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的教育价值
——朱永新与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系艾伦·麦克法兰教授的对话
2024-03-26朱永新艾伦麦克法兰AlanMacfarlane
朱永新 [英]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
(1.苏州大学新教育研究院,江苏苏州 215123;2.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系,英格兰剑桥郡CB21TN3)
按语: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是英国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英国科学院与欧洲科学院院士。2015 年,英国广播公司BBC 制作了系列纪录片《中国式学校》,播出后在中英两国引起了巨大反响。针对这一现象,朱永新撰文《“真人秀”的真拷问—中英教育PK,中国真的赢了吗?》对此进行了反思解读,并邀约艾伦·麦克法兰就中英教育制度的内涵与实践等有关问题进行交谈,此后二人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对话。2020 年,两位学者出版了《教育的对白:朱永新对话麦克法兰》一书,共同围绕教育的本质、童年与阅读等主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在2021 年成功举办的新教育国际高峰论坛上,朱永新邀请艾伦·麦克法兰以自身经历为例,以“日记的教育价值”为题展开了一段深刻而妙趣横生的对话。本文是此次对话主要内容的整理稿。
一、日记:教育生活的记录方式
朱永新:艾伦教授,非常高兴您应邀参加我们的新教育国际高峰论坛,与我们一起探讨日记的作用及其在教育和思维培养方面的价值。根据您的观点,日记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在历史研究和文化塑造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都知道,虽然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有把日记交给老师批阅的经历,但依然不少人认为写日记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学生怕没有内容可写,怕写得不精彩,怕写完了被旁人偷看。学生们写日记时会抓耳挠腮、搓手顿脚,写完了还要把日记本藏在书包的夹层里、藏在课桌的抽屉里,甚至有的还要给自己的日记本“上锁”,担心自己的隐私被他人窥见。既然写日记的过程这么伤脑筋,但为什么还是有许多人会自发地坚持写日记?
艾伦·麦克法兰: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多数人写日记是出于自身考虑,人们想要记录、定格时间,不让它太快流逝。日记可以让人们回到过去,及时了解自我,是剖析自我、反省自身的不错方式。写日记的时候,人们必须停下来进行思考:“我做了什么,是怎么想的?”这就是自我分析。
英国自16 世纪开始的日记传统与清教主义密不可分,因为清教主义相信上帝就在人的心中,每个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上帝都一清二楚。当时广为流传的日记也都是关于人们与上帝的对话,人们将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当然了,其中一种日记类型就是自我剖析式日记。其实日记非常重要,正如著名的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所言,我们若想读懂这个世界,理解其支配我们生活的规律法则,只有两种方法:一是了解历史,以史鉴今,以史明未来;二是了解人类心理,了解自身的情感、想法和各种关系,而写日记就是帮助我们了解历史和人类心理的方式之一。写日记其实就是对自身经历的记录和对自我心理的剖析,因此写日记是有益于自身的一件事情,这应该是其乐无穷的,但如果你觉得枯燥乏味,你也可以停下来。
第二个写日记的原因是,写日记是为了应付那些监督我们的人,比如完成父母或老师的要求。我第一次接触日记是在正式入学的时候,我就读的是一所很有名的寄宿学校,叫做牛津龙校(Dragon School),这所学校是英国名校之一,我记得学校每学期或每学年都会颁发节假日日记优秀奖。学校鼓励我们写日记详细记录节假日生活,记录假期中发生的事,也可以粘贴照片、明信片在里面,写得最好的就能获奖。我从没获过奖,但也曾尝试着写过一两回。我想学校这样做是希望通过日记了解我们的假期生活,但更重要的是想让我们明白日记的意义所在。我想许多男孩子在9 到12 岁时会开始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也是源于学校布置的节假日日记,但在三五年后,等他们再看到自己的日记时,他们会明白写日记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也会因此继续写日记。所以写日记可能最初是出于父母或老师的要求。但不管怎么样,在英国文化中日记属于隐私,孩子们经常在日记的第一页写明“禁止他人看日记,尤其是爸爸妈妈”的字样。当然我也知道,作为一个家长,如果碰巧看到我孩子的日记本,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我是不会翻阅的,因为未经允许翻看他人日记会破坏彼此关系,并且日记是因彼此的信任而存在的,如果孩子在日记中写“我讨厌我的父母,今晚他们不让我看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了”等等,显然父母看到了肯定不会高兴。
