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丽春堂》的题材、曲调和演出空间
2024-03-24程芸
摘要《丽春堂》杂剧所具有的金代气息的题材、文辞,不必视为作者年代的投影,它们依托于明代内廷演剧这一特定的演出空间。明清曲谱、曲选存录的该剧若干曲调或曲段,提示了更为多样的文本状貌,但不可据以推定其“原貌”或“原本”。《丽春堂》除今存明刊本之外,可能还曾存在其他文本系统。《丽春堂》既保留了王实甫的原词,也沉淀了明代史官、内廷表演者以及后世编刊者的选择,或许还有金人旧曲的遗存,是一种流动的交织错落的文本。关于元杂剧“文本流动性”的讨论,可与“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形成方法论的对话,即每一个文本都寄身于具体的历史语境,有其特别的意义与功能。
王实甫《丽春堂》杂剧留有明显的时代印痕,是考察《西厢记》创作时间的重要参照,也成为推断金代杂剧文学成熟的一个证据。然而,该剧今存的三种刊本(《元曲选》本、《古名家杂剧》本和《酹江集》本) 都出现于明中叶以后,相关印痕与作者、年代之间是否存在对应关系,易引起争议①。明清的若干曲谱、曲选还提示了该剧其他的文本状貌,可以进一步比勘异同,并细究缘由。当作为俗文学之一体的元杂剧“文本流动性”被明确揭示出来②,我们更有必要直面这样的“问题链”,即那些散发金代气息的题材、文辞,可以视为作者年代的投影吗?三种明刊本高度同源,它们曾依托于怎样的演出空间?曲选、曲谱的编者是否影响了今存诸文本的状貌?臧懋循刊印《元曲选》时,如何整合前代的文本传统,并融入自己的再造?诸如此类的持续追问,既有助于呈现《丽春堂》文本流动的内隐脉络和历史语境,也可以此为个案检省金元杂剧研究的若干重要论断。
一、“四丞相”以《金史》人物为原型
《丽春堂》洋溢着浓郁的宫廷趣味,故事题材则明确地指向了金代。配角左丞相徒单克宁见载于史,《金史》卷九二有传;至于主角右丞相完颜乐善,《曲海总目提要》以来皆认为此乃一虚构人物。其实,翻检《金史》,我们也可以找到“完颜乐善”的身影,即金世宗之子豫王完颜永成(?—1204)。《金史》卷八五云:
永成风姿奇伟,博学,善属文。世宗尤爱重之。…… (章宗明昌二年) 进封兖。坐率军民围猎,解职,奉表谢罪。上赐手诏曰:“……祖宗立法,非一人之敢私;骨肉至亲,岂千里而能问。以此退闲之小诫,欲成终始之洪恩。经云‘在上不骄,高而不危。是以知节慎者修身之本,骄矜者败德之源。……昔东平乐善,能成不朽之名,梁孝奢淫,卒致忧疑之悔。前人所行,可为龟鉴。卿兼资文武,多艺多才,履道而行,何施不可。如能德业日新,无虑牵复之晚……”未几,授沁南军节度使。……泰和四年,薨。讣闻,上为之震悼,赙赠甚厚,谥曰忠献。永成自幼喜读书,晚年所学益醇,每暇日引文士相与切磋,接之以礼,未尝见骄色。自号曰“乐善居士”。有文集行于世云。③
《金史》记述的完颜永成与《丽春堂》塑造的完颜乐善,多有相合:皆为皇族重臣,深受宠信;犯有过错被解职,很快召还;以“乐善”为字号。《丽春堂》之《元曲选》本的“题目”作“李监军大闹香山会”④,《古名家杂剧》本则作“乐善公遭贬济南府”⑤,此处的“乐善公”与史书的“乐善居士”虽非全同,然可互鉴。完颜永成的排行,更与《丽春堂》“四丞相”的称谓相通。剧中徒单克宁与乐善既分任左、右丞相,乐善却又被呼为“四丞相”,令人费解。据《金史》卷五五《百官志》,金代尚书省设“左丞相、右丞相各一员”⑥。“四丞相”之称于史无据,当别有所指。关于《丽春堂》的“正名”,《古名家杂剧》本作“四丞相歌舞丽春堂”⑦,《元曲選》本和《酹江集》本都作“四丞相高宴丽春堂”⑧,元人钟嗣成《录鬼簿》著录该剧时,却作“四大王歌舞丽春堂”或“四大王歌舞丽春园”⑨。辽金元时期以“大王”称皇子,《录鬼簿》“四大王”云云,当指向完颜乐善的排行⑩,而这个排行也与豫王永成相合。《金史》卷八五《世宗诸子传》记载世宗有皇子10人,“昭仪梁氏生豫王允成”,然排行不明,《金史·宗室表》亦然。明人程扬《历代帝王历祚考》卷八云:“长镐王允中,次显宗允恭(本名胡士瓦,蚤卒),三赵王孰辇,四越王斜鲁,五越王允功,六豫王允成,七豫绍王允济,八夔王允升,九郑王允蹈,十曹王允德。”排行第二的显宗完颜允恭活到40岁,并非“蚤卒”;排行第三的赵王和第四的越王于《金史》无传,当夭折。综合这两条记载,完颜允成(永成) 生年虽排第六,但在世宗成年诸皇子中却排第四,故也可能被视为四皇子。金末元初的文献已有类似看法,刘祁《归潜志》卷一云:“豫王允中,世宗第四子也。好文,善歌诗,有《乐善老人集》行于世。”清人指出,允中乃镐王,允成(永成) 为豫王,然刘祁称豫王为“世宗第四子”,当有所据。
