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时代的叙事:《金瓶梅》与现代世情书
2024-03-24张蕾
摘要晚明小说《金瓶梅》与晚清小说之间具有实在关联。晚清文人同《金瓶梅》作者一样处于陆沉时代,具有类似的现实感受。《金瓶梅》与晚清狭邪小说、谴责小说可以相互对照,而前者对晚明社会黑暗的暴露,又与民初以后的黑幕小说、社会小说相通。社会小说家平襟亚在其经营中央书店时,印行多种《金瓶梅》,促成了20世纪30年代出版界刊印《金瓶梅》的热潮。受《金瓶梅》影响,平襟亚对丑恶世态的描写,表明世情小说与黑幕小说、社会小说之间存在一条通路。《金瓶梅》对现实的揭露,与其说具有道德说教色彩,不如说体现了真妄观念。姚灵犀、刘云若、赵焕亭等北方作家的小说受到同是北方小说的《金瓶梅》的影响,演绎出情色与堕落、死亡及陆沉之间的关联。由世情专注情色,由情色来写陆沉,构成了从《金瓶梅》延续至现代世情书的传统。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把《金瓶梅》①归为“明之人情小说”,并以“世情书”称《金瓶梅》。他认为:“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②鲁迅的观点非常明确,即不能以“淫书”看待《金瓶梅》。世情书能概括《金瓶梅》的主要内容及其对炎凉世态的写照,而在现代通俗小说中,世情书乃一大宗,其中包括狭邪、谴责、黑幕、社会、言情乃至武侠等小说门类。作为书写世情的叙事文本,世情书文体亦能超出小说范畴,及于笔记文章。《金瓶梅》是“四大奇书”之一,其本身的突出特点及所构成的叙事传统如何影响与渗透到现代世情书的写作中,鲜有研究涉及,却颇值得深究。
一、晚明与晚清
《金瓶梅》叙述的是北宋最后十年的故事,研究者大多认为这部小说是借北宋故事写晚明社会,明人谢肇淛在《金瓶梅跋》中已明示出小说的现实指涉。晚明社会昏乱,却成就了王阳明、李卓吾等思想家。晚明思想之于传统的叛逆性及其本身的真诚性,是“奇书”《金瓶梅》得以产生的根本原因,也是后来“五四”思想家把中国现代性的源头追溯至晚明的依据。
1932年春,周作人到辅仁大学演讲,比较明后期公安派、竟陵派文学和新文学,认为“他们对于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代谈文学的人或者还更要清楚一点”,并判定“明末和现今两次文学运动的趋向是相同的了”③。后来的研究者依此把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与晚明勾连起来。在《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李奭学撰写的第一章便论及了晚明思想与文学。他把生活于明嘉靖至天启年间的思想家杨廷筠作为晚明文学观念新变的重要代表,认为袁宏道、徐渭、冯梦龙等人亦“可被视为文学现代化的先驱。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的创新也反映社会的变动,这与皇权中衰,城市经济勃兴,西方教会文化东来,以及儒家思想的激进个人主义转向,都有关系”④。如果说周作人是在新文学和晚明文学之间建立起联系,那么之后的研究者则更看重整个现代文学的传统渊源。由晚清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与晚明之间的关联便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论题。
在周作人的论述中,晚明与晚清已有交集。周作人认为公安派与竟陵派文学在晚清学者俞樾那里“复活了过来”,特别是他“将小说当作文学看”⑤,可见出新的文学性情。陈平原也指出:“从晚明看晚清,或者反过来,从晚清看晚明,不难发现,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潜在的‘对话关系。”⑥晚明与晚清有诸多方面的可比性,1911年《申报·自由谈》有《明清末造之比较》一文,罗列了两个时代的种种类似之处⑦。“对于晚清而言,晚明历史更多成为了‘现在中国写照”⑧,成为可以相互镜鉴的对象。由此,晚明小说《金瓶梅》与晚清小说在这样的镜鉴中,可以得到互照。
晚清人并不把《金瓶梅》当淫书看。狄楚青道:“ 《金瓶梅》一书,作者抱无穷冤抑,无限深痛,而又处黑暗之时代,无可与言,无从发泄,不得已藉小说以鸣之。其描写当时之社会情状,略见一斑。”⑨王钟麒说:“天下有过人之才人,遭际浊世,把弥天之怨,不得不流而为厌世主义,又从而摹绘之,使并世者之恶德,不能少自讳匿者。”⑩狄楚青、王钟麒等都是晚清著名文人、评论家,他们为《金瓶梅》辩护,是因为他们同《金瓶梅》的作者一样“处黑暗之时代”,抱有“无穷冤抑,无限深痛”。同样的现实感受,自然产生出设身处地的悲悯。
《金瓶梅》第一百回写金兵南下,“但见:烟尘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噬;龙争虎斗,各自争强。皂帜红旗,布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这一时情世态的宏大描述是小说所有人物、故事的底色。格非在分析这一回时,用“陆沉”二字来概括:“ 《金瓶梅》将亡国之变的‘陆沉,作为全书收结的最后一个悲剧性的动力,可谓得天独厚,力透纸背。”在陆沉的末世背景下看《金瓶梅》,西门庆的贪淫、潘金莲的娇纵、李瓶儿的执迷,就变得不难理解。陆沉在晚清是同样的时代创痛。晚清《國粹学报》《复报》所刊诗文多发陆沉之感慨。如《悲余生》云:“莾莽谁为国四封,东门牵犬亦难容。陆沉人物讥挥尘,世乱功名托赁舂。”《正气集》云:“起神州之陆沉者,何莫非一息之正气有以维系之哉。”晚清文人还频频回顾晚明人物事迹,如邓实《明末四先生学说》中有“中原涂炭,神州陆沉”之感,陈去病《明遗民录叙》中有“则神洲(州) 纵陆沉而人兽其倘堪判乎”之叹。祭张苍水、怀瞿式耜,都不免“坐看神州已陆沉”的悲哀。晚清人看晚明所言的“神州陆沉”,实际上是借史咏怀,抒发的是对晚清时代的沉痛感慨。
