向外望了望,可外面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我看到她的眼里闪起了泪花。

她给我打了两针,三个小时后,我的烧终于退了,我们回到家中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5

我的病好了,外婆却病了。昨晚,她在雨中泡了一夜受了寒凉,她不想吃东西,说胃不快活。

外公到卫生所给她抓了些药,但好像没有什么用。

两个星期过去了,病在渐渐加重。她的脸开始黄起来,两个眼窝越来越深。她用一根大带子绑着肚子,不能直起腰。她的手原来很软和的,现在变得很硬了,上面只有骨头和蓝色的筋。我抱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我用脸去亲它,感到凉凉的。

外公带着外婆进了一次城,又抓了不少的藥,仍然没有什么用。外婆已不能下床了。

院墙上金黄的丝瓜花早落了,原先又嫩又绿的丝瓜变得很长很长,黑乎乎的挂在藤子上,在风中摆来摆去。南面院墙上挂着一个大葫芦,孤零零的。外婆本来准备用它来做两个瓢,去年的那个瓢早豁了口,舀水时直漏。可现在外婆病着,大葫芦只好自己呆在那里。

外公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他的头发几乎都白了,额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很多。每天护林回来,他会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吸烟。他眼睛看着远处,一句话也不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前面是高高的莺子山,山头上有几棵青黑色的松树,有时会有几只鹰在上面盘旋,忽高忽低的。

阿黄也没有了先前的神气,它也一声不响地卧在外公的脚边。有时,它会走到屋子里,用头蹭着我的腿,我抱着它的颈子,它用黑黑的大眼睛,忧伤地看着我。

外公到山下去找一个老中医,问他还有什么好法子。

老中医告诉外公,有一种草药最灵,叫七叶一枝花,这种草药长在大山顶上,很少见,只在太阳没出来前开花,七片叶子托着一朵红花,一般要长到四五年才会开花,金贵得很,比人参还难找。

最难的是这种草药旁常有土公蛇,毒得很,咬到人常常没命。还有一种会飞的黑鼠,爪子像钢刀一样的锋利,能把人的眼睛抓瞎。

第二天天没有亮,外公就进了深山,阿黄跟着他。

莺子山最高的地方叫鹰嘴岩,一块巨大的石头耸立在悬崖边,形状像个老鹰的嘴。听人家说那个地方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去过,因为鹰嘴岩有一条大乌蟒伤过很多人,有的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好多年前,有个砍柴的趁着天蒙蒙亮上山砍柴,经过鹰嘴岩前时,看到一棵大树倒在路上,他心里很奇怪:没风没雨的,好好的一棵大树怎么会倒在路上呢?走到面前一看,是条大蟒蛇,身子从鹰嘴岩顶一直挂了下来,头正伸到下面的乌龙潭里喝水呢。这一下,把砍柴的吓得魂都出了窍,回去没有多长时间就死了。

过了一些日子,有人在鹰嘴岩上看到一簇鲜花,红艳艳、娇嫩嫩的,好几天了,不但开不败,还越开越艳,越开越大。一下子传开后,有人认为是神在显灵,就有人去烧香叩头,可上去的人都一去不回。时间长了,人们才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花,而是大蟒张着大嘴伸出信子在吸气,在等着人去送死。

鹰嘴岩上有七叶一枝花,有大蟒张着大嘴要吃人,外公能不能分得清哪朵是真花,哪朵是要命的假花?

但外公一点儿都不怕,他背上了他那把老猎枪,带了背篓和绳子,腰上还插了把快刀,对付毒蛇,刀比枪更管用。他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我要跟他去,这一次他怎么也没有答应,因为那儿太危险了。

他向山顶上攀登,眼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七叶一枝花”,他要找到这能救命的草药。

山里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各种树长着茂盛的叶,各种野草也绿得要流油。红的花很多,但并没有七片叶子。各种野刺把外公的衣服都划破了,他顾不得这些,向那块巨大的鹰嘴岩爬去。

鹰嘴岩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青褐色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很难落脚。外公先用刀在石头缝里凿一个小坑,然后脚尖踩着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到半截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一簇红艳艳的花。是真花还是大蟒在张着嘴?外公仔细地定了定神,不错,是真花,在阴阴的天空下,每朵花下有七片叶子,叶片像锯齿,伸展在岩石上,在山风中轻轻地摆动着。

就在外公快要登上岩石顶时,突然响起一阵扑楞楞的声音,南面的岩石有一个大洞,里面一下子飞出了很多的飞鼠。飞鼠像蝙蝠,但比蝙蝠大得多,它的双蹼像锯子,爪子像尖刀,眼睛闪着凶光。

