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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往事

2024-03-24高玉宝

散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船家潮汕人揭阳

高玉宝

高邮的城堡

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以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汇报的方式描绘了五十五个想象中的城市。卡尔维诺的笔带领着马可·波罗沿着古丝绸之路,进入中国。他看到的是高大的阳台、雄浑的城墙和笔直的街道,还有富足的人民。他的笔下,一座座中国的城市都通往世界的尽头,大运河上的船只,开进大雾里,似乎都向着古威尼斯的方向航行。在中国的城墙下行走,他听到丝竹与琴瑟之声从宫殿内隐约传来,然后,可以想象,穿着宽大袍子的女子扭动着纤细的腰,正在表演“蛇”之舞。腰间佩着黑铁之剑的武士分坐正殿的两边,即使是庆功之宴,纪律严明的军人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懈怠。他们的耳边时常响着征战的号角与铁蹄跃过绿洲时的踢踏,还有,箭镞从黑暗中射来的哨音……

在高邮当铺附近,经过明代的屋厦,耳边不禁传来空灵的敲磬声,嘉靖帝的青词和他成仙的哀求一起,升到最高处的虚无。大运河一次次向北送去他所需要的银两与丝绸,更南方的高大楠木也会经运河北上,它们是大火过后,嘉靖帝要修建高大宫殿所需的廊柱。站在高邮大运河上,商贾往来,河水皇皇,高邮,似乎比“看不见的城市”更加神秘。这些神秘荡在运河水流之上,漂在每一缕新的阳光里。不去思索时间,只做历史人流中的一分子,从远方来,到远方去。风尘仆仆也罢,春风得意也罢,总要构出一幅人生的图卷。第一次在纸上读到高邮,当然是从汪曾祺的书中,那么绵软,那么精致,让人不禁对高邮人有了更多亲近。

想想,白云飘过河水,白马滞留于荒原,苍鹰悬挂在高空。沿着运河前行,河水中飘荡着高邮的船歌,这些船家例来都是一座城市的线索,是他们将一座城市与另一座城市串联在一起,他们将最好的歌声也运往遠方,然后带回茶叶与铁器,还有用来装饰美人的玳瑁。那时,高邮的船家都腰背大弓,铁箭用来射杀河里的大鱼,竹箭用来对付运河上的强盗。整个运河,无人不知高邮船家的底细,他们的女子温柔得像水,喝桂花酒,唱最为轻柔的歌,给情人舞剑,送别时不忘深情亲吻情人的脸。高邮的女子温柔如和风,也会暴烈如儿马。她们的矛盾在于多情,饮了酒、唱了歌后,尤甚。她们的船载过无数征战而归的英雄,亦浓烈地爱上那么多深情的汉子。

那时,船家们坐在船舷上歌唱,对着明月射箭,歌声里满带诗人秦少游的忧伤。他们从一出生即深知生活的含义,活下去的理由多的是。秋风浩荡,歌声缭绕的古城给人生增添了别样的思索。

清晨,这些船家同样是一群技艺精良的掌舵者,他们将装好货物,然后严格依照祖训,带有仪式感地启动大船。高邮的运河是一片大水,她从遥远的地方流进古河道,一路奔流直至入京。京杭大运河啊,在高邮古城前的这片水域拓展开来,渐渐形成南北狭长、东西扁圆的开阔之势。越往中间,越发浩渺无边。运河渐远,两岸的屋厦上飘起炊烟,这些都缭绕在树丛中,运河两旁摇曳着浓密的芦苇,风一来,它们便摇旗呐喊,鼓噪出很大的声响。水面上有时更会开满连天的荷花。初秋,荷影间只零星地挺出一枝枝单薄的花来,风一来,花瓣们便要剥离开去般,终要禁不住几日的秋风了。花瓣一色粉红,如戏中美妇的淡妆,色彩由花瓣的顶尖慢慢洇染下去,越来越淡,最终是洁净的白。在这美景之下,运河上的船静静地泊在码头上,船多是两桅或单桅,船身像一笔带过的礼器碑帖里的“一”,头尾收敛,像一抹动态的水流。船身照例是黑的,因为涂了乌油。船家立于船头,水手是儿子和女儿,儿子负责拉篷、摇橹,女儿负责撑篙,有时由老婆负责掌舵。船家好酒,他将身上的大弓取下,将怀里的银子放在甲板上,一边喝酒,一边唱古时的歌。细听,你会听到这流传了千百年的歌声正是《诗经》与《楚辞》。船家拔锚开船前,先擂了鼓,敲了锣,锣声分紧拍、慢拍,三个紧锣,一个大鼓,一阵响锣一阵密鼓。然后,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放一千响的鞭炮。所有人唱着同一曲,古城墙都会被这些歌声摇晃得酥软无比。