1915年,梁启超发表《告小说家》,文中道:“近十年来,社会风习,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谓新小说者阶之厉?循此横流,更阅数年,中国殆不陆沉焉不止也。”到底是什么样的小说让梁启超下如此激烈的断语?梁启超认为:“其什九则诲盗与诲淫而已,或则尖酸轻薄毫无取义之游戏文也。于以煽诱举国青年子弟,使其桀黠者濡染于险诐钩距、作奸犯科,而摹拟某种侦探小说中之节目;其柔靡者浸淫于目成魂与、逾墙钻穴,而自比于某种艳情小说之主人翁。于是其思想习于污贱龌龊,其行谊习于邪曲放荡,其言论习于诡随尖刻。”梁启超把晚清小说总结为“诲盗与诲淫”,可见他1902年提出的“新小说”主张在后来的创作实践中并未实现,这令他十分悲愤,表示败坏的小说会害人误国。不仅小说可以导致陆沉,陆沉何尝不在小说中得到反响。1904年,徐念慈发表连载小说《情天债》,第三回回目即为“黑暗现象中原陆沉”,即通过小说描述黑暗社会的陆沉景象。晚清小说界革命没有实现梁启超的期待,或许是因为晚清小说无法逃离陆沉时代的影响。
由于晚明士人与晚清知识分子均处在陆沉时代,这使得《金瓶梅》与晚清小说、特别是狭邪小说有很多相似之处。关于晚清狭邪小说,鲁迅说:“若以狭邪中人物事故为全书主干,且组织成长篇至数十回者,盖始见于《品花宝鉴》。”《品花宝鉴》有1852年刊本,写世家公子与男伶同性恋爱的故事。《金瓶梅》中西门庆私狎书童、温葵轩强占画童的事,已为后来小说的这类描述开了头。不仅如此,《品花宝鉴》还直接提到《金瓶梅》。小说第三十四回,李元茂醉酒后住在魏聘才借宿的宏济寺中,醒来看见“靠着窗一张书案,摆着两套小书,元茂看书套签子上写着《金瓶梅》”。而魏聘才正做着一桩买卖官缺的生意,寺庙中的唐和尚是这桩生意的中间人。代表着“酒色财气”的《金瓶梅》出现在寺庙中,无疑是点睛之筆。
《品花宝鉴》中有一座怡园,颇似《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更可往前追溯到西门庆家的花园。《品花宝鉴》之后,晚清小说描写类似庭院较著名的有《海上花列传》中的一笠园。一笠园中文人风雅,艳妓群集,是小说人物闲情娱心的所在,和花园之外的妓家故事成一对照。如果说一笠园多得大观园的承续,是《金瓶梅》以后写男女情事的象征性场所,那么《海上花列传》写妓家故事则可以直接追溯到《金瓶梅》中的相关描述。西门庆的第二房妻子李娇儿是从勾栏中娶回的,西门庆与十兄弟饮酒作乐多在院中(青楼)。《金瓶梅》写西门庆等人与院中女子饮酒作乐的场景,多情态,少色相,与西门庆和其他妇人之间行乐的直露描写颇为不同。这或许也是《海上花列传》虽专叙妓家生活,却不涉淫事的来由。
食与色在《金瓶梅》中是连在一起的。“中国古代小说中,写饮食,特别是写饮酒出色的在《三国》《水浒》等名著中时见精彩的片段”,“但总的说来,还不那么普遍与细致。唯有《红楼梦》,可与《金瓶梅》旗鼓相当”。《金瓶梅》中的各类宴饮描画出晚明社会迷醉的生活,是小说叙事很重要的构成部分。酒色觥筹同样是《海上花列传》的主要故事场景,小说人物的结交、捧场、消遣、谈生意、讲人情、闹别扭等,均发生在筵席上。吃不完的一场又一场筵席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第三回洪善卿先在西棋盘街陆秀宝家吃酒,再去尚仁里林素芬家喝酒,然后到四马路东公和里蒋月琴家吃酒。一晚上,在三位妓女家吃三台酒,洪善卿等人始终兴致勃勃,由此写出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晚清一班人物的生命史。
张爱玲用白话文翻译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后,写了一篇较长的跋文,其中谈到《金瓶梅》至《海上花列传》的一条线索:“ 《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书倒有两本是历史神话传说,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谓‘通常的人生的回声。似乎实在太贫乏了点。”格雷亨·葛林(今译格雷厄姆·格林) 是20世纪英国著名文学家,张爱玲以现代眼光打量中国小说,把《海上花列传》与《金瓶梅》放在了“通常的人生的回声”的脉络中。不仅如此,张爱玲还说:“ 《金瓶梅》《红楼梦》一脉相传,尽管长江大河滔滔泊泊,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后世许多误解与争论。《海上花》承继了这传统而走极端,是否太隐晦了?”《金瓶梅》《红楼梦》需要后人不断阐释,《海上花列传》同样需要,张爱玲认为这部小说因“太隐晦”被埋没。隐晦在哪里?正像《金瓶梅》不能被简单目为淫书一样,《海上花列传》也不能只被看成写青楼故事的小说,两者都是陆沉时代的写照。
晚清狭邪小说除《海上花列传》外,著名的还有《海上繁华梦》《九尾龟》等。《九尾龟》名声不佳,但发表后很受欢迎,主人公章秋谷便是一位类似西门庆的人物。章秋谷家境优渥,在清末花界中猎艳寻芳,犹如西门庆再世。这样的主题使得《九尾龟》仿佛在与《金瓶梅》遥相呼应。作者张春帆写“色”不无深意,他同时还写武侠小说、黑幕小说,《政海》和《宦海》是代表作。《政海》揭露民初政局黑幕,《宦海》则写晚清官场内幕。以纠弹时弊的笔力来写作狭邪小说的张春帆,不应被看成只知风月的作家,狭邪小说的背后是对现实黑暗的叹息。同样是世情书,狭邪小说与谴责小说在晚清繁盛,都可说是时代在文学中的表征。
《金瓶梅》与晚清谴责小说也不无渊源。西门庆从商界进驻官场的过程,清晰呈现出晚明官场的内幕。第三十回“蔡太师覃恩锡爵”道:“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由于晚明与晚清社会状况的相似性,这类描写在晚清张春帆《宦海》、李伯元《官场现形记》、欧阳钜源《负曝闲谈》等小说中有更集中的展现。《官场现形记》第六十回叙甄阁学的大儿子“捐纳出身”,当了道台,小儿子也“捐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当差”。在晚清谴责小说中,“捐官”是一个平常行为,比《金瓶梅》写西门庆行贿蔡太师得到官职还要公开得多。徐一士评考《负曝闲谈》时指出,“‘捐官这个词,通用已久”,“‘捐输私财于政府,政府授之以‘官”,“‘捐赀得官简称为‘捐官”。当官不是选贤任能,而是公开买卖,这样的时代只能用陆沉来形容。《官场现形记》中甄阁学的哥哥曾梦到“遍山遍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是明显的托梦喻世的写法。“畜生的世界”便是现实的世界。
