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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灵草木香

2024-03-29段落

南方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灵山

段落

原名李文,苗裔。现居滇南蒙自。有散文见于《滇池》《边疆文学》《朔方》等刊物。著有散文集《风中的楼阁》《乘火车梦游》。

云南以南,绵亘的山川秀美雄奇。

滇南蒙自东北部,苍莽如海的群山之中,伏卧着一座奇秀的静灵山,山体并不壮阔高大,传说故事却真不少。静灵山东北面,杂树生花,苍翠葳蕤,未被碧綠乱枝遮掩住的石壁上,笔力遒劲的摩崖石刻引人注目,镌刻着楚图南先生题写的“南天春不老   繁花四时香”。楚图南先生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一生跨越了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历史阶段,不仅担任过民盟中央主席,还曾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而且也是一位书法大家。楚老的字,肇始于汉碑,脱胎于颜体,受益于爨碑,字体取势中正、稳健大方、法度严谨,极具庙堂气象,体格近颜而直逼汉人。

摩崖石刻右则,傍着一座古刹,名为“缘狮洞石窟寺”。从远处眺望,静灵山犹如一只伏卧的雄狮,狮首面部生有一石灰岩溶洞,就像狮子引吭长啸的阔口,洞内更有一块巨石突兀悬空,天然生得其状如舌,缘狮洞因此而得名。静灵山缘狮洞石窟寺,依山就势,劈石为基,凿穴插架,就岩起屋。紧贴石壁巉岩而上的楼阁,有的地方全靠将粗大结实的木柱倾斜楔入崖石支撑。气势宏伟的亭台楼阁,由石阶和悬空的廊道相连,一层层错落有致。最为奇妙的是,依山凿岩建成的高40余丈、共36幢的楼台殿堂,如果从正前方远眺,呈现为一个立体的“靈”字。

静灵山缘狮洞石窟寺的山门,很有些特别,就坐落在一座石桥上,桥下河水清澄透亮,此景被文人描写为“锁翠虹桥穿玉带”。潺潺流淌的河水,发源于远处的谷堆山,在山野间一路低吟清唱,蜿蜒而行的河道两岸长满杨柳树,所以溪河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杨柳河。迂回流至静灵山东麓,滋养出一个古老的村落。与缘狮洞石窟寺隔河相望的鸣鹫村,长年累月被清澈的河水滋润,浸润着浓厚的宗教气息,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几百年来,钟灵毓秀,民风淳朴。

静灵山的寂美,缘狮洞石窟寺的幽静,鸣鹫村的祥和,村民们的安居乐业,拉近了天地与人心的距离,融洽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呈现出和谐共生的福至性灵。所谓“福”,即天时地利人和;而所谓“灵”,其实就是道法自然。

深秋时节的静灵山,被斑斓的秋色笼罩。

山的背坡,烟岚氤氲,起伏和缓的山坡上,果实被采摘完的梨树,叶子快要落尽了,青灰的枝杈分外疏朗。沁了风霜的柿树,枝头的黄红叶片所剩无几,犹如残破的彩旗,在秋风中摇曳,树上挂满红亮的柿子,就像红灯笼一样喜气洋洋。清香树被秋露浸润后,不但没有落叶,反倒越发翠绿。稀稀落落的云南松很有些年岁了,褐黑的树皮,皴裂成沧桑的鳞块状,藤蔓缠树,苔丝挂枝,满树浓密的松针,青绿中微微泛黄。清凉的秋风吹过时,松冠摇晃,细长的松针簌簌飘落。“啪”的一声,一枚松果坠落到树脚,我险些被松果砸中。滇南偏僻的山乡,有的地方至今保留着松针铺地辞旧迎新的风俗。除夕那天,家家户户要砍一枝挂着松果的松枝,夹插在门口,以示欢迎逝去的亲人们回家过年。堂屋的地板上,厚厚地铺上一层青绿的松针,人们在浓郁的松香气息里献祭跪拜祖先之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在地毯一样柔软的松衣上,欢笑地吃年饭。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山林间。看不见山雀跳跃闪动的身影,但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树林里此起彼伏,清脆,温柔,像是情意绵绵的倾诉。突然,一阵“哇——哇——”的嘶鸣声,由远及近地从空中飘过来。我抬头仰望,一群飞得不高的黑色鸟儿的灰黑影子压着树梢掠过。