写日记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为未来家庭和子孙后代留下记录,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有些孩子可能像我一样希望了解家族故事。正如我所说的,我就很庆幸我的母亲和祖母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写日记,我能通过这些文字了解长辈们的故事。最后,你的日记也许不仅会成为你自己家庭的时光机,还会是留待后人开启的时间胶囊。你也可以留下你的画像,或许一两百年后,人们会在博物馆或某个地方发现它,那么你将会永存不朽了。所以在我看来,写日记也有更贴近我的专业方向—人类学方面的原因,当然,一个人选择写日记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朱永新:我完全同意您的这些分析。无论是对于个人的成长,对于家庭的传承,还是对于历史的研究而言,写日记的价值远远没有被充分挖掘。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日记对孩子至少有这几方面的教育意义:
第一,写日记可以培养孩子的写作能力。为了丰富日记的内容,孩子必须学会观察,必须学会读书,必须学会表达,在这个过程中,写作能力自然而然就得到了提高。
第二,写日记可以培养孩子良好的行为习惯与意志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写日记,能够培养孩子有始有终、锲而不舍的精神,久而久之,韧性、毅力与习惯就会逐步养成。
第三,写日记可以培养孩子自我教育的能力。日记本身有较强的教育功能,它是自己对自己的诉说与交流,是自我成长的真实写照,是自我鼓励、自我批评、自我惩戒的有效手段。记日记本身是一种自我教育的过程,人生往往能在日记中得到升华。正是因为这个意义,魏书生称写日记为“道德长跑”(魏书生,2011,第18 页),认为坚持写日记可以使人的心灵求真、向善、爱美。
第四,写日记还可以让孩子练就一手好字。如果在写日记的同时,要求姿势正确、书写认真、字迹工整,对于培养孩子的写字能力也能起到促进作用(朱永新,2009)。
我最近在读叶圣陶先生的日记,他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和出版家,一生写下了700 万字左右的日记。如果没有这些日记,我们很难看到一个丰富的、立体的叶圣陶先生的形象。阅读这些日记也让我们对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生活与生存状态,有清晰的认知。很少有书籍能够提供如此细致、深入、全面的记录。在教育实践中,许多老师和学生、父母知道日记的作用和价值,但是如何激发孩子写日记的兴趣呢?艾伦教授,您能不能讲讲自己的日记故事,您是如何开始写日记的呢?
艾伦·麦克法兰:除了我刚刚提到的出于学校的要求,在我那个年代,每年圣诞节,家里给孩子的礼物中都会有一个袖珍日记本,然后父母会对我说:“试试写日记吧,艾伦。这对你有好处,你也会喜欢上写日记的”。那个时候我正好刚上寄宿学校,于是就在那个袖珍日记本上开始写日记。一开始每篇都很短而且无聊,写的都是寄宿学校的生活,像踢了足球呀,爬了小山坡呀,生病呀等等。其实写日记对我来说还挺有用的,因为每周我都要给父母写信,有时候会忘记一周发生的事情,这时候日记就派上用场了。我和其他的小孩一样,坚持写了两到三个月的日记后,就无奈地放弃了,很多人也都放弃了。不过幸运的是,我那时每周都写信,也算是日记的一种形式,可以作为日记的替代品。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没有再继续写日记了,一直到17 岁时,我跟随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①的脚步环游欧洲,旅程中我坚持写日记,也是希望对我申请牛津奖学金有所帮助。我在日记中详细记录行程足迹,抒写对华兹华斯诗歌的感受—那次我是沿着华兹华斯伟大诗作《序曲》中的路线进行我的旅程。我在17 岁那年坚持写了日记,在那之后我就没怎么写日记,再次提笔是26 岁第一次进行人类学实地调研时。
二、日记:社会人类学的研究方法
朱永新:您真正开始写日记与您作为人类学家的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人说过,人类学家有两类作品—民族志与田野日记,这是人类学家的“两张皮”。民族志是写给大家看的,如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如他的《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日记》。日记往往更加真实地反映作者的内心世界。马林诺夫斯基的日记在他逝世后,由其遗孀整理并公开发表。虽然在这本日记里,我们经常能读到马林诺夫斯基由于身心疲惫、接触不同文化人群而发出的“牢骚”,甚至看到他一度恨不得要离开他致力研究的那个“鬼地方”(马林诺夫斯基,2015,第204 页),但我们也能看到,当马林诺夫斯发现新河流时会认为自己“很强壮、很有活力”,他会因为宽阔的景色而联想到自己的妻子,又会因为“想到还要在这里生活而高兴”。我想,恰恰是日记能够记录下每个人的每一个瞬间、每一种状态,才使得马林诺夫斯基生前一直公开宣扬“参与观察”的重要性。个人日记是人类学家的重要研究方法,许多人类学家都出版过个人日记,您也不例外,对吧?