高邮的生机,即缩在这些闪光的字句与印象里,缩在《看不见的城市》当中。定有一白衣女子乘船而来,定会抚琴独吟,身后一条条大船无声航过。对于白衣女子,他们既不思其来途,亦不问其过往,只听她的歌声渐渐唤醒黑夜。河上升起一轮明月,肥胖的月亮让人想起情人的脸庞,还有她在灯下浅浅的微笑,船家像极了古代的诗人,腹中有酒,心中的歌,早就传到远方。

南方的雨

上古时代的雨一直在下。大禹一直在治水,几千年来,人们相信的是一种执着,人们也需要这种无私。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里写下一条母龙,这条龙居住在泥水横流的坑里,但是,这龙释放了让所有人丧失记忆的迷雾。幸而,我们没有被迷雾所惑——但愿如此。幸而,我们相信,总有一个无私的精神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渺小。大禹这样的无私者,必将成为一个充满推动力的符号,几千年来一直被不断提起。时间的浪花冲不掉他留下的印记。卡夫卡在《杂种》里写下另一个悖论—— 一个像猫非猫、像羊非羊的物种:“在草地上,它发疯似的乱跑,简直无法抓住它。见了猫,它就逃走,见了羊羔,它就发动进攻。”

莫奈何其聪明,无论是湖面的荷,还是汽笛声下的车站,山坡上的女子,都沾染着浓重的水汽。南方的雨,一直在下着,一切都沉浸在画布上的那种感觉当中:陌生,且永远陌生。我觉得,所有的雨,都有着惊人的野心:向下,一直向下,永远向下。

南方的雨,一直在下。河水不断上涨,泄洪闸被打开,河水瀑布一样冲出闸口。一些大鱼在激流中迷失方向,捕鱼人轻易将这些昏头昏脑的大鱼打捞上岸。是“遗忘”使这些鱼失去了生命吗?不,只是境遇与挣扎。如果不是南方的大雨,这些大鱼平时根本不会被任何东西轻易捕获。如果不是平静的河面一下子变成了激流,如果不是这场大雨,人们不会知道,这样的河里竟生着如此多的大鱼。

多年前下过一场大雨,造成了一处很大的塌陷,人们发现了那座著名的官窑。那里只为皇宫烧制专门的瓷器,为了便于运输,也为了保护瓷器本身,烧好的瓷器会被小心地打包运走。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使得普通百姓连见一眼皇宫瓷器的机会都没有。几百年后,南方的一场大雨使这座官窑重现,人们在遗迹里发现了大量瓷器碎片,经过不断修复,器型巨大的国宝级文物展现在我们面前,使今人感叹古人技术的精湛。但在修复的过程中,人们慢慢发现,这些器物根本就不是有意砸破的,而是在烧制过程中自然迸裂的——尽管古人极尽所能,也没有烧出一件如此巨大的器物。器物以其庞大,已经毫无实用价值,但是,其他潜行的力量却显露得更加彻底。无奈,由于器型过大受热不均,炸裂的结局终于不可避免。那么,古人为何就不能将这些裂掉的器物进行二次修复呢?似乎不行,因为古人早已对每一件器物赋予了生命,人为的过度干涉,似乎不是人们所能接受的,哪怕是自己亲手烧制的一件瓷器。手工业者的手,收购瓷器的商人的眼睛都会将自己的精神赋予作品。

南方的夜雨一直在下,但是,渐渐变得安静,终至无声无息。

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写下的藏品里,有芙颂穿过的一只高跟鞋,和她戴过的一对耳坠、看过的一本书、吃剩下的一片糖纸。许许多多平常之物,都成为帕慕克现实博物馆内的藏品。就像那个在怀里揣了一生爱人青丝的唐朝士兵,他的胸膛就是他的博物馆了。如果让李广和勾践等人也建造一座这样的“博物馆”,他们会将什么放进一生的展柜?