鲁迅称“谴责小说”是“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晚清谴责小说不仅写官场,更写现实社会,这也是《金瓶梅》的重要特征。鲁迅将《金瓶梅》称为“世情书”,即揭示了其广博。谴责小说家吴趼人谈《金瓶梅》道:“ 《金瓶梅》《肉蒲团》,此著名之淫书也,然其实皆惩淫之作,此非独著者之自负如此,即善读者亦能知此意,固非余一人之私言也。顾世人每每指为淫书,官府且从而禁之,亦可见善读书者之难其人矣。”“呜呼!是岂独不善读书而已耶,毋亦道德缺乏之过耶!社会如是,捉笔为小说者,当如何其慎之又慎也。”也就是说,如果觉得《金瓶梅》只是一部淫书,则表明读者不仅“不善读书”,其道德更是有亏的。在《九命奇冤》中,吴趼人便借人物之口,用讥讽的笔调来写“淫书论”:“殷成道:‘姊夫,你还埋怨我不看书呢!我前回从家乡带来的一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来烧了,说是什么银书。你单怕我在银书上看了银子下来发了财,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给你,好不好呢?”小说人物殷成是江西人,他从明清刻书业较为发达的江西带了部《金瓶梅》到姐夫黄知县任职的广东番禺。殷成把“淫书”混成“银书”,不管是否故意,都揭示“淫”与“银”不无关系。在《九命奇冤》中,殷成想收受贿赂来逼迫黄知县断案。吴趼人一方面借机嘲讽了“淫书论”,另一方面让小说故事与钱财、断案、市井混混等联系起来,而这些也是《金瓶梅》较多触及的内容。
吴趼人最著名的谴责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1903年在《新小说》杂志发表时,被归入“社会小说”类。社会小说与世情书所涉内容大体重合,由世道冷暖看人情厚薄,是这类小说的特征。深受《金瓶梅》影响的吴趼人在写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时,亦能充分描绘人情凉薄、友朋互欺、官贪吏污、男盗女娼、秩序失范等负面故事。用吴趼人的话来形容,即“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这些“东西”均是丑恶的化身,用这些词汇形容主人公的“应世”经历,即已明示出作者的谴责之意。王德威认为,“对谴责小说而言”,“当一个价值系统行将崩溃之际”,“丑怪的形式折射了现实中无时或已的混沌”。晚清谴责小说是陆沉时代的典型产物,以狂欢的形态书写那个时代的各种“怪現状”。巴赫金把拉伯雷小说中“恶棍的欢乐”或“肮脏的堕落”等形象与狂欢节联系在一起,认为这类形象构成了狂欢节的整体。“这个整体就是一出伴随旧事物灭亡新世界诞生的诙谐剧。”“在参与这个整体时每一个这样的形象都具有深刻的双重性,它与生命、死亡、分娩有着最为本质的关系。”陆沉时代的狂欢、丑恶泛滥,既是终结,也孕育着生机,这便是巴赫金所说的“深刻的双重性”。《金瓶梅》结尾,一切狂欢在永福寺里终结,南宋开国,月娘归家。晚清世情书的写作者,谴责小说家及狭邪小说家就混迹于这样的时代,要么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我”一样,在小说结尾处返回家乡,不再出世,要么如《官场现形记》所言“实在跳不出去”。这两种情况下,他们都选择写一部《金瓶梅》那样的书,既能从外部视角打量陆沉时代的光怪景象,又能沉陷其中,狂欢不已。
二、世情与黑幕、社会
有学者指出:“在《金瓶梅》的艺术世界里,没有理想的闪光,没有美的存在,更没有一切美文学中的和谐和诗意。它让人看到的是一个丑的世界,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它集中写黑暗,这在古今中外也是独具风姿的。”《金瓶梅》对丑恶现实的书写不但影响了晚清谴责小说和狭邪小说,也影响了民初黑幕小说。
黑幕小说与谴责小说在内容与写作方法上有很多类似之处。1916年9月1日《时事新报》刊出“黑幕大悬赏”的征文启事,至1917年10月《〈时事新报〉上海黑幕一年汇编》出版,达到黑幕披露的高潮。1918年9月《东方杂志》刊出《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劝告小说家勿再编写黑幕一类小说函稿》,可《新闻报》《时报》《大公报》等报刊依然刊发黑幕,直至20世纪30年代,《上海黑幕一千种》这类书籍仍在出版。“黑幕”于是成了一个常用词汇。黑幕是黑幕小说的素材来源,两者并不等同。“五四”作家在挞伐黑幕时,把它与黑幕小说混同了。特别是1919年,钱玄同、宋云彬《“黑幕”书》、罗家伦《今日中国之小说界》、周作人《论“黑幕”》及《再论“黑幕”》等文发表,影响较大。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章把黑幕与“淫书”联系起来。如《“黑幕”书》指出:“‘黑幕书之类亦是一种复古,即所谓‘淫书者之嫡系。”当时提到的黑幕小说有《孽海花》《官场现形记》《留东外史》《玉梨魂》《技击余闻》等。其中只有《留东外史》是比较典型的黑幕小说,且这些作品均非淫书。范伯群认为:“凡是具有‘曝光性质的小说,就称‘揭黑小说或‘黑幕小说。” “曝光”与“揭私”的意思相近,当“五四”作家把黑幕小说看成“揭私”之作时,便把它们作为淫书来理解。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般读者理解《金瓶梅》的尺度。
《金瓶梅》“直斥时事,真实地暴露了明代后期中上层社会的黑暗、腐朽和不可救药”。这种暴露黑暗的写法,直接影响了黑幕小说创作。1922年《文学旬刊》“杂谭”栏目刊有署名CP的文章《丑恶描写》,主要批评黑幕小说:“‘丑恶的现象与背景描写,我们是不反对的。至于细细的描写‘丑恶动作,则不惟不必做,而且是有害的。中国的淫书,那一本不是说‘劝贞惩淫?而结果则造了多少的罪恶?”这一观点显然来自“五四”新文学家,把黑幕、丑恶、淫书联系起来。其时《文学旬刊》的主编是郑振铎,CP很可能是他的化名,而郑振铎又是《金瓶梅》研究专家。20世纪30年代初,《金瓶梅词话》在山西被发现,郑振铎写了《谈〈金瓶梅词话〉》一文,影响颇大。文中道:“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它是一部最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而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的社会,虽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恹恹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于不断记载着拐、骗、奸、淫、掳、杀的日报上的社会新闻里,谁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气息来。”晚清以后,谴责小说、黑幕小说、社会小说等,均对“堕落的社会的景象”有生动描述,描述材料大量来自“拐、骗、奸、淫、掳、杀的日报上的社会新闻”或“黑幕书”,正如郑振铎所言,在这些现代通俗小说中,依然能“嗅出些《金瓶梅》的气息”。