它们黑压压的一大片,在外公的头上吱吱地叫着,想用爪子抓外公的脸和眼睛,要是被它的利爪抓着,眼珠子也会被抓出来。外公用刀在头上挥着,有几只被砍了下来,腥臭的血粪溅了外公一脸。但更多的飞鼠向外公袭来,外公的手被抓了好几道深深的小沟,鲜红的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外公不停地挥着刀,幸亏带了这把锋利的刀。有一只特别大的飞鼠,浑身的毛闪着绿绿的光,它最凶猛,翅膀扇起岩石上的浮尘让眼睛睁不开。外公知道它是领头的,把它打下来就好办了。

外公用绳子把自己固定在一棵杂树上,这样两只手都腾出来了。他用左手挥着刀,右手扣动了猎枪的扳机。“啪”的一声响,冒出了蓝蓝的烟。飞鼠们被枪声吓得四散逃窜,那只最大的家伙一楞神,外公向前一探身,快刀砍下了它的一侧翅膀,它打着转一下子掉进了深渊。其他的飞鼠再也不敢来了,全部飞走了。

外公终于站在了鹰嘴岩顶上,风呼呼地吹着他那被飞鼠撕破的衣服。他似乎不解恨,对着天又放了三枪,清脆的枪声在连绵的群山间回荡,久久不息。

这里有很多的七叶一枝花,外公采了两大背篓。

他准备起身下去,冷不丁听到草丛里的嘶嘶声,一条大蛇昂着头正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乌蟒吗?好像不是,眼前的蛇并没有多长,但颈子一道红,一道白,像野鸡的颈子。

外婆曾说过 “野鸡项,干柴棒(两种毒蛇的名称),早上咬,晚上葬”。眼前的正是“野鸡项”吧,这种蛇的毒性特别大,人被它咬着不到晚上就会死去。

怎么办呢?大蛇封住了他下去的路,但外公并不想和蛇来斗一场,他的力气快没了,水没有喝一口,饭也没得吃,特别是飞鼠把他的力气都耗尽了。

大蛇吐了一下红红的长信子,突然把身子缩了下去,慢慢地游走了。它给外公让了一条道,消失在岩石缝里。一直到今天,外公也不明白大蛇为什么要给他让路。是被外公的枪声吓破了胆,还是这条大蛇也在可怜我奄奄一息的外婆?

七叶一枝花,这可是用命换来的。外公按照老中医说的方法把它洗净晒干,放在那个红黑的煎药罐里煨。

煎药罐黑黑紫紫的,外公把中药一副一副地放在里面,加上清清的水。暗夜里,他蹲在灶膛下,红红的火焰舔着罐的底,微微地跳动着,他生怕火熄灭了,不停地扇。不长的时间,煎药罐发出笃笃的响声,小石屋里升腾着雾气,弥漫着丝丝药香。

6

外婆的病好了,她又可以下地了。

她准备在西山的脚下开出一片荒地,用它来种太子参。

西山离我们的石屋有两里的山路,要翻过两个小山头才能到。那里大概有四间房子大的一块地方,上面全是乱石头,长满了杂树,周围是翠绿的竹子。

外婆先用柴刀把那里的杂树全部砍了,连草也割尽了,再用一个竹筐,把大大小小的石头全部捡走。这样还不够,她又从家里的鸭圈里挑来最好的肥倒上去,就像在黄黄的大床上盖上一层厚厚的黑棉被。她把地里的每一寸都理得匀匀称称的,看上去平平整整,清清爽爽。

她一共开了四垄,每一垄都用来种太子参。

太子参又叫孩儿参,是野生的,长在深山里。外婆和外公先到莺子山的深洼里去找,这种药草长得很小,像胡椒的小苗,两片绿绿的小叶子,中间开着一朵白白的小碎花,隐在杂草丛里,不注意是看不到的。拔出来后,下面是一根小小的须,有两根火柴梗子粗。挖回来后,种在土里,浇水,施肥,忙上三个月,到秋末冬初的时候,就可以挖了。

今年的太子参长得特别粗大饱满,挖出来后摸上去肉嘟嘟的。一天是挖不完的,为了节省时间,外婆中午不回来,只好把我也带到地里去。外婆天天坐着小板凳在地里,虽是秋天了,但太阳还是有威力,晒得人脸上像是泼了胡椒水,会掉一层皮。外婆就在地里撑了一把大伞,能把我们两个人一起遮住。