艾伦·麦克法兰:是的。可能有些人不太明白,其实人类学是对世界人类的研究。这门学科很奇特,涉及范围基本就是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是关于人际关系的一门学科。研究方法是参与式观察,研究人员会同时作为参与者和观察者深入研究对象的社会生活。当我在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进行人类学研究时,在当地一个村里住了15 个月并记录所见所闻,其中最重要的记录方式以及收集资料的方式就是你的日记,所有伟大的人类学家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因为在每天调研结束后你坐在桌前,记录下发生的事情、遇见的人、进行的对话以及自己的感受等等,这就是实地调研的关键和核心所在。这是我论文的初稿,是我和我的妻子在那15 个月中共同完成的,当我写论文时,参考日记是绝对重要的环节,非常重要。
关于日记我还有一个故事。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巫术的论文,文献参考之一正是一本400 多年前的日记,日记主人所居住的村庄当时有女巫。我对他的日记很感兴趣,我所著的第一本书就是对这本日记的分析,题为《17 世纪牧师拉尔夫·乔斯林的家庭生活:历史人类学论文》(The Family Life of Ralph Josselin,A Seventeenth Century Clergyman:An Essay in Historical Anthropology),这本书综合了历史学和人类学的方法分析了英国17 世纪的日记,非常有趣(麦克法兰,2008,第82 页)。后来我按照要求整理了他的全部日记,供大家参考使用。我和我的妻子以及我的母亲还编辑整理了《拉尔夫·乔斯林1616—1683 年日记》(The Diary of Ralph Josselin,1616—1683),这本书内容很丰富、很详细,我们花费了大量精力来整理编辑,是17 世纪英国最珍贵的日记之一。同期还有一本重要日记,就是著名的《皮普斯日记》(The Diary of Samuel Pepys),日记的主人来自伦敦,这本日记是他12 本日记中的一本,是我们了解百年前英国生活的重要依据和资源。
这仅是两个例子。就像我之前提到的,英国人热衷写日记,我书架上的著名日记不胜枚举。日记作者主要是男性,偶尔也会有女性。我书架上就有一本《一位农妇的日记》,写于18 世纪晚期。日记可以作为一种史料,这点让我十分感兴趣。并且,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我是因为受家人影响开始重视日记作为史料的价值。小时候我的父母在印度,我的外婆维奥莱特抚养过我一段时间,她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外婆14 岁时开始写日记,过了几年后,她曾去过缅甸。她父亲算是最早前往缅甸的一批人。现在我夫人正在整理我外婆写的日记,里面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一战期间的事情和外婆早期在缅甸的生活,所以外婆总是鼓励我写日记。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大概从15 岁开始写日记,日记详细地记录了她的生活。外婆的日记描写了一战期间的情况,而母亲则记录了二战前的生活。家人的这些日记具有非凡意义,对我也是一种激励。
朱永新:我曾经读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家庭日记—森友治家的故事》。这本书的作者森友治在若干年前因为突发心脏病入院抢救,从转危为安的那一天开始,他用相机和文字记录了他与夫人、两个孩子和爱犬琐碎而温馨的生活。他的家庭日记因为“毫无雕饰,至真、至纯、令人怦然心动”在网络上广为流传,日均访问量达到了7 万次。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八个字:所谓幸福,莫过如此。其实,他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无数的家庭里上演着,但是很少有家庭能够用心地记录并保存下来。
在某种意义上讲,只有文字的才是永恒的。文字是人存在过的“痕迹”,只有文字,才能让时间被定格下来,成为永恒;只有文字,才能让在一定时空中发生过的事情变成可以查见的历史。所以,写日记其实就是在时间消失前,捕捉它们稍纵即逝的“身影”。
我知道您和夫人一直在写家庭日记,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您为什么要写家庭日记以及您现在写家庭日记的情况?