论定虚构人物完颜乐善指向《金史》人物完颜永成,我们不必再拘泥于蛛丝马迹,去寻找另外的本事。《丽春堂》架构了一个带有戏谑、自醒意味的戏剧冲突,这不是一个传达士人政治关怀的忠奸故事剧,也没有刻意强调冲突中某一方伦理道德的正义性,而是反复渲染上层人物得志时的豪纵、张扬,以及退居时寄情山水的落寞、乐趣。至主人公被起用后,全剧的情绪高潮则引向了对圣德的颂扬。这种构思既贴合元曲作为“一代之文学”常见的隐逸主题,也可以说是从《金史》人物完颜永成那里合情合理且有限度地引发出来的再创造。
《丽春堂》不但人物关系的设定突破了史书记载的框范,文辞也往往溢出时代语境。金代皇族完颜氏与徒单部族世代联姻,《金史》卷九二《徒单克宁传》云:“克宁女嫁为沈王永成妃,得罪,克宁不悦,求致仕,不许。”《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也记载,大定十六年(1176) 徒单克宁妃“以奸伏诛”。政治联姻、宫闱讳事、男女悲情,其间曲折不能详考,这是一个可以让勾栏瓦肆的杂剧作家产生丰富联想的题材,而今存《丽春堂》看不出任何相关痕迹。
《丽春堂》洋溢着女真人的历史自豪以及对金王朝的颂扬,却又出现了只见于元代或元代始流行的语汇、修辞。第一折【点绛唇】曲云:“破虏平戎,灭辽取宋,中原统,建四十里金镛,率万国来朝贡。”指向金人灭亡辽、北宋之事。这是全剧首曲,奠定整个剧作颂扬圣德的基调。【哪吒令】曲云:“俺如今要取讨呵有普察副统,要辨真呵有得满具中,要做准呵有完颜内奉。” “得满具中”涉及金人收伏契丹人旧部的早期历史。“得满”为辽人部落,《金史》卷二《太祖本纪》载,天辅六年(1122) 八月“得里得满部降”。剧中还使用了【唐兀歹】【拙鲁速】等胡人曲调,【满庭芳】曲甚至有“赤瓦不剌强嘴”等女真人詈语,不免让人猜测它们就是金代的旧曲或旧辞。然而,【混江龙】曲又云:“光禄寺醖江酿海,尚食局炮凤烹龙,教坊司驱跄妓女,仙音院整理丝桐。”据《元史·世祖本纪》载:“ (中统元年) 十二月丙申……立仙音院,复改为玉宸院,括乐工。”这凸显了该剧的蒙元时代背景,而“光禄寺”“尚食局”等几个机构并举的排比句法,更频繁出现在元人散曲或杂剧中。时间上的错位,既让人产生作者年代的混乱感,也提示今存《丽春堂》可能交织着不同时期的文本。
《丽春堂》将戏剧冲突发生的具体时间和空间,设置为蕤宾节的御园射柳会,这也曾被视为该剧出现于金代的一个痕迹。《金史》卷三五《礼志》云:“皇帝回辇至幄次,更衣,行射柳、击球之戏,亦辽俗也,金因尚之。”可知金人重阳射柳为皇帝主导的一种宫廷礼制,与《丽春堂》群臣竞技的游戏性描写迥然异趣。《元史》没有记叙作为礼制的射柳,然元人熊梦祥《析津志》描述说:“斫柳者于端午日……诸王行觞为节令寿。前列三军,旗帜森然。武职者咸令斫柳……断其白者,则击锣鼓为胜,其赏如前。不胜者亦如前罚之。仪马疋咸与前饰同,此武将耀武之艺也。”可见元代贵族端午射柳的竞技化、娱乐化态势。明初以后的诗文、散曲和笔记中,更频繁出现御苑射柳、群臣宴乐的歌咏或记述。如晚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云:“京师及边镇最重午节……京师惟天坛游人最胜,连钱障泥,联镖飞鞚,豪门大估之外,则中官辈竞以骑射为娱,盖皆赐沐请假而出者。内廷自龙舟之外,则修射柳故事,其名曰‘走骠骑。”将这一节庆娱乐的参与者,直指明代以皇帝为中心乃至包括勋贵、近侍的内廷,而明代内廷承担演剧职责的正是钟鼓司太监。反映明中叶内廷演剧的《雍熙乐府》中存录了三个题名“走骠骑”的套曲(卷六【粉蝶儿】、卷一三【斗鹌鹑】、卷一四【集贤宾】),可知沈德符所谓“修射柳故事”,并非只是单纯的骑术炫技或竞技,还夹杂了繁复的人物扮装和故事表演。这些套曲都遵循颂扬圣德、歌咏太平的模式,所描述的故事性表演,大抵可找到相应的元人杂剧。今所见《丽春堂》并非元时旧本,其底本或源自明代内府、教坊,那么射柳会固然可以嵌入有准确时代背景的剧情之中,也可能反映了明代内廷演剧的一种需要:借前人旧剧,以娱乐眼下观众。这是一种服务于演剧现场的功能性表演,既可以嵌入剧情,也可以超越剧情。
《丽春堂》所具有的金代气息的题材、文辞,可能折射了三个不同时间向度的信息:作者活动年代的投影,作者对前代上层生活的想象与书写,后世某种特定演出空间的需要。今存三种《丽春堂》版本都出现于明代,故最后一种可能性尤其值得关注。这里的“演出空间”,既指演出活动依托的舞台、戏楼、剧场等物质性场所,更着眼于演出过程中的观演互动,即“表演”与“观看”之间的精神性联系。如果表演“本质上可被视为一种交流的方式(a mode of communication) ”,那么可以继续讨论的是,今存《丽春堂》诸文本是否曾依托某种特定演出空间?是谁在表演,又演给谁看?