卡夫卡在《杂种》中对非猫非羊物种的描写,所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在古尼罗河畔,埃及人会用各种动物的头像替代人的头像,人身羊头、鸟头、猫头,他们相信,这样的状态才是他们心中的真实。雅典娜之盾上的美杜莎头像功力非凡,万蛇之发让人石化。唯其如此,他们才能看到,在原初之水上,莲花盛开,芦苇晃动,王座上的黄金闪耀着太阳的光泽。

揭阳的叮当

广东揭阳街头上依旧响着扁担客的叮当之声,那是敲打银器的响声。一百多年以前,揭阳人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把大户人家的首饰重新加工,赚取手工费。他们将银器融化,按着主家的要求,从心里,将梦想倾注于银器之上。小小的锤子叮叮当当,敲出压抑了几辈子的歌声。一件件闪闪发光的银器,慢慢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开心常笑的弥勒佛,腾云入海的蛟龙,跃出河面的鲤鱼……那么多美好的愿望必将在某一天得以实现。

这些叮当之声,成就了揭阳人的手艺。相对于银器制作,玉石雕刻是另外一个领域。生活在海边的揭阳人,扔下手里的锤子,拿起了金刚砂的磨具。更加广阔的方向让这个并不产玉的小城,成为玉都。

夕阳西落流了千万年的榕江江面上泛起忧伤。榕江的落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江河汤汤东流,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桥上,长发女子骑着电车,背后是一片橘红的夕霞,时间从古代而来,不知是否还是当年韩愈的潮汕之乡。这一天的时间,坐着高铁,将中国的东南沿海走了一遍,除了孙行者的跟斗云有这本事,再快的千里马似乎也跑不出这个速度。速度与时间有关,但本质还是空间的转换,如果足够快,韩愈的马儿,兴许也会迎面跑来。

我坐在马路边自斟自饮,近夜里十一点了,马路上人来人往。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也被婴儿车推到街上,八十多岁的老人,孙子扶着,儿子搀着,也要出来撸个串——这才是真正潮汕人的生活?与北方的习俗太不相同。其实,揭阳人的口音是中国古语,很大成分上缘于南宋的南迁,现在的揭阳话,与闽南话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泉州人和潮州人都把开车说成“归恰”,想想都觉得有意思。这里面的语言融合是另一种文化,作为北方人,我知之甚少。揭阳的早餐有很多,炒河粉算是一道。米粉已经提前泡好,几块老汤炖的小排骨。所谓的“老汤”是真正的老汤,小排骨剁得很小,一段一段的,洗净,放入砂锅,再放入葱姜,放入枸杞、党参,慢火炖一上午。这只是炒河粉中的老汤。河粉里不只这些,喜欢吃咖喱的,可以多放些咖喱,喜欢放醋的,随你的喜好加醋。河粉里有几根脆生生的绿豆芽、几片花蛤、几片羊肉,还有油菜和梅干菜,讲究的会放些揭陽独有的甘蓝——味道好得不行,脆,有些苦味,慢慢嚼,苦中生出甜来。汤也不仅仅是汤,表面上漂着油花,似乎很油,其实吃起来,倒没有什么油腻感。才觉出来,他们是吃茶油的。做早餐的小个子女人是莆田人,也讲闽南话,夹着普通话,你猜着她的意思,慢慢往河粉里倒咖喱,酸得发烫,辣得发甜。潮汕人的饮食与福建人差不多,喜煲汤,最好估计是老鸭汤。自家饲养的两年老鸭,洗净,加入各色中药,去火的、消炎的、提气的……用砂锅慢慢炖,味道特别,喝不出丝毫腥味。

在揭阳,早上六点起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这是揭阳人的习惯。空荡荡的街上,忽然响起鞭炮声,随之而来的是声音很大的音乐,不知什么歌曲,女声,是闽南话唱的。走来一队人马,穿青花旗袍的两个女子走在前面,男人排了两队跟在后面,手里拎着麻衣。有人在撒纸钱,三十二开的烧纸,上而印着金色的图案。潮汕人把白事办得有板有眼,辞世之人要在家族的祠堂里停放七日,前来吊唁的人放下礼金,烧过纸,逝者家人还要回礼,交三百的,主家大概只留一百,再回给人家两百。有钱人家另算——潮汕人很有意思,白事,只要是来吊唁的,很多有钱人不光本金回去,还要另外给包一份回礼,几万几万回的听说大有人在。当然,白事的礼金一定要是单数,三百不算单数,三百零一块钱才是单数。内地许多人不懂“单数”为何意,认为双数只有二百、四百、六百、一千,其实是错的。潮汕人的白事,即使包了十万,也要再包上几块零钱。但如果夫妻二人都已作古,那么包双数也罢,单数也罢,都不送礼。

用潮汕人自己的话说,这里的白事多放音乐,就没有潮汕人不敢放的流行音乐,再喜庆的歌曲,也有可能在送葬这天播放。

看本地人放的鞭炮也是红红艳艳的,他们并不知道内地用白纸卷的大炮仗。在新年炸下一地白炮仗的纸屑,就像飘了一地雪花,他们很不理解。

说实话,我也不理解。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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