外婆用一个两个齿的小铁耙挖,一挖一小窝,结在一些,厚实实的,抖掉上面的细土,有的浅黄,有的嫩白,有一股土香味。

刚挖开的沙土有一点点的潮湿,有一丝丝的凉气扑到脸上来,很舒服。有时会挖到沙蚕,红红的小头昂得多高,白白胖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我一点儿都不怕,把它们捧在手心里,也是凉凉的。

有时会钻过来放屁虫,它们黑黝黝的,背上有白色的小点点,头上长着两个长长的胡须,跑得特别快。你不能碰它,一碰,它的屁股后面就会冒出一股小烟,一股怪味道,我只好把脸背过去,等烟散了再回头,它早跑得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

山里静得很,有时会听到一两声的野鸡叫。我心里想,外公不在,你们神气得很,外公要是在这里,早把你们给打下来了。

一只叫天子(云雀)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啾啾啾,啾啾啾,越飞越高,最后蓝盈盈的天上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啾啾啾,啾啾啾,声音隐隐约约的。我睁大着眼睛找,影子却一点儿也没了。就在我脖子仰得酸疼的时候,它会一下子直落下来,像一块小石头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了离我丈把远的地方,黑黑的小眼睛乌溜溜的。我用一块石头去砸它,还未举起手,它又不见了。

外婆讲叫天子最神,外公的枪也打不到它。

我们从一大早出去,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外婆挖了满满的两箩筐,挑得一晃一晃的。

挖回来的太子参先要到前面的小河里把它洗干净,然后用开水烫一下,这样它就不会生虫。然后再把它晒干,就可以拿到街上的药店里去卖。一块钱一斤,今年共收了三十多斤。

外公要下山了,他要去镇上卖太子参,我要跟他去,外婆也去。

外公所去的集镇,我只有那次晚上看病来过一次,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看清。

现在白天看来,镇上的路比山上的宽多了,街心的地上铺着青石板,看上去非常光滑,外公说它有几百年了,他小的时候就这样了。

街的两旁是高高低低的白墙黑瓦的店铺,门头上的砖上都刻着各种花鸟和人物,外公说那上面有不少是三国里的故事。

一个长着长胡子的人手里拿着大刀,牵着一匹大马,外公说他是关公,最仁义了,他牵着的那匹马是宝马,叫赤兔马。

那一个摇着鹅毛扇子的就是诸葛亮,他神机妙算,最有本事了,外公最佩服他。

那个戴着帽子,两边像插了根筷子的是曹操,外公说他是个奸臣,唱戏的时候,脸是白的。

我们一路走,外公一路指着上面的雕刻画,一面跟我讲,我听得很认真,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红脸关公、白脸曹操,知道桃园三结义,知道了三顾茅庐,知道了火烧赤壁,知道了诸葛亮和空城计。

药铺子在街的最西头,收药的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嘴上留着一撮黑胡子。外公喊他老金,好像跟他很熟。他长长的眉毛向下弯着,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大金牙,我想是因为他有两颗大金牙才喊他老金的吧。外公告诉我他姓金,祖上三代都是收药材的。

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走到一个小学的时候,走不了了,只好待在走廊上。

教室里坐着二十多个小学生,看上去和我一样大。有一个女老师扎着马尾辫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额头,用粉笔在前面一块黑板上写字,写得黑板篤笃地响着。

我从来没有进过学校,看得非常入神。有个小男孩发现了窗外的我,对我伸了一下舌头,还用手在脸上划了一下。是什么意思呢,是在羞我这么大了还没有上学吧。

那个女老师看见了,让他站了起来,叫他要好好地听,旁边的几个女生都吓得伸出舌头,又用手捂着嘴巴轻轻地笑了起来。

叮当当的下课铃响了,非常清脆,一直传到街的那边去,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像小鸟一样飞了出来。

女老师微笑着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问我几岁了,为什么不上学呀,想不想上学呀。

外公告诉她,路太远了,要翻好几座山呢。女老师又拉起了我的手,说这双手多细呀,天生就是拿笔的,要是读书,成绩一定非常好。有四五个女生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话,问我山里的事情。有一个花皮球飞了过来,砸在对面的墙上,又弹了回来,滚到我的脚边,转了几下停下来。一个小男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把它捡走了。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头上扎着的红色蝴蝶结在青青的草地上飞来飞去,还有的袖子上戴着一个小白布块,上面有着一道鲜红的杠杠。

“小宝想上学吗?”外公拉着我的手问。

我摇了摇头,可心里特别地想。我们在深山里,怎么来呢?外婆和外公没有时间呀,这么远!