二、“直抄”《金史》的未必是王实甫
《丽春堂》中左丞相的自述经历,与《金史·徒单克宁传》一致,且有雷同文辞,研究者早已注意到这点,以至有王实甫“直抄”《金史》本传的看法。然而,《金史》成书于元至正四年(1344) 十一月, 而此前钟嗣成《录鬼簿》[自序署至顺元年(1330)] 已著录该剧,王实甫如何得见《金史》,又为何“直抄”《金史》?一种意见认为:“王实甫或可看到徒单克宁的墓志碑传,又如作为元王朝官修的《金史》,完成于至正初,但它的底本或主要参阅本却是元初王鸮编修的《金史》,如有机会,王实甫也可看到。”也就是说,王实甫不必读过《金史》,却有可能见到《金史》之前的某类文献或某个文本并采入杂剧。近年关于《金史》编纂过程及史源的研究,可为这种意见提供更多的支持。这样的解释固然逻辑自洽,却并不充分,因为其中预留一个不可靠的假设,即今存元杂剧文本是元代杂剧演出的镜像式反映。这样的解释还忽视了另外的可能,即今存元杂剧文本也沉淀了后世某种演出空间的特质。那么,《丽春堂》“直抄”《金史》或其他文献的语句,是王实甫本人一种自觉的写作策略吗?
《元曲选》本《丽春堂》徒单克宁上场后,有这样几句宾白:“老夫受恩甚厚,以年老乞归田里。圣人言曰:‘朕念众臣之功,无出卿右者。”这里“朕念众臣之功,无出卿右者”出自《金史·徒单克宁传》,无怪学者有“直抄”的判断。而且,《古名家杂剧》本《丽春堂》于此处还多出“卿慎重得大臣之体”一句,亦见于《金史》,其“直抄”更为完整。显然,无须回避一个事实:今存《丽春堂》与《金史·徒单克宁传》之间存在“引述”与“被引述”的互文关系。然而,高度同源的明刊本《丽春堂》引述《金史》这样的权威文本时,文字上却另有差异,这就提示另一种可能:《丽春堂》对《金史》的“直抄”,未必遗存了王实甫时代该剧的原貌,或许出自后人的添补。我们不必为《丽春堂》的这几句宾白,寻找《金史》之外的文献来源。它们确乎出自《金史》,却未必是元人所为,更未必是王实甫时代该剧演出的所需;既然今存《丽春堂》都是明刊本,那么此处宾白更有可能折射了该剧于明代演出时的某些特质。
元杂剧并非一种建构“第四堵墙”的观演体制,自述性宾白的信息指向通常是外在于剧情的观众(读者),而非剧情中人,具有鲜明的单向度特征。当《金史》的这几句文辞被摘引出来并施用为《丽春堂》剧情人物的宾白时,就嵌入了一个特定的演出空间,是要“说”给某些特定观众听的。这表明今存《丽春堂》所依托的演出空间,并非元代城市的勾栏瓦肆或乡野的神庙戏台,而是以明代皇族为中心的内廷。
孙楷第指出,明刊本、钞本元杂剧大多“直接间接从内府本或教坊本出”,其说虽不能一概而論,但臧懋循刊印《元曲选》前,曾得到锦衣卫刘承禧的帮助,看到了一批据内府本过录的元杂剧,则为众所周知的事实。《元曲选序》云:“予家藏杂剧多秘本。顷过黄,从刘延伯借得二百种,云录之御戏监,与今坊本不同。因为参伍校订,摘其佳者若干,以甲乙厘成十集。”《丽春堂》或在其中。《丽春堂》之《酹江集》本与《元曲选》本几乎相同,可不论。《古名家杂剧》本与明内府本的关系,未见有直接证据,但其可能的编者陈与郊,与刘承禧亦往来甚密;另一可能的编者王骥德也见过内府本,“尝见元剧本,有于卷首列所用部色名目,并署其冠服、器械,曰某人冠某冠、服某衣,执某器,最详。然其所谓冠服、器械名色,今皆不可复识矣”。对比赵琦美钞校内府穿关本的文本体例,这些古本元剧当是明初流传下来的内府按行演出本。
今存脉望馆所藏明内府本杂剧中并无《丽春堂》,但从明初以来元杂剧文献流播的痕迹来看,《丽春堂》曾进入明代宫廷并演出。《永乐大典目录》卷五四著录了一种“歌舞丽春堂”杂剧,从其前后杂剧名目来推断,为王实甫《丽春堂》的可能性较大。那么,明初该剧或已以文本形式进入宫廷。正德、嘉靖时以内府所藏曲本为基础的《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都收录了《丽春堂》曲段。这些曲段虽与今存明刊本有着差异,但修辞表达、语言风格和颂圣倾向完全相同,更将该剧今存诸文本可能依托的演出空间直指明代内廷。《丽春堂》散发的宫廷气息令人印象深刻,这既是一种与题材相匹配的风格,也与赤裸裸的颂圣表演有关。繁冗的颂圣曲文固然指向了内在于剧情的金代皇帝完颜氏,更迎合了外在于剧情的观看群体;“颂圣”固然是元杂剧的常见体例,可能与元代某种演剧惯例有关,却也是明代内廷承应的需要。
明代宫廷演剧机构主要有礼部教坊司和内廷钟鼓司,虽内外有别、各有分工,但剧本则可互通。万历时人宋懋澄《九籥集》卷一〇《御戏》记载,内府承应演出之前有“史官”参与的环节:“院本皆作傀儡舞,杂剧即金、元人北九宫。每将进花及时物,则教坊作曲四折,送史官校定,当御前致词呈伎,数日后,复有别呈,旧本更不复进。”此处“教坊作曲”,核之以《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所存18种“本朝教坊编演”杂剧,可知皆为节令戏或庆寿戏。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云:“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既然钟鼓司所编演的杂剧多与教坊司相通,那么“史官校定”当不止于节令庆寿之戏,明初以来内廷演剧即以北曲为尚,应不会直接照搬元人旧本,必有审查,以迎合上意。
元杂剧的宾白是文人所写抑或优伶当场发挥,向有争议。《古名家杂剧》出现于明万历十六年(1588) 前后,距宋懋澄写作《御戏》的年代不远。考虑到《古名家杂剧》底本来自内府钟鼓司(或礼部教坊司) 的可能,《丽春堂》“直抄”《金史》的几句宾白,未必是王实甫所为,也不必理解为王实甫看到了《金史》成书之前的某个文献。我们或许可以提出一种更合理的解释:这是明代“史官”据《金史》引入、钟鼓司太监或教坊司优伶按行演出所遗留的痕迹。