我猛然醒悟,那是一群乌鸦。民间有种说法,要是乌鸦老是在村寨旁边的上空乱飞,不久之后村寨里就会有人离世。乌鸦带着一种黑暗的神秘感,成了让人害怕的不祥之鸟——凡是与死亡有关的生灵,似乎都显得阴暗可怕。

好在随着乌鸦飞远,天空明朗如初。我心中的不祥感很快被斑鸠快乐的叫声驱散,“咕咕,咕咕,咕——咕——”的欢鸣在阴凉的林间宛转悠扬地回萦。雌雄斑鸠咕咕哝哝地鸣唱,是在诉说爱慕之情,用悦耳动听的叫声相互吸引。斑鸠因此被人们当作一种爱情鸟,闻一多在《诗经通义》里说这种鸟“尤笃于伉俪之情”。

秋阳透过树梢,从枝叶间筛落,杂乱零碎的光斑洒在我的身上。山中的云南松,越来越密越来越高,树下伴生的荆棘,也越来越粗越来越多。苍黑石头在草丛里时隐时现,松针、蕨类植物和腐殖质厚厚地铺在地上,绵软潮湿,从上面走过,脚下有种沉陷的感觉。

我的鼻腔和肺腑呼吸到的全都是野草和松脂的气息。山林的清寂混合着草木的芬芳,消融着我心中积存已久的矛盾、块垒、不适。紧绷绷的身体渐渐松弛舒展,心里面慢慢地宁静放空下来。山是一本厚重的大书,清新的空气犹如书卷香味,神灵在起伏的山地上面,以草木为一行行的字句,用虫吟鸟鸣做象声词,一个个石头仿佛标点,写下自然之书、精神之书、灵魂之书。在这本内容博大精深的书中漫游,让人吐故纳新、心静神宁。

静灵山上踏秋,要是离开了漫山遍野的草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能让我的身心放松并归于安宁。人只要亲近草木,闻淡淡清香,便可以心情愉悦;观其种种形色,便能够养眼醒神。心里忍不住萌生一个愿望,如果那些草木愿意接纳,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灵魂奉送给它们,让欣喜的灵魂成为草木间飘荡的一缕轻风。

深陷缤纷的秋色之中,风一吹来,我的四周,就像漫溢荡漾着洒满金色夕阳的潮水。起伏间,我强烈地感到在旷远的山间行脚,浮沉于安寂山野的人,渺小如蚁,甚至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人越显渺小,就越能感受到山川的壮美,觉悟出时光的法力无边——草木的荣枯,四季之变化,皆来自时间的造化。人需要经常走入旷野,看看野草如何贴地蔓延,感知树根深深扎入地下的沉静。放眼见草木,天地自有情,即便身不能常在山野,心却可以游于山间原野。

不温不火的秋阳,明丽灿烂,把天空映照得深邃湛蓝,同时将淡黄、青黄、米黄、橘黄、金黄赐予茂盛的各种山草。最终有一天,遍山的各种秋草,会变得枯黄或苍白,最后彻底干萎,失去水分的叶片和秆茎,在风中瑟瑟作响。

静灵山的许多小路,隐没在萋萋野草中。那些小路四通八达,向前后两个方向延伸。往回走,总能下到山脚,然后将人牵引回村寨。要是朝山上、山里走,它们通往未知的某个地点。无论是朝前还是往后,野草占满了向前或回归的脚印——草陪伴曲折的道路,从路上走过的人,通过看草的冒芽、生长、发黄、枯萎,知道了春夏秋冬的变化。

