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女王焦媛,自虐与治愈
2024-03-28祝越
祝越
等到焦媛走出剧场的后门,已经是深夜11时了。门口还有十来个观众在等着,望见她出来,人群一阵躁动。他们围着她,在剧场外的昏暗里找到一块被路灯照亮的地方,接着是一轮又一轮的签名与合照。
这样的场景对焦媛而言并不陌生。在话剧《金锁记》落幕后的舞台边,在剧院戏剧分享会结束后的现场,总会有不少粉丝围上她。焦媛乐意和观众交流,座谈会上轮到她发言时,她总让观众先提问,哪怕是给一个粉丝签名的同时,她还要分个心,去回答另一个粉丝的问题。
2024年,是焦媛成为“曹七巧”的第15年。近130场的演出里,她一遍又一遍地经历曹七巧的人生,从盛放到枯萎,她没有感到过厌烦。
3月8日晚的演出结束,焦媛回到后台的化妆间,卸下了曹七巧的妆容和服饰,但表演带来的那股兴奋还在,“虽然心很累了……但可能今晚要兴奋到三四点才能睡着”。
成为演员20余年,焦媛被诸多媒体称为香港的“舞台剧女王”。1999年,她因《蝴蝶是自由的》一剧成名,这部改编自百老汇音乐剧的作品,连续演出158场,打破了香港舞台剧最高演出场次纪录。2016年,凭借在《金锁记》中的表演,焦媛又拿到了現代戏剧谷“壹戏剧大赏”年度最佳女演员的奖项。
她在舞台上的探索不止于此。多部围绕女性主角展开的话剧,也让她被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但焦媛说,她只是作为一个女性,去表达女性的情感与思考。
舞台之于她,首先与生命有关。
原始的饥饿感
焦媛对很多人说过,在她原本的计划里,自己要演的不是曹七巧,而是七巧的女儿长安。
曹七巧是个艳丽的人物,像一把烧不尽的火。出场时她是刚嫁入姜家的媳妇,火烧得烈,每句话说出来都像是冒着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年老的她,背负着上半生的怨,成了一家之主,火里多了些阴鸷的气息,把那个鲜艳的曹七巧变成了一团鬼。她已经干枯,但手里还紧攥着自己一生的怨与恨。
而总是身着鲜绿色衣裙的长安,被七巧衬托得尤为单纯。即使对母亲、对命运有怨,她最终放弃了挣脱这座牢笼。
2009年,焦媛从编剧王安忆那里接过《金锁记》的粤语版权,开始与许鞍华导演筹备这出戏。那时她刚刚30岁出头,自认为资历尚浅。而曹七巧这个角色前后跨度太大,似乎更应该交给某个更有经验的前辈。
但许鞍华非常干脆利落地告诉她:“不,你就是曹七巧,你一定是曹七巧。”
许鞍华是对的。第一次围读剧本,读到曹七巧的台词,焦媛的眼泪就哗哗地流,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她说,“就像听到教堂里的唱诗”。
王安忆在看过焦媛饰演的曹七巧之后,被她的演绎深深震撼,“焦媛身上充满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焦媛后来才慢慢弄懂,自己与曹七巧的契合之处正在于此。三位主创在交流中,都把“饥饿感”作为曹七巧的核心。
因青春年华被白白葬送,曹七巧不满足。她一面有念叨不完的怨,一面想着如何与三爷姜季泽偷情。舞台上的焦媛,用粤语说出“叫我七巧”,“巧”字拖长了尾音,娇媚中含着欲情。
而舞台下的焦媛,同样不满足。
从香港演艺学院毕业后,焦媛成为“春天舞台”制作公司的一名合约演员。待了四五年,她感到不满足,在团里,她的戏和角色都得听别人安排。于是在2005年,为了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剧本和导演,她离开春天舞台,创立了自己的“焦媛实验剧团”。
她穿上了一双特殊的鞋—鞋底的坡很陡,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许鞍华看了说,她就要这种感觉,这时的曹七巧就像“要冲到别人跟前去,拿他们的命似的”。
做一出戏,她同样不满足。排练《金锁记》的两个月,焦媛觉得一切都很难,但她乐于接受挑战。为了找到第二幕中曹七巧那种“干枯”的感觉,她穿上了一双特殊的鞋—鞋底的坡很陡,而只有前半部分有鞋跟,穿上之后,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许鞍华看了说,她就要这种感觉,这时的曹七巧就像“要冲到别人跟前去,拿他们的命似的”。
焦媛把这种不满足称为与舞台的“热恋”。排练的时候,她沉浸在戏里,排练结束,她依旧没走出来。戏外,她会查资料、看舞蹈和听音乐,琢磨着也许能从这段舞蹈里学习一点肢体动作,从那首歌里用上一段融入舞台。直到现在,她仍然在琢磨曹七巧,她觉得七巧还能更好一点,更精致一点。
她确实时时刻刻在戏里。采访中途,剧院的工作人员给我们端了两杯茶,她的话断了一下,然后立刻想到了戏:“这好像是我们的小双(《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丫鬟)呀。”