艾伦·麦克法兰:好的。1978 年,也就是我差不多36 岁时才正式地开始写日记。那时我恰好完成了人生第一部著作,《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 of English Individualism)。在1978 年初,我和莎拉(注:艾伦·麦克法兰的妻子)突然有了写家庭日记的冲动,后面也一直坚持了下来。这本家庭日记有长有短。日记的篇幅有时一整页,有时只有半页,莎拉一般在周内写,我在周末写。写的时候你可能感觉很无聊,像我可能写我在办公室或者谈论着某天去中国等等,你知道的,一些很日常的事情。但等回过头将日记导入电脑并串连起来时,会发现这些文字成为了我们的生活支柱,令人着迷。日记填补了流逝的记忆,那些关于过去的文字回头读来趣味无穷。你可能回想起一个你曾以为你忘记了的人,或是你忘记了你曾写过一本书,但是你又再次翻阅那本书等等,还有你在经历某一历史事件时的情感、想法,比如说当英美入侵伊拉克时,现在看来那个时候的日记应该会很有意思。所以这些自1978 年写的日记非常具有价值,要是我能早点开始写日记就好了。
在第一次去尼泊尔时,我和莎拉每段旅程都会写日记,这也是出于人类学实地调研工作的需要。16 年后,也就是1987 年,我和莎拉再次回到尼泊尔,这是我们1987 年时在尼泊尔的调研日记。这本日记写得很满,因为其中还包括了很多调研记录。1990 年我去日本时也写了日记,是我七篇中的第一篇。在年后写有关日本的书稿时,那篇日记为我提供了很大帮助。日记篇幅很长,为此我还做了很多笔记,当时我对参与的讨论和随之萌生的想法也做了详细记录,试图据此找出日本与英国的相同和不同之处。
朱永新:我想问一个我一直好奇的问题。您这些年到中国来过许多次,如果没有疫情的话,我们至少又见面好几次了。您在中国期间写日记吗?有没有准备整理一下您的中国之行的日记?我很喜欢您的《日本镜中行》一书,在这部幽默风趣、深刻睿智的著作中,您对日本的天皇、宗教、礼仪、教育、种族、战争、艺术、家庭、民族性格,乃至饮食、性、犯罪等问题,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据说这是您长达15 年的研究成果。我也很期待您能够根据中国之行的日记写一本《中国镜中行》呢。
艾伦·麦克法兰:当然,我从第一次去中国开始就对所见所闻做了详实记录,也写了详细的日记。回头想想,若是没有年复一年地坚持写日记,我肯定无法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任何灵感。时间的流逝会让记忆变得混乱模糊,比如我会记不清是2003 年还是2004 年去的云南,或者见到了哪些人。而日记非常神奇,你只需要看看,你便能回想起某位朋友以及和他的谈话,就在一瞬间,日记就像一幅图画,让遗失的记忆神奇复原。一个短短的句子就能在你脑海中拓展成生动具体的场景。日记就像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在尼泊尔、日本,或是中国,不管我经历着怎样的变化,曾经的一本本日记依然能让我忆起它们的旧时模样。我一定会写关于中国的书的。
三、日记:促进师生成长的行动路径
朱永新:我曾经说过,要想写得精彩,就必须活得精彩,做得精彩。只有活得精彩,做得精彩,才能写得精彩(朱永新,2021)。写作、思考、行动,是三位一体的。
2002 年6 月22 日,我在“教育在线”网站上发布了一则题为《好消息!朱永新成功保险公司今天正式开业了》的“公司”广告。记得当时广告的立意是“现在保险业生意兴隆,什么人寿保险、财产保险、医疗保险、航空保险……可谓名目繁多,花样迭出。既然那么多的保险公司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今天也来凑个热闹,开一个成功保险公司”。我希望通过这则广告邀请社会各界尤其是教育界人士以“用十年的时间做一件事情”的方式参加我们的成功保险公司,只要投保人能够做“每日三省自身,将一天所见、所闻、所读、所思写成千字文一篇”,十年后他们就可以持3 650 篇千字文(计三百六十万字)来本公司兑换“成功”。
