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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物流的,卷人已到尽头

2024-03-28施晶晶

南风窗 2024年7期
关键词:集装箱物流

施晶晶

年后过了一个月,卡车司机陈战发终于跑出了开年第一趟车。

3月8日,他独自从河北老家出发,开着满载建材的重卡直奔成都。1800公里的路程,他不到48小时就抵达了目的地。

就这短短两天时间里,在顺丰华南航空枢纽,顺丰的8架自有货机每天夜里准点起飞,他们还会订走白云机场半数国内执飞客机的腹舱来运货。

广州港的南沙汽车口岸也在车如轮转。班轮到港,码头司机会齐刷刷地从一辆辆作业交通车上下来,再钻进每一台新车,把它们开进或开出船舱,再送往海内外。

每个城市都有大大小小的物流中心,它们远离城区闹市,却是货物的集散地。小到一个快递,大到一辆汽车,经由“海陆空”的立体运输通道,琳琅的商品就这样去到需要它的地方,而人数超过5000万的物流从业者,就围着这些枢纽工作和谋生。

去到华南最大的集装箱港口广州港,探访顺丰、京东的物流园区,给人以奇妙的体验。当商贸活动持续奔涌,货量急剧膨胀,我想知道,物流人如何兜住它们,以准确和高效率持续运转?

他们的讲述将我引向一系列自动化设备和算法,这些事物极其复杂,却把许多人的工作变得轻松和简单。那些设备是如此抢眼,因为它们的确创造了一种奇观。

逼出来的效率

站在广州港南沙三期码头的岸桥边,环顾四周,来者或许都会意外:这里怎么比想象中更小?

直到现场联络人严永洪指了指旁边的工程俯视图,点出我们所在位置,看着脚下这块填海造出来的陆地,不过是整体工程延伸出来的一个阑尾般大小的空间,我才意识到,一切都太大了,目之所及处,都需要更换尺度,重新评估“大小”。

在这里,所有的工作围绕集装箱展开。一个标准的货运集装箱,就比一辆汽车还大,集装箱拖车一次最多背两个。这些箱子集中垒在堆场、看不清尽头,像一面墙遮蔽了码头的宽广,毕竟它比300个足球场还要大。

装卸集装箱的桥吊有50米之高,相当于16层楼。吊桥司机的工作,是在上面的驾驶室里吊起岸边的集装箱,再平稳且平整地装载、堆叠到货轮上,而一艘巨型班轮能垒上十来层,装走2万箱。

必须在这个尺度上理解港口物流和它承载的贸易。随着船舶变大、集装箱变多、堆叠走高,衍生了一项最烧脑的工作:港口策划,它解决一个問题:按什么顺序装卸集装箱最有效率?

广州港南沙三期码头操作部副经理王川就是策划出身,他对南风窗解释,策划的目标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减少翻柜,节约装卸时间。

如果把货轮看成一辆公交车,集装箱就是乘客,倘若先到站的乘客被挤在了离门最远的位置,就会增加停车时间,影响道路畅通。同样的道理,一艘班轮途径不同的港口,要是先到港下船的箱子压在最下面,翻箱倒柜就增加了作业时间,既耽误船期,又增加费用成本,这是船东和港口策划人最不想看到的事。

港口策划,就是给集装箱们排好队,让它们用最短的时间下车,缩短中转时间,更快抵达客户手中。集装箱有轻有重,谁先谁后,具体的位置要考虑船的重心和稳定性,也有更多讲究,是既需要大局观又极为细致的工作。当需要处理的箱子,以指数型的速度增长,策划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过往十多年间,计算机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策划的压力,帮助他们更好地规划每一个集装箱最合适的位置。“以前码头的装卸,更多是凭人的一个主观感受和经验决定出柜顺序,还是用纸抄的,效率很难提高,而现在,效率可以达到或者接近机械效率的上限。”王川说。