献出生命,得到生命
3月7日,《金锁记》在广州演出的前一天,焦媛和《金锁记》的监制高志森、男主演李润祺一起,在友谊剧院参加了一场座谈会,主题是“戏剧的生命力”。
焦媛用一句话概括了她的想法,就是“献出生命,得到生命”。
舞台的确与她的生命经验紧密关联。在曹七巧身上,也有她的生活的影子。但更多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
“我母亲就是一个很‘放负的人。”母亲在家里倾倒的负能量,有段时间让焦媛回到家就“想吐”。
曹七巧于是也有了她母亲的特质。骂女儿的时候骂狠了,母亲自己也要一声声“唉—哟”地大喘气。她骂人的声调也很丰富,有时候像京剧那么尖,有时候又压得很低。所以粤语的九个声调,也被焦媛在台上用得抑扬顿挫。
但她同样透过七巧理解了母亲,理解了很多在那个困顿的时代里不满足的女性。因为排《金锁记》,焦媛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好了。她知道,母亲口中的抱怨,只是想要受到关注,希望有人倾听。
焦媛学会了先发制人,抱一抱母亲,或者夸她两句:“妈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看,我好爱你啊。”焦媛笑着说,“然后她也愣住了。”
舞台也承载了焦媛的思考。2017年,她做了《晚安,妈妈》这出戏,戏里讲了一个女儿,某一天忽然告诉母亲,她决定在今天晚上自杀。这次剖白让母亲意识到,她过去也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女儿。
《晚安,妈妈》开始于焦媛对“自杀”的关注。做这出戏的前两年,她看到了不少香港年轻人自寻短见的新闻,于是开始反思,是什么让他们选择自杀?我们应该怎么用戏剧的方式去探讨这件事?
因此每一次演出结束后,她都会安排演后谈。“戏里的那个女儿,她其实是患了一种情绪病,但最大的问题是她不说出来,因为不说,这种情绪就会在她身体里头愈演愈烈。”焦媛希望,能让这出戏成为一个“说出来”的契机。
有不少的观众自己就是妈妈或者女儿。在演后谈里,母亲们聊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细心地去观察儿女。也有一个女观众在微博上告诉焦媛,父母的相继过世让她很忧郁,而《晚安,妈妈》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改变。焦媛更感受到自己的使命:“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改变他人,生命影响生命。”
而焦媛自己的生命,自然最是裹挟其中。
登上舞台,起初是一种完美主义带来的紧张。上场前,她总会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压力大到盖过对舞台的享受。“每次都说演完这次就不演了,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心理压力。”
她心底的压力也会扩散出去。有一场音乐剧《邓丽君》,演到中途,伴奏突然停了。焦媛站在舞台上清唱,中场休息时回到后台,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大发雷霆。
“因为我真是觉得冤得慌。辛辛苦苦排练了两个多月,这一下,观众跳戏了怎么办?”她之前就常常提醒团队成员,要做好备份,电脑要备两个,演员戴麦也要戴两个,演出前他们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还会出问题?
“所以以前我们团里每个人都好怕我。”焦媛苦笑,但是“The show must go on”。骂归骂,顶着压力回到舞台,继续下一场戏的人还是她。
严谨的个性,来自焦媛的家教。儿时父母工作忙,两个女儿要学会独立。从小,焦媛就和姐姐一起分摊家务,自己学会洗衣服、买菜做饭。家里还有很多规矩:吃饭的时候,父母不先拿起筷子,孩子是不能吃的;盘子里有鸡腿之类的好东西,也要先留给父母。
父母的悲观也影响了她。“他们都觉得,我们不是聪明人,所以一定要比别人更勤奋,将勤补拙。”所以只要是排练和演出期间,焦媛每天都会把台词背上两遍,她不自信,却感谢父母带给她的自律。
她同样透过七巧理解了母亲,理解了很多在那个困顿的时代里不满足的女性。
而他们带给焦媛最大的影响,还是艺术。焦媛的父亲原是京剧演员,母亲是芭蕾舞演员。在她四岁时,他们一家四口迁到香港,父母都放弃了原本的艺术工作,一个做了制衣厂杂工,一个成为酒楼领班,打工养活两个孩子。
但焦媛能感受到父母对艺术的爱。休息的时候,他们还会翻出录影带,看京剧和芭蕾舞表演。父亲在家做饭的时候,时不时也会唱上两句。“而且只有在聊艺术的时候,他们是不吵架的。”
年幼的焦媛有些“自作多情”地想,要是自己有一天能站上舞台演出,爸妈不就会很开心?