硬朗的秋風,仿佛长了筋骨,发凉的巨掌抚过山草,就会捋下一些草籽,然后把它们带走。有的没走出多远,便被风失手遗落在了地上,有的远飘到哪里,完全由风决定。野草的生命很卑微,但它们的种子却非常顽强,无论被风吹出多远,落到了泥土里,沉睡过冰冷的冬天,来年春风一吹,欣欣然苏醒,使劲吮吸了水分,很快就萌发嫩芽,欢快地破土而出。

带走草籽的,不只是山风。人从野草纠缠的小路经过,摆动而过的腰腿,也会扫荡下许多的草籽,有的粘在了过路人的裤脚上,甚至爬上了衣服,跟随人们的脚步到处走。

我走过的时候,草叶上的露水慢慢打湿了我的裤腿,我感到了一丝丝凉意。那些淹没了山径的野草,好像是想让我走得再慢一点,好让我倾听到它们发达的根系在泥土里的絮絮叨叨。但我不能被草绊住了脚,我得沿着小路延伸的方向朝远处走去,最终我还要折返回到小路开始的地方。

草木知道秋意浓得快化不开了,可是山林中活力十足的秋虫,似乎还未明显感知到季节深处的寒冷,正在大步流星地朝山野走来。大嗓门的秋蝉躲在枝叶间纵情高歌,丰满的蚂蚱在草叶上憩栖,碧绿的螳螂举着刀臂蹲踞在草梗上,蟋蟀潜伏在草根脚下,它们都还在专注而不知疲倦地鸣唱着。那是一种天然又盛大的合唱,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在山林里回荡,昭示着生命的真实存在——它们也是在吟唱卑微的生命对大地的真挚热爱。在这一片山野上,秋虫甚至比好多人更挚爱着这片土地。在对土地的赞美中,人们往往习惯于奉献上华丽的颂词,总是激扬而热烈,充满了巨大的激情,却又难免多少有一点儿矫情。实际上,真正的一往情深不一定非得那么信誓旦旦,幽幽地轻吟浅唱,同样也是对土地的一种深沉爱恋。

不只人类和鸟兽虫豸对土地满怀深情,那些雨水中茁壮的树木,那些见风就长的野草,也深爱着这片土地。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一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不知不觉便老了,最终会死在这里。从世间离开的人,睡在原木打制的棺材里,被抬着离开了温暖的家,去到寂寥的山野后,埋进了这片深沉的土地,拱起的坟墓,有周围的树木遮风挡雨,而野草的根,会慢慢地把逝者的尸骨与泥土连接在一起。长满坟头的杂草,由青泛黄时,便是到了风寒霜生的深秋时节。风霜从坟地蔓延开去,在山林间弥漫,整座山岭沉寂无边。青黝黝的树木身上,染上银白的霜色,像撒了纯净的粉状盐末,散发着清寒之气。萧索的野草,站在萧瑟的深秋里,摇晃着倾听山风萧萧,最后枯死在冬天肃杀的旷野里。它们的叶片蜷缩腐烂,但是它们的根藏在土地深处,与泥土同在,来年随着土地的复苏,它们也会慢慢复活过来。

冷寂的秋色里,我举目四望,静灵山草木的形体神态,谦逊又低调,成熟而清朗的香息,从它们体内源源不断地散溢出来。这是山林的美妙恩典,予以我内心丰富的柔韧,我的精神因此沾染了朴素之气。忽然,我似乎就读懂了,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内涵。

午后的太阳渐渐西沉,山林间缥缈的岚气越来越稠,如烟似雾地笼罩了山岭。于是,我寻路下山,想着要入寺去寻觅别样的景致和心境。

进入缘狮洞石窟寺,我并不烧香祈福,更不向佛像顶礼膜拜,只想在幽静安详的寺院里,让自己的身心轻松徜徉。

中国传统的寺院里,不只供着佛祖菩萨,也不只是僧尼修行的道场,从某种意义上讲,寺庙还是别致的园林和花园。所以到静灵山缘狮洞访寺,除了有礼佛祈愿的信众,也有不少不是来拜佛的俗人,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寺庙建筑,观赏苍郁的老树,在花草佳木之间流连。