对效率的追求,也是逼出来、练出来的功夫。

业务部经理助理王晓璐在广州港工作了15年,经历了广州港从原先的内河港向深水海港的转变—过程中,一个显著的变化,是船东越来越关注港口靠离泊的时间,在意单位时间内的作业效率。

“如果纯靠人工完成这一道分拣工序,同等设备产能,全天需600人以上,而有了自动化设备,这道工序全天最多20个人左右,包括工程师和发现设备异常的巡视员。”

在物流人眼里,时间就是金钱。

3月,东南亚方向的外贸航线热闹了起来。也许你吃的某一个榴莲,就曾装在这里的一艘班轮上,而它所在的集装箱—也许是在离岸100米开外的那间办公室里,由某个站在自由升降的办公桌前、平均年龄在28岁的司机—远程操控装卸完成的。

一小时内,必须走

第二站,从港口来到机场。

在顺丰华南航空枢纽(广州)中转场,每一个包裹都是匆匆过客。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这里中转登机。论时效,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比飞机更快。但在这里,速度推进器不只有飞机。

黄勇是整个中转场的负责人,他说:“一个包裹从卸车到它发走,在这里最多只能停留一个小时,不管它是通过陆运还是航空,一小时内,它必须去下一个目的地。”

这还不是极限,因为按照工艺设计,中转时长最短是15分钟,最远的走40分钟。即便是最熟稔的时间管理大师,面对如此紧张的中转时长,都得捏一把汗,而去年双十一,这里一天就送走了140万票包裹。

这个数字大到让人麻木,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们怎么去到该去的地方而不跑错路。专业地说,这靠自动化分拣,但实际场面要好玩得多。

一切都是在履带和滑梯上完成的,那是包裹的“跑步机”,而不同体型的包裹有不同的“跑法”。

像是口红这类周长小于40厘米的小件比较辛苦,得多跑一趟,因为它们太小了,容易走丢。于是,根据面单上的目标地址代码,它们会被传送到专门的自动化小件区,按照城市去向,滑进一个个集合打包袋,在发车前30分钟左右收包,再和那些体型大且端正的包裹一起开跑分拣。

这里似乎有比其他物流园区更多的女性面孔,连月度表彰榜上,女性员工都占到了半数,而更早之前,这里清一色是男员工。“自动化之后,轻松多了,一些工序上,我们也更愿意用女员工,她们心细,包扎得好,牌贴得也规整。”

履带两边分布着许多滑道,对应着不同的装车位置和目的城市,它们纵横交错的样子,像微缩版的城市立交桥。

每两个滑道口中间安有转轮,当六面扫描机识别到快递面单或包牌,一个指令就发送到这里,目标包裹一经过,转轮提前自动转向,它就滑到了对应的去向,装机或装车。

过程的奇妙之处在于,转轮要在一瞬间完成两次动作,因为间隔75厘米甚至更短距离的下一个包裹,马上又要经过,转轮要迅速恢复原状向前放行,或者继续滑走包裹。它们要以惊人的频率,对百万个包裹中的每一个做出反应。

“如果纯靠人工完成这一道分拣工序,同等设备产能,全天需600人以上,而有了自动化设备,这道工序全天最多20个人左右,包括工程师和发现设备异常的巡视员。”黄勇说。

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关键,是包裹的身份证“电子面单”。那上面和运单号同步生成的另一串更醒目的分段式编码,对应着包裹的目的地城市片区、派送区域、最后派件的快递员—在电子面单最初被打印出来的那一刻,包裹的軌迹就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

从业8年的黄勇太清楚这张电子面单对物流的变革意义,“十几年前都还是人工模式,甚至面单都还是手写+复印,字写得难看的,送货地址根本就看不懂。”黄勇还记得,那时候,一天能处理几万票都属于很大的厂了,现在一天处理100万票,已是每天的常态。

物流,是重资产行业,对于还需要买飞机、订货舱的顺丰尤甚,而作为广州枢纽站的管理者,黄勇信奉一点:“有效率才会有产出,我们还是以服务换客户满意度。”