焦媛的演艺道路,自开始便有了一种使命感。她是要延续父母的艺术热忱而去表演,可背负着使命,她也有了焦虑。毕业之初的焦媛的野心很简单,想演女一号,演了女一号,又想成立自己的剧团,有了剧团之后她继续想,有华人的地方,是不是都能认识焦媛?舞台剧这片小众的领域,能不能再开拓一下?
“那个时候很肤浅,觉得成功就这么简单,就是要出名。”刚出道不久,焦媛也会在意观众的评价。要是看到不好的意见,她就会很恨自己,跟自己发脾气。哪怕批评的只有一个人,她也会认为,那就是自己不够好。
压力大的时候,即使“好”也是“不好”,这让焦媛很痛苦。她经常一整天泡在排练厅,晚上又偏偏总是失眠,有一段时间睡不着,她会半夜起来哭,但不敢吃安眠药,怕影响了记忆力。
“我发现自己其实也是这样,很多事情不说出来,就自己想,但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想着想着好像就走弯了。”这种紧张的日子过了20年,后来焦媛终于想起来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站上舞台?我的初心在哪儿?”
自虐中疗愈
回望的契机来自平凡的一天,焦媛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亲了。
后来,她去祭拜父亲,一个想法猛地冒出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把父亲给忘了?”
焦媛时常梦到父亲。她会梦到小时候住的香港土瓜湾的唐楼,一家四口,住在最顶层的八楼。那时候,父母为生计打拼,工作繁忙,时常不在家。而相较于一人打两份工的母亲来说,父亲稍有空闲,每晚8时下班回家做饭。年幼的焦媛,因此和父亲更加亲近。
父亲的爱常常是不言明的。中学阶段下午3时放学,她3时半就得到家,家里总担心女孩子出什么意外。但后来进了香港演藝学院,焦媛也叛逆起来,她经常借“排练”的由头,偷偷和同学溜出去玩,玩到晚上11时才回家。
后来,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封父亲写给自己的信。父亲在信里问:我们好伤心,我的女儿都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值青春期的焦媛看了,只觉得父亲“不懂我”,现在想起来,她才感慨父亲“多么浪漫”。
再后来,父亲在58岁时患肺癌离世,而他还只看过焦媛的一场表演。
“多希望父亲每一场演出都给我批评意见”,但这已经无法实现。焦媛还想着,要是父亲还在,她一定要问问他是否因放弃了艺术而失落,儿时的焦媛还不懂得这样去思考。如今,这甚至不能算作一种“遗憾”,“没有遗憾了,(因为)就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这成为焦媛生命里的一块伤疤。2016年,她接受广州电视台采访的时候,主持人提到她父亲的过世,焦媛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讲这个会哭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2024年,坐在我面前的焦媛,在谈到父亲时依旧哽咽,声音也由于流泪而变了调。
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封父亲写给自己的信。父亲在信里问:我们好伤心,我的女儿都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019年,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忘掉父亲,焦媛决定创作一出舞台剧,由自己做编剧、导演和演员,把这段记忆保留下来。
自传体音乐剧《约定·香奈儿》就这样诞生了。一人担三角,也意味着她要不断地重复去经历过去。即使过去体验过那么多角色,焦媛仍然发现,她“轻看了扮演自己的难度”,没有“角色”这层外衣的保护,焦媛要把自己赤裸裸地剖开,“太痛了”。
焦媛称这是自虐,但这种自虐也治愈了她。焦媛并没有摆脱这块伤疤,只是接受了它的存在。“在我焦媛的生命里,有这么一块地方,一份情感,它总是会让我流泪的。”焦媛选择和它共存,“我知道这是一定的,因为它真的伤过了。”
被同时治愈的,还有她那“使命感”带来的焦虑。过去,她背负着父母的愿望而活,想要代替他们站上舞台。而在这场与自我的对话之后,焦媛开始为自己着想:站上舞台不只是父母的愿望,也饱含她自己的热忱。
她决定,自己从此只需要好好地服务舞台。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焦媛慢慢变得松弛。她去了巴塞罗那和巴黎旅行,并且终于没有走进剧院学习,而是逛了逛与工作无关的风景。她也学会了接受舞台上偶然的意外,如果意外已经发生,最重要的不是发怒,而是思考如何应对当下。
焦媛依旧很严谨,依旧很紧张。演出结束后她告诉我,还没上场前,她简直“要疯了”。而又有一种新的紧张造访了她,她想抓紧有限的时间,做更多的舞台艺术,毕竟还有那么多好的剧本,在等着她去给观众呈现。
“戏剧的生命力”座谈会上,聊到《金锁记》,焦媛开了一句玩笑:“那意思是要我演到80岁?”
这更像是一种自信的宣告,是属于焦媛的生命力。她可以演到80岁,还可以一直、一直地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