古旧的禅房和殿堂自有一种朴素的美。黑灰的瓦顶,似乎有一层黯淡的时光尘埃覆盖在上面,明丽的阳光照耀下,也不显现一丝灿烂。年深月久,灰暗的屋顶慢慢积下厚厚的灰尘,先是泛起一层淡淡薄薄的草绿青苔,几场雨水之后,吸附足了水分,就生发出绿茸茸的苔藓。也不知道是哪阵风,吹来了几粒草籽,抑或鸟雀飞过时落下的粪便里携带了微小的草籽,日久天长,瓦缝里便生长出嫩嫩的小草,慢慢地长成了稀稀疏疏的瓦楞草。风从瓦顶上掠过时,青黄的草蓬就簌簌摇晃。

禅房和殿堂围成的庭院中央,青石围栏护住一潭碧水。池塘里的睡莲静若处子,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静伏在墨绿的莲叶上。微风轻扫而过,水珠在叶面上摇滚晃悠,未几又悄无声息地回归叶片中心。

建盖寺院取土而形成的池塘,颇有些奇特:寺院外的杨柳河和周围田野无论是旱是涝,这个池塘水位皆无变化,旱季不会下降见底,雨涝时池水也不会上涨漫溢。天气晴朗的午后,要是风平水静,偏西的太阳斜照下来,缘狮洞“靈”字形古建筑群的影子,就会无比清晰地倒映在池塘平静的水面上,因此池塘也称被作灵池。

灵池也是放生池,常常能够看见三五成群的锦鲤,在池塘里贴着水面自由自在地游弋。阳光无力抵达的水的幽暗深处,静息着积德行善之人放生的乌龟,有时候三两只老龟结伴浮出水面,伸缩着短腿笨拙地划水游戏,还会爬上专供它们晒太阳的竹排,懒洋洋地把头缩进厚厚的甲壳里,安逸地静伏在阳光下。人们双手扶着池边石栏,探身去看水中的锦鲤和乌龟,他们也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是我非我,影子从哪里来?影子会到哪里去?水面上浮动的影子没有任何回答。然而有悟性的人,突然就找到了身与影的自性——影子是虚幻的,但是影随身行,世间的诸多事物,总是真实与虚幻形影不离。

比起池中睡莲的低调温婉,池畔那些养在大瓷缸里面的莲荷,向上挺拔的翠绿叶子,就显得高挑热烈。我错过了花季,已经看不到亭亭玉立、粉色迷人的荷花。不过,巨大的荷缸里,舒展的荷叶还没有委顿,依然生机蓬勃。想象得出,夏天的时候,荷缸里伸展的枝叶和撑在叶茎顶端的花苞,都在快速生长。荷叶一天天亭亭如盖,菡萏越来越饱满,最终绽开迷人的粉红花瓣,怒放出生命最绚丽的美。绽放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曳,万千姿态从容而矜持。碧翠的荷叶,高矮有别,大小不一,全都默默地将一朵朵荷花呵护映衬得更加美丽动人。到了秋天,荷瓣渐渐凋落了,绿叶们送别心中的女神,互相扶持安慰,一起坚守着,一缸缸荷叶,仍然翠绿如碧。

据说释迦牟尼非常喜爱莲花,以莲花为座而开悟成佛,自此寺院里的佛像,都稳坐在莲花宝座上。或许是肥厚多汁的肉质叶片大多排列成莲花座的形状,所以这些年来,众多的寺院也在廊下阶前栽养了不少的多肉植物。