《金瓶梅词话》的发现不仅引发学界关注,也引起出版界的兴趣。在此之前有《绘图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等刊行,声称与“俗本”不同,其实均为篡改过的。20世纪30年代《金瓶梅》的出版、研究和评论形成一个热潮。1932年,小说刊行会集资、北平图书馆影印了100部《金瓶梅词话》,出版后分于集资诸人用以研究。1935年郑振铎把《金瓶梅词话》列入“世界文库第一集”出版目录,但未出全。同年施蛰存校点的《金瓶梅词话》五册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这部书列于施蛰存主编“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的第一辑第七种,张静庐发行。施蛰存在《跋》中道:“ 《词话》所载,处处都活现出一个明朝末年浇漓衰落的社会来。”这一版本删除了淫色内容,书的扉页上标明“据明万历本排印”“贝叶山房张氏藏版”,封面由沈尹默题写书名。
与此同时,中央书店出版多种《金瓶梅》。首先是1935年11月出版了两种封面不同的《金瓶梅词话》六册,校订者为虞山沈亚公,印行者为襟霞阁主人,被列为“国学珍本文库”第一集。1936年12月“明版全图”本《全图金瓶梅词话》出至三版,一回一幅图,共一百幅图。中央书店还出版过《古本金瓶梅》四册,重编者和校阅者都为襟霞阁主。1936年3月又有初版《古本全图金瓶梅》(一名《潘金莲全传》) 四册刊行,校阅者为襟霞阁主人,列入“通俗小说库”。1937年第四版《古本全图金瓶梅》署校订者为沈亚公,印行者襟霞阁主人,并刊有吴门陈子京的《校勘后书》,其中道:“平君襟亚于古今秘本,庋藏綦富。兹书所本,乃得诸木刻真版《金瓶梅词话》,于书中猥亵部分,均已删去,其为国内图书珍本无疑也。” “平君襟亚”即为沈亚公,也即襟霞阁主人。中央书店出版的《金瓶梅词话》和《古本金瓶梅》均出自平襟亚之手。平襟亚是上海中央书店的主要创办者。中央书店版《金瓶梅词话》与上海杂志公司的《金瓶梅词话》存在一段渊源。据金晔的研究,平襟亚要在上海杂志公司之前赶印出版洁本《金瓶梅词话》:“张静庐要求襟亚,把中央书店排好的《金瓶梅词话》让上海杂志公司先印一版,然后将全副纸版送给中央书店去印行,所有排字工资都由上海杂志公司负担。”这场交易是合算的,平襟亚答应了。后来施蛰存发现中央书店的《金瓶梅词话》校样有不少错误,于是上海杂志公司还是用了施蛰存的校点本,但依然送了纸版给中央书店,因此中央书店的《金瓶梅词话》晚出一个月,署校订者为沈亚公,版型和上海杂志公司是一样的。
平襟亚出版《金瓶梅》不仅因为可以获利,还由于他对《金瓶梅》的喜爱和关注。作为文学家的平襟亚,其创作深受《金瓶梅》的影响。在民初的黑幕风潮中,平襟亚即以“襟霞”之名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若干篇文字,如《女学生之黑幕短篇》《拆白党之黑幕短篇》《某绸肆之新骗局》等。这些写黑幕的文字是平襟亚初涉文坛的记录,也成为他认识社会的一种方式。1939年,襟霞在《社会日报》发表《古艳钩沉》系列文言笔记,叙述一些艳丽奇异的故事。20世纪40年代初,平襟亚在其作为发行人的《万象》杂志上也以“襟霞”或“襟霞阁主”之名发表《古趣集》《诙谐小简》等文字。颇值得注意的是发表于《万象》创刊号上的《明人情简》,此文辑录晚明文人王百谷、屠赤水等人与名妓之往来书信若干通。发表于第2期的《金闺小牍》类似《明人情简》,辑录晚明马湘兰、吴扶阳等女子信函。平襟亚对晚明的特别关注,可见出一种独到趣味。袁中郎等晚明文人的思想与学说,正是《金瓶梅》产生的重要语境。《诙谐小简》辑录陈眉公、钟伯敬、袁中郎等人之短文,如《钟伯敬:谑人纳宠》一则云:“足下纳新宠,询其姓,乃知出自‘潘氏,足下亦令其步步生莲花乎?抑将玩之于葡萄架下乎?一笑。”这一“出自‘潘氏”,当然指潘金莲,她的一双金莲是其独傲西门庆众姬妾的资本。《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是小说最富情色的描写之一,很有可能让钟伯敬或平襟亚印象深刻。推崇佛学的钟伯敬正生活在《金瓶梅》产生的万历年间,那个时代对佛学的大力提倡在《金瓶梅》中有明显反映。平襟亚的这些辑录不注明出处,如果说钟伯敬读过《金瓶梅》,并不奇怪;但如果《诙谐小简》等短文是出自平襟亚的改编乃至杜撰,那么也可见出平襟亚的趣味了。
平襟亚最著名的小说《人海潮》初版于1927年,中央书店就因这部小说应运而生。《人海潮》主要叙述苏州乡村青年沈衣云和朋友闯荡上海的故事。袁寒云作序道:“网蛛生长于稗官家言,尤长于社会写实。兹以新著《人海潮》见阅,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未经人道过者,搜辑靡不详尽。”“如秦之镜,如温之犀,万怪毕集,洋洋乎大观哉。”此序概括出了《人海潮》的两个主要特点:一是这是一部写社会的小说;二是小说道出了“社会种种秘幕”,可谓“万怪毕集”。小说初版五册五集,每集十回,共五十回,扉页注明“绘图社会小说”。每册正文之前配有十页绘图,对应每一回的故事内容。这样的编排方式和日后中央书店版《全图金瓶梅词话》《古本全图金瓶梅》是类似的。中央书店版《金瓶梅词话》封面标有“新标点:社会长篇小说”,把《金瓶梅》也归为社会小说。这表明在平襟亚的认识中,西门庆的故事写出了晚明社会的真切情状,而《人海潮》也有类似的写作意图。