如果把《元刊杂剧三十种》和脉望馆所藏明内府按行本视为元杂剧的“表演型”文本,主要是方便表演者,那么《元曲选》和其他明刊本则可视为“展阅型”文本,主要是迎合读者之所需。元杂剧从“表演”到“展阅”的文本流动史中,对于“史官校定”所发挥的功能,宋懋澄透露的信息有限,但参以其他零星记载,可知其当有依据。张萱《西园存稿》卷一六云:“复幸校书秘阁,得元人院本数十百种,欣然会心。”王骥德《曲律》卷四称:“金元杂剧甚多……康太史谓于馆阁中见几千百种。”明代并无专门的史官,翰林院修纂、编修、检讨皆有“史官”之名,而康海、王九思、何良俊等著名文人曲家皆有翰林院任职的经历,不排除参与其间的可能。
如果“史官校定”是明代内廷演剧的必经程序,那么比较内府按行演出本与他本的异同,就可以反观这个审查程序之于特定作品的具体影响。然而,《丽春堂》并无元刊本(或近于元刊本的钞本),亦无明内府按行演出本,故难以进一步讨论“史官校定”如何改写了王实甫时代该剧的“原貌”。宋懋澄“史官校定”“复有别呈”云云表明,明代内廷演剧存在一个官方审查机制,虽有一定成规,却并不依循固定的文本。如此,《丽春堂》之《元曲选》本与《古名家杂剧》本虽同源却多有差异,可能并非只是因为臧懋循的“妄改”,也许它们依据了不同的内府本。
三、《盛世新声》不能订正臧懋循“妄改之误”
《丽春堂》杂剧从用于优伶“表演”到利于文人“展阅”的转型中,明中叶的《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所收曲段具有特别的意义。三部曲选有承继关系,所选录《丽春堂》曲段既早于《古名家杂剧》本和《元曲选》本,又与明初《太和正音谱》及更后的《群音类选》《北词广正谱》颇有异同,显示出交织错落的状态。
或许因三部曲选年代更早,故而被崇信更真,有学者认为它们“大半可以订正臧懋循《元曲选》妄改之误”。臧懋循“妄改”元人杂剧已是学界共识,但《元曲选》保存元杂剧“原貌”之功,尚没有得到充分梳理;它与其他曲选、曲谱所存杂剧选段之间的关系,亦有待进一步说明。对比曲选、曲谱的《丽春堂》选段、曲文,可以更清晰地呈现该剧文本流动的脉络,并管窥《元曲选》与元杂剧早期传本的关系。
《盛世新声》“未集”收录无名氏【越调·斗鹌鹑】《起用》套曲,即今所见明刊本《丽春堂》杂剧第三折的部分曲文,然异文甚多,【麻郎儿】以下诸曲差别尤其明显,兹录于下(采用韵断法):
【麻郎儿】我生居在画屋。流落在郊墟。冷落了歌儿并舞女。控闲了宝马香车。知他是断於。甚处。睡足。绕清山十里平湖。向一叶扁舟睡足。抖擞着绿簑归去。
【绵搭絮】仗年尊指尺銮舆。倚功劳敢喝金吾。瞒不过凤衔去处。那一个官人敢言语。无徒。断没来家卒。你若是我根前、我根前没怕惧。
【络丝娘】我今日复帝都。你根前再嘱付。则要你怜恤军卒。爱惜些民户。弟兄和睦。伴当宾伏。从今之后有的文書。我行分付。不比其余。你若是我根前、我根前敢做主。
【尾声】好山好水难将去,都写入丹青画图。对此景赏无休,到晚来停灯看不足。
对比《元曲选》本《丽春堂》第三折的相关段落:
【麻郎儿】昨日个深居华屋。今日个流窜荒墟。冷落了歌儿舞女。空闲了宝马香车。
【幺篇】知他是断与。甚处。外府。则落的绕青山十里平湖。驾一叶扁舟睡足。抖擞着绿蓑归去。
【东原乐】纵得山林趣。惯将礼法疏。顿忘了马上燕南旧来路。如今拣溪山好处居。为甚么懒归去。被一片野云留住。
【绵搭絮】也无那采薪的樵子,耕种的农夫。往来的商贾。谈笑的鸿儒。做伴的茶药琴棋笔砚书。秋草人情即渐疏。出落的满地江湖。我可也钓贤不钓愚。
【络丝娘】到今日身无所如。想天公也有安排我处。可不道吕望、严陵自千古。这便算的我春风一度。
【拙鲁速】我今日赴京都。见銮舆。也不是我倚仗着功劳,敢喝金吾。其实的瞒不过这近御。我去处便去。那一个闲人敢言语。那无徒甚的是通晓兵书。他怎敢我跟前、我跟前无怕惧。
【幺篇】我如今上路途。你听我再嘱付。则要你抚恤军卒。爱惜军户。兄弟和睦。伴当宾伏。从今一去,有的文书。申到区区。再也不用支吾。你跟前、你跟前敢做主。
【收尾】则我这好山好水难将去。待写入丹青画图。白日里对酒赏无休,到晚来挑灯看不足。
篇幅长短、文字多寡,一望而知,更有几处异同值得细致推究。其一,《盛世新声》只有一支【麻郎儿】,乃将正曲与【幺篇】合二为一,《元曲选》本《丽春堂》则分作两支,于正曲之后再连用【幺篇】。近代以来的曲学家认为,【麻郎儿】只可入套数,不能单用,须与【幺篇】连用,且【幺篇】换头常为六字三韵的短柱体。这是基于统计得出的一般规律,并非没有例外,但大抵体现了元杂剧的文本惯例。如《盛世新声》“未集”收录宫大用《七里滩》杂剧“蔓笠新凉”套曲,其中【麻郎儿】曲即两支,与元刊本《七里滩》同;又收录郑德辉《倩女离魂》杂剧【越调·斗鹌鹑】“人去阳台”套曲,也是【麻郎儿】之后连用【幺篇】,与《元曲选》等明刊本同。通检元明两代杂剧,可知《元曲选》本《丽春堂》分作两支,符合元杂剧的一般惯例;或者说,臧懋循延续了一種被广泛接受和传承的文本传统。
其二,《元曲选》本《丽春堂》有【东原乐】曲,《盛世新声》则失收。此曲当非后人补写,因早见于明初《太和正音谱》,朱权为之区分平仄,以为谱式,据其标注,出自王实甫《丽春堂》第三折,但文字略有差异,《太和正音谱》作:“纵得山林趣。惯得礼法疏。鞍马区区燕南路。我如今拣溪山好处居。为甚么不归去。被一片野云留住。”这里“鞍马区区燕南路”一句,与《元曲选》本《丽春堂》相较,明显不同。该曲亦见于《古名家杂剧》本《丽春堂》,第三句则同于《太和正音谱》。显然,臧懋循虽熟悉《太和正音谱》,但刊印《丽春堂》时,并没有依据早已选作谱式的例曲。