缘狮洞石窟寺种养多肉植物的花盆,有陶瓷盆钵,也有拾来的破瓦罐、老旧的竹篮,细心清理后装入泥土育苗,日日悉心照料,长成的肉肉竟又大又胖,阳光下更是莹润可爱。一盆盆耐旱的多肉,晒足了阳光后,丰润饱满,五彩缤纷,艳丽到极致。细细感觉,多肉顽强的生命与丰盈的心灵,自然完美地组合,朴实、隐忍、安静、谦逊的格调淡然而洒脱,无论寺内寺外如何沧桑变迁,它们都一如既往地静默无言,更显内心的沉静安宁。

寺院住持简朴的禅房门前,光滑条石围成的方坛内,一棵枝干粗壮苍虬的杏树,不知已经在那里生长了多少年岁,遒劲的树身皮皴斑驳,爬满黝青色的苔痕。硬朗地伫立在时光深处,杏树虽然苍老,但在每年的阳春三月,沐浴了暖洋洋的阳光,就会不慌不忙地含苞待放,在僧俗欣喜的眼光里,翩然绽放出一树的粉白。洁白淡雅的杏花,向来无意跟别的花卉争奇斗艳,我行我素地满树银装素裹,纤尘不染地散发着清冽的冷香。喜欢观赏杏花的僧俗,喜爱的就是杏花一身幽然的洁净素白,沉迷的就是杏花弥散出来的冷清淡香。

30多年前,一个名叫丁丽娟的年轻女子,从滇越铁路线上有名的碧色寨车站,来到了缘狮洞石窟寺。之前的几年间,她经常搭乘滇越铁路上的货车,在碧色寨与中越边境小城河口之间往返,将家乡的蔬菜贩运到河口城出售。后来有一天,她在火车上偶然遇到年过半百的女居士王安伟,两人说话相处极为投缘。听王居士讲述念经礼佛的故事后,丁丽娟心里突然对佛禅生活充满了向往。于是,她萌生了到寺院看一看的念头。

当年,丁丽娟辗转走入静灵山的时候,正待修缮的缘狮洞石窟寺破败落寞,人迹罕至,香火冷寂,只有年迈的贞心法师领着两三个弟子苦心清修。已是春深花谢时,寺里的那棵杏树,幼嫩的新叶在枝条上颤动,洁雅的杏花即将落尽。看见贞心法师从破陋的禅房里走出来,丁丽娟快步迎上前去。这时,蕙风吹荡,粉白的杏花纷纷扬扬,像雪片一样飘落。几片白净的花瓣落到了贞心的身上,她不去管肩膀和头上的花片,双手合十,慈祥地笑着看丁丽娟。刹那间,丁丽娟觉得贞心法师用亲切而又仁慈的目光,轻而易举地解开了捆缚在自己心上的绳索,多年来心神不定的漂泊感消失了,一种像是久别归家的欢喜,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师父,丁丽娟恳切地说道,您收下我吧。

聰慧的天资和极高的悟性,使丁丽娟很快得到赏识,成为贞心法师的关门弟子,并获赐法号释有缘。

是年腊月,静灵山的天气阴沉寒冷。身患绝症卧床多日的贞心法师,把释有缘唤到床榻前,虚弱地握住徒弟的双手,轻声对她说:“我就要远游了。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放弃对佛的敬重,以后寺里就靠你了。本寺开山几百年了,一直没能建盖起大雄宝殿。建造大雄宝殿的心愿,看来得由你替我完成了……”

释有缘拉着贞心法师凉冰冰的手,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师父,伤心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腊月二十四日,贞心法师圆寂。释有缘强忍着悲痛,料理了师父的后事。腊月二十六日,释有缘正式继承贞心法师的衣钵,成为缘狮洞石窟寺第八代住持。从此,释有缘住持牢记贞心法师的遗愿,潜心研学佛法,四处化缘修葺寺院,恢复缘狮洞旧观。

经过十多年的艰辛募集,释有缘法师终于筹足了建盖大雄宝殿的功德善款。2001年,大雄宝殿举行落成典礼。缅甸腊戌寺超峰法师非常敬佩释有缘法师居山修行、弘法利生、含辛茹苦完成师父宏愿的壮举,特意赠送汉白玉贴金释迦牟尼佛像供奉在殿中。