《人海潮》叙述“万怪毕集”的社会故事,继承了《金瓶梅》对丑恶世态的描写,同时也延续了民初黑幕小说的写法。正如平襟亚的自述,“此篇体裁,略仿吴趼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人海潮》所写的“怪现状”可以联系到作者在黑幕风潮中写过的黑幕故事。小说第三十二回这样描写黑幕风潮:“书业潮流,便转移到黑幕上去。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向壁虚构,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实事求是,很有来历,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说也奇怪,上海洋场十里,百千万言也揭他不尽,甚么《黑幕大观》《黑幕汇编》《黑幕里的黑幕》,这是笼统的,还分门别类,甚么《姨太太黑幕》《大小姐黑幕》。后来越出越多,便有甚么《和尚尼姑之黑幕》《乡下姑娘之黑幕》,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写出来了。从此不到几时,那张牢不可破的幕,也就揭穿。”在这些丑态百出的黑幕书中,襟霞当年写的《女学生之黑幕短篇》《拆白党之黑幕短篇》当然也包括在内。大约十年后,平襟亚在《人海潮》中回顾这些过往经历,多了些客观的视角与批判的态度,而小说对“社会种种秘幕”的继续揭露,可见作家并不否定之前黑幕小说的写法。由黑幕小说的写法可以很自然地发展到社会小说。
杨了公为《人海潮》题词道:“万人如海一身藏,十载消磨风月场。”这类社会小说亦可看成此前狭邪小说的流续。第三十二回这样谈诗:“幼凤写出,授给一佛、凤梧等传观一遍。一佛道:‘首句“起落春宵无限心”,亏你想得出,淫靡万状,胜过一部《金瓶梅》。”此段之前,小说叙述了幼凤和仪凤的一段缠绵之情。幼凤的诗确实“淫靡万状”,一佛提到《金瓶梅》十分自然。须知,小说中的人物很多有现实原型,洪幼凤即朱鸳雏,柳一佛为杨了公,这些文人和平襟亚一样对《金瓶梅》情有所钟。作家把这些文人的风月故事写入小说,社会小说自然也就成为世情书。
作为世情书的《金瓶梅》对民初以后的黑幕小说、社会小说等现代世情书都产生了影响,而世情、黑幕以及社会小说之间不能作截然区分。范伯群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世情研究》一书中,对晚清以来的世情叙事做了纵向梳理。在其研究中,世情更关乎国家命运,国家时事牵连社会变动,反映在小说中,便有张春帆《政海》、包天笑《留芳记》等作品。而此种世情亦可以追溯到《金瓶梅》关于陆沉的相关叙事。
三、“思无邪”
《人海潮》楔子开头是一首诗:“世路悠悠未可量,百千万劫走羊肠。射工伺影心弥毒,魑魅迎人计更狂。但许旁观浇白堕,未容沉溺恋黄粱。醒来拂拭云笺写,为觅闲生一晌忙。”这首诗体现出对小说所述各种“射工伺影”“魑魅迎人”的世情故事的总体态度,警示读者不可“沉溺”。这表明叙事人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上,观察小说人物的悲欢生死,并给出警醒的意见。对《人海潮》而言,这个旁观视角有一个具体形象,即楔子部分的第一人称“在下”。这位“在下”“眼底阅尽万千骇怪”,“心头蕴着无限酸辛”,是一个勘破世情的过来人形象。赵眠云为《人海潮》题词道:“陆离光怪笔疑仙,五色晴霞灿九天。却有佛家普度意,要人裹足莫爭前。”他显然看出了小说的“佛家”意味。范烟桥的题词同样谈到了这一点:“禅印潮音,机参话柄,笑看不胫而走。叹频年诡谲波澜,江山如旧。”小说的旁观视角带有一层佛家的悲悯、悟空与劝世,这种叙事方式可以上溯至《金瓶梅》。
《金瓶梅》第一回道:“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金瓶梅》开首处用佛家的“参透”看取人世间的酒色财气,可谓小说的寄寓所在。第一回西门庆、应伯爵等十兄弟在玉皇庙结拜,第一百回吴月娘等投宿永福寺,孝哥儿被幻化,头尾相应,成为小说故事的框架。这种写法对《红楼梦》有深刻影响,且及于后世的小说。晚清狭邪小说、谴责小说,民初以后的黑幕小说、社会小说等都受到这种写法的影响。这些作品的故事框架未必用佛道来统摄,但一般会在开首或结尾处提出告诫,如不要沉迷于酒色财气,一切最终会化为空幻。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开首处便说:“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结尾诗道:“悲欢离合廿年事,隆替兴亡一梦中。”这些现代小说都采用《金瓶梅》式的叙事结构,主体故事叙述世道险恶、人情悲欢,开首或结尾处显露出的外层框架对主体故事作出概括甚至批判。虽然如此写法未免劝百讽一,但终究会给小说写作带来道德上的开脱,故事中的邪与恶在这样的叙事结构中便被无形化解了。
与“词话本”《金瓶梅》的道德说教不同,“绣像本”更能正视与反思小说中的世情故事。特别是色欲描写,在“绣像本”中成为呈现真实的重要组成部分。鲁迅对《金瓶梅》产生的时代有一个具体说明:“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在晚明,通过进献房中术或春药,可以获得官位和荣华。帝王荒淫,上行下效,坊间流行着情色小说和春宫画,如郑振铎所言,“在这淫荡的‘世纪末的社会里,《金瓶梅》的作者,如何会自拔呢?随心而出,随笔而写;他又怎会有什么道德利害的观念在著呢”。如果《金瓶梅》的写作不是道德说教,那么小说中的色欲就是颓靡之风浸淫下的结果,亦是对真实的写照。就此,格非认为《金瓶梅》体现出阳明心学和佛教义理中的“无善无恶”论,并进一步指出:“ 《金瓶梅》在价值和道德层面上,真正关注的与其说是善恶问题,还不如说是真伪问题。这固然是《金瓶梅》的局限所在,但‘真妄或真伪观的确立,也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真”是理解《金瓶梅》的重要视角,这一视角会让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特别是西门庆和潘金莲产生异样感受,他们的死去似乎并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宇文所安道:“在一个更深刻的层次,小说对人物的刻画是如此细致入微,使读者往往情不自禁地产生单纯的道德判断所无法容纳的同情。”能够对小说人物和故事产生同情,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正是“真”。善恶或许是一种更传统的评价尺度,而真妄却具有了现代意义。