雨停了,树叶显得更加青翠,上面结了不少大水珠,透亮透亮的。当当的铃声又响了,他们又安静地坐到了教室里。

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了。走在路上,我的脑袋里还在想着刚才的情景:那个女老师的眼睛又大又亮,真漂亮;她摸我头时的手特别软,她笑的时候牙齿特别白,特别整齐,像外婆家的瓠子籽。

还有那几个女孩子,她们的声音甜甜的,真好听。上学多好呀,能认识那么多的人呢,还有漂亮的女老师,可是自己不能上。

外公和外婆也在想着这个事,他们俩在商量着。

可怎么办呢?这么远的路。一趟要走两个小时呢,上学是不可能。我才七岁呀,就算外婆每天送我,每天要五点起床,走两个小时,哪里走得动呢?晚上还要走回来。外公和外婆商量了一晚上,也没有办法。

我一个劲地说不想上学,上学要写字,写不好老师会打。可一到晚上,睡在小小的被窝里,白天在学校里的种种情景就会跑出来,在眼前绕来绕去的,有时做梦还能梦到那个女老师。

从那以后,外公和外婆好像欠了我什么,他们一直在想办法,但一直没有任何办法。

我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好长好长时间没有来了,我都有点儿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她在什么地方呢?要是在妈妈的身边,不是可以上学了吗?

7

又一个春天来了,外公家养了二十只鸭子,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小篮子到鸭圈里捡鸭蛋,每捡一个,嘴里就数一下,一共十九个,只有一只不下蛋。这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事。

时间长了,哪个蛋是哪个鸭子下的我都知道。每个鸭子每天晚上都固定睡在一个窝上,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家,固定的床一样。有的鸭子下了蛋后还用草把它盖着,有的会用浮土埋起来,但总有一个白白的小尖子露出来。

鸭蛋累积到一百个后就拿到云台山东边的一个镇子上去卖,那边有个铁矿厂,住着不少的工人,每个鸭蛋能卖到一毛钱。鸭蛋只能卖给工人,種田人家家都有。

那天,外公起了个大早,把鸭蛋装在箩筐里。他细心地在每一层间铺上一层旧棉花,这样就不会因走路而相互地撞碎,然后又在箩筐上盖上一层花布。

天还没有亮,外公就叫起了我,今天他要带我一道去,听说那边有个大书店,我还没去过书店呢,自从上次在窗外听了人家上课后,我也想看书,看不了大书,就看小人书,我最爱看小人书了。

云台山在莺子山的南面,有二十里的山路。我们走到公鸡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我有些害怕,因为外公说过公鸡山和母鸡山天亮之前会合拢在一起,会不会把我和外公夹死在山里面呢?这样想着,我就走快了很多。外公一个劲地夸我,说我走得比他还要有力气。

路过前石塘,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但月亮仍挂在天上。外公说还要再快点,要在工人们上班前赶到,不然就来不及。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哎呀”一下,他突然被一根树根绊住,整个人向右边倒去,箩筐倒扣在地上,鸭蛋全碎了,他的身上全是蛋黄。

他气得破口大骂,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那根长得很深的树根拔了起来,扔得很远。他好长时间站在那里,急得真咂嘴,骂山骂路骂自己。

风停了,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透过树枝洒进清凉的光,在微弱的光里,我看到外公流下的泪在月光下闪动。

外公突然蹲了下来,他把那些碎了的鸭蛋一一捡起来,有的里面还残留着半壳的蛋清或是蛋黄。他把它们装进筐里,仔细地翻捡,没遗漏一个。

他把一百个破碎的蛋壳都理了一遍,一头的汗。我问他这些能做什么,他说可以卖啊,哪怕卖一分钱,也是钱呀。

他的膝盖跌破了,走路有些跛,但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我们继续赶路,那一弯月亮仍清冷地挂在天上,静静地看着我们,跟着我们,不离不弃。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真多,都是来买菜的,男男女女的眼睛在路上仔细地扫着,很多人看了一眼我们的破蛋就走了。

有一个老婆婆走了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外公说这么多的蛋,就三块钱。老婆婆伸出指头算了算,眼睛闭了闭,就一下子买走了。她算得一点儿不错,这些蛋就是有一点儿破,要是好好的,要值十几块呢。

太阳出得老高了,买菜的人都散了,我们从一个小巷子里走出来。外公对这里很熟,一点儿都不费劲。街上的店都开门了,花花绿绿的,挂着各种牌子。穿过大半个街,走到一家书店前,我再也舍不得走,拉着外公进去了。