2010年孟夏,在碧青小杏挂满枝头的老杏树下,释有缘住持给我和摄影家陈黎,讲述了她皈依、修行、兴寺的经历。她一脸的恬淡通透,神色不悲不喜。陈黎拾起一颗掉落在地上的青杏,把玩了片刻,试着用牙咬了咬。释有缘法师淡然一笑,轻声说道,时候还未到,时候到了,苦涩自然就会变得甘甜。

除了完成师父建盖大雄宝殿的夙愿外,释有缘法师还不忘为灵池左边禅房前的两棵紫薇立碑以志纪念。这又是一个传奇故事:1979年底,在鸣鹫村接受群众监督,从事繁重生产劳动的贞心法师,隐约感觉到了国家的某些变化,开始不时偷偷潜入残破的缘狮洞石窟寺,为佛祖菩萨上香。第二年,形势越来越好,历尽苦难但始终道心不改的贞心法师,重新回到破败不堪的寺院里住下。1981年,政府支持合法宗教活动,批准缘狮洞石窟寺重新开放。1982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刚刚做完早功课的贞心法师走出佛殿,一眼就看到那两棵已经枯死了二十多年的紫薇,竟然一夜间重新冒出了新芽。僧俗一开始不大相信真有“枯木逢春”的奇迹。俗话说,树死死根。贞心法师请人沿树根脚挖开察看,结果证实长出嫩芽的枝干,确实连着老树根。

建盖好大雄宝殿后,释有缘法师又请人撰文,纪录紫薇死而复生、枯木逢春的奇迹,并刻石立碑于树旁。又是几十年过去,两棵紫薇现在依然长得树干遒劲交错,枝干通体无皮,一到夏天,紫红艳丽的花朵就密密匝匝地开满枝头,一丛丛,一簇簇,开得酣畅淋漓。看到春花易逝,人们常常感叹花无百日红。紫薇就像是故意叛逆,从初夏开到中秋,偏偏要开放这么久,好像就是为了反驳这种成见。南宋大诗人杨万里就曾写下:“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如果花期长久的紫薇,真要是可以在漫长的绽放中教会僧俗一些什么,那可能就是人也应当像紫薇一样,拥有一种平和持久地对待每一天的定力。

寺院内到处可以看到僧众栽种的树木花草。温柔的花草,蓊郁的树木,在日月星辰光辉的照耀下,被风吹拂着,便有了欣喜动人的风姿。花草树木因此充满了温情,日复一日感染着出家人的心灵,涵养他们的慈悲心肠,给他们枯燥单调、黄卷青灯的日常带来无尽亮色。如果说,佛祖能用一朵花传佛授法,那么寺院中的僧侣们,便是在那些花花草草、枝枝叶叶陪伴下,不分昼夜晨昏地坚忍修行,不知不觉中,他们在花间树下完成了超凡脱俗的蜕变。

人赏花的时候,心中感觉到的是许多的欢喜许多的慰藉。寺院里看花,与平时随处看花似乎不同。去别处看花,看的多是热热闹闹。然而,寺院种养的花草树木,好像有些非同一般,它们听惯了清邃悠远的晨钟暮鼓,在经年累月的诵经声里浸染不可言传的禅意,仿佛有了更多的灵性,于是,呈现的便是花朵自开,人心自在的境遇。我以前没太留意为何,后来看了佛家典籍,明白了佛与花有很深的因缘。佛门称花为“华”,将花供奉到佛像菩萨前是“献花”,散布坛场四周的则是“散华”。以花供佛,是佛教六种供养中的第一位,可修十种功德,“处世如花,身无臭秽,身常香洁……” 佛祖拈花微笑,让僧俗也深感身心洁净、性情祥瑞。