其三,【绵搭絮】曲见于《盛世新声》,然与《元曲选》本《丽春堂》相校,文辞全然不同。该曲也早见于《太和正音谱》,其中“秋草人情即渐疏,虽是蓑笠纶竿”两句,与《元曲选》本《丽春堂》略有不同,与《古名家杂剧》本《丽春堂》则全同,显示了三者的同源关系。《盛世新声》所收【绵搭絮】一曲,与《丽春堂》之《元曲选》本、《古名家杂剧》本差异太多,不可互校,但近于后两者的【拙鲁速】一曲。其四,《元曲选》本《丽春堂》有两支【拙鲁速】,该曲调不见于《盛世新声》,但文字又近于《盛世新声》中的【络丝娘】曲。点检《太和正音谱》以来的明清曲谱,【拙鲁速】和【络丝娘】向为两支不同的曲调,《盛世新声》显然有误。《丽春堂》之《元曲选》本与《古名家杂剧》本于此处不仅曲调名同,曲辞也几无差异,另成一个系统;其与《盛世新声》的不同,自有依据或来历,并非臧懋循“妄改”。
以上对勘表明,《盛世新声》所收《丽春堂》选段与《丽春堂》之《元曲选》本、《古名家杂剧》本之间,呈现出交织错落的复杂状态。《盛世新声》所存曲文虽早于《古名家杂剧》本和《元曲选》本,却有不同于更早的《太和正音谱》之处,而《古名家杂剧》本和《元曲选》本虽晚于《盛世新声》,却也有近于更早的《太和正音谱》之处;《古名家杂剧》本与《元曲选》本相异之处,虽常近于《盛世新声》,但也有两本相同而异于《盛世新声》之处。有学者认为:“脉望馆本(实即脉望馆藏《古名家杂剧》本——引者注) 保留原貌较多。”此论大体正确,但所谓“原貌”,当非王实甫时代的本来面貌,甚至有违明初的文本状貌;《元曲选》本确有臧懋循师心自用的“妄改”,但若依据《盛世新声》来“订正”,却有可能南辕北辙,离所谓“原貌”更远。概言之,曲选、曲谱所录存《丽春堂》曲段并不足以说明王实甫时代《丽春堂》的“原貌”或“原本”,相反,它们进一步提示了《丽春堂》杂剧早期文本的多样性。
四、【离亭宴煞】曲:另一种文本系统?
《太和正音谱》收录了一支【离亭宴煞】曲:“闲来膝上横琴坐。醉时林下和衣卧。畅好快活。乐天知命随缘过。为伴侣唯三个。明月清风共我。再不把利名侵,且须将是非躲。”朱权为之标注平仄,又标识出处:“王实甫《丽春堂》第四折。”今知《太和正音谱》版本多种,皆从明洪武年间刻本演化而来,虽多异文,但关于此曲与王实甫、《丽春堂》关系的标示十分一致。后世受《太和正音谱》影响的曲谱,如明万历时期程明善《啸余谱》、清初李玉《北词广正谱》和清康熙后期的《钦定曲谱》,也都将这支【离亭宴煞】曲的出处指向了王实甫《丽春堂》。
从明初《太和正音谱》到清康熙后期《钦定曲谱》,曲家习焉不察,皆以此曲为王实甫所作,近现代学者如吴梅、冯沅君等亦不辨,不免让人疑惑。这首【离亭宴煞】曲,既不见于三种明刊本《丽春堂》,也不见于《盛世新声》等曲选,乃至更后的《群音类选》。各种《丽春堂》第四折,曲调或有多寡,文字或有异同,然以周德清《中原音韵》核检,皆押“江阳”韵;《太和正音谱》所录之曲却押“歌戈”韵,迥然不同。故这支【离亭宴煞】曲绝不可能与《丽春堂》诸文本中的今存曲调形成联套。
这支【离亭宴煞】曲也见于其他元曲作家的名下。明抄残六卷本元人杨朝英《阳春白雪》于李茂之名下存录了三个【行香子】套数,首句分别作“春满皇都”“得又何如”“攧竹分茶”。第二个套数的尾曲就是【离亭宴带歇指煞】“闲来膝上横琴坐”,该曲牌调名不同于《太和正音谱》的【离亭宴煞】,文辞也略有差异,然可互校。核检元明曲谱,参考近代以来曲学家的看法,可知【离亭宴带歇指煞】虽不同于【离亭宴煞】,然格律接近,皆属双调的尾声之曲,容易混淆。
李茂之名下的这三个套曲,不见于其他版本的《阳春白雪》,包括两个元刊本(元刊十卷本和残二卷元刊本) 和存曲最多的旧钞九卷本。明抄残六卷本的收录未必为孤证,但一些矛盾的记载也表明,李茂之的著作权尚有辨析的必要。该本《阳春白雪》李茂之名下的【双调·行香子】“春满皇都”套曲,与《太平乐府》朱庭玉名下的【双调·行香子】“春满皇州”套曲几乎雷同,而《太平乐府》的编者也是元人杨朝英,那么同一编者为何会把同样套数归于两人名下?这或许是杨朝英的疏忽,反映了书商参与早期曲本编纂、传播的粗心与随意,更凸显了曲体文学早期的卑俗处境。钟嗣成《录鬼簿》没有载录李茂之其名其作,朱权《太和正音谱》将其列入“词林英杰”一百五十人,从排序第二十五来看,当为元代早期曲家,年代或与王实甫接近。因为年代接近而造成作品归属混淆的可能,或亦有之。
清初李玉《北词广正谱》也著录了这三个【行香子】套曲,至于其作者的题署,则与明抄残六卷本《阳春白雪》大异。《北词广正谱》将三个套曲分属不同作者:“王实甫撰‘得又如何”“李茂之‘春满皇州套”“无名氏撰‘攧竹分茶”。隋树森认为,李玉编撰《北词广正谱》时,“所参考的那部《阳春白雪》,有些材料不见于元刊十卷本和九卷抄本,而見于这个六卷残本,也就是说,他大半就是用这种本子的,不过他所用的,其卷帙完全而已”。因此,《北词广正谱》的曲调来源,还有继续探讨的空间,而李玉将“得又如何”套曲的作者归属王实甫,恐怕不是依据某种《阳春白雪》,更有可能沿袭《太和正音谱》以来的共识。总之,关于【离亭宴煞】曲的作者和出处,李茂之三个【行香子】套曲的发现,尚不能证伪《太和正音谱》以来的记载。
《丽春堂》第四折见于《太和正音谱》的曲调,除这首“歌戈”韵的【离亭宴煞】,还有“江阳”韵的【五供养】曲。若《太和正音谱》例曲出处的标识可信,那就意味着朱权时代的《丽春堂》杂剧第四折曾有过两种迥异的文本:一种押“歌戈”韵,以【离亭宴煞】“闲来膝上横琴坐”曲收尾;另一种押“江阳韵”,以【五供养】“穷客程”曲起调,即现存诸本《丽春堂》第四折。如此,《丽春堂》文本的多样性和流动性不止体现为今存文本的曲调多寡、文辞异同,可能还存在另一种迥异的文本传统。