色欲是谈论《金瓶梅》时必须正视的部分,以真妄观来看待这一部分,《金瓶梅》便可以从“禁书”中解脱出来。姚灵犀编撰的《瓶外卮言》(1940) 是现代第一部研究《金瓶梅》的论文集。该书收录吴晗、郭源新、痴云、阚铎霍、姚灵犀等人的论文。其中吴晗《金瓶梅的著者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以史家方法详细论证了《金瓶梅》的作者并非王世贞,并肯定《金瓶梅》“是一部写实小说,是一部社会小说”;姚灵犀《金瓶小札》为《金瓶梅》中的词汇做解释,可谓《金瓶梅》的详注。例如解释“咬虫”:“詈人之词,施于妇女者,越谚,男女私为夫妇者,曰老咬口,是所本也。”市井俗话、历史术语,是解读《金瓶梅》的重要入口,其中不乏淫词艳语的俗口,姚灵犀一一注出,并不避忌。另在《金瓶集谚》之后,姚灵犀有一段跋记道:“俟有增补订正时,再将《金瓶梅》之批评、前人记述、西门庆潘金莲之纪事年表、书中人名表、书中时代宋明事故对照表,暨金瓶写春记、词话本删文补遗等,一并付刊,以成完璧。”可见,姚灵犀不满足于一本《瓶外卮言》,他对《金瓶梅》研究还有更多计划。
姚灵犀是天津的文化人,他“虽非什么大人物,但却是一位奇人,也是一位趣人”。他的“奇”和“趣”明显表现于对“色”之关注。姚灵犀在文坛上的声名主要得自他编辑的《采菲录》。天津《天风报》1931年5月开始刊出“采菲录”专栏,1933年天津书局出版《采菲录》,之后有续编、第三编和第四编出版,1941年天津书局印有《采菲精华录》。该书很受欢迎,但一度被查禁,姚灵犀也因此入狱。“据台湾性学研究专家柯基生医生披露,《采菲录》出版后,姚氏先获骂名,继成‘名教罪人,并以‘风流罪被关牢狱。出狱后作有五言诗《出狱后感言》。从诗中可见,其不但被拘监,且被罚‘二百金,最后‘焚笔毁砚,家道中落。”“从此东西方性学研究进入消长分水岭。”其实,《采菲录》辑录的是关于缠足的各类考证、琐记、韵语、丛钞等文章,是史料集,也可看作世情书。缠足关涉女性身体,是中国古代男子对女性的一种特殊癖好,因此绕不开“性”。《采菲录》发表和出版时,缠足已成历史,但“莲癖”并未烟消云散。《采菲录》的风行与这两者均有关。姚灵犀编撰此书的主要目的是保留史料,使这一隐秘史不至于湮没无闻,所以即便涉“性”,“真”也是其价值所在。不过,对于已成历史的缠足,姚灵犀还是抱有追怀之意,他表示:“吴苑就荒,空怀响屧。窅娘已杳,难见凌云。此亦谈往于花村,何妨琐言夫北梦。爱莲有说,采菲名书。”
《采菲录》记述种种缠足事迹,如“在古时有故将箸筷落地,暗中一捏之习惯。而所谓莲钩者,有女子在桌布之下,以纤足或钩或蹴,或互以膝相抵,以足相触者,男子亦有魂销真个时”。“拂箸”是西门庆和潘金莲勾搭成事的主要关节。潘金莲的名字也隐指她有一双金莲纤足。姚灵犀在《采菲录》中道:“明版《金瓶梅》词话、绣像,妇女皆缠足极小。缠足明代最盛也。”
《金瓶梅》或许是触动姚灵犀编撰《采菲录》的一点情由,不过《采菲录》与姚灵犀的另一部资料集《思无邪小记》相比,在“性”的呈现方面,可谓小巫见大巫。《思无邪小记》1926年开始连载于《北京画报》,在天津《天风报》《风月画报》上亦有刊载,1941年出版单行本。书中所记或为对古书的摘录转述,或为作者自己所见所编的各色性事,与《金瓶梅》所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书中也多次提及《金瓶梅》,引为“同道”。《采菲录》之名出自《诗经》:“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思无邪小记》之名出自《论语》,同样说的是《诗经》:“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姚灵犀解释道:“郑卫之音不删,而以邪僻之思为戒也。”这一解释和有些人评论《金瓶梅》的观点一样:“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乎?” “不删郑卫”即是存真,只要心思正,何能入于淫邪?这就是“思无邪”的取义。
无论是编辑《瓶外卮言》,还是编撰《采菲录》《思无邪小记》《未刻珍品丛传》等世情书,姚灵犀的旨趣都倾向于淫艳之文。他正视这类文字,细致呈现身体与欢爱,尽显真实,这在现代中国社会是需要勇气的。在《未刻珍品丛传》的《弁言》中,姚灵犀道:“宇宙之间,文人众矣。抑郁不自得,乃寄情于艳闻琐事,以冀其言之无罪,而闻之者好之之可传也。”这是姚灵犀对其倾向于淫艳之文的另一种解释。文人抑郁不得志,才寄情于此,这并非艳俗,而是雅癖。时人对姚灵犀评论道:“姚君灵犀,天才卓越,冠绝朋侪,文章风雅,迥异恒流,以是三津各报,群争聘为撰述,每一文出,茂雅缜密,细腻精微,邀人惊羡,由来久矣。”姚灵犀的写作无疑深受《金瓶梅》的影响,他直言:“不佞酷爱《金瓶梅》一书,寝馈甚深。”能如此坦言自己“酷爱”《金瓶梅》,恐怕首推姚灵犀。他的小说延续《金瓶梅》,却更多抑郁之情。和《思无邪小记》等资料辑录相比,姚灵犀的小说创作并不很出名,《莲缘记》《生香记》等今已不传,刊载于《北京画报》和《南金》上的《非花记》、发表于《南北》的《絮影花光录》等,都没有完篇。较可注意的是他倾注于世情的长篇小说《瑶光秘记》。
《瑶光秘记》1927年连载于姚灵犀主持的《南金》杂志,叙女尼志昙的故事。1935年,这部作品在魏病侠主编的《风月画报》上继续刊载,被冠以“长篇香艳小说”之属,主要叙述女尼玉清故事。两篇故事均未连载完,1938年《瑶光秘记》完整版由天津书局出版。《风月画报》连载的《瑶光秘记》开首处一段引言道:“其本事共为三则,所记志昙尼事,已于前篇告一段落,今标题仍旧,而结构甚新,哀艳之处,或且过之。”很可能姚灵犀原本计划写三位女尼的故事,最后只成两篇,不过已足成“哀艳”。志昙父亲早逝,十岁入庵。及长,渐知庵中尼姑的各种淫秽之事。为同辈志梵、志洁、志朗等怂恿诱导,志昙与金公子相昵。金公子为志洁的相好所嫉,被勒索殴打,闹得满城风雨,金公子服毒自尽。金家和金公子的朋友因此仇恨尼庵,尼庵失火被封。志昙遂还俗,寄生烟花。后归人外室,贞静自新。志昙的故事通过主人公自述来呈现,叙事上存在听与讲的结构,志昙向“予”和绿绮讲述其生平經历。志昙的自述颇似一部忏悔录,以这样的叙事态度来看尼庵秽史,小说便不能被视为一部淫书。和《金瓶梅》的情色描写相比,《瑶光秘记》虽也直露,却并不巨细无遗。在玉清的故事中,主人公是个才色出众的年少女尼,她和鞠生的恋爱是少年男女的自然吸引。玉清怀孕,堕胎不成,生下死胎,羞愤触柱而亡。鞠生悲痛万分,为玉清题写墓碣文。小说同样用了听与讲的结构。故事开篇,蜕红生被请进尼庵,为玉清接生。之后玉洁向蜕红生叙述了玉清的故事,蜕红生用第三人称把故事再转述出来。