虽然这则广告以幽默的方式表达了记日记对于个体成长的价值,但这一号召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许多人的行动方式。2002 年10 月12 日,一名来自苏北偏僻水乡小镇的名叫张向阳的老师,看到这个广告后的当天,就在网吧里写了他的第一篇教育日记《在理想的家园中实践我们的教育理想:放弃霸权》。接下来的八个月时间里,他写出了近三十万字的教育随笔,在十余家省级以上教育刊物发表了五十余篇文章。苏州的顾舟群老师,连续两年坚持给学生父母写每周一信,并且出版了《改变,从习惯开始—顾舟群致一二年级学生家长的每周一信》。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教育日记的写作,带动了教师的阅读,升华了教师的日常经验,为教师的专业成长提供了动力激励与路径指引。
在当时,“教育在线”网站吸引了一大批一线教师参与其中,鼓励教师通过撰写日记的形式将教育理论和教育教学实际相结合,将日记写作与生活、学习、工作融合,让日记写作成为教师的一种生活方式、学习方式和工作方式。后来,我们继续探索基于互联网的新教育教师专业写作培训新模式,在“教育在线”基础上成立了新教育网络教师学习中心(简称“新网师”),鼓励教师们运用教育日记、教育随笔、教育案例、教学反思、生命叙事等不同方式记录教育生活,追求教育日记的即时性、公开性、交互性、反思性、持续性。二十年来,已经有4 万余名教师通过参与新教育实验提倡的日记写作,从中提升了专业思维,促进了专业阅读,唤醒了主体意识,构筑了精神家园,增进了彼此信任,成长为一线教学优师、名师。教师的成长必然带动学校、学生乃至家庭、社会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艾伦教授,您认为写日记为什么能够对人产生这么大的改变?
艾伦·麦克法兰:因为人一旦开始认真写日记,就会同时收集很多其他材料。像我就收集保留了信件、邮票、票据等。除了日记外,图片以及录音录像等材料也大有用处。我首次去尼泊尔实地调研时,背了台相机,只能拍照,而且也拍不了几张。那是在1969 年,返程的时候我开始摄像。我一共去了那20 次,后来录像技术突飞猛进,出现了许多新设备,可以捕捉声音、运动、颜色,当然还有图像。因此我一边写日记,一边拍摄。回看这些影像,哪怕只是一个片段,都能让曾经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把这些影像注明日期,和日记、照片、信件等其他东西串联到一起,就能重现本已随着时间凋零消逝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所开始做的一些事情。
写日记还能让你代入思考当下的问题,减轻你的焦虑,通过日记你可以观看你的生活。生活在反复地进行着,所以写日记能够减轻你的焦虑和不安。可能你没有想过利用你的日记,但是我的许多著作都是基于日记完成的,像我的第一本著作就是基于日记创作的。我曾将自己1960 年至1963 年在牛津大学就读本科时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并出版发行。你可以看到这本书有非常多的细节,不过这本书是根据其他材料写的,并不是日记。最近一位英国历史学家在某个英国期刊上将我的这本书推选为年度图书,人们也可以阅读到这本书。
朱永新:很多一线的老师知道日记写作对于思考和改进自己的教育行为很有意义,但是总是不能够坚持下来。在学校里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就想好好休息,往往很难坚持下去。请问艾伦教授,您是如何坚持的呢?