事实上,今存明刊本《丽春堂》第四折的曲调,与曲选、曲谱所录存的曲段,也有明显不同。《元曲选》本第四折【双调·五供养】套曲,连用了17支曲调:【五供养】— 【乔木查】— 【一锭银】— 【相公爱】— 【醉娘子】— 【金字经】— 【山石榴】— 【幺篇】— 【落梅风】— 【雁儿落】— 【得胜令】— 【风流体】— 【古都白】— 【唐兀歹】— 【搅筝琶】— 【沽美酒】— 【太平令】。然而,《盛世新声》“午集”收录该套曲时,只有13支曲调:【五供养】— 【乔木查】— 【一锭银】— 【驸马还朝】(即【相公爱】) — 【真个醉】(即【醉娘子】) — 【西文经】(当为【西番经】,即【金字经】) — 【山石榴】— 【落梅风】— 【雁儿落】— 【得胜令】— 【风流体】— 【慢水鹅】(即【古都白】) — 【倘兀歹】(即【唐兀歹】)。《盛世新声》“午集”目录将该套曲标注“十三换头”,《词林摘艳》因袭《盛世新声》的曲调、曲文,唯不标注“十三换头”;《雍熙乐府》该套曲亦标注“十三换头”,【山石榴】则分作两支,与《元曲选》本《丽春堂》同,却比该本以及《盛世新声》所收套曲少一支【落梅风】;直至万历时期的《群音类选》,该套曲有14支曲调,即保留【落梅风】曲,也题作“十三换头”。那么,《元曲选》本《丽春堂》为什么会多出若干曲调?【落梅风】一曲是否为王实甫时代《丽春堂》所原有?
嘉靖时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话》卷三七云:“李直夫《虎头牌》杂剧‘十七换头,关汉卿散套‘二十换头,王实甫《歌舞丽春堂》‘十二换头,在双调中别是一调。牌名如【阿那忽】【相公爱】【也不罗】【醉也摩挲】【忽都白】【唐兀歹】之类皆是胡语,此其证也。”看来,这几种“换头”的【五供养】套曲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联缀了若干金人旧曲。《四友斋丛说》又云:“王实甫不但长于情辞,有《歌舞丽春堂杂剧》。其‘十三换头【落梅风】内‘对青铜猛然间两鬓霜,全不似旧时模样,此句甚简淡。偶然言及,老顿即称此二句。此老亦自具眼。” “老顿”,即正德时期南京教坊曲师顿仁,武宗南巡时曾御前供奉,后随驾去北京,习得北曲五十余套。那么,何良俊、顿仁称赏的【落梅风】曲,当出自正德时期的内廷。该曲不见于嘉靖时期的《雍熙乐府》,却见于正德时期的《盛世新声》和万历时期的《元曲选》,倘若《元曲选》本《丽春堂》也出自内廷,那么我们再次看到了明代内廷演剧的多样与变化;换言之,“史官校定”虽为必须环节,钟鼓司或教坊司的承应演出却并无不可更易的定本。
臧懋循刊印《元曲选》时如何整合前代多样的文本传统,是一个尚待深入的话题。有这样一种看法:“ 《元曲选》是以古名家本和内府的抄本为底本,依据《雍熙乐府》加以校订,再加上编者臧晋叔个人的判断而形成的文本。”此论主要基于《倩女离魂》《范张鸡黍》不同版本的比勘,是否可以延及其他剧作,尚需更充分的讨论。仅就《丽春堂》杂剧而言,《元曲选》本的底本虽或出自内府,但《盛世新声》《雍熙乐府》等以内府所藏曲本为基础的曲集,并没有成为臧氏校订的依据。
尤可注意的是,《元曲选》本《丽春堂》的【搅筝琶】【沽美酒】【太平令】三支曲子,不见于《盛世新声》等曲选。它们是臧懋循的增添吗?郑骞认为:“无论从剧情或文字风格观之,皆可断为后人所添。”这是一个极有眼力的发现,或可再议。这三支曲子出现于右副统军使李圭上场之后,与“负荆请罪”的宾白相互配合。李圭出身契丹上层,言行却滑稽笑谑,饰以净脚,既推动情节的发展,也与主角完颜乐善形成反向投射的对位关系,这是元杂剧常见的一种塑造人物形象的类型化方式。若无李圭的“负荆请罪”,不仅情节前后不能呼应,起承转合也少了最后环节。
李玉《北词广正谱》“双调”类也录存了《丽春堂》的【五供养】套曲曲牌,虽无曲辞,联套方式却与《古名家杂剧》本和《元曲选》本皆不甚相同。移录于此:【五供养】— 【乔木查】— 【一锭银】— 【相公爱】— 【金字经】— 【山石榴】— 【么】—【醉娘子】— 【落梅风】— 【雁儿落】— 【得胜令】— 【风入松】— 【忽都白】— 【倘兀歹】— 【拨不断】— 【搅筝琶】— 【滴滴金】— 【折桂令】。如果王实甫时代《丽春堂》杂剧的最后一折确如郑骞所论是以【倘兀歹】收束,那么此处【拨不断】等四支曲子也足以让人怀疑乃“后人所添”。
然而,《丽春堂》之《元曲选》本和《古名家杂剧》本皆以【沽美酒】连用【太平令】来收束,果真是“后人”所为吗?其实,这也是元杂剧中的常见现象,甚或可能体现了元杂剧的某种惯习,因其早见于《元刊杂剧三十种》的《单刀会》《岳孔目借铁拐李还魂》。《元史》关于宫廷宴饮乐舞的记载多次出现这样场景:“妇女三人歌新水令、沽美酒、太平令之曲,终,念口号毕,舞常相和以次而出。”可知以这种曲调搭配来终场,实为元代宫廷宴饮的用乐体制。那么,元杂剧以【沽美酒】连用【太平令】终场,或是朝堂乐舞之于民间演剧的影响,也或是朝堂乐舞吸收了民间演剧的用乐。
倘若【离亭宴煞】曲确如朱权记载是为某种《丽春堂》第四折所有,倘若《啸余谱》《北词广正谱》等曲谱的著录并非率意捏造,那么可能还曾存在有别于今存三种明刊本的另一种《丽春堂》文本系统,即第四折押“歌戈”韵,并以【离亭宴煞】曲来收束全剧。我们注意到,繁本系统的《录鬼簿》于萧德祥名下也著录一种《四大王歌舞麗春园》,一般皆认为此乃杂剧,尚不知这支【离亭宴煞】是否与此剧有关联。
关于【离亭宴煞】曲与王实甫、《丽春堂》关系的讨论,虽没有确切答案,甚至因材料有限而不免于推测之辞,却进一步揭示了元明二代《丽春堂》文本状貌的丰富性,以及文本定型过程中的流动与变化。
余论