《瑶光秘记》对男女主人公的描写多为儿女情态。他们彼此钟情,特别是两位女主人公,情感专一,至死不渝。姚灵犀在小说最后写道:“余作此两记,非同虚构,不辞猥鄙,据实书之。”小说听与讲的结构交代了“据实书之”的依据。小说开篇解释道:北魏时期洛阳有瑶光寺,是贵族女性出家的地方。后朱兆入洛阳,秀荣胡骑入尼寺奸淫,故小说借“瑶光”写“尼寺之淫行”。小说用文言叙事,和《采菲录》《思无邪小记》等世情书一样,文言对情色故事多少有一层遮掩。情色在文学书写中是一种禁忌,《金瓶梅》以真妄观突破了这一禁忌,得《金瓶梅》真传的姚灵犀同样以“真”的现代观念直视情色问题,让文学书写跨出了艰难的一步。
四、北方的通俗小说
姚灵犀是江苏人,但他主要在天津等北方城市生活,也成名于北方。现代通俗小说在北方的兴起要晚于南方。晚清《海上花列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小说虽细写男女情事、谴责社会世态,但多少蕴含写作者关于世纪末陆沉的忧患,并不仅仅以讲故事、取悦读者为目的。比之于南方通俗小说,北方通俗小说由于以“评书”为重要的叙事传统,因此显得更为俗白,故事以曲折离奇取胜,较少婉转寄托的心绪和文人情愫。就南北方差异而言,《金瓶梅》大致属于北方的通俗小说。《金瓶梅》的故事发生在山东清河县,这是一个虚构的地名,但小说经常提到的临清真实存在。“在明朝的时候,临清‘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是有名繁华的大码头。”这个大码头是连接南北商业往来的要道。《金瓶梅》对后来《海上花列传》等南方小说的深刻影响,说明它不仅具有北方特质。俚俗而深含悲哀,色欲却充满怜悯,之后南北方的通俗小说在《金瓶梅》处汲取了各自的营养。
《海上花列传》《人海潮》等南方通俗小说和《金瓶梅》的关联已如前述,而活跃于民初以后京津地区的北方通俗文学家,不仅有姚灵犀,还有董濯缨、陈慎言、刘云若、赵焕亭、宫白羽、还珠楼主等人,他们都有突出的创作成绩。其中赵焕亭代表了北方通俗文学的兴起,刘云若的出现则标志着现代通俗文学的中心由南向北的转移,他们的作品都留下了《金瓶梅》较为明显的痕迹。
姚灵犀对刘云若的评价很高,认为后者“今已执小说坛坫之牛耳,与往日南中李涵秋相伯仲,齐桓晋文,先后称霸”。相比于李涵秋,姚灵犀对刘云若小说的推崇似更高一筹:“然复再以《小扬州志》与他著较,与《广陵潮》相较,更与古人之一切小说相较,始识《小扬州志》实胜人一筹。盖《小扬州志》不独擅社会小说之胜场,更可称言情小说之绝作。论组织有似《水浒》,论冶宕则似《金瓶》,论旖旎绝似《红楼》,兼各家之所长,一炉而融冶之,成此巨制,每一披读,或喜或怒,忽戚忽悲,其能移人性情也。”姚灵犀推崇《小扬州志》,与他偏好《金瓶梅》有关。说《小扬州志》兼有《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特点,不如说更得《金瓶梅》的韵味。刘云若的小说偏于“色”,20世纪50年代,文化部发布《关于处理反动、淫秽、荒诞图书参考书目的通知》,一些省市颁发了“处理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书目,刘云若位列其中,其小说的确显露“色相”。评价很高的《红杏出墙记》开篇就是一段主人公觑破妻子奸情的香艳文字,难免媚俗。
《小扬州志》是刘云若的代表作,主要叙述主人公秦虎士与三位女子的情爱故事。虎士与青青的相遇颇带清纯的恋爱味道,青青离开后的结局,小说没有直接交代,却给出流落风尘的暗示。另两位女主人公杜雪蓉和孟韵秋的风尘故事,小说有详细叙写。杜雪蓉是以私娼身份和虎士相会,孟韵秋与虎士的遇合则是所谓的“吊膀子”。刘云若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大都有这样的风月身份,这颇似《金瓶梅》的嗜好。小说对孟韵秋描述道:“小腿下露着的那一双又薄又平、踵圆趾敛、瘦瘦尖尖、俏俏皮皮的自然脚儿,未经过缠裹,未加过修理,天然就这么好看,真是天足中的超品,穿着银灰色丝袜,伶伶俐俐,齐齐整整,隔着袜子,就似看见里面肌肤晶莹洁白,更好似十年不洗,也不会有什么气味。”对女人脚的描写,在现代小说中较为少见。自放足之后,金莲的诱惑已成历史,可韵秋的这双“超品”天足,却具有十足的魅力。小说的相关描写,颇能显示出“莲癖”的痕迹。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编撰《采菲录》的姚灵犀会把《小扬州志》和《金瓶梅》的“冶宕”联系起来。
虎士与韵秋的故事,集中表现在他们以酒食为先导的两场欢会。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私会李瓶儿等场景,便常先进酒食。《小扬州志》继承《金瓶梅》这一特色,甚至同样写了西门庆。酒色在《小扬州志》中是结构性的存在。小说开头,虎士醉卧室中,醒来想起自己在烟花巷里整日花天酒地的过往,正是酒色使他败光家财,成为一个破落户。因此,《小扬州志》是一部关于堕落的书。在主人公出场前,叙述者先对天津有一段“世风日下”的感叹,因为“在天津生活的人都还做着繁华世界的迷梦”,于是“只可还来描画这污浊世界”。《小扬州志》叙述的男女主人公是堕落的,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同样堕落。所以姚灵犀给这部小说作序道:“于是知世风愈下,而小说愈工。”因此,《小扬州志》和《金瓶梅》一样,都在描绘陆沉时代的景象,在这样的时代,酒色成为迷醉自我的生活方式。
与其他现代武侠小说家相比,赵焕亭的作品可被称为“社会武侠小说”。“虽名‘武侠小说,而满纸人世间的生活百态与人情勾当,使得赵焕亭小说表现出与大部分武侠小说颇为不同的特色。书中的侠客奇人们更多地表现出‘世俗气息或曰‘世情味,而缺乏‘江湖气。”在构成赵焕亭小说“世情味”的成分中,“色”固然是吸引读者的手段,又确实是描摹“世情”的必要构成。《双剑奇侠传》第四集第一回中有这样的描写:“但见郎氏,光头净脸,身段儿不肥不瘦,不长不短。一张瓜子脸儿,微有几点俏白碎麻子,两道细弯弯的蹙梢眉,一双水淋淋的重皮眼,衬着莲颊樱唇,堆满了风骚妖冶。只穿一身家常衣裤,下衬着一双水红小鞋儿,真个是水也似的人儿。一手托定茶盘,那一手拎着汗巾,只莲步微移,那一路俏摆春风,早将王二乐望得两眼眯齐,顺着口角儿,口涎拖下。”此处对郎氏的描写,特别是对她“水红小鞋儿”与“莲步”的提点,极尽“色诱”之能事。赵焕亭小说描写妇人时多提及“莲足”,而郎氏、怀绶与二乐的故事又颇似《金瓶梅》中的王六儿、韩道国与西门庆,可以从中看出《金瓶梅》的痕迹。怀绶图谋二乐的财产,用自己的老婆郎氏色诱二乐,最后二乐因“虚阳鼓动”一命呜呼,其死状与西门庆极为相似。怀绶夫妇遂吞没二乐资财,从此发家。在这个故事中,不存在武侠情节,只有《金瓶梅》式的世情风味。