一进门,就有一种从未闻过的墨香味,让人特别舒服。书店很大,里面的书一排一排的,高高低低,整整齐齐。我一个字也不识,但喜欢闻纸墨的香味。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神奇的世界。我用手轻轻地在书背上摸着,好像它们是很多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营业员微笑着走过来,问我:“小姑娘想买什么书呀?”我有些惊慌,使劲地摇了摇头。外公摸着我的头说:“她还没上学呢,认不得字。”那个年轻的姑娘有些遗憾地走开,可我的目光仍舍不得离开那些书。

我慢慢地走到了最后一排,看到一排书的封面特别的漂亮,有的画着星星和月亮,有的画着大海和轮船,还有的是各种动物。我觉得很好奇,心里想这是什么书呢?是那个小学里的女老师上课用的书吗?

这时,走来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他们也停在了那几本书前。

我一直呆呆地听着他们两个说话,他们讲的那些问题我也想过好多次,可并没有答案,而现在,答案原来都在书上。可我不识字呀,买回去也看不懂。

读书多好啊,能知道那么多的东西,什么时候我也能上学识字呢?

8

有一段时间,外公在外面不能回家。没有外公的日子好冷清。外婆在天还没有黑时就把院子的门给关上,还在里面撑了一道木头杠子。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不少。我看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地抹眼泪。她不想让我看到,总说是风吹的。

太阳一天一天地升起来,又一天一天地落下去,天气越来越冷。外婆惦记着外公衣服单薄,她托林场的人给外公捎去了一件棉袄和一条纱线裤子。

夜静悄悄的,天上挂着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透过窗子把光投进来。一只小麻雀在屋檐上钻得扑噜扑噜地响。它可能是冷吧,找不到地方睡觉。一只小老鼠在眼前闪了一下,再也不见影子。

外婆坐在灯下纳鞋底,她要为外公做棉鞋,很快冬天就要来了,外公出门时候只穿着那双单鞋,当时来不及做。

外公不在家,我们已好长的时间没有吃到一点儿荤菜了,外婆决定到后山湖里去捞鱼。

她在一根长长的竹竿前绑了一个网兜,然后沿着湖边捞。长水草的地方常常有收获,有时是一条小泥鳅,有时是几只虾,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几条小鲫鱼。回来后,她放一点儿辣椒,特别的香。

她每天早上都要去后山湖,有的时候我和她一道。

湖水比春天的时候少了很多,银杏树的叶子快落完了,只有最后的几片挂在树梢上在秋风里飘着。我看着这些银杏树,想着春天的时候陪着外公在这里打猎,打伤了那只母鹿,想起那只母鹿哀怜的眼神。树叶子落了,鹿不在了,眼前的大湖显得空荡荡的。

天气越来越冷,湖里的鱼越来越少,外婆在费力地捞着,十几次都是空的。

我站在湖水边,看着水里有一个小女孩的倒影,上身穿着一个旧的红棉袄,手肘处有一个大补丁,头上扎着羊角辫子。

我对着湖水笑了一下,湖里的影子也对我笑了一下。更多的时候,水里的影子皱着小眉頭。起风了,湖里的影子轻轻地摇晃起来,一下子破碎了。我一直等水里的影子再变得清楚,可是风一直不停,湖里的影子一直碎着,湖旁莺子山的影子也碎了,还有天上的白云。

外婆今天的运气真不好,只捞了几条小白条。她有点儿不死心,又围着湖转了几圈,但天冷了,鱼都跑到深水里,捞不到了。

太阳快落山了,停在西边莺子山的头上,像个巨大的火球,把它的光印在湖里,整个湖水都是通红通红的,连我的脸也是红的了。它越来越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一小块,跳了一下,终于掉到山那边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天下雨了,床头的上面在漏水,把被子都弄湿了。怎么办呀,外面雨下得很大,外婆也不会修房子,深更半夜的找谁呢?要是外公在家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只好把床移过来了,用一个脸盆接着漏的水。再也睡不着了,我和外婆坐在桌子边等天亮。

“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老是问外婆。

外婆说:“快了,快了,等月亮圆两次就差不多了。”天一黑,我就盼月亮,月亮总缺半边,快圆的那几天,老是下雨,我看不到它圆圆的样子。

外婆去山上干活了,天天拖毛竹,很晚才回来。一整天,只有我和大黄在家。

南山嘴的上面飘着一朵大大的云,像一大团棉花,好半天了一动不动,好像它在等着什么。它要飘向哪里呢?是一个找妈妈的孩子,还是一个找孩子的妈妈?云的下面是一片毛竹林,外婆就在那里干活吧。

老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被风吹得叽叽嘎嘎地响着,再也不能见那像白雪一样的槐花。