在小件自动分拣机前,黄勇指着一处细节:打包袋下的缓冲板,用来减缓包裹滑落时的冲击。其实小件冲击力有限,损伤是小概率问题,从节约成本的角度,缓冲板可以成为不必要的支出,“但我们还是配上去”。

这里似乎有比其他物流园区更多的女性面孔,连月度表彰榜上,女性员工都占到了半数,而更早之前,这里清一色是男员工。“自动化之后,轻松多了,一些工序上,我们也更愿意用女员工,她们心细,包扎得好,牌贴得也规整。”黄勇说。

黑灯仓库在工作

京东物流也以快成名,不同于顺丰借力飞机,它靠就近建仓库、缩短运输距离来提升时效,由此,仓库是京东的关键。

位于东莞的“亚洲一号”是京东目前单体最大的物流园区,而配合其电商业务,这里有一套比基地物流企业更长的供应链条,涵盖备货、打包、分拣、发货的完整流程。

陈战发干了25年的卡车司机,今年过完年,他之所以等了一个月才出车,是迟迟找不到和他的重卡适配、利润适中的运单,而同样一车货,价格比去年差了1000多元。

进入这里,最低调又吸引眼球的地方,是黑灯仓库。

一排排立体库架,高达22米,贯通了两层厂房,最顶上只留出一盏灯的距离,可除了应急,日常它们就像个摆设。

因为库架之间只有一条窄巷道,主要供取放货箱的堆垛机穿梭;库架上的货箱几乎挨在一起,只留出过一个托盘的距离,供堆垛机装取。空间之紧凑,洒下去的灯光亮度和林间月光不分上下。

不同于传统仓库得给搬货的叉车留出足够丝滑的转弯空间,这里把上下的空间用到了极致,园区负责人周耀国形容为:“哪怕多留一米都是浪费。”

黑灯并不影响仓库运转,从上架储备到取出补货,堆垛机24小时工作。“系统会自动给它派发任务,不需要任何人工干涉,连派发任务都不需要人工输入指令。该出什么货,它会自动给你送出来;你把货放在储备投放口,它也会自己找位置上架。”周耀国解释,“背后的逻辑很复杂,但员工用起来很简单。”

极致当中还有讲究,因为商品输送线直接架到了立库旁边。这样一来,客户下单的商品,工人只需要贴标签面单、放到出货柜就可以了,跨过这一米的距离,它能直通分拣中心。哪些东西卖得好,就挨着生产区,库存消化也更健康。“毕竟物流的核心,就是减少搬运距离和搬运次数。”

把商品加入购物车这一举动,其价值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大,它可以成为算法预测单量的依据之一。

“比如有十万人加入购物车,起码有一万人会下单,它是根据历史的数字和趋势去预测未来的量,里面有一套复杂的计算逻辑,现在给到我们的预测单量准确率在95%以上。”周耀国说,这对仓库提前储备资源、稳定时效是巨大的支撑。

但南方特有的回南天,对预测算法是个意外。这时,人就可以发挥作用。“我们知道广东的生活习惯,回南天要来,就提前备货,前段时间我们的干衣机、除湿机卖得非常好。”

用户是商品的最终消费者,但现实中,我们似乎很难从商品价格中感知物流行业提效降本带来的实惠。但抛开职务身份、作为消费者的周耀国认为,便利和实惠仍然存在。

去年他充了京东的Plus会员,无论货值高低都享无限免邮,而这改变了他的购物习惯:“以前我想买一个东西,有时要考虑包邮门槛,得先加入购物车再选其他东西,现在我不用考虑这些,想买的直接下单。我想,这是京东物流降本带来的最直接的体验。”