《丽春堂》杂剧多样的文本状貌所隐藏的衍变脉络虽有迹可循,但呈现出既相互接近又彼此疏离的复杂状态,无从推定王实甫时代的“原貌”或“原本”,也难以将诸文本按照时间先后来准确定位。今存文本既保留了元代杂剧作家王实甫的原词,也折射了明代官方审查机构、内廷表演者以及后世编刊者的选择,其间或许还有作为民间创作的早期金人旧曲的遗存。这是一种错落交织、重叠沉淀而成的网状的流动文本。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以来,受“一代之文学”说的影响,学界习惯标举“元曲”或“元杂剧”,戴不凡、徐朔方则力倡“金元杂剧”或“金(宋) 元杂剧”。若视杂剧为一种表演艺术,金元或金(宋) 元并举,已有充分的传世文献和考古发现可作为“二重证据”;若着眼于文学文体的创制、规范与定型,那么金代是否出现成熟的杂剧文学却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录鬼簿》所著录早期杂剧作家的名下,已有形式规范、体例完整的作品,常识和推理都告诉我们,这不会是一蹴而就的:曲牌体文学由诗歌、说唱发展为代言体戏剧,必然经历了一个过程。外围史料不足征,于是,深入文本寻找金人或金代的影迹,呈现种种“内证”之后,某些元杂剧的创作时间或演出时间被指向了蒙古灭金之前,相关文本则被视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
“曲无定本”虽为老生常谈,却蕴含着深刻的戏剧本体观。戏剧是要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展开的艺术形式,文学文本与现场表演既相互投射,又相互抵触,二者离合之间、迎避之时,总是存在一定张力。一方面,元杂剧作为一种成熟的戏剧形态,文人所写(或所改) 曲本与优伶按行演出之间,不会是镜像式的映射关系,因此,对于不同文本的相异之处,便不能直接以出现时间先后去推论更早的就更符合“原本”或“原貌”。另一方面,也不必因强调元杂剧的“文本流动性”,而质疑我们读到的是不是“元”杂剧,甚至否定元杂剧研究的文献基础。元杂剧文本流动史中的种种差异、变化固然令人印象深刻,种种因袭、传承也体现在曲调、文辞、体例和风格等要素之中,依据今存文本去寻觅早期“原貌”的努力,依然有其合理性。
关于元杂剧“文本流动性”的讨论,可与“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形成方法论的对话或互补:每一个文本都寄身于具体的历史语境,有其特别的意义与功能。从这个角度看,作者及其“原貌”(“原本”)、后世改订者及其“妄改”(“校定”),在元杂剧文本流变与意义生成的历史链条上,都各有其值得尊重的位置。理解元杂剧的“文本流动性”或许并不困难,问题是梳理相关文本的“异”与“同”时,如何弥合种种空缺的历史罅隙,并将这些异同“语境化”予以尽可能合理的解释。
① 参见戴不凡:《王实甫年代新探》,《戴不凡戏曲研究论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2—81页;蒋星煜:《王实甫〈西厢记〉完成于金代说剖析——评戴不凡“王实甫年代新探”》,《西厢记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4—36页;邓绍基:《王实甫的活动年代和〈西厢记〉的创作时间》,《文化遗产》2012年第4期。
② 参见程芸:《〈疏者下船〉的版本差异与意义空间——基于元杂剧“文本流动性”的考察》,《北京大学学报》2022年第4期。
③⑥《金史》,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26—2028页,第1299页,第2017页,第182页,第40页,第882页。
④王实甫:《四丞相高会丽春堂杂剧》,《续修四库全书》第1761册影印明万历刻本《元曲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8页,第487页,第488页,第491页,第487页,第486页,第494—495页。
⑤⑦王实甫:《四丞相歌舞丽春堂》,《古本戏曲丛刊》四集第4册影印《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426页,第426页,第389页。
⑧ 王实甫:《四丞相高会丽春堂杂剧》,《续修四库全书》第1761册影印明万历刻本《元曲选》,第498页;孟称舜:《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古本戏曲丛刊》四集第39册影印明崇祯刻本,第93页。按,万历刻本《元曲选》刊印未精,《丽春堂》篇首剧名题“高会”,与正名的“高宴”不一致。
⑨参见钟嗣成撰,佚名续,王钢校订:《录鬼簿校订》,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74、157页,第99页。
⑩ 戴不凡曾有这个猜想,然未做论证(《王实甫年代新探》,《戴不凡戏曲研究论文集》,第67—68页)。
程扬:《历代帝王历祚考》卷八,《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4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43页。
刘祁:《归潜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页。
参见嵇璜:《续通志》卷一九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金史》,第2171页。按,永成于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 封沈王。
《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8页,第1774页。