艾伦·麦克法兰:坚持写日记不容易,原因有很多。首先,像我们之前提到的,这件事听起来就非常无聊,而且大家通常都是在一天快要结束时写,那时早已筋疲力尽,想要尽快休息。事情发生后还必须尽快记录,否则会忘。不过现在可以用智能手机随时记录或者用其他设备随时记录,有时碰到一连串的奇趣妙闻,如果不及时记录,一天结束时也会忘得差不多了。我给我学生的建议是,大家可以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并把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这样当和别人交流时,就可以及时记录事情的关键部分,例如重要的名字、数据等等,等结束一天工作后再填写剩余部分,完成日记。我和莎拉就是这样写日记的,非常有用。日记尽量当天写完,不要拖延。此外还要好好保存日记,很多人写了日记却弄丢了。人生会有这样一个阶段,会丢失很多日记,一般在人们20 岁左右离开家和学校的时候,父母可能会扔掉日记,或者你自己会觉得这些日记很无趣,也不想别人看到,就销毁了它们。我很幸运,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知晓日记的价值,所以当我在尼泊尔的时候,他们很好地保管了我的笔记和日记,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总之他们保管好了很多人都失去的东西,这尤其重要,因为日记里面有很多对于个人来说很珍贵的东西,你得保管好它们。
有了这些材料后,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使用和保存。因为存了几年后你会发现材料越来越多,找寻变得越来越困难。例如我有时候就需要去找寻我某个月或在某个地方,和谁对话,学习了哪些东西等等,这时就需要想想如何快速进行信息检索,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之一,这习惯的养成和写日记有着密切的联系。莎拉和我这些年开发了一个计算机多媒体信息检索系统,包含了影像、照片、音频、日记、信件等许多材料。有了这个系统,就可以根据四个种类进行搜索,你可以按照时间、地点、材料类型(日记,信件或者照片等等)以及文本进行检索。写日记相当于掌握了自己的过去。乔治·奥威尔有句名言:“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奥威尔,2019,第435 页)
朱永新:的确,保留日记和自传能够让您掌握自己的过去,看到自己不同时期的状态,了解自己是如何思考并成长的,认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的问题与烦恼其实并非无法逾越,您说的话简直说到我的痛处了。我早期手写的日记,都还在日记本里。但是后来,我把这些年的日记拷贝在一个移动硬盘里,一次出差时不小心把硬盘弄丢了,好几年的资料荡然无存。即使放在家中也不一定是安全的,最好经常备份,并且多留几个备份。
对于一线老师来说,有时候十分忙碌,我们就鼓励他们写周记或者月记,您觉得这样的方法可行吗?
艾伦·麦克法兰:定期写“周记”或“月记”作为对“日记”的补充,是一个好办法,我称其为“思想之书”。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我每三四个月都会坐下写写对过去几个月的总结反思和对未来的规划,后退一步来看事情的进展,这是对日记和其他材料的补充。我也特别鼓励大家将写日记作为教学手段使用,因为写日记相较于其他写作方式,能够更好地激励学生,你可以写其他人的事或者其他的东西,你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写关于自己的事。写日记已经成为我与莎拉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四、日记、书信与共同体写作
朱永新:我们新教育实验提出了共读共写共同生活的理念。在您看来,老师是否应该和孩子们分享日记或者说老师能否点评孩子们的日记?孩子们和老师、父母是否可以共同写作日记,一起创造一些东西?
艾伦·麦克法兰:老师点评日记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应该尊重学生的意愿,保护学生的隐私权。我在牛津龙校就读期间,老师布置我们写假期日记,就会有点评。牛津龙校比其他学校要更加重视写日记。如果学校能把写日记或自传作为每周教学项目或课程,学生将获益匪浅。不过学生要把日记交给老师的话,可能会需要比自己写作时检查得更加仔细。学校可以指导学生如何写好日记,将其作为一项集体活动,比如学校组织郊游时可以让每个学生都据此写一篇日记并进行比较。我们提倡学校在日记写作方面给予学生正式指导和鼓励,但要注意边界,因为日记是个人隐私。
朱永新:书信是一种与日记类似的写作。日记往往是写给自己的,书信是写给别人的。师生之间、亲子之间、学生之间都可以通过书信的方式交流,其中就可以有许多类似日记的内容。我们新教育实验学校的许多老师、学生、父母,就是通过书信的方式彼此沟通交流的,也取得了很好的教育效果。您如何看待书信的教育意义?