花草树木与佛殿经堂,绚烂与肃穆,并不相互排斥,而是自然和谐。和睦共融之中,彼此沾染了对方的气息。四下里飘散的草木气息裹挟着花香,与寺内弥漫的香火气味交融,酝酿形成出家人和香客都再熟悉不过的寺院味道。寺院树壮花明,感觉就不枯寂,花木之间氤氲着的,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清净。到寺院里去,不一定非得拜佛,但一定要看花。在芬芳的花草间慢行,或者在枝繁叶茂的树下静坐一会儿,任由清风拂面,听着清脆的木鱼声和诵经的呢喃吟唱,望云影天光,看繁花似锦,也看落英缤纷,在寂静中什么也不想,由着清静安宁像洁净的水流,洗濯周身的浮躁,冲刷掉心里的纠结与苦楚。

静灵山前,缘狮洞石窟寺对面的鸣鹫村,古老而安静。老街、旧墙、深宅、大院,无花果树的枝丫,斜长着伸出了院墙,叶子花也在许多人家的门头上红艳艳地盛开。空气中混杂的气味在弥漫,细嗅细辨,其中有稻草的气息,有苞谷秆的气息,也有柴火的气息,有院中果木花草的气息,有牲畜家禽的气息,还有人的气息……这种复杂而鲜活的乡村气息,汹涌澎湃,显示着和顺、悠久的生机,在这座村子中并未衰绝,农耕社会的某种古老秩序,仍然有着无形而清晰的传承。

对于与静灵山、缘狮洞石窟寺朝夕相伴的鸣鹫村而言,文士、神灵、仙佛并不在天上,而是就在村民身边。儒释道的传统也尚未完全丢失,仍大部分保留在人们心中,在鸣鹫村这方净土,一代代沿袭下来的这些传统,不单纯是信仰或者文化,还连接族群血缘的规矩法则。

清嘉庆五年四月二十四日(1800年6月16日),鸣鹫村曹经国家喜添一子。据说,这个男孩出生时,天光晴丽,恰好有一对燕子欢鸣着,飞来房厅前的梁柱上筑巢,男孩降生的房间,后来就称作“燕来堂”。这个在燕子欢唱声中出生的男孩,就是长大后在道光年间官至台湾知府的曹士桂。

据鸣鹫《曹氏家谱》载,曹氏祖先原是南京府上元县人,明初随军从征云南,战后入大理籍。到了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曹维富、曹维贵等为避兵燹,从滇西大理举家迁入滇南蒙自鸣鹫村,生息繁衍了庞大的曹氏家族。

曹士桂的父亲曹经国中过举人,后为“拣选进士”。曹士桂的母亲,为人厚道贤淑,心地善良,勤俭持家,教子有方。曹士桂“生而智慧,好古敏学”,自幼深得父母的熏陶和教诲,六岁就入义学读书,十九岁获秀才出身,二十岁以岁考补一等廪生,二十二歲得中举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曹士桂以大挑一等,取得担任知县的资格,从此开始了他的宦海生涯。

曹士桂历任江西省广昌、会昌、信丰、龙南、万安、南昌等县知县,为官清廉,勤政怜民,声誉颇佳,政绩载入当地史册。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十月,曹士桂因政绩卓著,经闽浙总督刘韵珂保荐,被任命为福建省台湾北路(鹿港)理番同知。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又奉命署理淡水同知。曹士桂在台湾任职期间,“约己勤民”,“教民耕作,劝农立学,开草昧以诗书,易穴居以栋宇……”在淡水同知的任上理政数月,深受百姓爱戴,因此以“干练精明,有佐治才”擢升为台湾知府。但遗憾的是,曹士桂还没正式就任知府一职,就因为积劳成疾,不幸于道光二十七年腊月二十四日(1848年1月29日)病逝,年仅四十八岁。他“疾殁之日,台人罢市以哀”。之后,“梓返之时,淡民沿途而祭”,“历年余,旅梓旋梓,厝于斯土”。历尽艰辛,曹士桂的灵柩从台湾千里迢迢地运回滇南,归葬于故乡鸣鹫村东南后山麓,与静灵山遥遥相望。