夏天早已过去了,秋天也快完了,冬天凶巴巴地在等着到来。

一只小蚂蚁跑了过来,黑黑的头,脖子细得像要断掉。它的头上有两根长长的须子,摆来摆去。它在我的手背上爬了一圈,又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快到肩膀的时候,发现错了,又往下跑。

它好像找不到家了,很着急的样子。它在找妈妈吗?妈妈在哪里呢?它后来就在桌子上打转转地跑,累了就停一下,两根小须子一直不停地动着。

它最后爬到了我的面前,我清楚地看到它的眼睛。它有一个小小的嘴,有两片细细的小牙齿。它用它前面的小腿在脸上抓来抓去的,它是揩眼泪?小蚂蚁也会哭吗?

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可怜呀!怎么帮它呢?我也不认识它的家。

天快下雨了,雷声轰隆隆地响着。原先南山嘴的那团大云朵不见了,变成了乌黑的一片。风嗖嗖地吹起来,扬起了地上的树叶,一滴像铜钱一样大的大雨点掉了下来,在桌子上四下溅开。

小蚂蚁怎么办呢?它会被雨水淹死的。我用一片大树叶把它盖着,带它回家。

9

冬天来了,大雪跟得很紧。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像扯着大把大把的鹅毛,没有边际地往下撒。不一会儿,高高低低的屋子、大大小小的树都穿上了一层厚厚的大棉袄,眼前的大山也变白了,远处的村庄也变白了。风停了,雪仍在无声地下着,四周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像是进入了亿万年前的远古时代。

外婆在厨房里劈着树根,准备晚上烤火。每年秋天,外公都要从大山里挖很多的树根,有桦树的,有红榉的。容易点着的是松树,因为油脂多,最耐火的是檀木和柏树根,因为木质坚硬,一个树根,慢慢地烧,能烧一个通宵,还发出幽幽的香气。

今晚的雪特别的大,傍晚的时候,外婆在松树林里捡了一只野山鸡。因为雪太大了,这只野山鸡已经好多天没有找到食,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从树林里飞起,落到雪上,双脚陷在深雪里,再也走不了,等着外婆去抓它。

外婆做起了晚饭,蓝蓝的烟在白白的雪地里升起,然后慢慢地扩展,像是跳着轻柔的舞。一切是多么的美好,今晚我们要美美地吃一顿。

煤油灯亮起来了,在寂静的山里,发出朦胧而又温暖的光。晚饭后,屋里架起了火堆,我们围在火堆旁。外婆在纳着鞋底,手里的针不时地在头发里划一下。我穿的鞋子都是外婆做的,一年四季,她一有空就纳鞋底。

鞋底都是破布条做的,一层一层地糊上面糊,等晒干了,就用针在上面一排排地密密地锥,鞋底做好了,就像一个人的脸上生了许多小麻子。鞋面也要纳几针,外婆还要在上面刺绣几朵花。我最喜欢的是喜鹊登梅,黑白相间的喜鹊,红红的梅花,蓝色的底色,十分好看。

雪又下了起来,一阵大风,把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吹落了,咣的一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天渐渐地黑了,我们在屋里生起了火。檀木根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几个小火星迸了出来,红红的炭火映着我们的脸。

突然,我们听到大黄的叫声,声音很弱,但非常凄惨。外婆打开门,看到它浑身都是伤,浑身都是血,一只腿也断了,一只耳朵也没了。它一下子就栽倒在我们的面前,躺在灶旁边不能动弹。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太突然了,我吓得紧紧拉着外婆的手,外婆把我搂在了怀里。

外公不在家,我们不敢打开院门,我们透过栅栏看到雪地里站着三匹狼,威风凛凛地昂着头。看到外婆,其中一匹最大的,长长地叫了一声,其他两匹也跟着它叫起来。低沉的嗥啸如长剑一般刺破了宁静的夜。

外婆明白了一切,阿黄是和三匹狼打了一架,但它打不过它们,受伤跑回来了。

外婆气得把狼大骂了一阵,可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外公在家,一定会一枪一个全部打死。

阿黄奄奄一息,腿上一直在流着血。

外婆把上次剩下的几根七叶一枝花捣烂了给它敷上,暂时止住了血。我们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

阿黄总是蔫蔫的,从前的威风全没了,尾巴上原先茂密松软的毛开始脱落,断掉的腿就这样断了,再也不能恢复。它的眼神也一天天地暗淡下去,最后连东西也不吃了。一个星期后,它死了,只剩一堆骨头。外婆很伤心,在后山腰把它深深地埋了。

外婆好多天都没有说话。

阿黄和我们的感情深啊,就像是家里的一个人。这些年它跟着外公南来北往,走过多少的沟沟坎坎?它曾为外公追捕过多少次猎物?它曾陪伴我度过多少回寂寞的时光?