艾伦·麦克法兰:书信与日记还是有区别的。当时我与远在印度的父母分享生活是通过写信,我在英国寄宿学校期间每周日也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给父母和监护人写信,我写了很多年。那时我的父母也给我寄信,我母亲很会写信,很多信件我都公之于众了,这些信件正是我自传的核心。我母亲是位出色的作家,她记忆力好,文字幽默风趣,绘声绘色,写的信就像艺术品,我想之后也可能会出版一些她的信件。我非常珍视母亲的信,对于我来说,在无法相伴父母左右的那段时间里,这些远方的来信让我感受到母亲对我的关爱(朱永新,麦克法兰,2020,第101 页)。正是母亲年复一年的每周来信,让我们即便天各一方,也没有断了联系。她向我倾诉她的喜怒哀乐,通过她的来信我也在不断学习写作。开始几年我给母亲写的信比较乏味,内容一般像游戏、足球等等,但等到了我十六七岁,我们开始通过书信交流思想,谈论诗歌。到了我二十、二十一岁时,我和母亲几乎成为了朋友、同事。我一直保留了通过书信与他人分享生活的习惯,现在这一形式变成了电子邮件。我写了很多邮件并且保留了副本,我喜欢和他人分享我的生活见闻。
莎拉和我经常讨论写信和写日记的区别。我还是觉得学校可以鼓励学生写信并给予指导。有时候信件能更好地帮你回溯生活,这也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培养。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你很了解你自己,所以不必过多解释。但写信不同,你不能指望对方完全清楚你的想法,所以写信时需要设定场景,做出解释。莎拉所著的有关我家庭生活的书籍都是以信件为基础,因为我的家庭坚持写了很多年日记。这是一本我的曾曾曾祖父在1836 年到1841 年间游览澳大利亚时写的日记,这就是写信。写信是通过文字为他人勾勒出图画。这些信件非常精彩,他们向收件人描绘着缅甸或是印度的风情文化,多姿多彩,让人陶醉其中。因此书信也算小说和创造性写作的范畴,它们之间没有严格区分,都是鼓励观察创造、表达真情实感的艺术形式。老师在指导学生写作思考时,除了通过日记,还可以加上写信的形式,这同样非常重要。
朱永新:谢谢艾伦。的确,日记和书信在教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写日记是个好习惯。通过写日记,可以让孩子对自己的学习、生活进行总结和深化思考;可以锻炼他们观察生活的能力和驾驭语言的能力,提高他们的写作水平;可以让他们倾诉自己的情感,调节自己的情绪;可以培养他们独立的个性和自主处理事情的能力;可以锻炼他们的意志,开阔他们的心胸,净化他们的心灵。有教育家说,日记是道德的长跑。不仅孩子要写日记,老师也应该写日记,父母也可以写日记,共同在日记中成长。除了鼓励师生家长写日记,我们还一直提倡如“师生共写随笔”“父母共写日记”等多方共同撰写日记的形式,也就是新教育实验常说的“共同体写作”。共同体写作是将爱写、能写、想写的师生和父母汇聚在一起,共同开展经常性的写作活动,具有重建共同的语言密码、共同的价值取向、共同的生活方式的重要价值,能够帮助教师、学生和父母在写作中丰富知识、发展思维,促进其精神成长,形成崇尚写作的家庭氛围、学校文化和社会风尚,帮助师生和父母在文字的雕琢中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目前,新教育实验的共同体写作已经初步形成了新教育家庭写作、新教育家校共写、新教育学校写作和新教育网络写作等不同的共写方式,设计了父母日记、亲子通信、家族月报、家校信、家校便签、家校共育单、随笔日记、教师写作团、学生文学社等共同写作形式与活动。相信共同体写作将成为日记写作的一种重要形式,通过共同写作的方式来记录日记,将为凸显日记的教育价值提供新的思路和路径。
(朱永新工作邮箱:zyxjy@126.com)
(责任编辑 童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