曹士桂故居的四合院旁边,傲然挺立着一株百年老梅,沧桑的树皮上,写满了母子情深的故事,一圈一圈的年轮里,沉淀的是来自台湾的传说。这棵寒冬里花开如絮如雪的梅树,其来历有两种传奇的说法。

一种说法是广为流传的传说,曹士桂的母亲喜爱画画,尤其喜欢画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曹士桂赴台时,他的一位叔叔陪伴他横渡台湾海峡,送他到鹿港任职。按照曹士桂母亲的嘱咐,这位叔叔返乡时带回了一株梅树苗。梅树栽下后长势很好,母亲思念儿子时就看看这株梅树,然后坐在院子里,边画梅花边想自己的儿子。这棵梅树开花结果后,果实幼小时,总会一个大果上背着一个小果,直到长大才双果合变成一果。邻里乡亲都说,这样的结果方式,其实是曹士桂母子心连心的缘故。所以,鸣鹫人一直把这棵梅树称作双梅树。

另外一种说法则是,曹士桂在台湾淡水任职理政期间,多次深入山区调查原住民的生产生活状况,排解纠纷,安抚民众,勘察水利,劝农耕织。大甲发生械斗,他闻报后,立即冒雨前往规劝,及时处理并平息了事件。曹士桂的所作所为,深受百姓的拥护和称赞,当地的泰雅人非常感激和敬重他。在他病逝后,送他的灵柩回乡时,泰雅人派出两名精壮能干的后生作为代表,携带着一株梅树苗随行相送,一路精心呵护,历时一年多时间,跋山涉水一万两千多里,终于把他们爱戴信赖的曹大人送归故里,并把梅树栽种下去留作永久纪念。

一百多年过去,曹士桂当初留下的甘棠遗爱,台湾泰雅人仍铭感在心。2000年11月,在昆明举办“曹士桂诞辰二百周年”纪念活动,从事古歌谣研究的台湾淡水县泰雅人张云琴华女士,作为特别嘉宾参加了活动。张云琴华女士原本计划活动结束后,与曹士桂后人曹子锡、曹子镁一道前往滇南蒙自鸣鹫,参观曹士桂故居并到坟墓祭拜,后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只好抱憾离昆返台。

张云琴华女士回到台湾淡水后,给亲朋好友讲述了云南之行的所见所闻。亲友们得知曹士桂的故居和坟墓都保存下来后,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纷纷请求张云琴华再到大陆时,一定要代表他们到鸣鹫祭拜曹士桂。后来,有族人将含曹士桂享年四十八岁之意的一束四十八穗黄粟交予张云琴华,请她有朝一日去到滇南鸣鹫时,代为敬献在曹士桂大人墓前——当年曹士桂教会他们的先人栽粮种粟,从此泰雅人栽种黄粟至今。

由于种种原因,张云琴华女士始终没能实现亲自到鸣鹫祭扫曹士桂墓的夙愿。她只好托付师友,将四十八穗黄粟和一对绘有老树梅花的青瓷花瓶,作为表达他们深情怀念的珍贵祭品,辗转交给了曹士桂的五世孙曹子锡。

天空高远,大地辽阔。花草树木的安寂,四季山风的吹拂,虫鸟走兽的欢唱清鸣,给静灵山带来无限的绝美。缘狮洞石窟寺的庭院内,向阳生长的草木,在纯净的阳光照耀下,仿佛罩上了一层佛光,一花一草一木,温婉可善,充满灵性。鸣鹫村中的双梅老树,枝繁叶茂,花幽浮香,有着属于自己的特别意味。

我忽然明白,最能给寂美的静灵山平添生气的,还是这些朴实的花草树木。山上山下、寺里村中,到处飘荡着清新澄净的气息。凝神屏息之间,我的身心,与天、与地、与山、与寺、与村已经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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