我去的那一年,阿黄还很小,它是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外婆从老街回来时看到它可怜地躺在路边。它多瘦啊,好像是刚刚断奶,整日不吃东西,还总是哼哼唧唧地叫着。它是在想它妈妈吧,可是妈妈不要它了,妈妈在哪里呢?

它蜷在小屋的一角,两只小耳朵整天耷拉着,遮住了眼睛。外婆可怜它,想着各种法子帮它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

随着天气日暖,它渐渐地强壮。它的头抬了起来,全身的毛油亮光顺起来,摸上去像绸缎,特别舒服。小尾巴卷翘着,像一朵盛开的花,两只眼睛也闪动着快乐的光芒。

它总是跟着我,吐着红红的小舌头,一阵风似的跑开,又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然后用嘴衔着我的裤角打着转,两只黑亮亮的小眼睛望着我,嘴巴呜呜地叫,尾巴欢快地摇。我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抱起它在脸上亲着。它的鼻子湿湿的,凉凉的。

我喊完了,便和它一道躺在草地上。它跳到我的身上,低头呜呜着。我正想和它说些什么,突然间它一跃而起,撒着欢跑开。我一楞,紧跟它后面猛追,我要超过它,可它不让,把我远远地抛到后面,还不时回头汪汪地叫着,非常得意!

它一天一天地长大了,长得非常的强壮,快和我差不多高。它不再和我游戏,整日陪着外公上山。

它把门看得很紧,陌生人休想跨进半步。它威武地站在院门前,身体前倾,像一张弓,毛抖动得立起来,眼里射出寒光,凶悍的吼叫声震动着空气,让人胆颤心惊,不敢靠近半步,只得绕道而行。那份忠诚和霸气,像个尽职的将军。

而现在,它却死了,是被几条恶狼害死了,在外公不在家的时候。

10

外公终于回来了,但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老是咳嗽,背有些佝偻。

他到埋葬阿黄的地方看了好几次,很伤心,也很气愤,他发誓要把山里的狼全部打死。

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刺骨的风一个劲地吹,吹落了各种树木的叶子,让树们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站着。它还吹黄了所有的花草,让它们失去往日鲜润,呈现着一片土褐色。只有西边山上的竹子和松树还是青色的,它们一片连着一片,耸入白色的云层里,看不到边际。

西山的脚下,有一大片坟地,远远地看去,就像很多的馒头。每年的年边上,来这里上坟的人很多,远远看去,来来往往的人,带着花花绿绿的纸,爆竹声中烧过的纸灰在晚风里飞舞。

这一年的冬天,上墳的人不小心,失火了。只见西边山上一片浓烟,不久就看到一片火海。风呼呼地吹,烟火相互推涌着,向山腰卷过来。

劈哩啪啦,竹林烧了起来,跟着松林也烧了起来,前方是绿色,中间是红色,后面是黑色。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灭火。

外公冲在了最前面,他拼命地挥动着一根大树枝,在烈焰中抽打。他的鞋子烧没了,衣服烧着了,头发也烧着了,胡子也烧焦了。他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一样,他挥动的双手也被烧伤了。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但烧了大半个山,差点儿烧到山腰的电房。

林场的领导严厉地斥责了外公,扣了他全年的工资,把他辞退了。猎枪也被没收了。

他变得沉默了,我看到他经常在后山嘴抽烟,一下子老了很多,身子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挺拔。

他在夜里咳嗽得非常厉害,医生说他肺里吸进了太多的烟尘。

他再也不能打猎了,可他心里一直想给我弄好吃的。他穿上一件长长的皮裤子,到后山的湖里给我捕鱼。

天冷得很,湖里都结冰了,外婆劝他别去。他说越是天冷,鱼就越呆,在水里不动,好摸。

他喝了几口酒,就出发了,迈出院子门的那一刻,我清晰地记得他又咳了几下。

临近傍晚时,伐木工人告诉外婆说外公跌倒了,在后山的湖边。

我和外婆赶紧往后山跑,风在耳边呼呼的响。

我看到他了,他坐在湖边的沙石旁,已不能动弹。满篓子的鱼,白花花地散落了一地,有几条还在地上蹦跳着,很快要逃回水里了,外公着急地看着,不能动一下。

他的右腿骨折了,皮裤子也跌破了。我抱着外公的腿大声地哭。

外婆先是埋怨,后来也跟着我哭。

晚风一阵紧一阵,天快下雪了。

他再也不能起来了,被送到了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回到了小石屋。

外公不能动了,一天比一天消瘦,原先高大的身子好像一下子矮了很多。他的眼深陷下去,看不到以前的那份坚定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哒啪哒地往下滴。