熊梦祥:《析津志辑佚》,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4页。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7页,第798页。
郭勋:《雍熙乐府》,《续修四库全书》第1740册影印明嘉靖刻本,第516页。
郭勋:《雍熙乐府》,《续修四库全书》第1741册影印明嘉靖刻本,第151页,第181页,第112—114页。
理查德·鲍曼:《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杨利慧、安德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
邓绍基:《王实甫的活动年代和〈西厢记〉的创作时间》。
陈晓伟指出:“金代达到一定级别官员的行状、碑志与国史本传的撰写像是有一套成熟制度,可能与今本《金史》列传的来源关系密切。”(陈晓伟:《金史丛考》,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17—618页)
参见程芸:《元杂剧的单向度叙述格局及其美学意义》,《江汉论坛》1995年第12期。
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120页。
臧懋循:《元曲选》,《续修四库全书》第1760册影印明万历刻本,第196页。
王骥德:《曲律》,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43页,第169页。
宋懋澄著,王利器校录:《九籥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8页。
《古名家杂剧》刊印时间不一,所收《四声猿》卷末牌记署“万历戊子夏”,《帝妃春游》卷首刊记则署“万历己丑孟秋”。
有学者认为,明代内府按行本可视为不同于元刊本、《元曲选》本和其他明人“删润本”的另一种类型(邓绍基:《元杂剧版本探究》,《元剧考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46—457页)。也有学者进一步强调,今存明刊本皆从明内府本出[小松谦「内府本系诸本考」(『田中谦二博士颂寿纪念中国古典戏曲论集』汲古书院,1991) 125—159页]。
张萱:《西园存稿》,《明别集丛刊》第6辑第11册影印清康熙刻本,黄山书社2022年版,第392頁。
《词林摘艳》“出版说明”,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明嘉靖乙酉年(1525) 刊本,第5页。
《盛世新声》,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明正德十二年(1517) 刊本,第411—412页。按,王钢、王永宽《〈盛世新声〉与臧贤——附说〈雍熙乐府〉与郭勋》(《文学遗产》1991年第4期) 认为,这一《盛世新声》当为嘉靖重刻本,此说不影响本文的讨论。
参见吕薇芬:《北曲文字谱举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189页。
朱权:《太和正音谱》,《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第177页,第178页,第173页,第141页。
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5页。
承河北大学文学院李健博士赐示:《太和正音谱》诸本中,艺芸书舍本、啸余谱本、何钫刻本作“王实甫《丽春堂》第四折”,日本内阁文库藏明刊本、《北雅》本、王礼培旧藏本作“见《丽春堂》第四折王宾甫”(误“实”为“宾”)。
杨朝英选集,陈加校:《明抄六卷本阳春白雪》,辽沈书社1985年版,第224—229页,第227页。
李玉:《北词广正谱》,《善本戏曲丛刊》第6辑影印清康熙文靖书院本,(台湾) 学生书局1987年版,第718、583、688页,第581—582页。
隋树森:《元人散曲的几次新发现》,《明抄六卷本阳春白雪》,第302页。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40页。据上下文,“十二”为刊误,当作“十三”。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第339页。
小松谦:《〈元曲选〉〈古今名剧合选〉考》,康宝成主编:《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竹村则行井上泰山小松谦卷》,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300页。
郑骞:《元杂剧异本比较第二组》,(台湾)《“国立”编译馆馆刊》1973年第2卷第3期。
戴不凡:《金元杂剧》,《戴不凡戏曲研究论文集》,第130页;徐朔方:《金元杂剧的再认识》,《徐朔方集》第1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2页。
参见徐朔方:《金元杂剧的再认识》,《徐朔方集》第1卷,第108页。
参见伊维德:《我们读到的是“元”杂剧吗——杂剧在明代宫廷的嬗变》,宋耕译,《文艺研究》2001年第3期。笔者将另撰专文讨论其洞见与弊端。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高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