周耀国在2013年加入京东,他记得那时候,华南四省的单量还没有现在他所在的东莞“亚洲一号”大,仓库里货架不多,都是“人工+叉车”来搬运。这些年,他眼见着自动化设备全方位地重塑着物流,形塑着更成熟的行业常态,也支撑起许多电商品牌不靠门店、从无到有地发展起来。

“以前人家说干物流,不就是拉叉车搬货的?但现在,真不是那么回事,它非常体系化,嵌入了很多黑科技……物流变革的过程,也推动很多行业的发展,有着更大的社会价值。”周耀国说。

新的风向

经验阅历丰富的物流人,最能感知新的变革。穿梭于港口、高速路、物流园区的卡车司机,是最直接的见证者。

陈战发干了25年的卡车司机,今年过完年,他之所以等了一个月才出车,是迟迟找不到和他的重卡适配、利润适中的运单,而同样一车货,价格比去年差了1000多元。

“现在购车成本低,只要会开车,能看懂导航和配货软件,就可以零首付提一台车。”陈战发说,更关键的是,新车中,越来越多烧天然气,对他这样的燃油车司机是一大冲击。

“我们烧柴油是一升七块多,人家天然气现在降到了四块钱一立方,同样的运输价格,咱觉得不挣钱不合适,人家烧天然气省钱能挣,就拉走了。”

为了多挣钱,陈战发常年跑長途。这些年,开发大西北,河北往返新疆成了卡车司机的热门路线,可燃油车却不容易分到蛋糕。

“我见过一个快递小哥一天要送800件,不说这些东西能不能一天内送完,只让你把要送的件,每个都给客户打一遍电话,要花几个小时?”关健认为这个行业需要更多人性,“卷人已经卷到头了”。

在广州港,“新能源”的字眼标注在每辆电动集装箱卡车身上。港口内线新能源集卡占比从目前的约半数向全覆盖推进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门机、集装箱拖车等码头装卸设备也是电力驱动;码头上的岸电,就是船舶靠泊之后的补给站,班轮不必烧油发电,以此减少污染。

不只是能源转换,新的变革无处不在。

3月1日,随着快递新规实施,对“送货上门”的强调,也把新的压力给到了派件的快递员。

行深智能是从事末端“无人化”物流设备研发制造的头部公司,公司成立7年间,副总裁关健经常要解释这样一个问题:有了快递小哥,为什么还需要无人配送?

关健列了一组数字:2023年中国快递总量是1320.7亿件,而10年前,这个数字是91.9亿件。“我见过一个快递小哥一天要送800件,不说这些东西能不能一天内送完,只让你把要送的件,每个都给客户打一遍电话,要花几个小时?”关健认为这个行业需要更多人性,“卷人已经卷到头了”。

快递员有两个任务,揽件和派件,而对应的工资收入有着3元至0.3元,甚至更悬殊的差距。揽件相当于销售的角色,是业务拓展,还有提成激励,而派件的附加值很低,拼数量和体力,一旦被投诉,还可能罚钱,尤难让快递员干得长久,无人物流车能缓解这个矛盾。

尽管地方的法规政策仍未充分开放,但关健已经感受到市场热度,“其实我们的车已经供不应求了”。

转折点是2023年:没有疫情方舱的订单需求,没有企业用于对外展示的项目,关健发现,公司的无人物流车的销量不降反增,他知道这是好的迹象:“真正的市场需求出现了,只有用于生产的需求,才能支撑我们发展下去。”而在快递“送货上门”之前,工业场景的应用跑在了前头。

更多富有想象力的场景在酝酿中。

3月下旬,浙江的春茶集中上市,一年之中,尤以清明节前采摘的茶叶最为珍贵,运输时效也更为紧张。最紧张的还得是杭州,急着上市的春茶和赶来赏西湖的游客,将在交通干道上狭路相逢。

不同于往年,浙江顺丰特色经济业务负责人汪高君向集团申请了无人机,开始了航线测试。顺利的话,它将载着最赶时间的西湖龙井明前茶,在杭州的春天里,乘着“低空经济”的风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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