妈妈请了长假回来了,一直陪着外公,外公的脸上露出了很久没有的微笑。

11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可春天行走得非常艰难。

已是三月份了,还不怎么见到绿色。惊蛰刚过,还下了一场大雪,把刚刚冒出的一些新芽全冻死了。河里还有一些薄冰,人们总丢不下棉衣。

油菜花终于开了,满眼的金黄。蜜蜂和蝴蝶也来了,给我带来了不少的快乐。可我的心里一直担心着外公。我好希望他和这春天一样,一天一天地变得好起来。但他却被送进了医院。

他躺在病床上,脸黑而黄,眼睛陷下去,看上去很深。

“小宝啊,外公怕是不行了。”他的眼窝里溢出一颗很大的泪珠,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

“不会的,外公,不会的。”我使劲地摇着他的手。

“外公老了,再也爬不动山了!再也不能给你采野果了,不能给你捉山龟了。”他的呼吸分明有了困难,急剧地咳起来。

“不会的,外公,不会的。”我不知说什么,眼泪像山里的涌泉。

“小宝啊,外公想回到山里去,昨天我还想到我家的阿黄,和那一只母鹿。”

我还想说什么,医生让妈妈把我牵走了,说病人太虚弱,手术前不能多说话,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外公被推进了手术室。

门轻轻地合上了,我、妈妈、爸爸和外婆,被隔在了门外。

妈妈的手有些凉,她一手握着我的,一手拉着外婆,而外婆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每个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钟都极其的漫长,每一秒都如同细小的针在心上划过。

走廊里很安静,有一个年轻的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妈妈赶紧去问有什么情况。

护士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满含着遗憾,甚至有一丝的悲伤。她的目光告诉我,外公可能凶多吉少。

外公在和死神做着最顽强的搏斗,这一场搏斗,胜过他一生中在大山里和所有的豺狼虎豹的搏斗。

他最自豪的是四十岁的时候,有一天的深夜,一匹狼来偷袭家里的羊,他抄着一根短棒一直追到山洼里。狼的嗥叫引来了另两匹,三匹狼围着外公。

夜深得很,外公的处境非常的危险,但外公没有害怕,更没有后退。他把短棒舞得呼呼生风。

狼胆怯了,领头的那匹狼计算着外公的力量,它们后退了,长啸了一声,夹着尾巴走了。

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林场。也正因为外公的勇猛,林场让他做了护林员,一做就是几十年。

这一次,外公面对是死神,他正在和死神搏斗,他还能像当年一样吗?

三个小时过去了,外公還没有出来。

时间已如尖刀,每一秒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刻出血来。

外婆有些支持不住了,她的脸色苍白,心跳在加快。她站不住了,只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有千万个祈祷,祈祷上苍给我外公以力量。我还要和他重回那一座大山,重回那一片大湖。

我答应过外公好好读书,我要争取做三好生,把奖状带给他。我要考最好的大学,等我工作了,有钱了,我要给他买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我要带他到世界各地旅游。

四个小时过去了,外公还在里面。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一扇门,那一扇写着“保持安静”的门,可我的心怎么能安静?我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一张口它就会滚落。

每一秒的呼吸都变得困难,我们都非常的焦躁。

那扇生与死的门终于打开了,外公被推了出来。

他的脸像白纸一样,眼睛紧紧地闭着。他没有说一句话,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夜晚来了,下着绵绵的细雨。虽然已到了春天,但仍然让人感觉彻骨的冷。

这又是一个艰难的夜晚,外公可以挺过来吗?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守在外公身边的妈妈被急促的呼吸声惊醒。外公的手挥了几下,在示意着什么。妈妈慌忙握着他的手,他极艰难地说了几个字:我想回家。他的头偏向了右边,停止了呼吸。

他终究没有能够打败死神,这一次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些日子,除了悲伤还是悲伤,除了眼泪还是眼泪。我最亲爱的外公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的大山,他的大湖。

外公临走时说想回家,他的家在哪里?他在大山和大湖边生活了近三十年,那儿该是他永久的故乡。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在深夜,我常想起那高高的莺子山,想着山下那片清清的湖水。

我想着外公那少有的微笑和最后一次相见时他那一颗硕大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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