《双剑奇侠传》1926年初版,共八集一百回,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刊行过多次。这部小说含有多层叙事结构,外层故事设置在山东,正是《金瓶梅》故事的发生地,而小说整体的世情风味则体现在各叙事层的故事中。怀绶、郎氏夫妇的故事已表现出《金瓶梅》式的情与色,小说对他们的儿子秦大圭的描述更活脱是一个西门庆,“很以豪绅自命,不但渔色无厌,并且和官儿狼狈为奸”。秦大圭和阴氏淫乐之际,被大侠诸一峰手刃,“刳腹屠肠”,以祭奠被他们所害的亡友。这一情节类似《金瓶梅》中的武松杀嫂,潘金莲的五脏被武松供在武大郎灵前。作为世情书,《双剑奇侠传》几次提及《金瓶梅》,如叙述邬明山到慧泉庵找老董,见“西北旮旯上竟画了一出春宫儿,并一出《武松杀嫂》”。在杜远故事中,人物克俭“自视居然又是个西门大官人”。杜远故事发生于明朝。杜远好色却有异能,得徐某救济,帮助徐某发家,这个故事也不涉及“武侠”。小说另叙七先生的故事,七先生宣扬“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被认为是“学李卓吾为人”。明朝故事、晚明思想与小说主体的晚清故事相映照,晚明与晚清在同一部世情书中得到了衔接。小说最后叙述包村与太平军对抗,颇似《金瓶梅》结尾处的描写:“只见沿县城一带,一处处尘埃弥天,并远望各路上,纷纷人众,就如蚁儿一般……那逃难百姓,简直地漫山盖野,一片哭声,响震远近。”战争、乱世,又一派陆沉景象。
由世情专注情色,由情色来写陆沉,这是《金瓶梅》的传统。《金瓶梅》的传统及于后世创作,表现是多方面的。从晚清的狭邪、谴责到民初的黑幕、社会,这些现代世情书传达“真”的现代观念,同时书写丑恶、堕落与死亡。无论是盖世英雄的力挽狂澜,还是普通人的沉迷声色,都是陆沉时代的产物。浸染《金瓶梅》传统的现代世情书可谓勘破了这一传统的隐秘,并由此展現出了人世与历史的玄机。
《金瓶梅》主要有两种版本,分别为万历年间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和崇祯年间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现存《金瓶梅》均从“词话本”或“绣像本”而来。两个版本系统存在诸多不同,之间的关系没有定论。清康熙年间,张竹坡评本《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刻印,这是后来流传最广的版本。张竹坡评本以《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底本,但文字与“绣像本”有所不同。鉴于版本流传程度和小说主旨,本文所讨论的《金瓶梅》选用“绣像本”及张竹坡评本。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187页,第264页,第291页,第190页。
③⑤ 周作人讲校,邓恭三记录:《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人文书店1932年版,第43、52页,第88、89页。
④ 王德威主编:《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治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42页。
⑥ 陈平原:《从“议程表”说起——在“晚明与晚清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发言》,陈平原、王德威、商伟编:《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17页。
⑦ 甬上子枚:《明清末造之比较》,《申报·自由谈》1911年12月30日。
⑧ 秦燕春:《清末民初的晚明想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
⑨ 平子:《小说丛话》,《新小说》第8号,1903年10月。
⑩ 天僇生:《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月月小说》第2卷第2期,1908年。
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1571页,第453页,第1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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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令史子孙:《张苍水二百二十六年周忌祭发文》有“置中原于不问,视神州之陆沉”等语(《复报》第9期,1907年)。瞿式耜的《浩气吟》云:“岩疆四载尽臣心,坐看神州已陆沉。职守殉城身岂易,恩期勇死报应深。”(《国粹学报》第2卷第5期,1906年)
梁启超:《告小说家》,《中华小说界》第2卷第1期,19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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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王秀涛:《重建城市文艺——论20世纪50年代对“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处理》,《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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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